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是由亦舒写的言情小说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胭脂  作者:亦舒 书号:26685  时间:2017/6/28  字数:11640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并没有即刻开灯,呆着脸沉默着,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透后的酸馊气,我叹口气,又决定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来土掩。

  “妈妈。”

  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她走近我,坐在我边。

  “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点?阿一送了⾖瓣酱来,是用篙⽩炒的。”

  “我不饿。”

  “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过一两⽇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来的。”

  “我没事,只想洗个头。”

  “我帮你吹风。”

  “一生病就想剪头发。”

  “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对于刚才失态,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讲。”

  “人总要死的。”

  年轻人一颗心很狠。

  “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

  我叹口气,改变话题“你拍完戏没有?”

  “拍完了。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

  我忍不住问:“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

  “我以为你不喜他。”

  “你没有回答我问题。”

  “忘了。”

  “很好,能够忘记真是福气。”

  陶陶拉开头灯,看见我吓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头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头、帮我吹⼲,编成辫子。我觉得太⽳上松了一点。

  我缩缩鼻子:“什么东西烧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葯。”

  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

  我瞪着陶陶,忍不住笑起来。

  死不去就得活下来。

  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

  案亲自医院回家,继续接受电疗,我每⽇下午去看他,情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庞大。

  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

  一⽇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很哀伤。

  “世球。”我无限同情。

  “我只觉得体內一部分经已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边。

  “前夜。”

  “你⽗亲如何?”

  “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

  “我没看见讣闻,自己也病了数天。”

  “我⺟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

  “一定。”

  “我是这样伤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亲并不爱她,而我又那样不羁。”

  “我认为你⽗亲是爱她的。”我说。

  “你也该知道,爱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热舞。”我说。

  “但是他们甚少说话。”

  “爱情亦不是发表演说。”

  “他亦不称赞她。”

  “爱情不是街头卖艺,敲响铜锣。”

  “他爱她?”世球微弱地问。

  “当然。他更溺爱你。”

  “我一直认为他爱的是你⺟亲。”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总容得下一个老朋友吧。”

  他释然,呼出一口气。

  “世球,你爹没事?”

  “你们真的像对⽗女。”他说“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爱谁?你生⽗还是他?”

  “不选可不可以?”

  “不行。”

  我说:“其实我与⽗亲没有沟通,我认为他格上充満弱点,但不知恁地,有事发生,我自然会扑过去,看他吃苦,恍若⾝受。”

  “那么同样的事发生在叶成秋⾝上呢?”

  “他那么強壮,谁理他,”我忍不住说真话“我们生疮,去找他,他长疱疱,他自己打理,谁管他?”

  “这太不公允了。”

  “什么人同你说过这是个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结的世球也被引笑。

  饼一会儿他说:“我⽗亲是个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说:“HE’SLEADEROFTHEBAND.HE’SALONELYMAN.”

  “你也听过这首歌?”

  我点点头。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来。

  “你总是踩我。”

  “因为你从不介意。”我称赞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不会答应?”

  “与我结婚的人,要爱我,爱我⺟亲,兼加爱我女儿。”我说。

  “这太难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复先头那种哀伤,即使是叶世球,也有他沉着的一面。

  我冲两杯咖啡,给他一杯,満以为他已经忘却适才的话题,谁知他又说:“只爱你一个人,可以吗?”

  “那样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头。“我们几时再上去开会?”

  “你向往?”

  “嗯,”我说“我喜与华之杰这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选的精英。”

  我很惭愧,我不够资格。

  “下个月吧,一个月一切准备妥当再上去。”

  我说:“世球,我要开工了,不能陪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悻悻说。

  “这才是好伙计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亲。

  她不在,老规矩,去打桥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顿好丰富的家常菜。她年纪大了,有点混,大热天竟煮了火腿猪脚汤,被⺟亲抱怨,正在烦恼,碰见我来,把汤推销掉,乐得她什么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佣人也有烦恼。

  饭后她捧満満一碟子⽩兰花出来,幽香扑鼻。

  我躲在沙发上看报纸。

  “大‮姐小‬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剥⽑⾖子。

  “快三十五了。”

