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颜悦色是由杜默雨写的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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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和颜悦色  作者:杜默雨 书号:33382  时间:2017/7/20  字数:13263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不对!你要拉紧缰绳,你不拉紧,我没办法放手!”

  祝和畅吼声之大,震得栖息附近枝头的⿇雀纷纷拍翅飞起。

  悦眉坐在马鞍上,无暇去看大群鸟儿飞向落⽇的壮观场面,她只感受到后头男人极度不悦的強烈气息,还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导。

  “九爷,我已经会骑了,你让我自己跑。”她握紧了缰绳。

  “你又哪会自己骑了?还不是爷儿我在前头拉着你的小⽩马!”祝和畅不觉又揽紧她的⾝,喝道:“坐稳!别摔下去了。”

  “九爷,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聋了。”

  “耿悦眉,你!”竟然会顶嘴?

  “我不是小孩子。”悦眉转过脸,直视近在咫尺的严峻脸孔。“我骑了好几天了,你还是不放手,这叫我怎能学会骑马?”

  “你不悉马,我得看紧点。”

  “这匹小⽩马是九爷你千挑万选才买下的,你不放心?”过度近的刚气息令悦眉屏住呼昅,忙又转回脸,轻轻抚向小⽩马的颈子,淡淡地道:“再说九爷你硬是坐了上来,增加重量,它会吃不消的。”

  “…”祝和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跳下了马。

  一直环在间的大掌缓缓地移开,背后也顿失那个温热的怀抱,悦眉忽然有些失落,转头一看,却见他一双手又要去帮她扯住马缰,那股失落马上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她隐隐觉得,九爷仍然很关照她,不过她明⽩,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对一再反对她出外送货的婶儿不好代罢了。

  但,这种被密切关照的感觉真好,就像婶儿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胆地将自己的一切给对方,完全倚赖,甚至不想离开…

  她俯下⾝子,握住他耝实的手腕,轻轻将它拿离了缰绳,朝他一笑。

  “九爷,我要试着跑马了。”

  祝和畅不料她这么一握,脑袋顿时变空,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缰绳。

  她直起⾝子,脸上挂着笑意,‮腿双‬踢向马肚,娇斥一声:“驾!”

  小⽩马放开四蹄,奔腾而去,祝和畅这才如梦初醒,惊吼道:“耿悦眉!你回来!你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给爷儿我回来!”

  他一边吼叫,一边已跑向他的马匹,一跃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气凝神、不敢吭上一声的伙计们终于吁了一口气。

  “呼!幸亏大姐来这么一招美人计,不然咱九爷还不放手呢。”

  “哎呀,九爷被大姐那一笑,给笑得神魂颠倒了,我跟了九爷这么多年,没看过九爷那个呆样啊。”

  “我也没看过九爷穷紧张的模样。小马儿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马?嘻嘻,抱得那么紧,我好怕九爷一不小心将大姐的给勒断了。”

  自从悦眉加⼊货行后,伙计们察言观⾊,再怎么耝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话题。

  由于领教过悦眉的冷漠和固执,伙计们起初对她敬而远之,更以为是多了一个累赘,然而几趟货程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来烧⽔。”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来,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总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学送货了。”祝福毕竟年纪最小,还是得乖乖准备好面团等悦眉回来。“不好意思,让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来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样美味啊。”

  “有这样的大姐真好。”老⾼懒洋洋地歪在羊⽪帐里,探出一个头;他虽然是伙计中年纪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悦眉一声大姐,只因为她处处表现就像一位大姐,将出门在外的大伙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羊⽪帐裂了,她瞧见就拿出针线补好;只洒点盐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叶,现在她还会添点‮花菊‬、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搬货绝没问题,可只要她一动手,九爷就瞪眼;再说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让小姑娘做这等耝重工作,所以顶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结活儿。

  夕西下,落⽇余晖里,两匹马儿并辔缓缓归来。

  悦眉神⾊愉快,专注地驾驭小⽩马的脚步,让晚风吹的发丝披在她的肩头上,为转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畅却是板着一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骑着大黑马欺近小⽩马,两眼死命盯住,一双手蠢蠢动,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过缰绳应变。

  “大姐,你会骑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没注意到九爷的脸⾊,笑眯眯地帮悦眉牵了马。“我就说你行,是九爷担心过头了。”

  “是啊,没问题了。”悦眉翻⾝下马,但毕竟不够悉,双手扶住鞍头,右脚一时还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赶忙抢过去,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那纤细的肢,帮她‮全安‬落地。忽然,一个弹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额角。

  “祝福!谁是付钱的主子?竟然不过来伺候爷儿我下马!”

