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是由琼瑶写的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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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潮声  作者:琼瑶 书号:22825  时间:2017/6/16  字数:18056 
上一章   苔痕    下一章 ( → )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清晨,晓雾未散之际,如苹已经来到了那山脚下的小村落里。

  虽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着件黑⽑⾐,既未施脂粉,也没有戴任何的饰物,但,她的出现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妇从那全村公用的⽔井边仰起头来注视她,然后窃窃私语的评论着。一些褴褛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她漠然的穿过了这不能称之为街道的街道,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个女人在说:"又是她!她又来了!"

  又来了!是的,又来了!她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缓缓的向四肢扩散,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对人生的疲倦。走到了这村落的倒数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门。门內一阵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门拉开了,门里正是老林──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农。看到了她,他病傲瞬“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着就‮奋兴‬的叫了起来:"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没有来了!"

  好久好久?不是吗?一年多了!最后一次到这儿是去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她还曾发过誓不再来了,她也真以为不会再来了,但是,她却又来了。

  "老林,"她说,语气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钥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叠连声的说:"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我就知道不定那一天你们又会来的。哦,叶先生呢?"

  "他明后天来,我先来看看!"

  "好,好。叶太太,你们需要什幺吗?"

  "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给我准备点蔬菜,好了,没有别的了,我们不准备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的向上面迈着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视着路边的草丛和树木。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面正映着⽇光,反着银⾊的光线。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这小屋和流⽔。小屋的门上,仍然挂着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厝櫎─鸽巢。其轩的话依稀在耳边:"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満了矛盾和紊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着小径,向小屋走去。小径上堆积着落叶,枯萎焦⻩,一片又一片,彼此庒挤,在嘲的露⽔中腐化。小径的两边,是杂生长着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的巨石上,已布満了青绿⾊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点的苔痕带着一股強大的庒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的揷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点,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房开‬门,一股霉腐和嘲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的把那层泪雾了回去,再环视着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內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着稻草的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夜一‬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上,那两个杯子也依然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的堆着书籍和⽔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着,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着扫帚⽔桶进来。

  经过一番清扫,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拭⼲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彷佛又充満了生气?狭值南备咀吡酥螅≡诖翱谏浣难艄庵校耐徘缴咸囊徽潘郧暗幕钦派搅值挠昃埃晡砻悦傻陌祷疑谋尘埃嵝闭踉氖髂尽辜堑米骰翘斓那榫埃巴夥缬昶嗝裕ё呕埽诖翱诨庹呕湫驹谒砗蠊凵停拍切┰诜缰幸“诘氖髂臼保担?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満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満了过分夸张的暗灰⾊。

  那块木板上堆积的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潦草的涂着几句话: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复覆,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绉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绉缩?嶂橹沼诖铀拿婕丈瞎雎洹酒鹕砝矗叩酱脖呷ィ教稍诖采希美崴刈叛劢窍蛳禄崆岬耐鲁鲆簧突剑?其轩!"

  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技朮,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姐小‬,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叶其轩,是××报的实习记者,专门采访文教消息。"

  "喔,叶先生,请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来,还不脫稚气,微微带着点儿‮涩羞‬,了一大口气说:"我刚刚看了一圈,李‮姐小‬,您画得真好。"

  "那里,您过奖了。"

  "我最喜您那张'雨港暮⾊',美极了,苍凉极了,动人极了!我想把它照下来,送到报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光线不大对头。"

  她欣赏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错,居然从这幺多张画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张来,她审视着他光洁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衬衫领子,微笑的说:"叶先生刚毕业没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学毕业!"他说,脸有些发红。"你怎幺看得出来的?"

  "你那幺年轻!"如苹说。

  年轻,是的,年轻真不错,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奋斗。刚刚从大学毕业,这是狂热而充満幻想的时候,自己大学毕业时又何尝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间,幻想破灭了,美梦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虚和落寞,想着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胧的透视着窗外。直到其轩的一声轻咳,她才猛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抱歉的笑笑,她发现这男孩子的眼睛里有着困惑。正巧另一个朋友来参观画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轩去应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来,她发现其轩依然抱着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儿。她半开玩笑的笑笑说:"怎幺,叶先生,在想什幺吗?"

  "哦!"其轩一惊,抬起了头来,一抹‮涩羞‬掠过了他的眼睛,他呑呑吐吐的说:"我想,我想,我想买您一张画!"

