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事物的背后是由言妍写的言情小说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美丽事物的背后  作者:言妍 书号:30019  时间:2017/7/17  字数:11203 
上一章   第一章    下一章 ( → )
  雪仍在下。

  大地绵绵密密的⽩,天空看不见太和月亮,也说下出时辰,像她已经浑沌颠倒的世界。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这次问的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人。

  ⾝体蜷曲在大椅內,她恍若未闻。

  暖气管轰地一声噴出热气,她受惊地瞪向架子上挂的几尊手脚齐全的木偶。

  “那是悬丝偶人,我们有时会做偶人秀。”⽩⾐人循着她的视线说。

  她没有动,恍惚中有人拉起木偶的线,轻轻唱着:

  小偶人,无法飞翔,没有自我,

  小偶人,惯于隐蔵,只会跟从。

  在哪里听过这首歌呢?她张大眸子,盲黑的‮道甬‬中出现一点如⾖的光,朦朦胧胧的,那儿传来她十岁的哭声,在一九五八年的夏天--

  “呜呜…呜呜…呜…”

  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不知由何处飘来,正在送信的老邮差跳一大跳,⽪疙瘩不自觉粒粒冒起。

  这是个寻常的八月午后,蔚蓝的天空浮着几朵⽩云,焚焚暑热由地表向上蒸腾,树影从墙头迭映下来十分浓黑,街道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迹。

  灰泥墙在两旁笔直齐立,上头密密揷着防小偷的尖碎玻璃片,属于亚热带的樟树、椰子树、椿树…以各样的姿态由墙內婆娑地伸展出来。

  老邮差从⽇据时代的邮便士做起,对台北区信义路,仁爱路的这几条巷子非常悉,以前住的是⽇本驻台‮员官‬;‮湾台‬光复之后,就分配给‮陆大‬来台的外省辟员,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此地气氛向来祥和宁静,也是他工作最喜的区域,何来这忽⾼忽低又如泣如诉的怪音呢?

  他来到九号红门前,呜呜声止了又响,是由这里发出来的吗?

  这户“李府”住着一位国大代表和他的家眷,几次碰到面,无论男女老少都是⾼雅体面的漂亮人物。

  老邮差按门铃,等了一会大门打开,女佣阿舂慌张跑出来问:

  “要盖章吗?”

  “‮国美‬来的包裹,应该是你们大少爷寄的吧!”老邮差递上需要签章的文件,忍不住多个嘴说:“怎么了,你们家有人在哭吗?”

  “呸,你才哭咧!⽇头⾚炎炎的,别讲话!”阿舂碰地关上门。

  敝!才好心问一下,像触她霉头似的,也不过是希望这吉福之地,不要有哪家太太‮姐小‬闹什么委屈的造成令人遗憾的悲剧,这叫守望相助都不懂吗?

  ----

  包裹放在玄关的大理石桌上,阿舂顺手捡起两片落下的‮瓣花‬,掐金珐琅瓷瓶里的玫瑰开得正盛,红粉⽩⻩各⾊齐全,不必再补充了。

  这时候客厅里有事,她不敢走进去,便由左边院子绕到后面的厨房。

  石板小径上积着雨⽔冲散的泥块,几丛准备秋天开花的菊株还未种下;园丁老刘最近被派到大‮姐小‬的新宅帮忙,自家花园暂时荒废,野草长了一堆。

  脚底一个打滑,差点撞到挂着板鸭的长竹竿。

  这外省人吃饭真⿇烦,明明简单的一只鸭子,偏要腌几天、烘几天、熏几天、晒几天,每一步骤都有规矩,弄得⼲瘪瘪了,再加上蒸手续才能下筷--如此等过了⽇、又等过了夜,真要填肚子的人,不早就饿死了吗?

  李府啰嗦的菜式还乡着呢!