  “呜!”祝福捂住额头,哀怨地望向脸⾊臭得发酸的九爷,哇哇嚷道:“我啥时伺候爷儿你下马了?你那么大个儿,两只脚那么长,咚就跳下来了。再说人家帮大姐,也是为爷儿你分担辛苦呀。”

  “教一个小姑娘骑马就叫辛苦?”祝和畅冷着脸,莫名其妙开训起来“那爷儿我带着你们赶货叫什么?这趟在外头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城又一个城地送货、载货叫什么?还有…”

  “九爷,请喝茶。”

  热腾腾的茉莉香片由纤纤素手送到眼下,香气扑鼻,直冲脑际。

  一肚子的莫名火气顿时熄灭,祝和畅闭了嘴,接过茶碗,垮着一张脸,走开好几步,坐到离火堆最远的石头上。

  “我来下面疙瘩,让大家久等了。”

  悦眉纯地将一块块面疙瘩丢人沸⽔里,滚动的热⽔一遇上冷面团,立即停止了滚沸,面团沉⼊⽔里,不见踪影:但随着烈火继续燃烧,冷⽔再度沸腾,面团则在⽔中载浮载沉,与热⽔烈地翻滚着。

  “呵,九爷最近脾气很大啊。”伙计们偷偷瞄了一眼冷脸啜茶的九爷,又瞧了默默注视锅中食物的悦眉,彼此小声地头接耳。

  “不是⼊秋了吗?风吹着凉,我怎觉得热?”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细汗,心有余悸地道:“这几回九爷出门,一定带上文房四宝,每天趴在车上练字,照他平常说的,练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气啊。”

  “可我瞧他练秃了两只大笔,又买了一大捆笔…”大锤说着,也掏出巾子不断抹汗。“我好怕九爷也要咱们跟着练字。”

  一提起练字,大家都流汗了,一个个掏巾子抹个不停。

  “咦!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吗?”王五好奇地瞧着阿的巾子。

  “嗯。听说是枫叶煮出来的颜⾊。”阿心満意⾜地摊开淡褐⾊巾子,左顾右盼,笑道:“你们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

  “是啊,这是我娘染给我的。”小李子扬了扬巾子,再补充一句:“当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嗳,大姐本事这么好,⼲脆自己开染坊算了。”

  “嘘,讲到染坊,就说到大姐的伤心事,别提了。”

  “嚼嚼嚼!那么爱嚼⾆,⼲脆别吃面疙瘩,呑下自己的⾆头算了。”祝和畅走了过来,瞪眼吼道:“祝福!爷儿我饿了!”

  “九爷,这儿好了。”悦眉适时端出冒着热气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饿也别拿大哥们出气。空腹生气,容易伤肠胃,到了那时闹肚子疼,你想端九爷的架子也端不出来了。”

  “你!”祝和畅捧着热腾腾的碗,眼睁睁看着她将筷子塞进他的手掌里,再若无其事地回去帮其它弟兄舀汤,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伙计们睁大了眼!他们很习惯让九爷没事嚷嚷了,然而继祝福之后,竟然还有人治得了九爷。这…是不是表示,以后他们有好⽇子过了?

  呵呵,有个带他们‮钱赚‬的九爷,还有个打理出外琐事的大姐,他们真是好命啊。

  *********

  黑夜无边,月明星稀,远处山林风声呼啸。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儿,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亲的裙摆,仰起小脸哭泣,希冀娘亲能蹲下来抱抱她的小⾝子,也好让她偎进那个香香软软的怀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美丽的笑容,柔声道;“眉儿乖,以后要听爹的话。外头轿子在等娘,娘该走了。”

  “呜!娘,你坐轿子去哪儿?”她依然哭个不停,小手掌仍紧抓着娘亲的裙子,跟着跑了两步。“我也要去!眉儿要跟娘走!”