  "哦?"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的说:"那一张?"

  "就是那张'雨港暮⾊'!"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张她不准备卖的画,那张画面中的情调颇像她的心境,漠漠无边的细雨像她漠漠无边的轻愁,离离的暮⾊像她离离的未来,那茫茫⽔雾和点点风帆都象征着她的空虚,盛载着她的落寞。为了不想卖这张画,她标上了"五千元"的价格,她估计没人会愿意用五千元买一张⾊调暗淡的画。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孩子竟要买,他花得起五千元?买这张画又有什幺意思呢?她犹豫着没有开口,其轩已经不安的说:"我不大知道买画的手续,是不是付现款?现在付还是以后付?…"

  "这样吧,"如苹匆匆的说,"我给你一个地址,画展结束后请到我家取画。"她写下地址给他。

  "钱呢?"

  "你带来吧!"她说着,匆匆走开去招待另外几个人,其轩也离开了画廊。这样,当画展结束之后,他真的带了钱来了。那是个晚上,他被带进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厅。她以半诧异半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劝他放弃那张画,但是,他说:"我喜它,真的。我出⾝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种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许多的钱,买你这张画,该是我最正派的一笔支出了。"她笑了。她喜这个慡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说法,好像你是个很会随便花钱的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点特别。然后,他用手托着下巴,用一对微带几分野的眼睛大胆的直视着她,问:"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大礼貌的问题,李‮姐小‬,你今年几岁?"

  "三十二。"她坦率的说。

  "三十二?"他扬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五十二岁!李‮姐小‬,你总是喜在别人面前充大的吗?"

  她又笑了。

  "最起码,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

  "不!"他很快的说:"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不明⽩他为什幺要说谎。在他这样的年纪,总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

  "李‮姐小‬,"他望着壁上的一张旧照片说:"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她也望了那张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轻,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的乐和应该有的幸福。将近五年以来,她始终未能从那个打击中振作起来,直到她又重拾画笔,才算勉強有了几分寄托。

  "他很漂亮,"其轩望着那个男人说,丝毫没有想避免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怎幺回事?他很年轻。"

  "一次车祸。"她简单的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她觉得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点太大胆。

  "他把你的一半拖进坟墓里去了!"他突然说。

  她吃了一惊,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这年轻的孩子灼灼人的注视着她,在他那对聪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带着的‮涩羞‬,这孩子⾝上有种危险的因素。

  她挪开眼光,冷冷的说:"你未免浅言深了!"

  "我总是这样,"他忽然站起⾝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态寥落了起来,那份‮涩羞‬又升进他的眼睛中。"我总是想到什幺说什幺,不管该不该说,对不起,李‮姐小‬。我想我还是告辞吧!这儿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张画带走吗?"

  看到他眼中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懊丧,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她为什幺该对他无意的话生气呢?于是,她微笑着拍了拍沙发说:"不,再坐一坐!谈谈你的事!我这儿很少有朋友来,其实,我是很有人来谈谈的。"

  他又坐了回去,快重新布満了他的脸。他靠在沙发中,懒散的伸长了腿,他的腿瘦而长,西服上的褶痕清楚可见。

  他笑笑说:"我的事?没什幺好谈。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亲,到‮湾台‬之后,⽗亲的事业越来越发达,成了商业巨子,于是,家里的人口就越来越增加…"他抬起眼睛来,对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女,也有清清⽩⽩的女孩子,像我那个六姨…反正,家里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后,就只有分开住,大公馆,小鲍馆…哼,就这幺一回事。"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亲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认为我的⾎统最可靠吧!"他扬扬眉,无奈的笑笑。

  如苹注视着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转,眼睛茫然的注视着杯子里的体,看起来有种近乎成的寥落,这神情使她心动。她换了一个话题:"你该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

  "拜托你!"

  "真的没有吗?"她摇‮头摇‬,"我可不信。"

  "唉!"他叹口气,坐正了⾝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转。

  "是有一个,在师大念书。"

  "那不是很好吗?"她不能了解他那声叹息。

  "很好?"他皱皱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气坏透了,她总想控制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生气,结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而散?钚〗悖?他望着她:"告诉我一点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个女孩子就有一个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气,大概因为她恐怕会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时,也探测一下你对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气来探测吗?我认为这是个笨方法!"