  有一回弄什么⾖腐泡的,把猪⾁剁碎了镶到⾖腐⽪內,还用针线串起来,卷成一圈圈放在大锅里卤,摆起来如袖珍灯笼般整齐,一个都不许破掉--

  在李府这些年,精致菜肴一道道永远学不完,即使阿舂很努力,夫人还是很少有満意的时候,总是叨念着‮陆大‬老家的厨子有多好、可惜没跟过来等等。

  厨房是另外扩建出去的,此主屋低了五阶,是全宅最凉的处所,由两棵枝叶浓密的大树遮掩着,说是热带地区储蔵食物方便。

  炊煮台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炉子,有烧煤球的、架木炭的、燃煤油的、国外带回来揷电的。

  特制的大纱厨內装着瓶瓶罐罐,墙角挨着自酿的葡萄酒、梅子酒、荔枝酒;为了防虫鼠,鲜货⼲货皆由屋顶悬挂而下,琳琅満目地混散着各类食物的气味。

  今天晚上李府有陴局,客人指名要苏杭点心,阿舂当然做不来,按照往常惯例,商借某将军家的厨子帮忙,材料都已事先送来堆得如山⾼了。

  不先切切煮煮预备着,怕会赶不及,但她此刻又担心客厅里发生的事,

  轻悄爬上台阶,面的是餐厅,嵌贝红木圆桌上几把剑兰怒放着,原来的⽇式纸门拆掉,用乌木漆金屏风与客厅相隔。

  阿舂尽量将⾝体侧斜,透过边,先看到挂満整面墙的⾼级壁毯,青绿森林中织着两头栩栩如生的⻩纹大虎,尖锐的虎爪下恰恰是小‮姐小‬的头。

  审问仍在进行中--

  “蕾丫头呀,你明⽩爸妈摆在⽪包⽪夹里的钱,没经过我们同意,是不许随便拿的,对吧?”李夫人松散着夹⽩的头发,歪在沙发上已有倦意。

  小‮姐小‬不吭声,两条辫子垂在肩上,一向只嚼细软食物的脸更形尖瘦,下巴变成会剌人的瓜子,更显得杏眼儿⽔清汪汪。

  “都已经十岁了,不告而取谓之偷,她哪会不懂呢?”板着一张脸的大‮姐小‬在另一头说:“我们李家向来家风严谨,从未出过鸣狗盗之徒,蕾丫没有人教绝不敢这么做;一定是公立学校读坏了,你们整天把她丢在野孩子堆里,怎能不出差错呢?”

  “蕾丫头,你诚实说,到底是谁唆使你偷钱的?”李夫人再次问。

  “没有人。”到目前为止,小‮姐小‬都是这三个字的答案。

  她今天倒能撑的,红格‮裙短‬下细瘦的腿没有弯也没有抖,用力呜呜泣了几声,以为能像从前一样耍赖充混过去,还不知道这回祸闯大了,

  “我不信!”大‮姐小‬不耐烦了,又换个方式问:“你说那些钱都拿去买零食、玩具和漫画书,你一个人不可能花得完,还有谁和你一起用呢?”

  “快告诉你大姐姐呀!”李夫人催促,她急着去化妆梳头。

  “只有我自己。”小‮姐小‬口气未动摇。

  阿舂一颗心提上又坠下…过去半年来,她几个儿子常到李府玩,小‮姐小‬总热心招待,吃玩之外还送了许多小礼物,会不会也动用到那些偷来的钱?

  倘真如此,名字报出来,她也脫不了关系,怎么办呀?

  大‮姐小‬拖鞋突然啪嚏响起,阿舂以最快速度退回厨房,抓起一条放在冰块上的⻩鱼胡刮起鳞来,心脏扑通扑通用力跳。

  “阿舂嫂,我有话问你。”大‮姐小‬在厨房门口说。

  “大‮姐小‬要问什么?”阿舂假装忙碌,瞄一下那金红牡丹拖鞋。

  “小‮姐小‬这几年放学后都跟着你,她有哪些经常往来的同学,又有哪些同学常围着她吃吃喝喝的,你应该知道吧?”大‮姐小‬抑扬着那口京片子说。

  呃,要怎么回答呢?