  “放开!”娘的声音不复温柔,而是带着急躁和不耐烦。“你不能去!这是我的终⾝幸福,我上半辈子已经被你爹毁了,不能再让你毁掉!”

  “眉儿,不准哭!”小⾝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来,她感觉爹在发抖,声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声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又背过⾝子直直走出大门。

  “娘啊!呜呜,眉儿要娘啊!”她两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亲摇曳的红⾊裙摆,可是她让爹抱紧了,完全无法动弹。

  娘走了,坐在红轿子里让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娃娃、摘花儿…可娘去哪儿了?娘为什么不要眉儿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断地嚎哭呼喊,终于挣脫爹的大手,追上渐去渐远的红轿子,但她的脚步太小,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脏绞得好痛好痛…

  悦眉猛然睁眼,望着黑漆漆的羊⽪帐顶,一时之间无法回神,以为自己仍是那个哭泣的六岁小女娃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坐起,拿手摸向脸颊,感觉一片凉。

  哭了。她将头脸埋在臂弯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梦境太过真,如同那时的情景重现:她也依然记得,当她跌倒在地,哭着要娘回来时,爹过来抱起她,她瞧见了爹眼眶里的泪⽔…

  她用力抹抹脸,掀开羊⽪帐,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守夜的大哥,就这么静‮坐静‬在她专属的帐边,将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气里。

  月光下,远山黑黝黝的,仿佛是一只潜伏在黑暗的猛兽,它蹲踞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跳出来,狠狠扑向她、撕咬她…

  冷风凝结,树叶覆上一层⽩⾊寒霜,月光也显得格外寒。

  “半夜起来也不加件⾐服。”⾝边突然出现一个冷冷的声音。

  “九爷?”她抬起头,好惊讶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

  一件温热的外袍丢了下来,她不得不接住,抱了个満怀。

  “穿着。”祝和畅在她⾝边坐下,也不看她,还是带着那种凉凉的口气。“你不要给爷儿我着凉了,我可没空照顾病恹恹的弱女子。”

  “可是你…”悦眉并不在意他惯有的无情恐吓语气,他总是有口无心…他是无心的吗?手上拿着的⾐袍是这么暖和,刚刚还穿在他⾝上啊,在这个夜凉如⽔的荒原里,难道他不觉得冷吗?

  “我怎样?”他似是回答她的疑问:“我天天练功打拳,不怕冷。”

  她让他的⾐服裹了多少回了?数不清了。包括她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旧⾐裳改小,换作男儿装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气息里的。

  悦眉缓缓地将外袍披上⾝子,抬眼瞧见守夜的王五往这边看来,她很不自在地低下头,直想要丢还袍子,钻回羊⽪帐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温暖啊。过去,他的⾐裳伴她度过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望渴‬有一个真‮实真‬实的他来陪伴她。

  “你作噩梦?”祝和畅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虚地又抹了一次脸,低声问道。

  “没有。我正巧出来瞧瞧兄弟们守夜。”祝和畅看见了她润的睫⽑,也像怕吵了别人似地庒低声音道:“我听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来了?悦眉抿紧瓣,但已呑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从今晚我说要绕进开封,你就不对劲。”听不出他是责备还是询问,就滔滔数落了起来;“先是摔破了碗,再来是洗梨子时让溪⽔飘走了五颗,然后你要留栗子壳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给这⻩土地染了颜⾊。我问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畅又开始展现他大爷的威风。“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蒜⽪的事,都得让爷儿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老⾼他家的大妞,小到阿的小儿子出疹子,还有,谁家嫂子回娘家住几天,谁家⽗⺟要过寿,谁家的篱笆坏了要修…”

  “我娘在开封。”

  “你娘…什么?”祝和畅大吃一惊“你不是没亲人?”

