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榜是由慕容美写的武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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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风云榜  作者:慕容美 书号:1935  时间:2016/10/5  字数:40929 
上一章   第十章 梅雪奇冤    下一章 ( → )
  隆冬,岁末,灵台山西南方的陇西。位于祁连山之,渭⽔之,有一处非常隐秘而奇特的所在。占地百里,四面陡绝,当中‮起凸‬,⾼约七里许。一条羊肠小道,曲折而上,一路须经三十六个回旋,方能到达绝顶。

  时约午牌,小径雪铺如银。两条⾝形正沿着银带旋回而上。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慈眉善目、须发皆⽩、背着一只青布行囊的佝偻老人;后面跟着的,是一位⾝穿黑长袍、手提长方书箱、五官英、双目奕奕有神的俊美少年。

  一个时辰之后,老少二人到达华顶。少年目光至处,不由轻轻一咦,微感吃惊地偏脸向老人问道:“师⽗,这是什么地方?”原来峰顶一湖清平如镜,湖边绿草如茵,柳丝细细。

  置⾝其境,恍若到了“映⽔轻苔犹隐绿,缘提弱柳未舒⻩”的早舂“芳林苑”!

  老人舒了口气,漫声道:“这儿么?仇池!”

  仇池?武维之觉得有点耳,急切间却又想不起来。老人瞥了他一眼,微显不悦地接着说道:“西晋平西将军杨飞龙所住的地方。”

  武维之噢了一声,老人却哼了一声,责道:“维之,你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武维之脸一红,忙道:“维之忘了”

  老人益发不悦地道:“过目即忘跟不念有什么分别?”

  武维之吐吐⾆头,双颊火热。师⽗责备得一点不错,除了惭愧,尚有何话可说?老人词⾊虽严,但在训了一句之后,即未再说什么。这时二人正沿湖堤走向柳丛中的一座茅屋,武维之低头跟在后面。忽听前面一个沙哑的喉咙跟另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齐声恭敬地喊道:

  “卧龙老人,您好”

  武维之闻声抬头一望,猛然呆住了。

  但见前方不远站有两人,一⾼一矮、一胖一瘦。⾼个子瘦得像⿇杆儿,吊眉、垂眼、鹰鼻,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没有一丝⾎⾁。矮个子⾝⾼不満四尺,又肥又⽩,嘴巴像个一字,鼻子塌得一无所有;双眼小而圆,像⽩米饼上两颗发光的⾖子;⾝穿⽩⿇农,活似一位孝子。

  二人是谁?一点不错,大名府黑⽩双无常!

  黑⽩无常向老人躬⾝致敬,礼毕抬头,目光正好跟武维之的目光相接。武维之一呆,黑⽩无常也是双双一怔。黑无常用手一指,尖声咦道:“看到没有,老⽩?”⽩无常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同时点了点头。

  黑无常朝老人迅速地偷瞥了一眼,揪着长发自语道:“说实在的,老⽩,咱事先可一点也没想到他是卧龙老前辈的门下”口里说着,又瞥了老人一眼,言下似甚不安。

  老人正有意无意地眺望着湖⽔,好似全没注意。这时,⽩无常⼲咳了一声,慢呑呑地摆着脑袋答道:“咱也很感意外。”

  黑无常哦了一声,忽然非常快活地道:“什么?老⽩,你事先也没有想到?”

  ⽩无常摇‮头摇‬,黑无常尖声笑道:“原来你老⽩也没想到,快慰,快慰!”

  武维之见了这对活宝,本是一肚子火,现在却又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迅忖道:“听他们口气,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师⽗的真正⾝分,那他们怎会等在这里的呢?”他同时也觉得,那⽟杖虽落⼊他们二人之手,但他可没有理由怪罪他们二人;有机会找那个什么“八指天王偷”才是正理。而且二人对自己表现得相当亲切而和善,想必师⽗又弄了什么玄虚。

  他这样一想,立即面带笑容地向二人点点头道:“又与黑⽩双侠相见,真是非常荣幸。”

  这一声“黑⽩双侠”直喊得黑无常立即眉飞⾊舞。他睨视着⽩无常,以一种十分快活的声调,笑着道:“老⽩,你看这少侠多好风度!”

  ⽩无常受用地双目一合,圈着脑袋道:“不愧是异人门下”

  黑无常忽然尖声一叹,感慨地道:“卧龙师徒对咱们的礼遇,只要能让那位目中无人的一品箫亲眼看到一次,咱老黑可以马上去死!”

  ⽩无常立即接口道:“所以咱们更应该听卧龙老人的吩咐。”

  这时,老人轻咳了一声,二人立即住口。老人先朝黑⽩无常点点头,笑道:“双侠请便。一品箫的事,咱们改天详谈如何?”

  黑⽩无常连声道好,双双一躬,同时转⾝向不远处的另一幢茅屋走去。眼见二人走远了,老人这才向武维之招招手道:“走,咱们先进屋去吃点东西。”

  饭后,师徒沿着湖边漫步。冬⽇午后的光透着些微暖意,老人有时望望天,有时望望湖⽔,好似追忆着一些古老的往事。走了片刻,武维之终于忍耐不住地问道:“师⽗,他们两个怎么也会来到这里的呢?”

  老人眼望远处,边行边说道:“唉!这对活宝,可气可笑亦复可怜。他们为了找你⽗亲,已差不多花去十年光。两年前,他们向师⽗纠,弄得师⽗穷于应付。师⽗毁去王屋山石室,一半是为了风云帮,一半也就是为了令他们两个死心。前几天,师⽗见他们从灵台山內出来,心想他们也许已从人老那儿得到你⽗亲的下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委实于心不忍,而且你⽗亲当年因为年轻气傲,多少也有点不对。所以,师⽗无法不管,便蓦然现⾝,并存心露了一手。”

  武维之有趣地笑着岔道:“请师⽗把当时的情形说得详细些好不好?”

  老人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继续说道:“师⽗装作没见到他们,以一式昆仑派的‘舂燕剪柳’,自峰飘然落地。他二人猛喊一声‘好’!师⽗故意回头失惊地道:‘啊,两位不是名震武林的黑⽩双侠么?幸会幸会!’”

  武维之叶嗤一声,老人也微微笑了一笑。

  “他二人听了好不快活,黑无常忙拱手道:‘恕在下兄弟眼拙,老前辈如何称呼?’师⽗说:‘老夫隐居埋名四十多年,以前人称卧龙先生!’黑无常忙道:‘噢,原来是卧龙老前辈!’”

  武维之笑道:“一句隐居四十多年,吓坏他们了。”

  老人也笑道:“武林中本就没有什么卧龙、卧虎,真是天知道!”

  武维之忽然掩口低声笑道:“维之以前一直不敢对人扯谎”

  老人随口应道:“权宜应变,无伤大雅。”目光一溜,蓦地笑喝道:“好小子,又想掌嘴了么?”手掌虚扬,武维之早溜出二丈开外。

  老人仰首望天道:“落得清静”武维之一听大急,忙跑回抱住老人手臂苦苦哀求。

  好半天,老人始心満意⾜地瞥了爱徒一眼,继续说道:“师⽗说:‘岂敢,岂敢!’黑无常又道:‘卧龙老前辈此来贵⼲?’师⽗说:‘找劣徒!’”说着一笑顿住。

  “好师⽗!”武维之扮了个鬼脸道:“快说下去嘛!”

  老人板脸哼了一声,道:“师⽗说着,忙又加了两句道:‘他去了灵台山內!’黑无常不在意地说道:‘见人老么?’师⽗说:‘是的,打听一品箫的下落。’黑无常跳了起来道:‘什么?’师⽗重复了一句:‘打听一品箫的下落!’黑无常迫不及待地道:‘为了什么?’师⽗故意叹道:‘一言难尽!’黑无常脫口道:‘咱们兄弟也正要去找一品箫!’师⽗道:‘咱们一块儿去找他如何?’黑无常有点犹疑,师⽗忙又道:‘双侠请先去陇西仇池稍候,老朽七天之內必携小徒前去与两位会合。’一对宝贝,大概自知前途困难重重,有了师⽗这等帮手却也大佳,是以在略事计议之后,也就欣然同意。”

  武维之皱眉问道:“师⽗明天如何处置呢?”

  老人想了一下,叹道:“如任由他们两个往风云帮闯,十九⽩送死!师⽗明天准备先向他们说明利害,然后劝他们去参加少林寺来年元宵召集的临时大会,跟各派一致行动。先对付了风云帮,然后再找一品箫清结‮人私‬恩怨。”

  武维之心念嘲涌,感到有很多很多的话要问。但是思绪一阵挣扎,立即十分紊。挣了好半天,始问得这么一句:“师⽗怎会无巧不巧地也到了灵台的呢?”

  老人两眼一瞪。道:“巧?什么叫巧?”武维之一怔,不知是怎么回事。

  老人轻轻一叹,双目微合说道:“唉!孩子,当你往终南赶时,师⽗正好自终南出来。

  而且遇见了你之后,一直到现在,师⽗哪一天离开过你?”武维之啊一声,几乎跳了起来。

  “在蓝田发现你时,你正病得很厉害,方想现⾝,恰好雪娘⺟女赶到。于是师⽗隐于一角,目送她们⺟女进了你的卧房,才完全放下心来。连你往风云帮分坛里面闯,师⽗也未阻拦,因为师⽗知道有雪娘⺟女在,你准太平无事。”

  武维之忙问道:“雪娘⺟女也没发现师⽗?”

  老人摇‮头摇‬道:“没有。”轻轻一叹,接着说道:“师⽗这样做,有好几种原因。一方面,师⽗想养成你‮立独‬应付局面的能力;而另一方面,师⽗也想藉此机会于暗中考验考验你的品格与胆识。”

  武维之所得心神一凛,老人继续说道:“不过这样一来,师⽗却也遭到了不少困难。譬如说,天山蓝凤那女娃儿,她为了你对别人的一句诺言,竟然不顾艰险地只⾝远投穷荒,师⽗就想不出更好的对策,不知道是拦住她好,抑或是听她去好?”

  听至此处,武维之双颊不噤一热,心头同时微微一酸。顾不得羞赧,嗫嚅着,低声急急地问道:“结果呢?”

  老人微微一叹道:“任她去了。”

  武维之急急地低声又道:“那是什么地方?师⽗。”

  老人仰脸答道:“鬼愁⾕。”

  武维之征道:“鬼愁⾕在哪儿?”

  老人轻轻一叹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舂⽇梦里人’读过这两句诗么?”武维之又是一怔,老人接着说道:“鬼愁⾕就在无定河之滨!”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低呼道:“那么远?能保来回平安么?”

  老人摇‮头摇‬道:“很难说。”

  武维之着急地道:“难说?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轻轻叹道:“以前也听说有人去过,但没听说有人回来。”

  武维之心头猛然一震,颤呼道:“师⽗,师⽗”

  老人静静地继续道:“师⽗可以拦住她,但师⽗没有那样做。也许师⽗太忍心了一点,不过你不能怪师⽗;就像那女娃儿纵然遭遇不测,也将不会怪你一样。”微微一顿,轻叹着又道:“这种事,一旦发生了,惟一的办法便只有听由命运安排。不能怪师⽗,不能怪你,不能怪那女娃儿,也不能怪紫燕十三妹那个可怜的女孩子。谁也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人类不该有男女之别,人类不该年轻。”

  老人说着,又是轻轻一叹。默然良久,这才又继续说道:“而师⽗最大的疏忽,便是在歧山通往灵台的思贤镇上,居然没注意到那该死的‘八指神偷’在你⾝上做了手脚,说来真是可气亦复可笑。”

  武维之忍不住恨恨地道:“总有一天”

  老人连忙‮头摇‬道:“不!孩子,你错了,这件事你不应记恨于心。你要知道,在武林中,他们吃的就是这种饭。他既不知道你的来历,他为什么不能下手?你要抱怨,也只能抱怨你自己的。警觉与阅历不够。而且,你可算因祸得福,应该感他才对。否则的话,你除了能从人老处取得一颗南北两极丹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呢?”偏脸一瞥爱徒,怜惜地一叹,又道:”不过话虽这样说,却也够险的了!”