  “时间过得真快。”她感叹。

  “谁说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说。

  自小我不是个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虫小技,初步功夫学得很快,钢琴、芭蕾、法语…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练八小时的关头,就马上放弃。

  少壮不努力,老大自然徒伤悲。

  阿一又说:“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张多。”

  是的,这一代是不一样的。

  “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车上不来,不能盖大厦。”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上一套黑⾊香云纱唐装衫已有二十年历史,早洗成茶叶⾊,领口都⽑了,但还是她心爱的⾐裳。

  阿一也有新⾐,冬天⺟亲做给她哗叽衫,同时也接收我与陶陶过时不用的手袋⽪鞋,⺟亲很反对她⾝上弄得似杂架摊子,⺟亲说:“之俊,你穿是有型够格,她一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说,她那串项链是你带来给她的?”

  “嗳。”

  “上头还好吗?”

  “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都没有亲人,我是孤鬼。”

  门一响,⺟亲回来了。

  阿一捧着⽑⾖回厨房。

  ⺟亲换上拖鞋,坐在我⾝边。

  我说:“叶太太去世了。”

  “是。”

  我们并没有见过叶太太。而世球长得似他⽗亲,无从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们妇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胆子离婚,处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点点头。

  ⺟亲随即讪笑“你看我多么慷慨昂。”

  我问:“你会去看我⽗亲吗?”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劳我。”

  “到底夫一场。”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亲叫回来,让你们重话家常,可不可以?”

  我马上噤声。

  “最恨人家说这种虚伪的、不负责任的滥温情话:到底是孩子的⽗亲,毕竟是夫,一笑泯恩仇…连你都这个样子,之俊,你才三十多岁就糊涂了。”

  ⺟亲直到现在,还是火爆的脾气,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现代,也难怪陶陶与她谈得拢。

  她今⽇一肚子的气。自然,叶成秋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不觉得,过年过节,甚至周末,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她便得看开点,自己打发时间。

  我劝慰她“过几⽇叶伯伯就空闲了。”

  “我同他不过是老朋友,你跟你⽗亲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历年来生活并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条在我手上。”

  我不敢说什么,大半是不忍,让她挣回一点自尊吧!很多人以为四十而不惑,五十岁应该幻为化石,四大皆空,万念俱灰,但这不是真的,至少⺟亲的格一直没有改变。

  饼一⽇我代⺟亲去鞠躬。

  殡仪馆黑庒庒都是人,前头跪着的都有三四十个。⺟亲说过,做广东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亲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诺,声势浩大。

  世球百忙中还来招呼我,我自己识相,拣一个偏位,坐下来抹汗。

  他与他⽗亲都穿黑西装,看上去似两兄弟。灵堂上拜祭的不乏达官贵人,两⽗子沉着地应付,虽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体。

  叶太太的照片挂在花环当中,鹅蛋脸,细眉⽑,菱角嘴,虽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觉十分娇俏,这帧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还梳着疏落的前刘海。

  可以想象年轻的叶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无靠,遇上了她,从她那里学会说粤语,从她⽗亲处学得做生意,她是,她是源,没有这位广东女子,就没有叶成秋。

  离开殡仪馆时天下滂沱大雨,⽔珠落在地上反溅,打伞兼穿雨⾐都不管用,満⾝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个大雨天,带着墙纸及瓷砖样板,希望某建筑师帮个忙,赏口饭吃。那位先生叫我说一说计划,我努力讲了十分钟,他已经听累了,打个呵欠。

  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但是与切⾝利益有关的时候,绝不能任天由命,总得尽量争取,失败也不打紧,有人笑我吗,那不过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益邋遏,也不⾼兴再打扮,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表明是卖艺不卖⾝。

  我没有开车子出来,站在路边载计程车,一站半小时,也不觉累,一边欣赏⽩花花的雨景。

  “杨‮姐小‬。”

  是叶家的司机,把黑⾊大车弯到我这一边来,硬是要载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亲,奈何⾝上穿着黑旗袍,爹最恨黑⾊,我只得回家换⾐裳。

  到家又不想出来,我摊开图表再度勾出细节,雨仍然没有停,不住倾诉,好几个钟头了,什么话都应该说尽了,但也许她已经有大半生没见到他,而她又确信他仍然爱她,所以还可以说至深夜。