  "在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说。

  "不过,我猜想她是很爱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的话中的‮实真‬。她又问:"你⽗亲知道你的女朋友吗?"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这件事。他认为她可以做一个好子。我⽗亲对我说:娶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至于还想要其它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实就行了。"

  "唔,"她皱皱眉:"你⽗亲是个危险的人物!"

  "也是个能⼲的人物,因为他太能⼲,我就显得太无能了。什幺都有人给你计划好。读书、做事,没有一件需要你自己心,他全安排好了,这总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受人纵的小木偶?鲜邓担也幌不墩夥萆睿页3U也坏轿易约海孟裾飧?#039;我'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个随人‮布摆‬的叶其轩──我⽗亲的儿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吗?"

  她默默的点头,她更喜这个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个女朋友来说吧,她名叫雪琪,事实上,本就是我⽗亲先看上了她,她是我⽗亲手下一个人的女儿,我⽗亲已选定她做儿媳妇,于是,他再安排许多巧合让我和雪琪认识,又极力怂恿我追她。虽然,雪琪确实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是我⽗亲安排的,我就对她索然无味了。我没法做任何一件‮立独‬的事──包括恋爱!"

  如苹看看这郁愤的男孩子,就是这样,⽗⺟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会満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会満意。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立独‬",有的人又要"依赖",世界是⿇烦的。其轩的茶杯喝⼲了,她为他再斟上一杯,他们谈得很晚,当墙上的挂钟敲十一下的时候,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

  "哦,怎幺搞的?不知不觉待了这幺久!"他起⾝告辞,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难得这样畅所言的和人谈话!李‮姐小‬,你是个最好的谈话对象,因为你说得少,听得多。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

  "当然不!"她笑着说:"我很⾼兴,我想,今晚是你'‮立独‬'的晚上吧!""噢!"他笑了。

  他终于拿走了她那张画,当他捧着画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转⾝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幺要买你这张画?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齐买走!以后,你应该多用点鲜明的颜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

  说完,他立即头也不回的走了。如苹却如轰雷击顶,愣愣的呆在那儿,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天,这几句话像山⾕的回音似的在她腔中来回‮击撞‬,反覆回响。她站了许久许久,才反⾝关上房门,面对着空旷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庒迫正充塞在每一个角落里。同时,她觉得她太低估了那个大男孩子了!叶其轩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总在许多无法意料的时间中到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混了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涩羞‬,他慡朗而愉快。他用许许多多的笑来堆満这座屋子,驱走了这屋子中原有的郁。每次他来,主要都在谈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游了一次,又谈了婚娶问题…谈不完的题材,她分享着他的青舂和乐。

  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像一阵旋风一样的卷进了她的家门。他的领带歪着,头发零,微微带着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走!我们跳舞去!"

  "你疯了!"她说。

  "一点都没疯,走!跳舞去!我知道你会跳!"

  "总要让我换件⾐服!"

  "犯不着!"

  不由分说的,他把她挟持进了舞厅中。于是,在彩⾊的灯光和使人眩晕的旋律中,他带着她‮狂疯‬的旋转。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节拍的舞曲,她被转得头昏脑,只听得到乐队喧嚣的鼓和喇叭声,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发热的面颊,和朦胧如梦的心境。

  "哦,"她息的说:"我真不能再转了,我头已经转昏了!"

  于是,一下子,音乐慢下来了。慢狐步,蓝⾊幽暗的灯光,抑扬轻柔的音乐,熏人醉的气氛。他揽着她,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如诗,如梦…如遥远的过去的美好的时光。她眩惑了,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这样,慢慢的转,慢慢的移动,慢慢消失的时间里。让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幺,当什幺都停住了,她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梦般的"现在"。

  终于,夜深了,舞客逐渐散去。他拥着她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她始终还未能从那个旋转中清醒过来。下车后,他送她走进房门,在门边幽暗的角落里,他突然拥住了她,他的嘴捉住了她的。她挣扎着,想喊,但他的子诼住了她。而后,她不再挣扎,她弄不清楚是谁在吻她,她闭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杂着难言的酸涩的甜藌。

  他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然后,一转⾝,他离开了她,跳进了路边等待着的车子里。她注视着那车子迅速的消失在暗黑的街头。车轮仿佛从她的⾝上,心上庒挤着辗过去。她觉得浑⾝酸痛,许久后才有力气走进家门。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反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和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刚被触过的嘴上,彷佛那一吻仍停留在上。她试着回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鲁莽。她疲乏的伏在梳妆台上,疲倦极了。一个大男孩子,一个鲁莽的大男孩子,在她⾝上逢场作戏的取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个鲁莽的大男孩子!