  听到一个“险”字,武维之忽然忆及一事,忙抬脸问道:“师⽗,维之忘记问了,师⽗的终南赴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老人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开口。停了一会,始缓缓说道:“是的,孩子!这件事就是你不提出来问,师⽗早晚也是要告诉你的。不过,现在还得暂缓一下。因为这件事虽然是今后无穷烦恼的一个开始,但它却也同时是另一个谜团的结束。待你说完会见梅娘女侠的经过之后,师⽗再慢慢从头说给你听,那时你就更容易明⽩了。”

  武维之点点头,随将在止⽔庵中会见梅娘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立即忍不住问道:“师⽗,雪娘女侠要维之去找梅娘,而梅娘居然一下便猜出维之此行系受雪娘女侠之指引;同时武林中又有‘梅须逊雪三分⽩,雪却输梅一段香’的两句谚语。梅娘与雪娘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老人唔了一声,没有开口。武维之以为师⽗没有听清楚,忙又简略地问了一遍。但是,老人两眼四下扫,好似全未在意。欣赏风景不像欣赏风景,直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武维之双眉一皱,正待三度催问时,却忽听老人轻呼道:“噢,就在那边!”⾝随声起,人影一闪,业已扑向二丈之外。武维之不噤一愕,头一抬,只见老人远远在朝他招手道:“来这儿,维之。”武维之急步赶了过去。

  老人手往⾝前地上一指道:“维之,这是什么东西看得出来么?”武维之顺着老人手势低头看去,直看横看,看了好半天,竟是愈看愈糊涂。最后脸一抬,皱眉茫然地反问道:

  “师⽗,您,您说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一个坑,一堆石头。是的,就这么多!一个坑,一堆石头。如果说得清楚些,就是坑很深很大,而石头则又焦又黑,零地堆在坑里。

  老人朝坑內的石头出了一会儿神,漫声道:“一座药炉看不出来么?”

  武维之瞥了坑中石堆一眼,点点头道:“唔,很像。石头一块块又黑又焦,好似被火烧过一样。”

  老人目不转睛地道:“火烧过是原因之一。”

  武维之哦了一声道:“还有什么原因?”

  老人举目望天,深沉地道:”另一原因是上面曾经涂过很多的⾎!”

  武维之愕然失声道:“什么?⾎?”

  老人缓缓放落视线,凝视着爱徒,点点头道:“那时候,师⽗十五岁,比你现在小不了多少。”老人的话,文不对题,答非所问,但神⾊却是端凝异常。武维之虽是一头雾⽔,十分茫然,却是未曾遽然动问;只是愕然瞪大着眼睛,静听师⽗继续述说。

  老人顿了一下,双目微抬,追忆着说道:“那是师⽗第一次到这里来;师⽗第二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三十岁,中间隔了十五年,年龄是第一次来时的两倍。这以前,师⽗一共就只来过这里两次!”

  武维之暗忖:“来做什么的呢?跟这堆石头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一下子便将话说那么远呢?我还是一点都听不懂呀!”他心里思忖不定,异常发急,但仍未有所表示。

  老人两眼望天,好似非常吃力地继续道:“这儿,就是咱们师徒现在站立的地方,师⽗第一次见到的是一滩鲜红的⾎。第二次见到的则跟今天差不多,一堆石头,一堆又黑又焦的石头!”

  武维之实在忍不住了,脫口问道:“师⽗两度来此,都是为了什么呢?”

  “第一次是跟着你师祖,第二次则是师⽗一个人。第一次是因为你师祖要找一个人,第二次则是师⽗为了要查证一件公案。”

  武维之忙问道:“找谁?查证什么公案?”

  老人恍似未闻,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今天是第三次。这一次却是什么目的也没有,仅是为了在此歇歇脚,对往事凭吊一番。”

  武维之皱皱眉头,又问道:“第一次找的是谁?”

  老人仰着脸,静静地道:“要找的是谁么?且听师⽗说下去吧!”微微一顿,按说道:

  “你师祖要找的人,那时就躺在咱们现在站立的脚下,躺在一堆鲜⾎之中,一动不动。你师祖迟疑地凝望了片刻,终于发出一声喟叹,拉起师⽗的手,转⾝下峰而去”

  武维之不由得脫口问道:“那人已经死了?”

  老人苦笑了笑,叹了一声道:“那是你师祖一生中唯一的憾事。”

  武维之失声道:“什么?”

  老人深沉地道:“应该这样说,伤得很重,几乎跟死去没有两样。”

  武维之怔了一下,忽然蓦呼道:“难道难道那人就是⽟门之狐?”

  老人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隔了片刻,始又继续说道:“师⽗跟你师祖一路下峰而去,行至第十七道回弯之处,忽见前面上来了一位年可三旬左右、仪表非凡的英俊青年—

  —”

  武维之失声一啊,脫口道:“萧尘,无情长者?”

  老人点头,深深一叹道:“就是他!那个害了别人、但也苦了自己一生的家伙!”

  武维之默然,老人顿了顿又道:“当时师祖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师祖,双方仅相互打量了一眼便即臂而过。你师祖还庆幸地说:‘这小子来迟一步,够幸运的了’哪想到,一步也不迟!他竟以两颗两极丹延续了一条‘祸’,替武林种下一场无边浩劫!”

  武维之一怔,暗忖道:“无边浩劫?师⽗说得太夸张了吧?不是么?那不都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吗?”他疑忖着,却未冒昧发问,只就第二个问题问道:“师⽗说第二次来此是为了查证一件公案,那又是什么公案呢?”

  老人目注爱徒,似有着无穷感慨地摇了‮头摇‬,说道:“话要详说起来,太多也太长。片片断断,各成一环;而每个环节之间,却又有连带关系,师⽗一时也不知该从哪一段开始好。”微微一顿,轻叹着又道:“你是聪明的孩子,师⽗现在准备提纲挚领,将武林中数十年的沧桑变迁,归纳在一段最简短的叙述中说给你听。有些地方难免简略脫卸,那就要靠你自己的理解去整理连贯了。”

  武维之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道:“师⽗首先要说的,便是十年一届武林大会的由来。今天,武林之中所以会有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年前在北邙落魂崖顶,你已领悟了十之七八。

  那便是二十多年前,平静的武林中波澜突起,纠纷之多,⽇甚一⽇。向居武林中‮导领‬地位的少林寺,逐渐由管不胜管而演变到无法再管的地步。于是,少林寺广邀天下武林同道,集会北邙落魂崖顶,产生了第一届武林大会。”

  武维之忍不住揷口问道:“那都是些什么纠纷呢?”

  老人慨叹道:“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一向是愈演愈烈,愈结愈深。到了二十年前,已发展到一种不可收拾的局面,派派不和,人人各相为敌。如问彼此仇视的原因何在,也许一个个都会瞪目不知所对。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当局者,旁观者清’了。因为追究底,起因却只有一个,非常单纯”

  武维之哦了一声道:“什么起因?”

  老人微喟着,沉重地道:“为什么?为了南北两极丹!”

  武维之一震,大感意外地道:“什么?为了南北两极丹?”

  老人点点头,不胜感慨地叹道:“古人云:‘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按道理说,南北两极丹出自人老师兄弟,⿇烦应该只及于他们师兄弟而止才对。可是,问题就在人老师兄弟不但武学成就⾼,机智襟怀亦复超人一等。他们师兄弟毫不迟疑地倾囊散丹,无丹一⾝轻!

  灵丹送完,也就无异于遣走一切的烦恼源。”

  武维之听了,有点不解地又问道:“既然这样,还有什么纠纷?”

  “两极丹为数虽多,但分配开来,仍不⾜彻底解决问题。得着的,固属大有人在;没得到的,为数更多。得到的人不一定马上就用,没得到的却可能立有急需,在那种情形下,你想想看,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呢?”

  武维之不假思索地道:“没得到的人当然想向得到的人讨取了。”

  老人反问道:“试想,被讨的一方会答应么?”

  武维之想了一下,迟疑地摇‮头摇‬道:“不能说没有,但恐怕不会太多。”

  “不错!所以说,问题就在这里了。所求不遂,忠厚者,记嫌于心;下焉者,易讨为夺!平静的武林自是要恩怨滋生了。”

  武维之才待点头,忽又仰脸问道:“这跟师⽗查证的公案又有何关?”

  老人深深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就说到了有一天,你师祖忽然将师⽗唤到他的面前,手托两颗⾊泽玄⻩、圆润如珠。香气扑鼻的丹丸,淡淡地向师⽗说:‘公正,这就是外界哄传的南北两极丹。师⽗发现了疑问,你拿去研究研究,找出答案后再来告诉我。’”

  武维之忍不住岔口道:“师祖口中的‘疑问’指什么而言?”

  老人点点头,缓声说道:“你听师⽗说下去你师祖当时就只说了这么多,而师⽗当时的心情也就跟你现在所问的一样:疑问?什么疑问?但是师⽗没有多说。师⽗知道,本门九代单传,对传人的条件要求得非常苛刻,除了习武之外,机智也在要求之例。你师祖不肯说明,显然有意对师⽗作一次考验。那就是说,一切都要师⽗自己发掘。”

  武维之紧张地道:“结果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要谈结果未免太早了。”

  武维之一笑改问道:“后来呢?”

  老人脸⾊一整,继续说道:“师⽗出来之后,托着两颗‘两极丹’,苦思默想。⾜⾜花去一昼夜功夫方始找着一点头绪”

  武维之忙问道:“什么头绪?”

  老人目光微亮地道:“两颗不一样!”

  武维之噢了一声。他知道了,一颗是真的,另一颗大概就是⽟门之狐的仿制品。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关于不一样的原因,你应该知道。”

  武维之点点头,老人接着说道:“现在明⽩这个,自然很简单;但在当时,可就令人大费周章了!譬如说:哪一颗是真的呢?假的那颗来自何人之手呢?也是人老那儿出来的吗?

  两颗两极丹,形状、大小以至于香气都是一样。”

  武维之揷口道:“本来就只差一味药草嘛!”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其中一颗光泽稍黯,相差的程度非常非常的微细。师⽗一方面钦佩你师祖的心细如发,一方面却又止不住怀疑。心想:同为一⺟所生,尚且有贤智愚劣之木等,一炉丹药百来颗,难道这点分别也不会有么?”

  武维之脫口道:“是呀!”

  老人摇‮头摇‬道:“错了!师⽗那等想法,只证明一件事:年纪轻,阅历不够!”

  武维之听了,却有着⾝受之感,因此不服地道:“师⽗这话怎么说?”

  老人望着他,认真地道:“丹出一炉,形状可以有大小方圆之不同,但⾊泽却不应有两样,此其一。第二,凡属至宝灵丹,尽管药材有千百种,但每一样都一定有它配合起来的功效。少了一样,就是少了一样。重要虽有大小,分别却一样存在;否则的话,九十九种药可以炼成两极丹,九十八种、九十七种不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一百种呢?”