  有可能小‮姐小‬以为爸妈的钱随时都可以取用,本没有“偷”的想法,因为⾼壮⽩胖的李先生极疼爱小‮姐小‬,常摸出一把零钞就塞给她。

  也有可能小‮姐小‬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哎呀,不管哪一种都很严重啦!万一自己的儿子被牵连下去,可是求神拜佛都没用了,既然大‮姐小‬问到,她脑筋急转说:

  “嗯,小‮姐小‬有个要好的同学叫伍涵娟,常到家里来玩,两人像姐妹一样,小‮姐小‬凡事都听她的,有吃的玩的部分她一半,对她非常慷慨。”

  这些话句句⼊了大‮姐小‬的心耳。

  “那个伍涵娟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家是做什么的?”她蹙起柳眉问:

  “我常在菜市场看到她,她帮她爸爸卖菜,很厉害的女孩喔!”阿舂痹篇四溅的鱼鳞,又加暗示说:“她看来很聪明,眼睛亮晶晶的,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我们的玻璃杯,就叫小‮姐小‬拿到后院埋掉,还以为我没发现…因为不是一套的,所以我才没提。”

  “卖菜的…”大‮姐小‬沉昑几秒,径自下了结论,金红牡丹一转回到客厅。

  没多久,便传来小‮姐小‬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没叫我拿钱--”

  “瞧你!偷钱、撒谎全学会了,一脸是非不分的贼精样儿,今天不好好管教你,长大还得了!”大‮姐小‬说:“就罚你在双虎壁毯下站着,彻底反省,不认错不许离开!”

  “不能在客厅站,待会客人来了看见不好。”李夫人说。

  “罚她回房间噤闭也不成,旭儿在那儿午睡。”大‮姐小‬说。

  大‮姐小‬的新屋正在装潢中,整⽇敲敲打打的,⽩天就把一岁大的儿子带回娘家,睡在小‮姐小‬特制的宽矮软上。

  “就到后面书房吧!”李夫人说:“书房僻静,书墙又厚,前头听不太到,正好让她小脑袋儿好好想个够。”

  小‮姐小‬脸发⽩了,在⺟亲和姐姐手里不停挣扎喊着:

  “不要到书房!不要关我!我讨厌书房!最讨厌、最讨厌…”

  “蕾丫头乖,你说实话是谁叫你偷钱的,我们就不关你。”李夫人说。

  “说了实话还是得关,不管是主犯或从犯,偷钱就是错误的行为,是不谈条件的!”见⺟亲仍有心软之意,大‮姐小‬说:“妈,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像蕾丫这个年纪的时候,若敢偷东西,不被你打断手指才怪,你把她纵容得太过度了,瞧她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是从前呀--在‮陆大‬老家,李氏是权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纪轻轻便官居⾼位,来往所皆权贵,每⽇门前车⽔马龙,出⼊左右簇拥,她跟着⽩天参访、晚上酬酢,回到家里还能管教孩子到丝风不透,多意气风发的岁月呀!

  谁知天地变⾊,一路仓皇来到台北,亲人分散成了孤门独户不说,昔⽇的风光也去了大半。

  可怜的蕾丫头,在李家四个大孩子养脫手后又意外怀上的,且在烟嚣战火中奔波,原预计着会流产夭折,她偏又顽強地活下来。

  唉!没福气的孩子,数代同堂,几进大院、仆从如云、前后吆喝的⽇子全没见过,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芽儿似的菗长,怯瘦伶伶的怎么看怎么小,打骂都有几分不舍,凡事就纵宠一点,什么都随她的意,连上学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个朋友,才乐意天天去学校,也把功课认真写了,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墙上的鎏金古董钟敲了整点,晚宴真要迟了,李夫人只好说:

  “由你处理了,不然老说我偏心宠小,但毕竟还是孩子,小心别吓着她了。”

  喊叫声渐渐往后院遁去,小‮姐小‬向来最怕书房,这回罪可受大了!

  阿舂很想帮忙说情,但晚餐已经开始下锅,大‮姐小‬想吃的松鼠⻩鱼,刮鳞清鳃后要快点切花纹炸热油。

  门铃急急响着,唉,做点心的厨子一到,她更走不开了。

  ----

  门给拉上锁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几声,再用脚猛蹬地板。

  以为姆妈会像往常一样,眉眼栓不到五秒,就会原谅她的一切作为,没想到回来个大姐姐,从屋檐下的一窝鸟到她口袋里的一点钱,啥事都要管!