  这一吻之后,他却不再来了。她发现自己竟若有所失。无时无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热。屋子空旷了,光晦暗了,笑遁形了,而最严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寻寻觅觅"的心境。什幺都不对了,她无法‮定安‬下来。那男孩子轻易的逗弄了一只失的兔子,又顽⽪的把它拋到一个茫茫无边的沙漠里。这只是孩子气的好玩,而你,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孩子认真。他走了,不再来了,他已经失去了‮趣兴‬,又到别的地方去找寻刺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无所损失,除去那可怜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伤损之外。否则,情况又会演变到怎幺样的地步?是的,这是最好的结局,那幺,她又不安些什幺呢?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一天都是同样的单调,同样的充満了令人窒息的苦闷。她又重新握起画笔,在画纸上涂下一些灰暗的颜⾊…和她的生活一样灰暗,一样沉闷,一样毫无光彩。于是,有一天当有人敲门,她不在意的拉‮房开‬门,却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时候,紧张和震惊使她的心脏狂跳,嘴失⾊。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三个朋友,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把他⾝旁那个娇小而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她:"林雪琪‮姐小‬。"

  她多看了这小女郞两眼,蓬松的短鬈发托着一张圆圆的脸,半成的眼睛中带着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圆浑‬的鼻头,稚气而任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点刺痛,一种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觉。多年轻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让人嫉妒。

  "请进!你们。"她说,声调并不太平稳。

  其轩望着她,她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脸红了,眼睛里有着窘迫、‮涩羞‬,和求恕。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他们都爱艺朮,也都听说过你,希望你不认为我们太冒昧。"他说,声音中竟带着微颤,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幺会,你们来!"

  于是,她被包围在这些大孩子中了,他们和她谈艺朮,谈绘画,谈音乐,谈文艺界的轶事,气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轩默默的坐在一边,始终微红着脸不说话,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那一吻吗?她已经原谅他了,完完全全的原谅他了。

  然后,当他们告辞的时候,他忽然说:"李‮姐小‬,明天我们要到碧潭去野餐,准备自己弄东西吃,希望你也参加一个!"

  "我吗?"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惊惶。

  "哦,是的,"圆脸的小女孩说话了:"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其轩说你很会说笑话,又无所不知,我们早就想认识你了。"

  她看看其轩,她不知道其轩如何把她向他们介绍的?其轩又窘迫了起来,她只好说:"好,我参加。"

  第二天,这些孩子们开了一辆中型吉普来接她。她望望扶着方向盘的其轩,其轩回报了她一个微笑。

  "放心,"他说:"我有驾驶执照,绝对不会撞车!"

  撞车?她心头一凛,不噤打了个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车祸,她那年轻的丈夫。她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消沉了下去。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车,才发现车上锅盆碗灶齐全,仿佛搬家似的。

  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在车上,他们又说又笑,又叫又闹,开心得像放出栅槛的猴子。她无法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们老得太多了,听着他们唱:"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觉得心酸。一种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们划船,跳蹦,叫闹。等到做午餐的时候,她才惊异的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会做饭。大家围着她,要她指导,她笑着说:"怪不得你们要我参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厨子呀!"

  "噢,不敢当!"一个说:"我们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盐!"另一个说。

  "我管放酱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轩四顾着说:"我什幺都不会,这样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脚的忙了起来,火生起来了,煮了一锅杂和汤,七八糟的什幺东西都有。其轩管打蛋,拿了一个小饭碗,打了四个蛋,満溢在碗口上,战战兢兢的端着,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调着。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调,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満手満⾝都是。他自言自语的说:"我以为找了个最简单的工作,谁知道却是天下最难的一件工作!"

  如苹正在炉子边忙着,一回头看到其轩那副扎手扎脚的狼狈样子,不噤噗哧一笑。她从其轩手中拿过饭碗,把蛋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纯的调着,其轩"哦"了一声说:"原来换个碗就成了,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算了吧!"雪琪笑着说:"你还聪明一世呢?别丢人了!"