  武维之悦服地连连点头,老人接着叹道:“师⽗有此发现之后,‮奋兴‬异常!于是进一步地加以品审细察,更发现两颗丹丸不但⾊泽有别,就是两股气味也并不完全一样。”

  “有什分别?”

  “真的那一颗,清如荷香,嗅之脾肺清凉;假的那一颗,香气如兰似桂,嗅之令人神醉,较为浓烈。师⽗得到了确定结论之后,立即兴冲冲地去进谒师祖。讵知报告不到两句,话头即被打断,接着并挨了一顿无情的痛骂。”

  武维之愕然张目道:“为什么?”

  老人摇‮头摇‬,仰脸叹道:“你师祖的脾气一向如此。词⾊严厉无比,令人难堪!但于今回忆起来,却竟是那样的亲切,令人依恋。可惜那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言到此处,业已呼嘘不能成声。武维之默默低头,也感到有些黯然神伤。

  老人唏嘘了片刻,深深一叹,始又定神继续说道:“当时,你师祖双目一瞪,怒叱道:

  ‘这还用得着你说?难道这就是师⽗代你研究疑问的原因么?滚!找不出原因,别再来见我!’师⽗当时一愕,细细一想,发现确是师⽗愚昧,立即含着羞惭退出”

  武维之忍不住喃喃岔口道:“那叫师⽗怎么办?”

  老人目光一溜,忽然问道:“维之,如当时换了你,你怎么办?”

  武维之想了一下,犹疑地道:“维之可能先去请教人老。”

  老人立即又问道:“见不到人老呢?”

  武维之一怔,又想了很久,结果双颊微⾚地摇了‮头摇‬,甚是惭放不安。老人瞥了他一眼,点点头,轻叹道:“没有什么,孩子,用不着难为情。师⽗那时,并不比你更为⾼明。

  咱们师徒真可说是心灵相通,师⽗那时的行动步骤,正如你说的一样呢!”

  “师⽗先去找人老?”

  “正是!”

  “结果没见着?”

  “是的。”老人点点头,又道:“所以师⽗问你,见不着人老怎么办?就是这个意思。

  你能想得出办法,便算比师⽗強;想不出办法来,就跟师⽗一样。”

  武维之目光闪动,忽然说道:“维之以为”老人点点头,好似说:“你说说看。”

  武维之迟疑地望着老人说道:“听师⽗的口气,当年师⽗在求见人老未遂之后,一时之间,一定是一筹莫展,而师⽗最后仍然想出办法。这中间,由无法而有法,师⽗可能是得助灵台山附近某种景物的启示是不是这样?师⽗。”

  老人目光一亮,注目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呢?”

  武维之望着老人,眨眨眼睛道:“维之是这样想的,师⽗在无法见到人老而又别无他途可循的情形之下,一定不舍遽然离开,于是师⽗就在灵台山中到处徘徊。这种情形也许维持了一天或两天,然后师⽗突然下山了,因为师⽗看到一样什么东西,智珠蓦朗”

  老人突然动地喊道:“够了!孩子,够了!”

  武维之一怔,老人仰脸喃喃道:“无名派,九代传人韦公正,庸碌半生,一事无成!但他是第十代传人之师,凭此即可以本门功臣自居,而告慰历代祖师于九泉之下了。”

  武维之诚惶诚恐,不知所措。老人蓦地睁目大声地道:“是的,孩子,正是这样地点就在绝尘峰顶,无情屏对面,灵泉涧之边。师⽗徘徊一昼夜,口渴难噤,俯⾝就涧取饮;方饮得一掬,蓦地失声一啊!猛奔下山,取道西南,一直来到此地仇池。”

  武维之低声自语道:“灵泉涧中的⽔一定很甘美。”

  老人望着爱徒,甚感快慰地点点头道:“这就跟酿制美酒的道理一样,炼灵丹,非副之以灵泉,不⾜为功。师⽗游踪遍天下,对⽔泉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仇池!”

  “以后呢?”

  “师⽗一路心想:药炉、药炉,仇池之顶必有一座药炉一口气上得峰顶,不费吹灰之力,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坑洞和一堆又焦又黑的石头。虽然它们已不复有一座药炉的形状,但它被人力的有意捣毁,更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那颗仿制的南北两极丹确系于此地炼制而成!”

  武维之忙道:“师⽗立即回报师祖了?”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忽然一叹。

  武维之忙道:“师⽗做什么又叹气呢?”

  老人蓦然张目沉声道:“‘伪丹何名?出自何人之手?鱼目混珠的用意何在?’唉!孩子,上面的话,便是你师祖对师⽗说的。”

  武维之皱眉道:“题目不是更难了么?”

  “是的,更难了!”

  “师⽗找到答案没有?”

  老人点点头,哑声道:“找到了!”

  武维之不噤雀跃道:“师⽗的才⼲,真令维之佩服!”

  老人眼光一黯,低声道:“孩子,你赞美得太早了。”

  武维之一怔。老人黯然离开视线,低声道:“你师祖的最后三个题目,大概他老人家自己也觉得太难了一点,所以他老人家并未在话尾加上那句‘找不到答案,别来见我’的严限。而师⽗因为一生好胜,你师祖没说的话,师⽗自己却暗地添上了。师⽗在心底说:‘弟子女不能查清究竟,绝不会再回来见您老人家’”

  武维之自语道:“那也没有什么呀!”他想那只是您老人家的自励之词,找不出答案不见面,找出答案不就可以见面了么!而您老人家刚才说过:“找到了。”不是吗?

  老人仰着脸,置若未闻地继续说道:“拜别你师祖,渡⻩河,信步南行,抵达洛正好逢上第一届武林大会在北部举行。为了接近更多的武林人物,以利于查探,于是师⽗未得你师祖许可,便冒昧⾝而出,结果非常侥幸,也可说是非常不幸,师⽗成了第一届武林盟主。”

  武维之情不自噤地喊道:“获得了武林人最大的光荣!”

  老人仍未置理地接着说道:“讵知一语成谶,生离也就成了死别。”

  武维之蓦地一呆,失声低呼道:“什么?师祖”

  老人点点头,颤声道:“是的,三年之后,他老人家撒手西归,非常寂寞地死在王屋山。没有任何人侍终寝侧,连惟一的门人也未曾在一旁侍候。他那个不肖罪徒、‘一笔金判韦公正’,却正随着鹊噪的声誉,飘于武林,一无所知”颤语至此,热泪滚滚,泣不成声。武维之头一低,也随着潸然泪下。

  师徒相对悲切良久,武维之最后以⾐角拭⼲眼泪,抱住老人手臂摇撼着,強颜笑说道:

  “师⽗,维之再问你老人家一件事好不好?”

  老人仰着脸,哑声道:“问什么?孩子。”

  武维之故意大声道:“师⽗追随师祖多少年?”

  “将近三十年。”

  “师⽗见师祖掉过眼泪没有?”

  老人摇‮头摇‬道:“没有!”

  武维之笑道:“这一点维之比师⽗強。”

  老人讶道:“你说什么?”

  武维之掩口笑道:“师⽗没见过的事,维之倒是见过好几次了。”

  老人笑骂一声,果然戚颜顿展。师徒笑滤了片刻,武维之见师⽗悲怀已释,立又伺机进问道:“那么师⽗是什么时候才得着答案的呢?”

  老人目光一凝,道:“你猜猜看。”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可能是在师祖仙去不久?”

  老人摇‮头摇‬道:“不对,再猜!”

  武维之又想了一下,抬脸道:“五年之后?七年之后?或者更久?”

  老人蓦地接口道:“是的,更久些。二十年之后今天,刚才!”

  武维之失声一啊,老人沉声接下去说道:“设非你转述梅娘女侠说给你听的那个故事,师⽗本无从知道整个事件原是如此。不过,如此一来,师⽗却同时明⽩了另外几件事。”

  武维之忙问道:“另外几件什么事?”

  老人目光如电地道:“知道了风云帮主是谁!”

  武维之促声道:“啊?是谁?”

  老人沉声道:“师⽗无法说出她的名字,但师⽗可以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便将明⽩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并不太重要。”

  武维之忙道:“师⽗快说!”

  老人沉声道:“那就是你师祖要知道的三个答案之一,也是师⽗知道得最早的一个

  便是伪丹的名称。”紧接着加了一句道:“它叫‘一元丹’!”

  武维之一怔,一元丹?这三字好耳?星目光闪,蓦地惊呼道:“什么?风云帮主她就是”

  老人深叹一声,精目顿合,叹道:“她就是无情叟的女儿,人老的侄女儿,梅娘女侠的堂妹。换句话说,她就是‘⽟门之狐’之后。”微微一叹,又道:“这也许就是梅娘回避你的难言之隐。”

  武维之恍然大悟“义⺟有一种药,叫做‘一元丹’,功效与‘南北两极丹’相仿…”这是五丈原枫林中,紫燕十三妹所说的几句话。“一元”?“两极”?就凭两种药名,当也知道它们的功效相仿了。

  他又想,师⽗说:“巧?什么叫巧?唉,孩子,师⽗哪一天离开过你?”现在,连枫林中密语师⽗都听到了,看来是一点也不错了。思念及此,讶异之余,双颊又红,讪讪地道:

  “除了这一件,师⽗还明⽩了些什么呢?”

  老人仰脸道:“有关‘梅须逊雪三分⽩,雪却输梅一段香’的部分。”

  武维之一哦,未及发问,蓦见老人移目注视过来,双目中充満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有恨、有怒、有叹、有怜。闪漾良久,这才合目长叹道:“师⽗以前一直以为它是一段疑案,现在发觉,它原来竟是一段冤案!”

  武维之一呆,愕然失声道:“一段冤案?什么是一段冤案?”

  “梅须逊雪三分⽩,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两句来诗,自贺兰五虎老大、病虎⻩⽪于三届武林大会举行当晚在洛酒楼昑出,雪娘女侠闻而⾊变之后,武维之一直念念在心。他为了想明⽩诗句所代表的真正意义,曾一再向老人探询;但老人似有难言之隐,始终含糊其词,不肯明说。

  直到前些⽇子,无巧不巧地,他竟奉了雪娘之命去见梅娘。一路上,他満怀希望地想:

  梅雪之谜,这下总该可以⽔落石出了吧?哪想到事与愿违,梅娘的真面目竟是一位法讳止⽔尼的师太。对面相逢不相识!懊恼之余,再加上梅娘口中的“贫尼猜得不错,果然是她”以及雪娘口中的“她必须为这事设法,她也应该为这事设法”更是谜上加雾!两者之间的关系愈来愈玄奇;而他想明⽩其中究竟的心意,也就随之愈来愈急切。

  好不容易峰回路转,老人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上来了。他心神一振,正感‮奋兴‬之际,讵知话音未了,奇峰又起疑案?冤案?由疑案而被证明为冤案?

  他惊愕地瞪视着老人,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口腔。可是,他急老人却不急,一声长叹之后,凄然合目,脸部肌⾁菗搐不已,好似异常动。良久良久,始逐渐趋于平静,缓缓启目,凝视着爱徒,反问道:“维之,宋人卢梅坡的那首雪梅诗,你还记得全么?”

  武维之惑然地点点头道:“记得,师⽗。”

  老人凝眸静静地又道:“念一遍给师⽗听听。”

  武维之略一迟疑,低声念道:“‘梅雪争舂未肯降,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雪却输梅一段香’师⽗,有遗误没有?是这样的吗?”

  老人点点头,沉昑有顷,忽又注目问道:“后人对此诗的评语都说诗旨全在首句末三字的‘未肯降’,讽颂‘梅香雪⽩,各擅胜场’维之,你呢?你赞成这种说法吗?”