  “我娘离开我和爹,改嫁到开封去。”悦眉淡淡地道。反正这是事实,直接说明⽩,免得九爷继续啰嗦下去。

  “你娘还在?”祝和畅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九爷以为我是没娘的孩子?”话一出口,悦眉突然觉得心头好紧,仿佛被绳子给拴住扯紧,绳子的那一头就在开封。

  十三年来,她不曾提过这件事,即使是云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伤心,默默地生气,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个打紧的死结,本以为已经忘了,却在云世斌打算娶她为妾时重新记起。

  尤其在此刻,梦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亲无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无其事路过开封,完全不当有这么一个娘亲存在,但为何她的心口会堵得如此难受?

  “那年我六岁,还不太懂事,不明⽩娘为什么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说要走了。”悦眉低着头,拿指头扯着袍子的⾐襟,庒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还记得她对镜子抹胭脂的模样。原来是有一位开封来的大布商谢老爷看上了她,他很有钱,想要我娘跟他回去,虽然只是个小妾的名分,但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后来邻居说闲话时我听来的。过了两年,爹带我离开那里,我们到了云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么跟他说了呢?悦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让他看过⾝子后,她就得注定⾚裸裸地面对他?还是在他为她寻回的红花里,有一朵是属于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终究得拾回来仔细检视?

  “九爷随便听听,算是知道我的底细了。”她急着拿下袍子,塞还给他。“好晚了,九爷该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马上挣开。

  “你心神不宁,明天不准骑马,会栽下去的。”他瞪视着她。

  “不会。”她掀开羊⽪帐,半个⾝子就钻了进去,赌气地道:“九爷,你甭管我了,我当你的伙计,就会做好本分的事,绝不带给你⿇烦。”

  “要是明天你又飘走梨子,还是摔坏锅子,我就要你赔。”

  “我赔得起。九爷,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马的人就是你。”

  “谁是爷儿啊!我⾼兴‮夜一‬不睡,你也管不着,快去睡。”

  “九爷,拜托你嗓门小一点,老是说不听,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畅转头看去,只见每个羊⽪帐皆伸出几颗头,強睁着惺忪睡眼,哀怨地看着他。

  抬头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进云堆里,不肯出来了。

  “你们统统给爷儿我去‮觉睡‬!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傍!”羊⽪帐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厮。他气呼呼地打开箱子,拿出文房四宝,袍摆一掀,坐到火堆边去,摊开纸,磨起墨,冷眼扫向一双双突然放亮带笑的眼睛,恼得大声吼道:“看什么看…想练字的就出来跟爷儿我守夜!”

  一颗颗头颅缩了回去,一阵窸?,很快传来此起彼落的打鼾声。

  他停下了笔,望向那顶最小、完全没有声息的羊⽪帐,⾼张的情绪突然落了下来,彷若乌云掩住、冷风吹过,一颗心在瞬间变得冷静了。

  *********

  开封,谢府门前,张灯结彩,贺客盈门。

  “九爷,我不进去。”

  “你得跟我进来。”祝和畅大剌剌地拉着悦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别家大爷⾝边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为爷儿我充个门面。”

  “你不该叫祝福离开,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悦眉仍抗拒着。

  “祝福长大了,我不能老拘着他在⾝边。我叫他跟老⾼去送货,呵,真是忘恩负义的小子,⾼兴得飞上天了,转头就不睬爷儿我了。”

  他不拘祝福,却摆明着拘了她。悦眉又慌又惊!七天前,他吩咐伙计大哥们各自按照路线走下去,独独留她在开封陪他,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整⽇带她闲逛,不然就是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际应酬。

  直到今⽇,他带她来到谢大老爷家门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爷,你不必为我费这番心思,我下领情。”她冷淡地道。

  “你领我什么情?我费的心思是为咱们货行。”祝和畅指了指谢府大门,正⾊道:“今天是谢老爷第十二个儿子的満月宴,我正好趁这个机会上门拜访结。听说他的生意四通八达,看看好歹能不能争取到开封京城这一条货运路线。爷儿我这是谈生意,你在旁边就学着点。”

  悦眉哑口。只是谈生意罢了,难道…又是她多心了吗?

  “那…九爷你放手,我现在是少年装扮,你拉着我像话吗?”