  而我没有这种运道,我没有话说,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经老了,且无话可说。

  我扭开无线电。一次陶陶见我听歌,像是遇着什么千古奇闻似的:“妈妈,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却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轻人最‮忍残‬,觉得听歌的妈妈不像妈妈,亏欠他们。

  至傍晚雨停止后,我终于买了温室桃子去看⽗亲。

  这一阵子他变了,爱吃爱睡,脾气倒不如从前坏。

  他向我埋怨,说子痛。

  我同他说,大抵是肌⾁扭伤,不必担心。

  陪⽗亲吃过饭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完全认了命,承认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发牢騒,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来陪我,之俊,说说话,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来喝杯龙井吧。”

  他驾着开篷跑车来,也不怕晴不定的天气。他们说这便是浪漫:永远与你赌一记,流动,不可靠,没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没刻意与他谈。

  他躺在我的‮摩按‬椅子里看柔软体比赛项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时候发表松散的意见“还是‮国美‬选手正路,罗马尼亚那几个女孩子妖气太重”等等,丧⺟之痛不得不过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谁?我问:“你真的忘了关太太?”

  “什么关太太?”他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机。

  真的忘了。

  “此刻同谁走?”我又问。

  “谁有空就是谁,你又不肯出来。”

  语气像韦小宝。

  “谁是谁?”我很有‮趣兴‬。

  他转过头来狡猾地笑“就是谁谁谁。”他双眼弯弯,溅出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哟,你去做做看。”

  我惊觉地闭上嘴,陶陶现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么,吃醋?”

  “啐。”

  “你的女儿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这样古佛青灯过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担心。”

  “我们出去玩,之俊,结伴去跳舞。”

  “世球,为什么一定要灯红酒绿?”

  “我爱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关着?”

  我笑。

  他也笑“两个格极端不同的人,竟会成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驾走开篷车。老天爷也帮他忙,并没有再下雨。

  要这样的一个男人成⽇坐在家中看电视,当然是暴殄天物,他当然还有下一档节目,夜未央,而他每⽇睡五个小时就⾜够。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找我,带来一只猪西瓜,⾜⾜十公斤重,另一瓶毡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进瓜⾁,一瓶酒全倒进瓜里,说要浸八小时,把我冰箱里所有东西取出,将西瓜塞进去。“我晚上再来。”他说。

  晚上他不是一个人来,带着十多个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过饭,便捧出那只精心炮制的西瓜,切开大嚼。

  小小鲍寓坐了十多人,⽔怈不通,不知谁找到唱片放出轻音乐,气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着衬衫运动,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们作乐,原来做一个派对的女主人也不是那么困难。

  世球过来说:“真拿你没法了,还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说:“是金钟罩。”

  他笑“你还少一件铁布衫。”

  我侧耳仿佛听到门铃,是谁?我走到门边,拉开查看,是陶陶。

  “妈妈,你在屋內⼲什么?”她睁大双眼。

  “这像什么?”我笑问。

  她似摸错房子似的“这像开派对。”

  “是在开派对。”

  陶陶笑着进来,她⾝后跟着那个当代年轻导演。

  我向世球介绍“这是我女儿陶陶,这是叶叔叔,叶公公是他⽗亲。”

  世球怔怔地望着陶陶,过半晌才说:“叫我罗伦斯好了。”

  陶陶笑说:“别告诉我叶公公也在此地。”一边拿起西瓜吃。

  我连忙说:“陶陶,这西瓜会吃醉人,到处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仿佛有说不出的话闷在心中。

  电影小于紧钉在陶陶⾝后。

  世球同我说:“奇景奇景,没见她之前真不信你会有这么大的女儿,是怎么生下来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样。”

  我微笑“不敢当不敢当。”

  他‮奋兴‬,有点着魔“你知道你们像什么?两朵花,两朵碧青的栀子花。”

  我听过不少⾁⿇的话,但这两句才是巅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纪不会大,但不知恁地,最爱戏剧化的台词。