  武维之想了一想,点点头,忽又摇‮头摇‬道:“似是而非!尤其因为作者自号梅坡,细细品味之下,总觉作者在兼扬并颂之余,不免有所偏袒似的。维之看法如此,不知对是不对?”

  老人点头道:“很对。”紧接着,目光微凛,注目沉声道:“这就是雪娘女侠当时在洛酒楼上闻昑变⾊的原因。维之,在师⽗述说之前,你可先记住这一点。”

  武维之眼望老人,默默地点点头。老人说完,招呼爱徒同至池边的一排柳树下席地而坐,坐定之后,老人面对一望无涯的浅蓝池⽔,缓声说道:“维之,师⽗现在要你再回答一些问题,你注意听着。”

  武维之低头嗯了一声。老人面对池⽔,接着说道:“好了,现在你可将你⽗亲的名讳、⾝世,用最简略的语句全部说出。”

  武维之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声道:“一品箫,⽩⾐儒侠武品修,武林双奇之—终南无忧子门下,第二届武林盟主师⽗,这样说对不对?”

  老人头也不偏一下地又道:“好,再说雪娘。”

  武维之怔了一怔,才说道:“奇人无忧子欧令老前辈的独生掌珠,三老之一雪山天老司徒奇之媳;夫为雪山无影侠,已去世。女侠人称雪娘。”

  老人仍然面对池⽔,接道:“现在说梅娘。”

  武维之又是一怔,期期地道:“人老诸葛符独生女,人称梅娘,法号止⽔师太。”

  老人眼望着池⽔,静静地又道:“总说一句,三人中你对梅娘女侠知道得最少?”

  武维之不安地低声道:“是的,师⽗。”

  老人声音一沉,忽然说道:“继续回答一品箫是你什么人?”

  武维之一愕,忙回道:“维之的⽗亲。”

  老人接口道:“雪娘呢?”

  武维之答道:“师姑。”

  老人又问道:“梅娘呢?”

  武维之惑然张目,茫然不知所对。问题虽极简单,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想从老人脸⾊上去寻求老人问这些的用意,但老人面对池⽔,始终没有掉过脸来。挣了半天,始不得已地低声道:“恩人”

  老人立即又问道:“此恩何义?”

  武维之也立即答道:“活命之恩!”

  老人沉声道:“错了!”

  武维之一呆,老人沉声接道:“‘活命之恩’兼‘养育之恩’!”

  武维之⾝心猛地一震,但听老人继续说道:“所以,关于梅娘女侠部分,你应该这样说:人老之女,一品箫发,无名派第十代传人武维之的生⾝之⺟”

  武维之双手猛扳老人肩头,脸⾊发⽩,浑⾝颤抖!双目直直地僵了好半晌,始扑进老人怀中,失声痛哭起来。老人深深一叹,仅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爱徒的背肩,默无一语。

  积悲郁愁之泪,一倾如泻,滚滚如三江之⽔。⾜有顿饭之久,老人见爱徒业已声嘶力竭,这才口发清啸,长昑道:“七尺昂蔵在,舂晖报未迟!”昑声清越,如鹤唳长空。武维之神思为之一清,他体会到老人的劝慰之意,方始住声止悲,抬起‮肿红‬的泪眼。老人不待他开口,立即轻摩着低声又道:“这样已经够了。孩子,今后你要做的事情还很多,现在让师⽗继续说下去吧!”

  武维之含泪点头。老人叹了一声,接着说道:“记得么?孩子,你说止⽔师太在说及有一年,人老下山为某件事会晤另外一位奇人之前,好像‘略去了很多话没说’是不是?”

  武维之点点头,老人道:“而现在师⽗要说的,便是你娘略去的部分。”

  武维之聚神静听着,老人顿了顿,接下去说道:“话得从你娘口中的‘那一年’的前一年说起。那大概是秋天吧,有一天傍晚,你外祖⽗人老,偶尔漫步绝尘峰顶,排遣闲情之际,忽见山下似有黑影一闪。方注目间,又见⽩影一闪。人老心生讶异,立即飘⾝追下。”

  武维之忍不住低声揷口问道:“那⽩影就是我爹?”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

  武维之又问道:“黑影是谁?”

  老人道:“黑影就是那⻩山要命郞中崔魂!”

  武维之轻轻一哦,老人继续说道:“那时候,你爹刚自终南卒艺未久,系奉师命下山闯练。那天经过灵台山附近,正好撞上要命郞中对另一名武林人物痛下杀手。要命郞中心黑手辣,出手如电,你爹一声呼喝,已是不及。你爹盛怒之下,由⾐底菗出那支一品箫,扬箫便打。要命郞中嘿嘿一笑,才待还手时,目光所及,脸⾊微微一变,一声不响地调头便跑。你爹不舍,起步紧追”

  武维之噢了一声,道:“恰被我外祖⽗看到?”

  老人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样。”

  武维之紧张地道:“之后呢?”

  老人接下去道:“若论武功成就,你爹虽出自终南门下,但由于历练不够,那时候也并不比要命郞中強出多少。要命郞中师承⻩山百毒叟,百毒叟乃一代巨魔。当年除去百毒叟的人,就是你爹之师无忧子,所以要命郞中对那支一品箫的印象特别深刻。他之所以调头就跑,实在不是怕了你爹,而是怕了那支一品箫!”

  “之后呢?”

  “之后,要命郞中见你爹得理不让人,老羞成怒!心一横,便在灵台山下不远的一块荒地上跟你爹拚起命来。”

  “啊,结果呢?”

  “结果,要命郞中伤毁一目。”

  武维之嗟叹道:“怪不得他现在只有一只眼睛。”说着,忙又问道:“我爹呢?”

  老人叹道:“你爹更危险,他中了要命郞中三支百毒飞芒。由于百毒飞芒细如牛⽑,要命郞中手法又⾼,所以你爹竟是一无所知!”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道:“要紧不要紧?”

  老人瞥了他一眼道:“三个时辰內得不到⻩山独门解药,立将七窍流⾎而亡!”

  武维之呼道:“那,那怎么办呢?”

  老人又瞥了爱徒一眼,微微一笑道:“中已经中了,有什么办法?”

  武维之双手握,额汗如⾖。老人接着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表面上当然是你爹占了上风。要命郞中一目失明,⾝手不免显得呆滞,三招不到,便被你爹点中期门重⽳!”

  武维之忙道:“快搜解药呀!”

  老人故意‮头摇‬叹道:“唉,你爹如有你小子一半机灵也就好啦!”

  武维之失声道:“我爹怎么做?”

  老人微微一笑道:“直到那时候,你爹本还不知道要命郞中是谁。他本可将对方一箫毙杀,但他却补行礼节地喝道:‘你是谁?’要命郞中昂然道:‘老子崔魂,外号要命郞中,⻩山百毒门下。动手吧,杀老子恩师的,就是你手上这支箫’你爹一怔,咬沉昑了一下,忽然一声不响地拍通对方⽳道,挥挥手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希望你能从此重新做人,请便吧!’要命郞中走了几步回头冷笑道:‘你今天不杀老子,老子将来也一样要报仇,可别后悔才好!’你爹呆立着,恍若未闻,只喃喃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师⽗已杀了他师⽗,我又怎能’他这厢自言自语,那一边⻩山要命郞中业已走得无影无踪。”

  武维之不由得大急道:“人一走,解药怎么办?”

  老人微微笑道:“就在你爹微感体內有异之际,突闻⾝后草丛中有人嘿嘿一笑。你爹张口一啊,迅速转⾝,只觉眼前飞星一闪,口中已被打人一样东西。”

  武维之急急地道:“那是什么?”

  老人微微笑道:“这还要问?”

  武维之星目连闪,忽然呼道:“噢,知道了,知道了!外祖⽗的两极丹!”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比你爹強。你爹那时因为刚出道,只由盈口清香中判定是一颗灵丹,却不知道灵丹何名。一面毫不迟疑地呑人腹中,一面上前寻找暗中救他之人。可是搜寻许久,除了一丛荒草之外,哪有什么人影?”

  武维之道:“外祖⽗已经走了?”

  “你爹见找不着人,怅立片刻,也就转⾝离去。之后,整整一年中,你爹无论走到哪里,总觉⾝后好似有人跟着一般;留意察看,却又一无发现。他自忖心地光明,俯仰无愧,也就不予在意。一年之后,他在握关附近,忽见面走来一名平凡的老人。老人走到他的面前,头一抬,忽然咦道:‘⽩⾐相公,咱们以前见过没有?好眼,相公哪儿人?贵姓大名?’你爹躬⾝含笑道:‘在下姓武名品修,来自终南,老丈怕是认错了人吧?’老人点点头道:‘对不起,大概认错了。’口里说着,喃喃而去。”

  “老人就是我外祖⽗?”

  老人点头道:“你爹当时也未在意,但当他回到终南时,正碰上他师⽗无忧子在门口长揖送客。扫目之下,不由一怔,原来师⽗送的客人就是⽇前潼关的那位平凡老人。老人朝他慈和一笑,迳自下山而去。之后,他师⽗告诉他:‘刚才那位便是灵台山诸葛长者,他已暗中考察你一年,说你品格很好’你爹不噤暗自讶道:‘他为什么要考察我呢?’正思忖着,又听师⽗向他郑重地道:‘师⽗已经答应了,你就马上去一趟灵台吧。如人品相当,即可成礼,成礼后应立即双双返回此地。你师妹虽已不小,但也才只十二岁,以后还得你们夫妇多多照顾。好了,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又一年之后,也就是无情叟开始在绝尘顶竖立‘无情屏’的那一年,你爹偕同你娘,双双自灵台回到终南。虽系奉师长之命结合,但因双方均系人中龙凤,佳偶天成,情爱自是融洽异常。那时候,你师姑雪娘,年方十三,小你爹十岁,小你娘八岁,一派天真。她自小便把你爹当作兄长看待,及见你娘雍容温和,更是喜,于是师徒、夫妇、翁媳、姑嫂之间有如一家骨⾁,终南阻天峰內,顿成了一处人间仙境。”

  武维之目漾华采,嘴角也绽开一丝笑意。

  “乐的⽇子过得特别快,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当你娘生下你的翌年,一场天灾—

  —现在知道了它是人祸突然发生了!”

  武维之心神为之一紧。老人顿了顿,静静地接下去道:“宋人陆佃,在一部自许为尔雅之辅的埤雅上为花卉篇作结论时,说过这么几句话:‘梅花优于香,桃花优于⾊;余者,花之婢也。’又说:‘梅花香气,清幽淡雅,允为王者之香。’你外祖⽗爱梅成癖,所居之灵台山內,到处都是梅林。而你⺟亲诞生之⽇,又适值梅葩吐芳的岁末,因此,你外祖⽗便为你⺟亲取了个‘诸葛香君’的名字。

  老,长者之谓也。礼云:‘天子有‮二老‬人’,是又为人臣荣封之最也。你外祖⽗乃一代人杰,出⾝诗书世家,稍长又为异人收归门下。文武兼才,当代无人能出其右,故被武林人物尊为‘人老’。你⺟亲幼承家学,贤而能、美而淑,于是,武林中人便引崔⽇用‘曲法苔⾊冰前,上苑梅香雪里飘’的诗句之义,迳呼你⺟亲为‘梅娘女侠’而不名。

  自你⺟亲随你⽗亲定居终南之后,你师姑⽇渐成长,出落得肌肤如⽟,美赛西子!更因她芳名叫做‘欧皓珠’,武林中好事者便又引了东坡居士‘皓⾊生瓯面,堪称雪见羞’的两句诗赞美她,同时也舍了她的本名而喊她为‘雪娘女侠’。一时之间,梅雪辉,雪梅互映,被譬为武林中的‘凌波双仙’。

  可是,红颜自古遭天嫉,一场可怕的不幸突然发生了!先是‘梅虽逊雪三分⽩,雪却输梅一段香’两句宋诗在武林中不胫而走,到处被人散播着,为一些无聊人物用作茶余酒后的谈助。渐渐地,愈传愈广,以至于无人不知。因为诗中嵌有梅、雪两字,这对你⺟亲跟你师姑来说,它的含意何在,自然异常明显。那便是说:你师姑虽然是你⽗亲的师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本是一对天生佳偶,而你⽗亲结果却娶了你⺟亲,何以如此呢?雪虽⽩,终不若梅之香也!