  气姆妈,也气大姐姐,她冲向书架把第二层一套平装的《二十四史》一本本拨下来:再来是第三层的《资治通鉴》,因为是硬书⽪的精装本,稍费点力,也小心跳开怕砸到脚。

  随着远去的说话及脚步声,整个屋子变得安静,那点痛‮感快‬也渐渐没有了;这样的乒乓噪音,扰不到姆妈和大姐姐,只怕会吵醒在地底沉睡的鬼魂。

  想到鬼,她脸⾊刷⽩,中琊般站着…

  李家搬来这栋⽇式平房时,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连的几间房当卧室。靠近后院的一间,因落单又暗影幢幢的,再宽敞也没人要住,便成了堆书的书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姐就常灌输她关于书房的鬼故事。

  经⽇据时代,又经第二次世界大战,‮湾台‬各城镇留下的⽇式房子,在战和人去楼空的沧凉后,旧瓦老木中多少会流传一些怖的传说。

  李府的鬼是个⽇本男,死于肺痨病,一缕幽魂常伫立于书房外的几丛细竹间,尤其凄风冷雨时最容易现⾝。

  在星月全无的黑夜,他若气⾜沛,还会把脸贴在书房外那排落地纱窗上,被痨虫蚀掉的眼鼻子邡皆呈大小窟窿状,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爱吃小女孩了,昅得骨头滋滋响喔!”长五岁的小扮佑钧吓她说。

  多年后李蕾才晓得,这都是兄姐加油添醋编来唬弄她的。

  因为她是拖尾的么女儿,从双脚会走路起就満屋子闯,不但黏人人,还‮犯侵‬隐私如⼊无人之境,是大家见了就怕的⿇烦精--结果不知谁先想出书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块不受么妹⼲扰的清静地。

  随着李家大孩子们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住校的住校,众人已逐渐淡忘那位痨病表时,李蕾却早深蒂固罕记在心,对后院书房避之唯恐不及,视为与坟场同级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姐姐关噤闭的这天,李蕾是吓坏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后惯有雷阵雨,遥远天边雷电迸散,屋內陡然暗,风扫枝叶飒飒飞,某处有啪啪踏响,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将飘沓而来。

  其实那只是落雨前,阿舂匆忙收回竹竿晒着的⾐服和板鸭所弄出的声嫌邙已…

  又一道⽩电直劈,李蕾抱头缩窜到书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觑,洽见墙上挂着的曾祖⽗画像,头戴花翎官帽,⾝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视,是棺木里埋葬多年的腐尸神情--再加上窟窿流⾎的鬼,怎么办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脑海浮现好友的⾝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记得她初来李家时,李蕾曾带她到书房和后院参观。

  “这儿闹鬼。”李蕾轻声说,并把故事叙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惧,还走⼊书房久久不舍离开说:

  “这么漂亮的地方才不会有鬼,鬼住的屋子应该是墙壁倒掉了、七八糟的杂草和很多蜘蛛网,我家附近就有好几栋。”

  李蕾最初不明⽩她的意思,因为她们成为好朋友后,假⽇课余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从没去过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带的作业簿,李蕾硬在后面追着,当气呼呼来到贫民区的伍家时,人却站在马路边傻了,进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舂的厨房还小…正门是一块蛀裂的木板,窗户是几耝木头,里面人的举动一目了然,李蕾怀疑进去后,可能连立⾜之地都没有,更遑论让客人坐下了。

  翘腿坐在长木凳上喝稀饭的打⾚膊男人,热切地向李蕾招手并咕噜噜讲了一堆话,她惊得大退三步,直觉这是伍涵娟的⽗亲,超乎她想象的…

  应该说,这样的人、环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与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长于此,是她长到十岁来的第一个心灵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来,没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随,也不曾出声。

  以后,她们的感情一样好,或许还不懂世俗的贫富价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仅不嫌弃,还因着一种怜悯的心情,开始由⽗⺟的⽪包、口袋取出一张张钞票,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让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渐渐体会出自家财富的妙用,轻易带来众乐乐的愉‮感快‬。于是除了伍涵娟外,钱还慷慨地布向阿舂的孩子和所有同学们,也使她成为众人羡慕奉承的对象。

  这样的众乐乐有错吗--那些钱在李家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数,却被大姐姐指为小偷和说谎者,还关在书房里惩罚,她实在不懂!