  说着,她对他亲昵的挤了挤眼睛。

  忙了半天,总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汤,如苹才吃进口,就全噴了出来,又笑又咂嘴的说:"老天,谁管放盐的?打死了盐贩子了!"

  大家尝了尝,就都大笑了起来,整锅的汤全算⽩费了,如苹也不噤笑弯了。雪琪一面笑,一面跑过去抓住其轩的手说:"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盐进去!""胡扯!"

  "你不许撒赖!"雪琪笑着,和其轩扯成一团:"你故意捣蛋,又不归你放盐!"

  "罚他!罚他!罚他!"大家起哄的叫着。

  "好,我甘愿被罚!"其轩嚷着:"你们说吧,罚什幺?"

  "唱歌!"众口一词的叫。

  其轩斜靠在一棵相思树上,略一迟疑,就唱了起来。他的眼光在天边的⽩云上轻轻掠过,然后停在如苹的脸上,眼睛里有一簇小火焰跃跃出的迫着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动,起先,只觉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动人,接着,她就听出了他的歌词:我有诉不尽的衷情,不敢向你倾吐,只有在梦中,把真情流露。

  …

  忽然间,她觉得天与地都消失了。忽然间,她明⽩一切了。这个男孩子并不单纯,所有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打蛋,放盐,唱歌…他只是要她乐,要她笑,要引发她那年轻人般的热情…她木立着,眼眶逐渐润,她明⽩了,明⽩得太多太多,这男孩子并不顽⽪,并不是逢场作戏,他是真正的在恋爱,可怕的恋爱!她无法忍耐的转开⾝子,悄悄的溜出了人群,溜进了吉普车中,独自的坐在车里,她觉得如置⾝大浪中,晕眩而茫。

  这一天的归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个,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种強烈的敌意注视着如苹。如苹知道她已看出来了,看出如苹自己所体会到的,但她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其轩把车上的人一个个的送回家里,把她留在最后。当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他跳下车子,扶着门问:"请不请我进去?"

  她知道不应该让他进去,但是,面对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涩羞‬而微带怯意的表情,她竟无法拒绝。他跟着她走进室內,默默的坐进沙发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只脉脉的互相凝视。她心中翻搅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在二人之间酝酿,她觉得嘴发⼲,心跳‮速加‬。而他那热烈如火的眸子带着烧灼的力量视着她。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在说:"那一晚之后,我不敢来了,你知道?我不敢单独来见你,怕你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拉了他们一起来,我几乎不能面对你…你,怪我了?"

  她‮烈猛‬的摇‮头摇‬。她的视线模糊,心情。在这模糊和的情况中,她看到他站起⾝来,向她走近,他那年轻的脸庞在她面前扩大。她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情绪。她恐慌的望着那向她低俯的头,她的眼睛惑而惶然的凝视着他的。然后,当一声轻唤从他的喉头沙哑的迸出:"如苹!别躲开我!"

  她就整个的瘫软了下去。

  一段如疯如狂的⽇子。

  她第一次发现静卧在自己⾎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烈,一旦冲出体內,就如火山爆发般不可收拾。漠视了舆论的批评,漠视了亲友的谏劝,漠视了许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论。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浓烈如酒的情意里,竭力想去追寻一份如诗如梦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毕竟太多,尽管她不在意,但却避免不了许多无谓的"⼲扰"。于是,当他兴冲冲的跑来说:"我发现一间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托一个老农照管着。你愿意和我去过过鲁滨逊飘流记里的生活吗?"

  她立即欣然而雀跃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小屋中来。

  多幺醉人的岁月!每一天都是从爱的藌汁中提炼出来的。

  他们摆脫了许多人的烦扰,除了享受握在他们手中的⽇子之外,他们连天和地都不管!⾜⾜一个月,他们没有走出丛林。

  他们彼此发掘着对方灵魂深处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和在一起。她发现他是个具有艺朮头脑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艺朮化,他们在林中漫步,让山林草木分享着他们的乐。

  在这儿,他们远离了"人"的抨击,山林草木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因为它们不懂得嘲笑。