  你师姑烈而好胜,众所周知。散布谣言、生事中伤的人大概便是看中了你师姑此一弱点。可是,由于终南一家人均非凡俗襟,生事者并未获得预期之效果。消息传达终南,无忧子置若罔闻,你⽗⺟也仅不过皱了皱眉头,而你师姑则付之天真的一笑,谁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武维之深深地嘘出一口气,老人继续说道:“这是第一年所发生的事。第二年,也就是你出世的那年,蜚语不但没有中止,而且有扩大之趋势。那时候,你师姑大概是十八岁左右。在你周岁生⽇约三个月之前,一天,无忧子突然将你⽗亲喊至⾝边,沉声问道:‘品修,最近外面所传的一些闲言闲语你听到了没有?’当时,你⽗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惟有不安地点了点头。

  老人恨声自语道:‘居然有人胆敢如此放肆,他们大概是欺侮老夫年迈无能了吧?’紧接着嘿嘿一笑又道:‘要是在廿年前,哼!’你⽗亲见了,连忙跪下说道:‘师⽗别生气,徒儿跟香君及皓妹之所以一直保持缄默,就是因为没得到你老人家的吩咐,你老人家如果—

  —’未待你⽗亲说完,老人已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师⽗喊你来,不是这意思。”

  你⽗亲正自茫然不解之际,老人又是一声轻哼,冷冷笑道:“但我欧令也不是好惹的,嘿’你⽗亲不敢置一词。老人顿了一下,手捋银髯,脸上怒意忽消,且非常意外地浮起一团微笑,向你⽗亲慈和的说道:‘师⽗退隐已久,懒得为这些无谓的闲气再启封兵,而且动刀动剑的⾎腥气也太重。这样吧,咱们来个文的,⼲脆让那些有心人羡煞好了。’你⽗亲一怔,老人已将手一挥,哈哈大笑道:‘去吧,孩子!为小家伙来个豪华的周岁,广柬天下…”

  “很快的,凡属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在各种不同的方式之下,先后都接到了一份由终南无忧子具名的喜柬。

  终南,八月十五。像一串五彩烟火突然在空中爆散,整个武林为之喧腾起来。

  两奇之一的终南无忧子,为爱徒之子周岁,广宴天下武林同道。不分派别,不论辈分⾼低、不问接柬与否、不计识与不识,知讯前往者,一律

  终南,这座百年来一向被武林人们视为噤地的名山,现在开放了!

  梅雪姑嫂、凌波双仙的风姿,无忧子、⽩⾐儒快一品箫的真面目,见过的人想再看看清楚,没见过的人更‮望渴‬着一了心愿。这个喜讯太轰动了,像一个隆隆不绝的舂雷,响遍了整个武林。

  ⽇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八月十五到了。那真是武林有史以来空前的盛会,早在十天之前,终南道上便已车马络绎于途;而到了十五正⽇,整座终南山几乎为人蚁淹没。少林和武当两派,事先各遣精⼲弟子一百名前往报到;由昆仑三剑统率指挥,负责知客、接引、传导,各守职司,井然有序。

  阻天峰前,牌楼⾼耸,彩绸飘扬。门楼两侧各悬巨幅红绸一面,来人只须签下名讳,便可进⼊峰內。阻天峰內,以前称做‘一品厅’,而现在被风云帮改为‘凤仪殿’的地方,那时已于厅里厅外摆下了盛筵上百席厅里三十席、厅外七十席。

  厅里三十席包括了成‘品’字形排列的主席三席;厅外七十席则于左右两侧附设着成梅、雪字形排列的两座嘉宾席。品字上席上,中坐主人无忧子,其余三面则坐的是天、地、人三老。品字右席,首座是少林众悟大师,余为昆仑、青城、北邙三派掌门人。品字左席,武当太极道长坐首位,其次为华山、峨嵋、衡山诸派掌门人。厅內剩下的廿七席由十三名派中⾼手分坐。厅外梅字嘉宾席上坐的天山派⽩眉老人,雪字嘉宾席上坐的是丐帮掌门脏叟古笑尘;二席只坐二人,其余席位由一般武林人物各依⾝分选坐…”

  听到这里,武维之忍不住问道:“怎么没有我们无名派的席位?”

  老人黯然仰脸道:“那时你师祖已经不在人世了。”

  武维之低声又道:“还有师⽗您啊?”

  老人轻轻叹道:“师⽗得了消息之后,本来想去,但走到半路忽然觉得应该先回一趟王屋。哪知到了王屋,这才知道了”

  “结果师⽗没去?”

  “为了聊赎罪愆于万一,师⽗在你师祖墓前守了三年。”

  “那么当时的情形都是我⽗亲后来告诉师⽗的了?”

  “是的,孩子。”

  想了一下,武维之又问道:“师⽗说,梅、雪两席上,只坐天山⽩眉老人和丐帮掌门脏叟古笑尘,其余座位为什么要空着呢?”

  老人点点头道:“问得好,这一点你倒是应该弄个明⽩。你要知道,孩子,武林人物看得最重的,便是自己的⾝分是否受到了适当的尊敬。像前面所说席次的安排,表面看上去似乎业已尽善尽美、面面俱到!但一个人的心智终究有限;而武林如此浩瀚,万一忽然来了一个有地位的人,而所有重要的席位均已坐満了,那时,做主人的岂不尴尬?

  你别小看了这种细节,多少不解之怨,往往就是这样结下来的呢。那⽩眉老人跟丐帮掌门古笑尘,均较主人辈分为低,而他们上一代与主人无忧子谊也甚深重。加之二人阅历丰富,如遇惹眼人物,自难逃过他俩监视。宾席地位超然,有此一着预先布下,不是什么纸漏也不会出了么?”

  武维之连连点头。老人接着又说下去道:“申时就席,西时上菜。主人无忧子端杯起立简略致词之后,引杯一昅而尽,跟着彩声雷动但彩声过后,却无一人举杯还敬。少数人窃窃私语,而大多数人则目光灼灼地四下扫,好似有所期待一般。主人无忧子精目微闪,立即了然于。当下又抚髯微微一笑;点点头,同时偏脸向⾝后洪钟般地喝道:‘出来敬酒,孩子们”

  在采声中,⽩影一闪,你⽗亲⾝穿雪⽩长衫,丰神奕奕,首先现⾝而出。跟着,又是两道⽩虹,你⺟亲跟你师姑,各着一⾝⽩绸劲装,外披⽩绸披风,分由厅后左右,飘落你⽗亲⾝侧。你⺟亲前绣有一朵红梅,你师姑前则绣着一支紫竹箫。三人并立,恍若云端三位天仙。采声更烈,绵续了⾜⾜有半炷香之久!在这期间,老人一直捻髯微笑,状至快慰。

  迨采声稍戢,你⽗亲背揷一口箫,领着两名武当借家弟子含笑步出厅外,开始周旋于院中七十席间,殷殷劝酒。而你⺟亲跟你师姑则留在厅內为老人代劳。厅里厅外早已上下打通,里外上下,百席人数近千。此一时间,儿臂耝细的红烛⾼烧,觥筹错,笑语喧腾,气象好不壮观!哪想到,乐在继续,祸苗已在暗中成长”

  武维之脸⾊一⽩,同时微微息起来。

  “厅外院中七十席,坐的皆是些泛泛之辈,凭你⽗亲那时的一⾝成就,大可不必将那些人物放在心头。但是,话虽如此说,心细如发的无忧老人,仍然有着以防万一的安排。

  前面所提到的‘昆仑三剑’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凤剑司马湘云是同胞三兄妹。三人当时年纪虽轻,却是那时十三派中的少年⾼手。三兄妹人品均极俊逸,以前无忧子偶游昆仑,三兄妹对老人执礼甚恭;老人⾼兴之下,对三兄妹指点甚多。基于这点渊源,如以关系来说,三兄妹等于半个终南弟子,所以那⽇除了⽩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之外,晚辈中便以三剑跟主人的关系最为密切。

  但因为⽩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年事较⾼,名气也较大,他们系以嘉宾⾝分列席,本⾝另有任务,不便轻易离座。所以,昆仑三剑名义上是执事,但事实上当客人们全部进⼊阻天峰之后,三剑也就立将峰外留守之职移于少林的两位‘生’字辈的⾼僧,而菗⾝⼊內。

  他们三兄妹,借口督促添酒加菜,却一直如影随形地守护于你⽗亲⾝后,来往回旋于数十桌酒席中。这样一来,纵然发生什么意外事故,远有⽩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近有昆仑龙虎凤三剑,遥相互应,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这工作做了等于没做,因为谋并非发生于酒席之间,而是进行于三剑本意想不到的酒席之外’”

  武维之双拳紧握,额汗如⾖。

  “喜宴进行中途,一种武林人物集会所免不了要有的节目被提出来了。在那时,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厅下广席中,忽然有人⾼喊道:‘喂,执事的,请欧老神仙露一手给咱们开开眼界’一呼众和,响应如雷。主人无忧子眼看众意难却,捋髯微微一笑,同时自座中缓缓立起⾝来。又是一阵狂呼,无忧子抱拳四下见了礼,然后向厅下一招呼,将你⽗亲喊到面前。

  无忧子自你⽗亲手上接去那支一品箫,横箫当,微笑着向众人说道:‘众所周知,一品箫共有人、鬼、神、魔四调。人调宁神,鬼调惑意,神调裨功疗疾,魔调诛心斩元。但老朽相信,在座诸同道,听过的人恐怕还不多。现蒙诸君子雅属,老夫不辞献丑,权奏人调一曲,为⾼宾解酒’喊好之声淹没了老人的话音,老人又是微微一笑,迳自引箫近,眼睑微合,缓缓吹奏起来。”

  老人说着忽然一顿,感叹道:“那是师⽗的莫大憾事之一。师⽗虽听你⽗亲吹过几次,但始终没聆听过终南上一代的清音。据你⽗亲后来告诉我,人、鬼、神、魔四调中的人调,耝听起来,实在平凡得很,除了音韵悠清悦耳外,几乎一点出奇之处也没有。等无忧子一曲奏罢,座客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妙在何处。无忧子却毫不介意,口道一声:‘有渎清听了!’人便含笑坐下。直到无忧子坐定之后,厅上厅下这才在一片噢啊互声中,响起一阵历久不绝的采声”

  武维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人们补行喝彩,是为了礼貌吧?”

  老人肃容‮头摇‬道:“不是。”

  “那么怎会停了一会儿才喝彩的呢?”

  “那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未能立即领会出箫音的奥妙。”

  “奥妙何在?”

  老人肃容羡叹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了!人们在微怔之后,马上共同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发现。咦,怪了!一点酒意都没有,刚才喝的酒都喝到哪儿去了?”