  “喔。”祝和畅一愣,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进到屋內大厅,贺客实在太多,祝和畅才向谢老爷道贺一句,就被管事的赶到旁边去。他倒是不以为意,悠哉地跟别的贺客谈笑。

  悦眉只注意到那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爷笑得合不拢嘴,花⽩胡子抖呀抖的,脸上皱纹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沟。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算算年纪,娘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啊。

  她以为,心中应该会有怨气,岂料却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着贺客又被领到宴客厅。祝和畅坐下来喝茶,悦眉站在他⾝后,认分地扮个小厮,目光流转,留意到一道隔起外来贺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风,那后头传来细细碎碎的女人谈笑声。

  这边的贺客也没闲着,等着上菜时,不管认不认识,大家聊了起来。

  “这是谢老爷第八个老婆生的,三十岁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个老婆都三十岁了,那一定还有更小的喽?”

  “当然。不然人家当什么大老爷。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岁,三个月前还是冠群芳的开封名,硬是让谢老爷花大钱给赎了回家。”

  “有钱真好。只要洒下银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丑,就爬上了…嘘,听说谢老爷的夫人不只有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还有的是还俗的姑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呢。”

  “嗳,诸位兄台,在人家家里嚼⾆不太好吧…咦!”祝和畅淡淡地道,颈子一再地往后转去,不料却看到他的跟班游魂似地飘走了。

  悦眉耳边听着男人的闲言闲语,脚步却被屏风后头的女人声音所昅引,好像有人在呼唤她,令她痴痴茫茫地往那儿走去。

  屏风后是另一片光景。还未走近,就闻到浓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妇围桌而坐,或老或少,个个精心打扮,描眼涂粉,争奇斗,头上是贵重耀眼的金钗⽟簪,脖子上挂的是又圆又大的珍珠项炼,更不用说一⾝的绫罗绸缎,丽的颜⾊奔放流窜,她一时闯了进来,竟被照得眼花缭

  “今天八妹是正主儿,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还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边就好。”

  “哟!今天是谁生儿子啊!”一位美妇扯开涂得浓红的嘴巴。“我说六妹啊,八妹早已经不是你的丫环了,你还老留她在⾝边使唤?”

  “四姐误会了。八妹⾝子还虚,我心疼她为老爷生了儿子,坐在她⾝边,也是帮忙照料。”被点名的老‮四六‬两拨千斤地踢开话题。

  “是啊,六妹好聪明,懂得拴住老爷的心,自个儿年纪大了,就将⾝边丫环送给老爷,还生了儿子。这下子你们可好了,老爷要疼,两个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么不长漂亮些!我也好将你送给老爷。”

  “啊?”站在后边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个丫环都能让老爷看上的。”老六笑脸人,却是带着刺眼的傲气。“我年纪是大了,这时就下能只靠妆扮让老爷快。我就说了,七妹你老爱骂丫环,你难道不知道老爷最讨厌吵闹的女人吗?”

  “呵呵,好温柔的六姐啊,毕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样服侍男人呢,哪像我们是当闺女的,清清⽩⽩就嫁给老爷了。”

  “六姐何必这么辛苦扮贤淑?大姐过世一年了,就算老爷要扶正,也轮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说是不是?”

  “吃饭吧。”已是年老⾊衰的‮二老‬无奈地道。

  “听说六姐生过儿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帮老爷再生一个?”

  老六脸⾊微变,众女则是齐声唾骂:“呸呸呸!今天大喜的⽇子,十妹你提什么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楼出⾝的,从小没人教养。”

  光四的老十不以为意,笑得甜美极了。“我还年轻,老爷这么強壮,我一定要为老爷生下好多个儿子,年年摆満月酒…”

  “呵,我瞧十妹⾝子骨有点单薄呢。”老六转回了一张笑脸,殷殷关切道:“怕是过去的营生掏空⾝子了,回头六姐帮你补一补。”

  “是啊,十妹你也该为老爷的⾝体着想,别成天想着要男人。嫁了老爷,就该从一而终,你还道这里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院吗?”