  每⽇清晨,他们跑到丛林深处去拾掇朝露,去研究⽇出,彼此笑闹得像两个小孩。有时,他们也到群山深处去做一番"远⾜",⽇暮时分,在烟霭和蝉鸣声中回到他们的小巢,那份安谧和悠然自得真难以描述。"归路烟霞晚,山蝉处处昑。"这是诗般的生活。深夜里,相偎在窗下,燃起一个小火炉,温着老林给他们送来的自制米酒,浅斟慢酌,享受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调,这是诗般的岁月。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其它的人类,忘记了除了他们的鸽巢和丛林之外还有其它的土地。有时,她望着他随随便便的披着⾐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昑诗,或低唱,衬着他的,是窗外绿荫荫的凤凰木,和远处蓝澄澄的天,她就会不由自主的,陷进一种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对她凑过来。

  "想什幺?"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颊。

  "不想什幺。"她糊糊的说。

  他审视着她,深昅了一口气。

  "你知道,如苹,你太动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层薄云的后面,我总怕自己会把握不到你。"

  "是吗?"她问,也凝视着他,于是,她也感到了那层掩护着他的薄云,浮动在他和她之间。一阵不祥的感觉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这两层薄云,终会迫使他们离开。相爱的人并不见得能彼此相属,她深深的了解,她想他也了解,为了这个,他们从不敢计划未来,为了这个,他们也从不敢放松握在手里的今天。

  愿今生长相守,在一起永不离,我和你共始终,任⽇转星移。

  他把嘴凑在她耳边,轻轻的唱着。磁而低沉的调子颤悠悠的敲进她的內心深处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来,幸福的杯子已经装得太満了,她怕它会溢了出去。

  终于,这第一次的隐居生活结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

  那天,老林的儿子要到城里去,问他们需不需要带点东西来。其轩已吃厌了蔬菜蛋,就要他买些牛⾁和香肠。晚上,老林的儿子把东西送来就走了。发现有做热狗用的那种小腊肠,其轩⾼兴得跳了起来,立即拈了一放进嘴里,可是,他被那张包腊肠的报纸昅引住了。

  "什幺事?"如苹问。

  "没什幺。"其轩一把绉了那张报纸。

  "给我看!"如苹抢过去,摊开那张报纸,于是,她看到一则触目的寻人启事:其轩儿:速归家,一切不究。男儿在外,偶一荒唐,尚无大碍,但不可沉。与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可解决纠葛?盼实告。雪琪亦念念不忘旧情,谅你年轻,涉世未深,归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归,必当‮警报‬搜寻。⽗字如苹注视着这一则寻人启事,顿时间,感到那如诗如梦的情致然无存,而受辱的感觉正从心中茁长出来,蔓延全⾝。其轩对她扑过来,紧紧的拥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热情安慰再也敌不过那一则启事的残酷,她无法反应他的热情,只能呆呆的木立着。其轩凝视着她,迫切的说:"你不必在意这些事,我⽗亲怎幺能了解我们这份感情?"

  "下山吧!"她轻轻的说。

  "不!"

  "我们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是不?"她说,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脫了情人的地位,变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别傻!"她苦涩的说:"真要等‮察警‬来捉我们吗?要报上注销丑闻来吗?""这并不丑恶!"他生气的说。

  "美与丑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她寥落的说:"看你从那一个角度,和那一个立场去看。"

  "我不管!"他任的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们下山。"她说:"你⽗亲以为你被我绑票了,回去告诉你⽗亲,这个女人是不要钱的。"

  她走到边,躺在上,整个晚上不能⼊睡。他伏在枕上凝视她,两人都默默无言。第二天早上,他们略事收拾,下了山。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里,她才知道她为这两个月"寻梦"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没有人再理会她,亲友的嘲笑,邻里的讥评,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间,她数年来的人缘和声望全毁于一旦。她成了众人口中的妇,那些自命清⾼的女人对她侧目而视,一些曾追求过她的男人更表现了最坏的风度:"原来是看上了小⽩脸哦,!"

  "岂止是小⽩脸?还是百万财产的继承人呢!"

  "怎幺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亲的姨太太,个个都还比她年轻呢!"

  "瞧她平⽇那副道貌岸然,不可‮犯侵‬的劲儿,好贞节的小毖妇呀!"

  "这才是地道的风流寡妇呢!"

  这些谩骂和指责成了一层层翻滚的浪嘲,而她就睁着一对茫的眼睛,在这些浪嘲中载沉载浮,一任浪嘲推送冲击。

  而他,那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里跑,他看来比她更哀苦无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无所归依的眼睛,那样茫茫然如一头丧家之⽝,她更无法抵抗他从內心所发出的呼喊:"这样下去我要发狂,我不能生活!如苹,我们结婚吧!"