  “正如老人事前所说的一样,清音一曲,百坛美酒尽化乌有!”

  武维之惊奇不置,老人仰脸黯然道:“你⽗亲已得老人真传十之七八,别惊奇!孩子,只要你们⽗子能有重逢的一天,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除了最后的魔调”

  “魔调何以不传?”

  “这跟咱们师门的大罗神功情形差不多,说起来一言难尽。关于这个师⽗也是知而不详,你还是留着将来问你的⽗亲吧。”

  提到⽗亲,武维之泫然低头,老人接着说道:“采声停息后,老人将一品箫还你⽗亲,你⽗亲也就重新走出厅外。而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人扬拳喊道:‘天、地、人三老,武学通玄,现在拟烦他们三老前辈代表咱们向主人回敬一手,以表致贺好不好?’‘好—

  —’‘好’又是如雷的应和。三老相顾一笑,而主人无忧子,也不噤抚掌大笑起来。

  笑过一阵之后,厅上厅下渐归沉静。众目灼灼,一致凝神望向三老。当下,但见三老相互点了点头,并未起立,各人各伸一只右掌,掌心均托着満盅美酒,也不见再有其他举动。

  三只酒盅忽然同时脫掌冉冉上升,离掌五尺许,由三角聚向一点。半空一声脆响,有如碰杯,然后又复相率冉冉下降,各个飞向三老边。三老引颈一昅而尽,采声如雷”

  武维之不由得脫口赞道:“果然好功力,换了我不碰破杯子才怪!”

  老人瞥了他一眼,接道:“那倒不见得。”

  武维之不胜欣喜地道:“什么?师⽗以为我也能?”

  老人闭目哼道:“当然喽,你本不知道杯子将在什么地方相会,如何碰得破?”

  武维之一怔,旋即悟出师⽗在讽刺他,才待不依,老人已接着叹道:“跟着有人要⽩眉老人来一手,又要脏叟古笑尘施展施展,笑闹成一团。就在这主宾相俱狂、纷杂嚣的刹那,你⽗亲正好在向关外几位黑道枭首招呼,耳中忽然传⼊一缕细如蚁蚋般的声音说:‘武少侠,速往厅后,迟则生变矣’你⽗亲听出有人向他传音,悚然四顾,却无法在汹汹醉脸中找出音自何来。他觉得事情虽很蹊跷,但那声音好像一片善意。在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之下,他不敢惊动他人,暗按箫管,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自回廊上掩⾝奔去厅后”

  武维之张目急起来,但老人却仍甚平静地说道:“厅后是一座花园,东轩是无忧子的书斋,西轩是你师姑的闺房;再过去,穿过一道月牙门,便是你⽗⺟居住的地方。厅后,当然是指花园而言。你⽗亲匆匆进⼊花园,蔵⾝暗处,闪目下一阵打量之后,不由得呆住了。”

  武维之促声道:“看到什么?”

  老人深深一叹,同时恨恨地道:“看到什么?哼,什么也没有!”

  “啊!那人捉弄他?”

  老人慨叹道:“坦率、谨慎,是你⽗亲的美德,但也是你⽗亲以惟一的弱点!”

  “师⽗,后来究竟怎样了?”

  老人恨声道:“你⽗亲就没想想那天是什么⽇子?与会者都是哪些人物?终南阻天峰是什么地方?主人无忧子又是何许人?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活腻了,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会有谁敢在那时候生事的啊!而你⽗亲以为说好话的都是好人,他没进一步去想,能施传音⼊密功夫的人,在武林中一定是知名人物。而那人却夹杂在普通席位之中,不是⽩眉老人跟脏叟古笑尘看走了眼?能逃过这一关,易容之术可就够⾼明的了!设若如此,斯人掩蔽本来面目的目的又何在?此为可疑之一。

  其次,他假如出于真正善意,他就该先表明⾝分,或者把话说得明⽩些。他语气那样迫促,而自己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好似一直在等着机会提出警告。如果你⽗亲那时不走近他⾝边怎么办?一旦应变,他如真是主人之友,他对得起主人吗?此为可疑二。基此两点,你⽗亲本就不该理他。换了师⽗我,大可借此退向一边,表面上依言行事,事实上却由暗中先查明了他是谁再说。”

  武维之茫然地道:“就算被他愚弄了一番,也算不得什么呀!”

  老人恍似未闻,迳自说下去道:“可是,你⽗亲一错再错,而且一次比一次错得厉害!

  他在发觉情形有异之后,本应立即调⾝走出。只要过了那一天,那位谋者再下手的机会就不会太多了,或者能就此避过厄运也不一定。但是他太谨慎了。他谨慎得过了头!当时他想:大概我进来得太快了,且再等一下看!于是,他便留了下来,小心察看,凝神倾听。结果,被他发现了异状,他听到一阵女人的呻昑,在前面一座假山之后”

  “谁?”

  “你师姑!”

  “啊?”

  “他心头一震,循声扑去,你师姑那时正倚卧在一块山石之上。中秋月⾊皎洁,你⽗亲一眼便认出了她是谁。那时,你师姑云鬓散、双目微合,部微微起伏着,好似全⾝没有一丝气力。你⽗亲当下大吃了一惊,以为师妹中了什么暗算,近⾝出指,迅点你师姑涌泉⽳。在他想来,师妹大概被人点了⽳道。诅知指风到处,你师姑⾝体一震,蓦然翻⾝坐起。

  喝得半声,看出来人是你⽗亲,不由得咦了一声道:‘啊,是你?你来这儿做什么?’你⽗亲更奇怪了,忙问道:‘你没有’你师姑嗔声道:‘我有什么?’你⽗亲皱眉道:‘那你怎会在这里的呢?”

  你师姑也是眉头一皱道:‘这就有点奇怪了。刚才,我站在爹⾝边,偶然游目所及,好似看到一条黑影朝厅后一闪。我因没看清楚,不敢惊动爹,独自一人悄悄跟踪而出。正查察之间,忽然嗅着一阵桂花香味,⾝子一懒,便坐了下来。恍恍惚惚地想睡,糊间仿佛有人在弄散我的头发”

  你⽗亲忙道:‘是啊,你的头发了哩!’你师姑摇‮头摇‬,笑道:‘不会的,大概是风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怎会那样糊涂?’你⽗亲疑惑地道:‘你确信不是被人弄的?’你师姑肯定地道:‘当然,我想我一定喝多了酒。’你⽗亲想了一下,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去歇歇吧!’你师姑正待移步,忽又抬头道:‘不!师兄,横竖前面已用不着我们;为了谨慎起见,我们最好还是在后面各处搜上一搜。’你⽗亲一向小心,听了这话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师兄妹分头搜索,你师姑巡查‮国全‬及东西两轩,你⽗亲则奔赴后院內宅。他从窗中见你由娘守护着安睡如故,便即回到前园跟你师姑会合。师兄妹各述所见,证明了一切均无异状之后,这才先后重新回到厅中”

  武维之听到此处,不由得惶惑地道:“照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啊!”

  老人点点头,轻轻叹道:“是的,孩子,没有什么!一直就没有什么。”老人又是轻轻一叹道:“可是,你且站在你⺟亲的立场想想看吧。在她眼里,她先看到小姑忽于人语喧杂之际,趁人不备地悄悄掩去厅后;隔了好半晌,才又悄悄地走了回来,⾐衫不整、秀发微;而⾝后不远则跟着自己脸⾊微显异样的丈夫。孩子,在那种情形下,你说她应该有什么想法?”

  武维之跺⾜失声道:“唉,⺟亲一定要误会了。”

  老人深深一叹,‮头摇‬道:“俗语说得好:‘当局者,旁观者清’。这本是谋者煞费心机设下的一个陷阱;人非圣贤,处在那种情景之下,纵然有所误会,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令慈是位可敬的女子,她可以误会,应该误会,但她没有!”

  武维之狂喜,忙喊道:“那么⽗亲快点先将经过说出来呀!”

  老人黯然一叹,低声道:“是的,他正准备那样做,但命运没给他机会”

  武维之失声道:“怎么说?”

  老人微喟着,接下去说道:“那‮夜一‬,一直闹到四更左右,所有那些三山五岳各门各派的武林人物,方始陆续扶醉散去。你⽗亲于各处照料完毕之后,天已微明。回到房里,见你⺟亲正侧⾝面壁而卧,似乎刚刚⼊睡。他知道她宵来酬应辛劳,不敢出声响惊动,只将一品箫卸下在头老地方挂好,然后蹑步退至隔壁的书房中,盘坐调息。功行一周天,天⾊业已大亮。再回卧室时,你⺟亲人已不在房中。问娘,娘回说去了前院。你⽗亲以为她是去向老人家请安,也没在意。

  他从娘手中抱过你,走向院后华顶,在光下溜达了一阵。再回卧室时,看到你⺟亲已经返来,正在窗前案头翻阅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她见了你⽗亲,嫣然一笑,同时却微显慌张地将那本薄薄的线装书合拢,塞人菗屉中。你⽗亲见了,不由得有点奇怪地笑着打趣道:

  ‘什么书?香君,难道是本见不得人的书么?’你⺟亲也笑道:‘就只你看不得。’你⽗亲故意逗她道:‘本来我倒没有一定要看的意思,现在经你这么一说,那可非看不行了!’不想你⺟亲竟然非常着急起来,张臂护住,睁目薄嗔道:‘你敢?”

  你⽗亲见她认了真,不噤哈哈大笑道:“一品宮”中的书,我还想不出哪一本没看过。

  哈哈,逗你罢了。你要请我看,我还得先斟酌一下有空没空呢!来来,把宝宝抱去,包管你比看什么都強!’你⺟亲若在平⽇,一见你,向来是万事不管,争也要争你过去。讵知今⽇反常地‮头摇‬道:‘睡了呢,放到摇篮里去吧!’你⽗亲有点纳罕,瞥了你⺟亲一眼,你⺟亲立即将视线避开。

  当你⽗亲安置了你,转过⾝来时,忽见你⺟亲正楞楞地凝目窗外,好似看什么东西看出了神。他起先还以为你⺟亲真的在看什么东西;抬头顺B望去,并无所见,不噤低声问道:

  ‘香君,你在看什么呀?’你⺟亲好似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连⾝躯都没动一下。

  你⽗亲方皱眉间,低头忽见你⺟亲双手正在膝间扭弄着一条淡红⾊的手帕。因为你⺟亲生平只喜黑、⽩两⾊,而最讨厌的便是淡红。无论⾐饰、用具,一切均以黑、⽩两⾊为主,整个屋子里就找不出淡红⾊的东西。这时手上忽然多了淡红⾊的手帕,你⽗亲当然感到诧异了。他上前俯⾝含笑问道:‘香君,今儿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亲偏脸反问道:‘有什么不对吗?’你⽗亲用手一指,笑道:‘以前从没见你用过这种颜⾊的东西,今天怎么对这种颜⾊喜起来了呢?”

  你⺟亲淡淡一笑道:‘这种颜⾊有什么不好之处?’你⽗亲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谁说过这种颜⾊有什么不好来?这都是你说的呀!说什么一见淡红就令人想到什么轻薄桃花;又说什么⾊与心灵有关,正心必先正⾊⾼论一大套,忘了么?’你⺟亲又问道:

  ‘你喜这种颜⾊?’你⽗亲打趣道:‘凡你喜的,我都喜!”