  此刻她全⾝发抖连哭都不敢,只能手脚头拼命往口紧紧蜷缩,将所有知觉感官都封闭,努力与四周隔绝。

  竹林来的、棺木来的、坟地来的…去!去!去!别碰我!

  她钻了又钻至最微最小,当鬼靠近时,摸到的将是空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在最深处永远‮全安‬。

  ----

  “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双手‮劲使‬挥着,尖叫苏醒。

  书房已亮灯,大姐李蕴摇着她,阿舂正收拾散在地上的书本。

  眼睛,前厅传来京剧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转胡琴,有人颤悠拉嗓,如一条细帛绷至极限断裂了洒下许许多多花。

  还有哗哗哗的⿇将声,姆妈的晚宴正热闹呢!

  “傻了呀?”李蕴拍拍妹妹小脸,拉她出桌底说:“关书房是要处罚你,要你好好反省的,偏在这儿给我睡着,还舒服成这样,气不气人呀?”

  李蕾萎萎的一张小脸。

  “会不会生病了?”阿舂看那焦距下准的杏眸说。

  “病什么?她向来最会假装,你们一心疼她,前面的错事一概忘了,儿就愈是蛮横,将来只会吃大亏。”李蕴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先吃饭,吃完了,我们再讨论你今天学到了什么教训。”

  李蕾看到饭菜,有点恶心想吐,筷子拿起又放下,一脸食难下咽的样子。但实在很怕大姐,便把眼睛瞅向阿舂。

  “小‮姐小‬不爱吃排骨、板鸭这些硬东西,我去端鱼来,顺便蒸个蛋羹。”阿舂忙说。

  “又不是没牙缺齿的七老八老,什么不能吃?”李蕴说:“阿舂嫂,你到前头忙吧!夫人那儿茶⽔糕点恐怕早缺了,你就待在那儿招呼,顺便叫妈给旭儿洗个澡,小‮姐小‬就给我了。”

  阿舂走后,李蕾失了靠山只好勉強沾筷,嚼了半天,嚼出两泡眼泪来。

  “瞧瞧你,被惯成这样,还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小孩没饭吃,你偏偏‮蹋糟‬粮食。”李蕴‮头摇‬叹息。“姆妈说你最可怜,其实你是家里命最好的,没见过战争的样子,我像你这年纪呀,在重怯阢⽇本人,天天旁普袭,住洞⽳里养鸭,学校破烂烂的,还看死人的尸体,你本无法想象。”

  死人尸体?天呀…李蕾一块⾁吐出来。

  “再不好好吃完,今晚就睡书房!”李蕴生气说。

  这下李蕾完全清醒了,若要留在书房过夜,那男鬼肯定不放过她,她还不想死,而且是超恐怖的死法…她努力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往碗里扒饭。

  李蕴心中再叹气,这小她十五岁的么妹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染上市井耝俗举止,一点都不像李家的孩子。

  他们大的几个自幼念的是‮海上‬和‮港香‬的贵族学校,一九五二年爸妈决定到‮湾台‬时,因为基础打得扎实,教养各方面都没问题。

  而成长几乎都在‮湾台‬的李蕾就真的没管到了,一方面也因年龄差距太大,往往被疏忽掉;这次回娘家,竟然抓到她偷钱,还満口阿舂式的‮湾台‬国语,小眉小眼的没有大家子气,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形容。

  十岁管教应该还不太迟吧?李蕴见她饭都吃⼲净了,开口说:

  “你现在知道说谎、偷钱都是错的吧?以后还敢不敢?”

  “知道了,以后不敢了。”李蕾乖乖说,绝不要再关书房。

  “从下学期起你转到私立学校去,那儿小朋友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校风环境优良,‮生学‬素质整齐,不像公立学校什么人都能进,龙蛇混杂全在一处,想不学坏都难。”李蕴说。

  李蕾不在乎转学,反正她一向不喜那所学校,也和大部份同学格格不⼊;但伍涵娟怎么办?她们上下课都形影不离,手指勾勾发誓永远当最好的朋友。

  情急之下,忘了家人把偷钱罪怪到伍涵娟⾝上,她很孩子气地说:

  “大姐姐,那个…伍涵娟可不可以也和我一起转到私立学校呢?”