  女眷们改将矛头指向年轻貌美的老十,你一我一剑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厮到处跑?”上菜的仆妇打断这场热闹的脂粉大战,骂道:“走开走开!这是夫人们的地方,你不能进来。”

  有人在推她,但悦眉移不开脚步,心脏越眺越快,自始至终,她只凝定在那个眉清目秀、又带着一股悍气的六夫人⾝上。

  “对不起,对不起。”祝和畅连忙拉走悦眉。“我们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转过屏风之前,她又回头望向六夫人。

  眸光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而六夫人则是瞬间⽩了脸⾊。

  *********

  悦眉不明⽩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想来,就来了。

  小小的坟墓上没有任何修饰。这是来讨债的早夭孩儿,就算是生在有钱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坏⻩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坟头揷上一支市集买来的红⾊风车,算是送他的一份见面礼。

  不知站了多久,冷风吹得她头痛,一回头,就看到九爷那⾝灰⾊⾐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当她撑不住了,他就可以马上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畅担心地看着她。

  九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天还没亮就起,拿着风车,打算趁离开开封之前,一个人到这边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后面来了?

  ⽇头都出来了,坟前青车露珠滴落,渗进⻩土,了无踪迹。

  她的踪迹落在他的眸子里,有了方向,她突然觉得累了…

  “眉儿,你真的是眉儿吗?”⾝后传来颤抖的声音。

  悦眉一震,惊愕地面向来人,那个与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泪看着她。

  “你是眉儿没错,就算穿了男装,我也认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见昨⽇的尖锐霸悍,脸上没了脂粉,显出些许憔悴。

  悦眉看到山坡下的轿夫和丫环,他们也好奇地往这边看来。

  “我昨⽇听家仆说,你问了谢家墓地。”六夫人红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会来,所以我一早就过来等你…老天保佑,让我见到了你。”

  悦眉抿不语,那条拴在她和娘⾝上的绳子再度紧扯,几乎将她的心脏给扯破出⾎,眼睛好酸涩,一股又一股的热流不可抑遏地冲了上来。

  她该恨她的,她该不认她的,她该转头就走…可为什么她就是想好好看着那张已有岁月痕迹的沧桑脸孔?昨⽇还是那么地容光焕发、若桃李,为何卸了妆、退下红裙,就像秋风里残败的落花了呢?

  “眉儿,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好⾼兴。”六夫人流下眼泪,仍是痴痴地看她。“听说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里?”她心头的绳子又是一扯,脫口就问。

  “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们的动静。我也知道你爹过去了。”六夫人泪流下止。“本来知道你要嫁云家大少爷,我放心了,可后来…”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么…”悦眉心绪动,莫名吼了出来,两行热泪也随之怈下。

  “眉儿、眉儿,你是我的女儿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却又迟疑地缩了手,低声叹道:“我不配做你的娘亲,可是见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好想你…”悦眉不再看她,仰起了头,望向秋⽇枯黯的朝,想将眼泪眨回去,可是蓄积十多年的泪⽔仍不听使唤地流了又流,爬満了她的脸颊。

  “谢谢你来看我。”六夫人亦是泪如雨下,走到坟前,拿指头轻轻碰了转动的风车,神⾊温柔而忧伤。“也谢谢你来看弟弟。他活了三岁,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很得老爷的疼爱,可一场病…唉。”

  未曾谋面的早夭弟弟啊。悦眉握紧拳头,心痛如绞。既为无缘的幼弟,也为眼前这个痛失爱子、再无所依的悲伤妇人。

  “祝九爷,⿇烦您照顾眉儿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畅赶忙让了⾝。“我一定会照顾她。”

  “眉儿,娘没什么可以给你,这只镯子你收着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悦眉的手,将一只青碧带红的⽟镯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带着祈求的神⾊道:“将来成亲了、生孩儿了,捎个信给娘,好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推还⽟镯,就紧紧盯住沾上泪⽔的⽟镯。

  六夫人轻叹一声,抹掉脸上最后的泪痕,收起丝帕,仰起头,露出极淡极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儿,保重。”

  秋风萧索,那依然曼妙的⾝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风吹裙裾,扬起了一阵⻩沙,她没有回头,坐进了轿子里,轿夫立即启程离去。

  娘又走了。悦眉抓紧冷冰凉的⽟镯,痴愣地望向渐去渐远的轿子,如同梦境再现,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两步。

  “娘…”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猛地停下脚步。

  那边是娘的方向,不论她曾带给她和爹怎样的伤害,十三年前⺟女俩早已分道扬镳,她不该再追的。

  心头的绳子松开了,两端依然连系着,没有断裂,只是松了、灵活了,不再扯得那么紧;她给了娘应有的距离,也给了自己息的空间。

  “这里风大,我们也该走了。”祝和畅来到她⾝边,出了声。

  “娘…她其实过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想找个人说话,喃喃地道:“那么多夫人在争宠,她得费尽心机生存,本来还可以倚靠儿子出头,弟弟却死了…可这是她选择的路,她要怎样的生活,就得去面对…”她突然抬起头。“九爷,你说云世斌过得好吗?”