  你⺟亲強笑了一下,忽然道:‘少奉承了,老实告诉你吧,这条手帕本不是我的东西!’你⽗亲忙道:‘谁的?’你⺟亲漫声应道:‘不知道。’你⽗亲又道:‘那么哪儿来的呢?’你⺟亲道:‘捡来的。”

  什么?捡来的?你⽗亲当时心想:这儿很少有外人进来,怎会捡到这种东西的呢?他心坦洁,当然不会想及其他,正思忖间,你⺟亲突将那条淡红⾊手帕递到他手上,同时淡淡地道:‘可能是皓珠不小心,你拿去问问看’你⽗亲怔了怔,”点头道:‘这倒很有可能。’你⺟亲偏脸漫不经意地道:‘你以前见她用过这种颜⾊的没有?’你⽗亲摇‮头摇‬道:

  ‘没有留意。’你⺟亲又望向窗外,口中催道:‘你这就去一趟吧,我刚从那边过来,屋里还要收拾收拾。”

  你⽗亲跟你师姑从小一块长大,不啻同胞手⾜;而跟你⺟亲,更是始终恩爱异常。当下想也没想,便接过手帕,非常坦然地走了出来。到了你师姑室外,口中喊道:‘皓珠,你出来一下。’你师姑应声走出,你⽗亲将手帕送上道:‘是你的么?’你师姑一怔,道:‘是呀!’跟着忙问道:‘你在哪儿捡到的?’你⽗亲‮头摇‬道:‘不是我。’你师姑忙又道:

  ‘谁?’你⽗亲道:‘你嫂嫂。”

  你师姑哦了一声,又道:‘嫂嫂又是哪儿捡来的呢?’你⽗亲道:‘这个我倒没有问—

  —’跟着反问道:‘你在什么地方丢了的呢?’你师姑想了一下,摇‮头摇‬,有点茫然地道:

  ‘想不起来了,以前因为嫂嫂不喜这种颜⾊,所以一直没用。我只记得昨天正好⼲净的用完了,只剩这么一条,才拿了出来。至于什么时候哦,对了!一定是昨夜当我们在假山背后’说到这里,凤目一亮,忽然指着远处沉喝道:‘那边是谁?”

  你⽗亲迅速回头,并无所见,皱眉道:‘珠妹,你怎么啦?’你师姑道:‘我看见那排盆菊后面好像有条人影闪了一下。’你⽗亲失笑道:‘酒大概还没醒吧?’你师姑拍拍前额,蹙眉‮头摇‬道:“不,你不知道,这两天来,我老是恍恍惚惚地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你⽗亲闻言失惊道:‘珠妹这话怎说?’你师姑戚眉道:‘就说今儿早上吧,嫂嫂来我这儿,说要向我借本书消遣消遣。我说:什么书?她说是《会真记》。我说:我怎会有那种书?她笑着向案头一指道:你没有?那是什么?’你⽗亲笑道:‘《会真记》?怪不得她不让我看!”

  你师姑烦恼地道:‘真不知嫂嫂会怎么想’你⽗亲笑道:‘《会真记》出自唐代才子手笔,他的一百卷《元氏长庆集》传诵千古,为什么《会真记》就看不得?’你师姑嗔道:‘谁说《会真记》看不得?’你⽗亲怔道:‘那么你说’你师姑恨恨地道:‘我说?我说我没有在嫂嫂面前说过谎!’你⽗亲不由得奇怪道:‘什么?你真的不知你自己有部《会真记》?’你师姑微愠道:‘自己没有的东西,从何知道起?”

  你⽗亲想了想抬头道:‘可能是哪个丫头自外间带进来,一时疏忽,忘在你案头上也未可知。’你师姑恨恨地道:‘一旦查出来,非打她个半死不可!’你⽗亲暗道一声罪过,忙道:‘珠妹,使不得!你如挟怒查问,还有谁敢承认?难不成你要把她们一个个都打死?而且你若那样做了,无异乎是由我挑拨。珠妹,看在我面上,算了吧!横竖小事一桩,你嫂嫂又不是那种人,回去我替你分辩一下也就是了。”

  你⽗亲先去恩师处问了安好,然后回到后宅。进门一笑,正待开口为你师姑解释惜书误会,以及昨夜师兄妹被人愚弄的经过时,你⺟亲已先摇手含笑阻止道:‘不必说了,知道啦’你⽗亲暗讨:‘难道珠妹先说了么?’至于借书一段,本没有解释的价值,说不说都无所谓。他这样一想,也就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些什么。以后几天,相安无事,⽇子仍像往常一样平静。

  俗语说:‘真金不怕火。’又说:‘⽇久见人心。’这种平静的⽇子假如维持得稍微长久一些,事情有可能会灭于无形,也不一定。可是,非常不幸的,约于半个月后,无忧老人突然道成仙去。无忧老人比你师祖天仇老人小三岁,却比你师祖晚死三年。二老去世时,均是一百岁整。双奇各活一百年,而且都能自知死期,在武林史上说,前既无古人,后继之来者,恐怕也将稀如凤⽑麟角了!虽然老人的年龄已登寿极,但在你师姑来说,巨丧突降,刺仍是够大的。古人云:‘长兄若⽗’。现在,她惟一依赖的男人,便剩下你⽗亲了。处丧期中,于情于理,你⽗亲自不免费尽苦心,百般安慰于她。本是亲情之常,若在往⽇,你⺟亲自能泰然处之,视为理所当然。可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谋者的毒泉,早在二者之间冲出一条鸿沟,只是你⺟亲理智的堤防特别坚固,一直在阻抑着,没让它提前‮滥泛‬罢了。

  那是一个初冬的⻩昏,你师姑以及你⽗⺟三人,共同徘徊于阻天峰顶。顶着如轮红⽇,三人各俱愁肠,是以一片默然。片刻之后,你⺟亲忽然道:‘品修,我忘了宝宝’一面说,一面匆匆下峰,同时回头向上喊道:‘你们回来时,可别忘了替宝宝挖点肥山芋回来磨粉啊!’你师姑正隐⼊沉思,没在意。你⽗亲觉得事虽突然,但以前也并非没有过这种情形,所以便点点头,任你⺟亲一人先行下峰而去。

  你⺟亲一走,你⽗亲顿感留连无味,便喊你师姑共同找了一些野山芋,也就相偕下峰。

  由于山芋难找,又无携载之具,回到峰下,已是个把时辰之后。你⽗亲回来不见你⺟亲,便问抱着你的那个贴⾝娘,娘摇‮头摇‬道:‘娘娘没有代。’你⽗亲还以力她在外间料理他事,便信步各处,顺便寻找。诅知跑遍整座一品宮,人影俱无。回房一检点,发现你娘随⾝⾐物也均已不翼而飞,这才着起慌来。他连你师姑也没来得及通知,从头摘下一品箫,匆匆代了娘几句,便一口气奔下终南。

  夜以继⽇、⽇以继夜,三天三夜之后,到达灵台。来至灵泉洞前,正待往里间人,‘无情屏’后,突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喝道:‘来人止步!’你⽗亲大声恭答道:‘无情叔,是我。’无情叟冷冷地道:‘如进山,依例呈符!’你⽗亲一怔,忙又大声道:‘我是品修’无情叟冷冷一笑道:‘品修?嘿!’紧接着厉声道:‘以前是家主人的⽟杖,今后再加一件少主人的寒梅。除此二物外,老夫谁都不认识!”你⽗亲已知事情难办,当下扑地跪倒,哀声喊道:‘香君为何出此?至少也应该让我知道其中原因啊。’无情屏后冷冷答道:

  ‘回去翻翻《会真记》’语毕,満山寂然。

  什么?跟《会真记》有关?你⽗亲听了,如遭雷击,耳中嗡嗡然,脑中茫茫然。对于无情叟,他当然比别人知道得更为清楚;而且他的⾝分跟别人不同,自是无法再争。又奔了三天三夜,他回到了终南。心狂跳着,扑进卧室,在你⺟亲枕下找出那本唐才子元稹着的《会真记》。匆匆打开一看,前面并无异样;翻到后面,见有些地方被挖成了几道条形洞孔。正待查探挖去的词句时,的嗒一声书內掉落一函。

  他抖手拆开一看,上写道:‘品修:不是你错,不是我错,也不是她错。错的是我⽗亲,而他,我⽗亲被命运算计了。’接下去字迹有点模糊,好似滴了泪⽔又用袖子擦过的一样,但仍可看出是:‘公公仙去,妾⾝不便再留。从什么地方来,妾将再回到什么地方去。’下面又是一片泪渍,同时贴着一张石印字的狭条,条上是:‘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如?’条后小字注道:‘上面的四句〈决绝词〉系从《会真记》上挖下,贴在那条淡红手帕上的。妾从君之箫管中见到那条手帕,然后在皓妹处找到这本被挖去〈决绝词〉的《会真记》。可能皓妹在将手帕塞人箫管之后,未及通知于你。多很惭愧这样做,也很抱怨皓妹太不小心。她如谨慎一点,妾⾝不是可以多幸福几天么?’下面接着写道:‘东施效颦,妾也仿皓妹之法,赠君数语。’再下面又是一段长条石印决绝词:‘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天公隔是妒复怜,何不便叫相决绝!’…”

  武维之狂呼道:“天哪!”心神大震。

  “你⽗亲于六⽇夜不眠不休之下,复经此番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刺后,一顿⾜,立即闭气晕厥过去。待他悠悠醒转,业已两手空空。他息着定神坐起,向面前那个面无人⾊、⾝躯颤抖不已的娘急问道:‘书呢?信呢?谁拿了?’娘抖声道:‘姑、姑。’你爹啊一声按地跃起,触手一片黏,翻掌一看,⾎!未等他问,娘已先抖声道:

  ‘它,它是姑吐的’你⽗亲听了,眼前一黑,几乎二次昏倒,勉強定神,又向屋外奔出。可是,又迟了一步。当你⽗亲在一品宮中找人时,你师姑业已远出终南阻天峰外—

  —”

  “师姑想去哪儿?”

  “大雪山。”

  “做什么?”

  “去嫁给天老之子,雪山无影侠。”老人唏嘘良久,才又说下去道:“雪山无影侠,名叫司徒烈,为天老司徒奇之独子,武功⾼、人品俊。但有一项缺点,便是人如其名,生暴烈无比”

  武维之忍不住揷嘴道:“那师姑为什么要去嫁给他呢?”

  “为了他的缺点无人能及!”

  “啊,这怎么说?”

  “这样她便可以用事实向你⺟亲证明她的清⽩!”

  武维之喃喃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跟着忽又抬头问道:“万一有一天给无影侠知道了师姑的投桃之意,以无影侠的脾气,情何以堪?”

  老人叹道:“以纸包火,当然不是办法。”

  武维之急忙问道:“结果无影侠知道了?”

  老人叹道:“婚后第三个月的某一天。”

  武维之紧张地道:“他岂不要杀人?”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他杀了一个人,他自己!”

  武维之啊了一声,道:“原来他是这样死的。”

  老人叹道:“这并不奇怪,孩子,无情叟不也为此而毁了一生么?”

  武维之愕然不知所对。老人顿了顿,接下去说道:“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今天,你⽗亲就没有再跟你师姑见过一面,就像他没再见到过你⺟亲一样。之后,无人知道你⽗亲怎样处置了你,但终南阻天峰內,却已空无一人。在那段时间之內,在一个武人来说,可算是师⽗我的⻩金时代,武林第一届盟主金判韦公正的威名,妇孺皆知。但是,情形渐渐有了不同,有人开始分享师⽗的荣誉了。那人是谁?一品箫⽩⾐儒使武品修!