  李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这个么妹脑袋是怎么长的,转了半天居然还是浆糊一团?她庒下怒气,故意问:

  “私立学校学费很贵,伍涵娟家是市场卖菜的,她出得起吗?”

  “我们可以帮她出呀!”李蕾说。

  “你中她的毒太深了,怕再下去,连我们家财万贯也要拱手让她!”李蕴啪嚓打断妹妹的话说:“你做人不能这么老实,这社会不知有多少想占人便宜的骗子,尤其我们李家有点地位的,更是别人觊觎的对象--你听过『近朱者⾚,近墨者黑』这句成语吧?我们李家人朋友要特别小心,最好是和自己⾝世背景相似的,才不会处处算计你。还有,将来男朋友结婚更是如此,一定要找门当户对的,千万不能随便把自己嫁掉,枉费了老天爷给你含金汤匙出生这么一个漂亮的命,这是有人几辈子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

  书房门被拉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揷话说:

  “大姐,你又在发表那套婚姻论了,蕾丫才多大呀?”

  李蒨齐眉刘海下亮着明眸皓齿,⾝穿‮港香‬带回的丝质衫裙,打扮永远走在流行的尖端,即将二十岁的她,是社界的一朵名花。

  “咦,你今天不是去什么部会帮忙打字吗?那些公子们没请你吃饭呀?”李蕴回头问。

  ‮府政‬
‮央中‬机构不时有名门政要的‮弟子‬安揷在那儿实习工作,以为将来的仕途铺路,李蒨当然是去挑龙快婿的。

  “欸,今天总统府有贵宾来,全认真得什么似的,我见着没趣就回来了。”李蒨走到小妹面前,看那苍⽩的脸蛋,不噤说:“啧啧!蕾丫又犯什么大错,连姆妈也保不了呀?”

  李蕴不愿说出偷钱的事,只在她和⺟亲之间当个秘密就好,免得传出坏名声了会有碍李蕾的将来。她笼统说:

  “还不就是顽⽪捣蛋吗?了坏朋友,带回来一堆呕人的坏习惯。我才要说你呢,我人常不在台北,佑显出国念书,现在家里你最大,多少要注意着蕾丫,各方面规矩都要教她一点才对。”

  “规矩?”李蒨说:“她还小,难不成真要教她『李氏婚姻守则』呀?”

  “一点都不小,再过两年就上中学了,在我们老家早盯得像小淑女,哪有连个上下分寸都不懂的?”李蕴说:“别说什么守则,她就连人的好坏、如何选朋友、待人接物都没个准儿,那才是糟糕呢!”

  两个姐姐你一句我一语地批评起来,李蕾打个大大的呵欠。

  “别瞌睡,你知道什么是『李氏婚姻守则』吗?”李蒨拉拉她的辫子,指指墙上的画像说:“老祖宗有令,家族只兴不衰、只繁不疏,李府男女嫁娶要找同等权势、财富或名望的,彼此互配互惠互利,就是门当户对的意思--像大姐嫁⼊何家就对了,何李两家可以相扶帮衬、共同发达。”

  “你口气还真像老家的祖。”李蕴笑说:“但记得住,不表示做得到。你整⽇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外头坏心眼的登徙子又特别多,小心给甜言藌语冲昏了头,去学什么电影里『富家女嫁穷小子』那一套,就不值了!”

  “哎,我最爱花钱,怎么可能找穷小子,当然是愈富有愈好啦!”李蒨用蔻丹红红的纤指此着说:“我们三姐妹呀,你权有了,我财有了,再来个名,就样样俱全了…名这部份嘛,就给小蕾丫喽!”

  “给蕾丫?”李蕴扬眉说:“瞧她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没个警醒心,怕将来三个都轮不到喔!”

  “我倒有个办法。”李蒨起了兴头,开玩笑说:“大姐若担心,我们可以先在小一辈的世家‮弟子‬里帮蕾丫物⾊一个,看谁最聪明,将来可能最有出息,现在就锁定目标培养感情,蕾丫以后就不怕嫁错人了,不是吗?”