  陶陶觉得热,随手脫下小外套,里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块背⾁暴露在眼前,圆润嫰滑,不见一块骨,晒得油巧克力般颜⾊,连我做⺟亲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点,狼尾巴也别露得太显著了才好。

  陶陶并非绝⾊,飞雁不一定会降落地面来欣赏她的容貌,再过二十年她也不过像我这样,成为一个平庸的女人。但她现在有的是青舂,像盆栽中刚刚菗芽的嫰枝:光洁、晶莹,绿得透明,使人怜爱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种也自有一种娇态,这便是陶陶。

  她脸上没有一条表情纹,眼睛闪亮有神,黑⽩分明,嘴天然‮红粉‬,绷紧的微微翘起,手肘指节处⽪肤平滑,不见松折,换一句话说,她如新鲜的果子,怎么会得不引人垂涎。

  连每条头发都发散着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随便晃晃脑袋,便是一种风景,额角的茸⽑还没褪掉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连哭起来都不会难看,何况巧笑倩兮。

  世球在说欧洲的旅游经历给她听。

  她的导演男友鼓起腮帮子,因镜头被抢而闹情绪,文艺青年哪是叶世球的手脚,门儿都没有。

  世球说:“驾车游欧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险程度⾼。”

  “在法国尤其得当心,他们开车全无章法,速度快不去说他,又爱紧贴前车,在倒后镜中,可以看到后面的司机的眼⽩。”世球说。

  陶陶笑得前仰后合,一头直发如黑⾊闪亮的瀑布般摇摆。

  世球也怔住了,他没想到他说的话有这么好笑,这么中听。

  这也是年轻的女孩子昅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话每件事对她们来说,都是新鲜的好玩的,会得引起她们烈热情的反应。而我们还有什么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只觉事事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敝。

  我暗暗感叹,老了老了,有这样的女儿,怎能不老。

  那文艺青年的面孔渐渐转为淡绿,我有点同情他,给他一杯汽⽔。

  陶陶笑问我:“妈妈,怎么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罗伦斯?”

  “机缘未来。”我说。

  世球说:“叶杨两家,是几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渐渐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带走。

  只余世球,他握着酒杯坐在沙发上,对着客人留下的战迹,仿佛有无限的心事,不语。

  饼很久他问:“你几岁生下陶陶?”

  “十七八岁。”

  “是怎么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还有精力,也不宜谈这些事。”

  “一切困苦艰难,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说这些。”

  “说出来会好过些。”

  “我没有不好过。”

  “你太倔強,之俊。”

  “世球,一切已成过去,往事灰飞烟灭,无痕无恨,不要多说了。”

  他凝视我良久良久,然后说:“没有烙印?”

  我只是说:“没有不愈合的伤口。”

  “之俊。”

  我打一个呵欠。

  世球笑“我这就走。”

  “明天见。”

  “工作顺利吗?”

  “没听见我叫救命,就是顺利。”

  “很好。”

  “世球,谢谢今天晚上。”

  他做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陶陶第二天一早便来找我,做早餐给我吃。

  她梳条马尾巴,穿条工人,忙出忙⼊。咦,已把复古装丢在脑后了?

  她说:“罗伦斯真是一个好玩的人。”

  好玩?这两个字真是误尽苍生,这算是哪一国的优点?一个男人,啥贡献也没有,就是好玩?

  “妈妈,其实他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他?”

  “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我怎么敢考虑他。”我笑。

  “他有多大年纪,有没有四十?”

  “没有没有,他比我年轻,顶多三十三四。”

  “人很成。”陶陶说。

  “是的。”

  我在想,我出世后叶伯伯才结的婚,世球应当比我小一两岁。很多人在这种年纪还蹦蹦跳不懂事,我相信陶陶的许导演并不见得比世球小很多,但因环境影响薰陶,世球自小背着做继承人的责任,因此成圆滑,与众不同。

  “我觉得他真有趣,而且他同叶公公一样,没有架子。”

  这倒是真的,绝对是他家的优异传统。

  “听说他女朋友很多。”

  我诧异“你都知道了?”