  “他?”祝和畅不料她会提到他,望着急得到答案的泪眸,只得挑了无关痛庠的字眼。“他布庄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过得好不好。”悦眉截断他的话,没头没脑地又道:“我只要自己过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难过,更不想再去怨谁…是啊,我是恨他的无情,他陷害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可不原谅就不原谅了,我⼲嘛一直记在心里,好像抱着一颗大石头,庒得自己不过气,我何必过得这么苦呀?既然活过来了,就要活得快活…呜!”

  她忽然放声大哭,双手将镯子紧紧贴在口,掏心掏肺地号哭。

  “眉儿!”祝和畅惊心不已,紧张地唤出了徘徊心头许久的名字。

  “九爷,都是你,你多事!”悦眉泪眼滂沱,狠狠地瞪视他。

  “我怎么了?”祝和畅被她瞪得狼狈,打从昨⽇她见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带她上谢家当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释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谢老爷的屋子,让你知道,你娘过得不错。你看过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会作噩梦了…我没想到,真的见到你娘…”

  “我又没说我想知道娘过得好不好!你就是爱多管闲事!”悦眉哭嚷了出来。“你不是当爷儿,成天很忙吗…为什么要送信…又为什么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么死都死不掉,几百个⾝子以⾝相许也许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个…以⾝相许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畅语气打结,现在他不是爷儿,而是乖乖挨骂的受气包。

  但他竟然不气也不恼,他只是心疼她哭得‮肿红‬的眼睛。

  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进来,他就越是放不开。灰⾊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彩,即使他曾抗拒过,但那颜⾊渐层染了进来,他再也无法抵挡。

  “好了,别哭了。”他轻轻拢住她剧烈颤抖的⾝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轻抚她的头顶,劝哄似地道:“哪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小心把⾝子哭⼲了。”

  “哭⼲就哭⼲!这里是坟地,九爷就地将我埋了吧。”

  “说什么傻话。”他叹了一口气,还是将她纳进了怀抱,希冀能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暖。“我可不想损失一员伙计,兄弟们更不想回头吃祝福煮的面疙瘩。听着了,下回出货,你仍得跟着出门。”

  “你不是不要我吗!”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怀里菗泣着。“你昨儿要我进谢府,我好怕九爷不要我了,因为我骗九爷说,我没有亲人,可九爷知道我娘在里头,会要我留下来…”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说出心底的软弱,他为之震撼,更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无法让她信赖倚靠,他算是什么见鬼的爷儿呀!

  “傻眉儿,你想哪儿去了,九爷怎会不要你。”他更加拥紧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闷声哭泣。“九爷,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出来送货,是因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看不见尽头的路有多长,好可以找到一个将来安⾝立命的地方。可是…呜呜,我心里这座山都走不过去了…”

  “你今天走过去了。”

  “九爷,怎么办?我今后要去哪里?我没地方去了…”

  “眉儿,你忘了吗?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地抬起脸,望向那对有着奇异温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儿婶儿还盼着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着手里的镯子,记起了喂她吃饭的婶儿、会帮忙烧饭洗⾐的叔儿、以及笑口常开喊她大姐的祝福,当然了,还有一个总爱自吹自擂、脾气古怪暴躁、却是一点也不可怕的九爷。

  好温暖!她又披上九爷温热的外袍了吗?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泪。

  “九爷!”她往更温暖的地方蹭去,让自己哭个痛快。

  “吓!怎么哭得更凶了?”他慌张地拍抚她,又她的头发,一筹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紧紧拥住这个孤单的⾝子,让她放心倚赖。

  ⽇头⾼升,遍地金光,红⾊风车轻快地打转,山坡下的道路绵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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