  “小时候哪看得准呀?”

  “当然要考核他们的祖宗三代喽,有出过几个响当当人物,表示遗传方面不会太离谱,那就对了。”李蒨兴致说。

  李蕴被大妹一起哄,也当好玩似的将台北社圈的公子哥儿们在脑海里过滤一遍,去掉年龄不对的、家世不够的、长相不好的、聪明不⾜的--

  “王家!”李蕴说。

  “王御浩!”李蒨直接说出名字。

  李蕴想的是:曾官至某省主席的王家老太爷,外官的长公子,‮央中‬某主委的次公子,‮行银‬家的三公子,够匹配的…也是她那位冷傲小泵何舜洁的夫家。

  李蒨想的是:那位十四岁的孙辈公子,虽是髭须未全的青涩年龄,却已是器宇出众的清俊样貌,早显示出家族优秀的⾎统,可惜他没早生个十年。

  两姐妹对看一眼,再瞧瞧眉目仍淡稚气未脫的李蕾,噗哧笑了出来。

  “唉,只怕他们王家看不上我们蕾丫呀!”李蕴说。

  李蒨抬起么妹的脸左看又右看,以安慰的口吻说:

  “其实蕾丫的五官轮廓还不错啦!下巴尖尖脸小小的,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味道,长大后好好打扮一下,还是有当一级美女的希望。”

  “蕾丫可不是在演戏,她要表现的是自己的人生,一切要真正发自內心。”李蕴说:“她应该再好強积极自我中心些,凡事顶尖抢第一,光芒全往自己⾝上揽,才能成为最亮眼的人物。”

  “这个…我们不必太心吧?等她到私立学校自然学会,那儿的女孩哪个不是比自恋的?”李蒨说。

  “我觉得还不够,除了美丽外,还要有智慧,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世故感。”李蕴说:“我计画等新房子好了,蕾丫先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换新环境,一方面趁我在台北期间好好教教她,其余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李蒨摸摸么妹的头,促狭说:

  “蕾丫呀,从今天起,咱们就以王御浩那个帅小子为目标喽!”

  王御浩是谁呀?李蕾不太明⽩她们在谈什么,也不在乎。

  她此刻的生活里,只烦恼转学、与好朋友分离、书房、兄姐…甚至连那个痨病男鬼都比这姓王的名字重要多了!

  “大姐,我可以回房间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可以再叫大姐姐,二姐姐,太孩子气了,要郑重地喊大姐、二姐。”李蕴已开始课程。“也别再用蕾丫这个小名,我们就喊她小蕾,淑女多了!”

  “大姐、二姐,我可以走了吗?”李蕾乖乖现学。

  “用『离开』两个字比较正式有礼貌。”李蕴说。

  李蕾跨出书房朝右边走,想到厨房取点零食躲在被窝里偷吃,又被叫住。

  “以后不要随便进出厨房,那是阿舂嫂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事从厅里吩咐就是了。另外,别常跟阿舂嫂赖不清,她毕竟是下人,你离远些,免得外头人说我们主仆不分,没有规矩。”李蕴又下令。

  好烦呀--李蕾只好向左边走,这回轮到李蒨开口了,

  “等等!你的步伐不对,‮势姿‬有够丑的,活像乡下提⽔桶的小村姑…我来示范给你看…瞧!头上顶一本书,走得端庄又大方,把自己当成最美丽骄傲的开屏孔雀就对了!”

  李蕾苦着小脸,不敢说不,害怕又被关到书房里。

  她勉強跟着二姐的每个动作做,头顶庒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册。

  “再来一次,左、王御浩,右、王御浩…”李蒨故意以王家公子做节拍。

  好重呀,两眼都冒金星了,还得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不就像在演傀儡戏吗?那晕⻩灯光下的走廊,几条线绾了手,几条线了脚,她活脫脫就是个被控的悬丝小偶人?
上一章   美丽事物的背后   下一章 ( → )
美丽事物的背后是由言妍写的言情小说,本页是美丽事物的背后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美丽事物的背后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美丽事物的背后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美丽事物的背后》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