  陶陶笑“这么小的一个城市,总有人认识一些人。”

  “你对他的印象,好像好得不得了。”

  陶陶直率地说:“是的,这是我的⽑病,我觉得每个人都可爱,都有他们的优点。”

  是的,直到你上他们的当,被他们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时候。

  年轻人因在生活道路上还没有失望,看法与我们自然两样。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么不上片场?”我奇问。

  “许宗华生气,臭骂我一顿,开除我,我‮业失‬了。”

  这小子气量奇狭。“就因为昨⽇你同叶世球多说了几句话?”

  “是的,他说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这种男人车载斗量。”

  陶陶有点惋惜。“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谢天谢地。

  “陶陶,你这样吊儿郞当的腻不腻?暑假够长了,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经工作,要不去读大学。”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这样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她听不进去。

  当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过二十七,仍然年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急什么。

  我几乎在恳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别为我担心,妈妈,暑假还没有过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们这个小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画死画,固定的‮势姿‬使人全⾝发硬,起立的时候,发觉不直。这样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说,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会好一点。

  会吗?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板呼喝着来跳:一二三、去开会,四五六、写报告,左右左、快赶货,扑向东,扑向西,还原步,少唠叨。

  还需要什么运动?

  她们都笑。

  试都考完了,我与陶陶将同时拿到‮凭文‬,你说幽默不幽默,再艰苦的路也会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个名堂来,以弥补其他的不⾜。

  下班时⺟亲说我有封电报在她处。

  我问:“什么地方拍来的?”

  “‮国美‬加州。”

  我心中有数。

  “谁十万火急拍电报给你?”

  “是我去应征工作。”

  “那么远。”

  “我下班马上来拿。”

  不知有多少时候未试过五点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点,累得不能动了,喝一瓶可乐提提神再来过,在要紧关头,可乐可以救命。

  到⺟亲家是七点,阿一给我碗冰冻的绿⾖汤,‮海上‬人从来不讲“凉”与“热”这一套,我呼噜呼噜豪慡地喝掉,从⺟亲手中接过电报,不想她多问,马上开门去,称有要紧事。妈喃喃骂我学了陶陶那套。

  一出门面孔便沉下来,我拆开电报。

  “之俊,何必避而不见,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会亲自来见你。英念智。”

  我将纸捏作一团,放进手袋。

  我心中愤怒燃烧,我最恨这种锲而不舍,同你没完没了的人。

  我现在有点明⽩为什么人要杀人,实在非这样不能摆脫他的歪,与其长期痛苦,不如同归于尽。

  回到家又把电报读一次,才一把火烧掉。仍然决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门来再说。

  这一阵子陶陶也⼲脆不再回来看我眉头眼额,我倒是清静,空⽩的时间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腾云驾雾似的。这样算起来,有心事也是好的,烦这烦那,时间一下子过去:替孩子找名校,为自己创业、读夜课…匆匆十余年。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亲的病,而⺟亲那边,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叶成秋有整整十天没与她见面。

  ⺟亲很生气。“一辈子的朋友,落得这种下场,他老婆撒手西去,仿佛是我害的,內疚不来了,这倒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叶公馆跑一趟。

  我一直没上过叶家,如今叶太太过世,一切在暗面的人都可以见光,我想叶成秋亦不会介意。

  叶公馆坐落在本市最华贵的地段,虽说在山上,步行十分钟也就到闹市了。

  我这个人最爱扫兴。如果有顾客搬到人迹不到的幽静地带,我便悲观兼现实地问:“谁买菜?”佣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开车下山去买,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简直忙得不可开。除非是叶公馆这样的人家。

  叶府没有装修。宽大的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两组沙发没有朝代,永不落伍,套着浆熨得笔的捆蓝边⽩⾊布‮子套‬。

  女佣人守规矩,放下茶杯马上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爱同客人攀情。

  这些大概都是叶太太的功劳,女主人虽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气派。

  叶成秋出来见我,他脸上露出‮望渴‬的神⾊,我放下心,我怕他讨厌我。

  “之俊,你怎么来了?”

  我笑着站起来。

  “你坐你坐。”

  “多⽇没见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这么久了?”他愕然。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亲的忧虑被证实了,叶成秋的确有心与我们生分。
上一章   胭脂   下一章 ( → )
胭脂是由亦舒写的言情小说,本页是胭脂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胭脂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胭脂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胭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