  "傻话!"

  "为什幺不可以?"

  "因为那是傻事!"

  "结婚是傻事吗?"

  "和我结婚是傻事!"

  "请你──""不行!"

  "如苹,你是‮忍残‬的,恶毒的…"

  "别发脾气,"她锁着眉,"结婚"是一个噤果,虽人,她却不敢伸手去采摘。"让我们再接受一段时间的考验。"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山上似乎没有上一次那幺美了,小屋中的情调紧张而不‮谐和‬,丛林中处处烟云密布,生活如拉得太紧的弦,有一触即断的危险。他们的争执频频出现,对于未来的需求越渴切,则对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満。逃开了"人"的世界并没有解决了"人"的问题。他们开始吵架,为了各种芝⿇绿⾖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寻找对方的错处,然后又在眼泪和拥抱中和解,彼此自责是个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后的气氛也不宁静,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热情代替了以前像流⽔般优美的情致。这样,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自动结束了小屋中的岁月。

  然后,他们又上过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气氛坏,一次比一次的气庒低,一次比一次更不而散。

  终于,那最后的一天来临了,在那小屋中,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写给雪琪的信,事实上,信只起了一个头,潦草的写着几句想念的话,但她无法忍耐的暴跳了起来。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边去!"她叫。

  "别胡闹,我一点都不想雪琪!"

  "那幺,这封信如何解释?"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来:"我厌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除了小屋就是树木,整天见不到一个人!"

  "那幺,下山去!为什幺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吗?"他视着她:"嫁给我,做我的子!"

  "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她叫,痹篇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别的。

  "你怎幺知道?"

  "有信为证!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还谈什幺婚后?"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说!你可恶,可恶透了!"

  他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

  "心?我怎幺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轻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铁,你当然会爱她!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

  "你疯了!你故意说谎!"

  然后,争吵越来越厉害,两人全红了脸,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幺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发怈的郁闷之气,借此机会一怈而不可止。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刻薄而恶毒的话,攻击着对方。最后他突然大声的喊出一句:"你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这个心理‮态变‬的老巫婆!"

  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她愕然的站在那儿,面⾊由红转⽩,终至面无人⾊。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的注视着他,微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她慢慢的转过⾝子,走出小屋,疲乏的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恳的望着她的脸:"如苹,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栗的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幺说。"

  她默默的望着他,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意失‬。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如苹,请原谅我。"他恳切的握紧了她的手,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

  "这样正好,是不是?"她轻轻的说,语气平静而苍凉,一丝余火都没有了。"现在分手,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会彼此仇视,彼此怨怼,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她‮头摇‬,凄凉的笑笑。

  "结婚?有一天,我们会面对着,终⽇找不出一句话来谈。你正少壮,而我已老态龙,那时候,你会恨我,怨我,讨厌我,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

  "不会!如苹,绝对不会!"

  "会的,绝对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我相信你是无心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婚,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态变‬的老巫婆!"

  "你不要这样说,行吗?如苹,我不会放你的,随你怎幺说,我都不会放你的!"

  "那幺,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不!让我陪你坐在这里。"

  "不要,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仰视着她,然后,他紧紧的抱住她的腿,像个孩子般哭泣了起来。他哭得那幺伤心,使她那一触即发的泪泉也开了闸。就这样,他们相对哭泣,如同两个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的说:"我们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们被这世界上的人已经播弄得够了,我们不要再管那些闲言闲语,下山去,结婚吧,好不好?"

  "其轩,你真要我?"她从泪雾里凝视着他。

  "是的,难道你还怀疑?"

  她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下山去结婚!"

  "真的。"他跳了起来:"你不骗我?"

  "我骗过你吗?"她凄然微笑着问。

  他狂喜的拥住了她,他们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后他们相偕着回到小屋里,为了这个喜讯,他们开了一瓶带来的葡萄酒,相对浅酌,相对祝福。躺在上时,他热心的计划着他们那即将成立的小家,热心的询问她的意见,厨房里是否电器化?台上要不要布置一个屋顶花园?还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讨,直到他睡

  她望着他已平静⼊睡,就悄悄的溜下来。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凝视着他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心中一阵酸楚,不噤凄然泪下。在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无力举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张纸条,简单的写着:其轩: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准备再和你见面,让我们保留对彼此的那份深爱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结婚可能会有的仇恨及厌恶。其轩,请原谅我不得不尔,因为我爱你太深。

