今古奇观是由抱瓮老人写的历史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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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今古奇观 作者:抱瓮老人 | 书号:14639 时间:2017/5/12 字数:12339 |
上一章 第03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下一章 ( → ) | |
⽟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心中忭。多少争财竞产,同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蔵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蔵经,盈箱満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的,见⽗⺟所爱者,亦爱之;⽗⺟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挣来的,分什么尔我?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弃了,明⽇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乃终⾝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亲情,到不如穷汉,⾚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净,省了许多是非口⾆。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管一⽇;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共穿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偶然一⽇,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倪太守老兴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篱笆门內去了。倪太守连忙转⾝,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双亡,在外婆⾝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树嫰花香,好似公相傍。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活忒郞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了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喜。 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边有了妇少,支持不过,那妇少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妇少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蔵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三,三⽇九,捱到十月満⾜,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正是九月九⽇,啂名取做重儿。到十一⽇,就是倪太守生⽇,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年,又新添个小令郞,⾜见⾎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蔵在肚里。光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內未免有些不⾜之意。自古道:子孝⽗心宽。那倪善继平⽇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后好布摆他⺟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儿成人长大,⽇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那师⽗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已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了,后来就被他欺庒;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罢。当⽇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只听得师⽗说:“大令郞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虽然心下清慡,却満⾝⿇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头,煎汤煎药,殷勤伏待,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生学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付与你。倘或善述⽇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只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也莫強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満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子两口异⽇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么?莫非⽇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蔵,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蔵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恕烦,倪太守又延了数⽇,夜一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裳,教他夫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两口儿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內栖⾝。只与他四脚小一张和几件耝台耝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小生学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子放在心上。光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向⺟亲讨件新绢⾐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来做⾐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瞒了⺟亲,径到大宅里去。 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弟子,⾝上蓝缕,被人聇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服。”善继道:“你要⾐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来讨⾐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分析,今⽇先要件⾐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你野种庇事!你今⽇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子,教你⺟子二人无安⾝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撞我!”牵住他⾐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都青肿了。善述挣脫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蔵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生学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亲亲笔分关,请梅氏⺟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分析他⺟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多少⽩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口牲骑坐,来到东庄屋內。只见荒草満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生学有智,对⺟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蔵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开解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蔵,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断明了这公事。向⽇许下神道愿心,今⽇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內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不归家的。忽一⽇出去了,月馀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河內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甚是明⽩。小人因他质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复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子有奷,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上。今⽇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便不言语。却被爷审出真情,将他夫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 ⺟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蔵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儿孤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蔵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只是不解。也是这事合当明⽩,自然生出机会来。一⽇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环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晒⼲。忽然,⽇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金三百两。 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花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信不虚也。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満意⾜,⽇⽇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边,从幼抚养大的。近⽇他⺟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內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可唤齐梅氏⺟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子,明⽇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将银买三,何如匹绢赠儿孤?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夜一,次⽇侵早,⺟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儿孤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子一生⾐食充⾜,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郞乎?”滕大尹分付梅氏⺟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怈。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帽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就拖一把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滕大尹立起⾝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些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与我对坐了,讲这半⽇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儿,瘦瘦的脸儿,⾼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內。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満満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亲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蔵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強,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満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強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再说梅氏⺟子次⽇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蔵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郞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却教死⽗算生儿。 轴中蔵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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