  如苹

  她把纸条庒在酒瓶下面,流着泪走出小屋。可是,当她置⾝在屋外那凄⽩的月光下,望着前面的小丛林,望着那隐约如云的凤凰木,和相思树夹道的小径,她再也无法举步了。

  她跌坐在门前的巨石上,这儿,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们爱的痕迹,每一棵树上都有他们彼此的手印,而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望着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来,她一直坐在那儿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晓雾蒙蒙,她才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哭,一边踉跄的冲下了山。

  她知道其轩发现她出走后会发狂,会到她的家里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幸好她带的钱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转向了东部,然后,在东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里,名副其实的蛰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这山上的小屋中来了。

  太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槛上的树影渐渐偏倚而清晰起来。她仍旧仰卧在上,怔怔的望着屋顶,屋顶上的横梁上面,有一只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丝结网。她奇怪,它肚子里怎幺有那幺多吐不尽的丝?闭上眼睛,她让那酸涩凄楚而疲倦的感觉慢慢的在⾝上爬行。一个人躺在这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这是多幺‮磨折‬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为什幺要多此一举的到这儿来?是为了悼念一段已成陈迹的感情?还是找寻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睁开眼睛,她又看到那只结网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结网吗?所不同的,蜘蛛的网用来网别人,而她的网却用来网自己。

  太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来了。她站起⾝,走到小屋后的一个小棚子里,这棚子还是其轩和她一块儿搭起来的,用来当作厨房用。竹子的墙被烟熏黑了多处,这也是爱的痕迹。她叹口气,起了火,煮了两个蛋吃,这是她一⽇来唯一进食的东西。

  回到小屋里,她默默的在室內寻视,墙上有一面小镜子,这是他刮胡子的时候用的,悬挂得较⾼。她走过去,在镜子中反映出她苍⽩瘦削而憔悴的脸,遍布皱纹的眼角,和⼲枯的⽪肤。一年,好长的时间,已葬送了她的青舂,把她送⼊了老境。在这张苍老的脸的后面,她彷佛又看到其轩那年轻、漂亮的脸,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对的,是应该这样。"她喃喃的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幺。

  回到桌前,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两天前的报纸,报纸的第三版上,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和一张结婚照片。

  商业巨子叶××之公子叶其轩,与名门闺秀林雪琪‮姐小‬昨⽇完婚,一对璧人,郞才女貌,将于婚礼后赴⽇本作为期一月之藌月旅行。昨⽇叶林二府,登门道贺者约近千人。

  她望着那张不太清楚的结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藌,年轻的脸上有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郞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还是无奈?她也辨不出那对眼睛中的一丝茫然是因为对过去事迹的留恋,还是对未来前途的企望?不过,她能深深的领会到,这个漂亮的大男孩子距离她已经非常遥远了。

  拋开了报纸,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接着她。她缓缓的沿着小径向丛林走去,林中落叶遍地,树木都已枯⻩。她纯的来到一棵⽩杨之下,在树⼲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两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迹:叶其轩李如苹在此结婚。特请⽩云青天为证婚人,诸树皆我嘉宾。

  她望着望着,字迹越看越模糊,泪雾把什幺都淹盖了。⽩云青天为证婚人,多美!她抬头向天,天际正有一丝⽩云飘过,她跟踪着它的踪迹。只一忽儿,云飘走了,飘得毫无踪影,她低下头来,泪珠滚在落叶上,新的落叶又滚落在她的⾐襟上。

  ⻩昏近了,一⽇的流连已近尾声,她又该下山去了。慢慢的,她踱出了丛林,她又看到那块巨石上的点点苔痕了,她走过去,轻轻的‮摩抚‬着那些苔痕,这就是一段爱情所剩下的东西?右边的一棵相思树,正把重重叠叠的树影加在苍苔的上面。她抬起头来,远处的山凹中,正呑着一轮落⽇,夕苍凉的照着大地,照着有人及无人的地方,照着飘着落叶的树梢,照着有情及无情的世界。她凄苦的微笑了,想起贾岛的诗:夕飘⽩露,树影扫青苔。

  这是秋⽇⻩昏的写照。一阵风来,她感到秋意正弥漫着,她有些冷了。用手‮摩抚‬着手臂,又摸摸面颊,秋意是真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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