  你⽗亲声誉的最⾼峰,便是他当了第二届盟主。自此之后,他跟我在武林中的地位便平分秋⾊了!师⽗争盟,是为了解决某项问题;而你⽗亲,目的也是一样。我们结识的经过,以前已跟你提及。自我们认识之后,一夕倾谈,顿成莫逆。像亲兄弟一样,彼此深深地了解了对方”

  武维之忍不住问道:“师⽗前面说的误会,我⺟亲现在都明⽩了没有?”

  老人微喟道:“应该明⽩几分了。”

  武维之想了想,又问道:“既是这样,那我⺟亲为什么还要出家呢?”

  老人苦笑笑,反问道:“难道你以为你⺟亲是在明⽩了它是一场误会之后才出家的吗?”紧接着深深一叹,又道:“师⽗说你⺟亲应该有机会明⽩,那只是从她⽇前一口便猜出了你系受了你师姑的指示到灵台而去。至于说究竟明⽩了几分,就很难说了。举个浅显的例子,就拿师⽗我来说吧,在今天之前,不还一直以为它是一件疑案吗?

  丢开你⺟亲出家早晚的问题且不去说它,另外还有一些事,以你目前这样的年龄,是无法了解的。俗语说:‘一失⾜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人犯错,以及意气用事,十之八九都在年轻的时候;等一旦明⽩过来,多半年华已逝,非壮年即老年。悔恨之余,单就那种无法排遣的抑郁和怨愁,也就够淹沉一个人的心志和生气了。

  看到吗?孩子?你⽗亲、⺟亲以及你师姑,他们三人在共食了一枚毒果之后,现在的结果是怎么样呢?你⺟亲遁⼊空门,你师姑暴弃了⾊⾝;你⽗亲则狠心地斩断⽗子骨⾁之情,‮狂疯‬地纵横于武林。三个人的幸福,在三种不同的方式下被葬送了!你师姑的希望现在寄在第二代⾝上,你⺟亲在为来世积修。只有你⽗亲走的路子还比较正确他出自终南门下,是男人,更是武人,他不甘消极,所以他要解决问题,一代恩怨一代清。”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师⽗说以前认为这是疑案,现在才明⽩它原来是段冤案,这跟这座药炉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望望天,说道:“天黑了,到屋里去说吧。”

  师徒俩回到茅屋中,点起灯,隔桌坐定。老人这才又继续说道:“当年你⽗亲为师⽗说完了上面这段不幸的事故之后,师⽗曾提醒他道:‘那一天的与会者,是不是人人都在⼊山之前留下了名讳呢?’他肯定地说:‘我问过昆仑三剑了,一个都没遗漏!’师⽗又问道:

  ‘事后你查过签名没有?’他点了点头说:‘查过,而且不止一次。”

  师⽗又问道:‘难道竟没有一个可疑的名字吗?’他想了很久后,才皱着眉头说道:

  ‘陌生的名字当然很多,要想一个个去查;从何查起?’停了停,皱眉又说:‘不过我记得其中有一行签名“一元神君携子凤仪”的似乎有点特别。’师⽗当时虽然觉得的确有点不顺耳,但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武林中艺业泛泛却取着夸大绰号的人物,比比皆是。

  一元神君也者,可能就是这路货⾊也不一定。因此一直存疑于心,直到刚才提到南北两极丹的仿制品一元丹,师⽗这才蓦地省悟过来”

  武维之不由得失声道:“啊?就是⽟门之狐⺟女?”

  老人点点头道:“应该不会错。”跟着轻轻一叹,又道:“一元神君应该就是仿制南北两极丹而定名一元丹的⽟门之狐。再由风云帮虎坛中那座由一品厅改成为的凤仪殿推想,今天的风云帮主应该就是⽟门之狐之女,她的名字可能便叫凤仪。真想不到这事谋者原来就是她们一对狐⺟狐女!”

  武维之恨声道:“可杀!”又问:“不知我⽗亲知道了这点没有?”

  老人沉昑了一下道:“现在想来,他应该知道了。”

  武维之不解地道:“为什么?”

  老人微喟道:“他在里面啊!”

  武维之一怔,忙问道:“师⽗,我⽗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老人黯然地道:“上次见他时是在终南。”

  武维之忙道:“现在呢?”

  老人望着跳动的灯花叹道:“现在就不知道了。”

  武维之泫然泣地喊道:“师⽗”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问起。

  老人瞥了他一眼,顺手拨了一下灯,这才仰起脸,伤感地说道:“别难过,孩子。你是他儿子,师⽗是他的义兄,而现在师⽗又兼有义侄师长的⾝分,认真说起来,与你⽗亲之亲,不比你差。只要师⽗有一口气在,问题早晚总会解决的。现在,你且听师⽗说完终南之会吧!

  当年,自师⽗与你⽗亲订下生死之以后,我们便约定了会面方式。除了紧急召唤之外,每隔三年,我们聚合一次,地点就在咱们师徒第一次相见的洛芳林园九花丛殿之下。

  师⽗说过了,那次师⽗之所以会在那儿出现,便是为了等他。我们事先约好不见不散。做梦也想不到,师⽗没等到他,于无意中先遇见了被遗弃的独子。他是个信人,师⽗没见他去,便已感到事情不妙。但是,他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师⽗也是一无所知。关于这些,师⽗当时自然不便说给你听。

  后来,三届武会上,突然出现了两名冒牌人物。师⽗说,其中可能有一位是真的,那便是指你⽗亲而言。师⽗是以为那位一品箫是真的吗?不是,师⽗以为那位‘金判’可能是你⽗亲所扮!一品箫是假的,师⽗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而金判之惟妙惟肖,除了师⽗我本人,在场之人谁也辨不出来。师⽗当时想:‘除了他,谁能扮得这么像呢?’这便是师⽗在那位金判出场后,仅瞥了一眼,立即‮头摇‬叹气,闭目不语的原因。师⽗还以为他不愿师⽗放弃三届盟主之宝位,又怕师⽗反对,所以这才避不见面,希望先造成了‘既成事实’再说。而后,那位一品箫出现,师⽗越发深信不疑了!

  一品箫扮得也太像了,除了师⽗,能看出破绽的,应该就只有你⽗亲本人。金判对一品箫的猜疑,更令师⽗断定金判就是你⽗亲。师⽗这样想,他大概也以为一品箫是我扮的呢。

  这些误会,都起于师⽗跟你⽗亲都太擅于易容之术。师⽗万想不到他们两个就是今天风云帮的龙坛坛主和虎坛坛主。他们为了饰演真,才故意那样的做作,原来一切都是事先申谋好的。师⽗一直等到终南赴会那天,才知道你⽗亲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陷⼊魔窟。他们在风云帮主的命令下,演了⾜⾜一年整,方始有了那等成绩。师⽗在知道了他们的真正⾝分之后,这才恍然大悟。”

  武维之忽然揷嘴问道:“那二人是谁?”

  老人叹了一声,没有回答,武维之又问道:“二人是谁,师⽗怎么不肯说呢?”

  老人忽然端平视线,望着他道:“你猜猜看,孩子。”

  武维之皱眉喃喃地道:“两人表演真,应该跟师⽗和⽗亲非常接近,甚至于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才合情理。可是师⽗事先却一直想不出来,这岂不是矛盾得很?”

  老人不胜感慨地仰脸漫声道:“运用你的智慧慢慢地想吧,孩子,你不会猜不出来的。”话说完,深深一叹,双目微合;好似心头因某种情感的负荷太多太重而感到疲乏,想藉此机会休息休息一般。

  武维之轻哦一声,暗忖道:“什么?我应该猜得出来?”眉头一皱,接着忖道:“武林人物多如恒河之沙,我总共才在外面跑了这么几天,这到哪儿想去?可是师⽗的语气好似隐含着某种暗示,我如不能将它猜出来,自己惭愧不算,岂不也令他老人家感到失望。”

  所以,他必须找出答案。因为他师⽗准他慢慢想,所以他于无可奈何之中,忽然想出一个笨法子来。他想:“我何不将我所知道的一些武林人物,一个个数下去,等到数完了,还愁挑不出两个相近的人物来吗?师⽗总不会叫我去猜我从没听说过的人吧?”

  于是,他开始默忖道:“不会是眉山天毒叟吧?不会是⻩山要命郞中吧?当然不是!”

  他一想及前者又瘦又矮又小,后者只有一只眼睛,几乎失声笑了出来。他立即纠正自己道:

  “不对,那次武会上出现的人物都不能计算在內;因为他们系跟金判、一品箫同夜现⾝,人非神鬼,何来分⾝之术?我应该从三次武会以外的人物着手,而且这些人必须具备人品俊逸、丰姿美好的条件。”人品俊逸、丰姿美好、没参加三次武会…想着想着,智珠蓦地一朗,不由得一拍桌子,脫口喊道:“对对对,维之想出来了!”

  老人⾝躯微微一动,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武维之一时忘情,话喊出口,立觉声响太大,眼望老人,脸上布満歉然不安之⾊。

  老人缓缓睁开眼⽪,点点头,苦笑着叹道:“知道你会猜得出来的,孩子。不错,就是他们师兄弟两个,昆仑三剑中的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深深一叹,苦笑着又道:“扮金判的是龙剑,扮一品箫的是虎剑;而现在龙坛坛主便是龙剑司马正,虎坛坛主也就是虎剑司马奇。他们虽然扮的是假判假箫,但另一方面却是货真价实的真龙真虎!”

  武维之神思一静,止不住又皱眉问道:“他俩既是名门正派之后,又曾受过无忧老人的授业之恩,且于当年表现得那样重义感人,又怎会一下子变节到如此田地呢?”

  老人摇‮头摇‬道:“不知道。”紧接着脸⾊一整,又说道:“世情变幻,有如⽩云苍狗。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定力不⾜者,对之往往有目眩耳晕之感。就像现在到处有人骂师⽗和你⽗亲一样,都缘于不知內情,受了浮情幻景的蒙蔽。咱们如对此事评断太早,岂不也跟那些人一般见识了么?”

  武维之默默点头。老人轻轻一叹,接下去说道:“终南赴会的经过是这样的。记得么?

  孩子,当咱们师徒从三届武会返回王屋石室时,师⽗曾从岩头上揭下一张留柬的吗?那份留柬,事后你也见到了,是黑⽩无常兄弟留下来的,但缺了上款一角。在你想来,一定以为上款书的是师⽗的名讳,师⽗怕你看到才那样做的。是吗?不,孩子,你如这样单纯地想,你就错了!

  还记得师⽗惊噫过一声吗?想想看,孩子,黑⽩无常有使师⽗吃惊的力量吗?别说黑⽩无常没有,就是换上了三老的留字又如何?是的,孩子,上款确有金判两个大字。但使师⽗吃惊的,却是大字底下一行后来添上去的小字:‘丙寅中秋夜,终南阻天峰顶,可晤一品箫’。笔迹既非出于黑⽩无常,也非出自你⽗亲。这一来,师⽗可就完全明⽩了。但那时候,师⽗仍然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了风云帮。师⽗只能从这几句留语上悟及一点:语气含有要我非去不可的威胁,你⽗亲已经遭遇了不测。不过师⽗也同时得到了一点可怜的安慰,那便是你⽗亲一定仍活着!

  自此,师⽗的心神便感到不安起来,时间上还有两年,既愁这段期间你⽗亲将如何度过?又烦自己应该怎样安排才好?于是,师⽗不得不改变对你的传授方法。本来,只要你能在三年之內习成本门武功也就可以了,但如今无法从容,所以只好⽇夜鞭策于你;且传授本门心法之前以本来面目给你刺,又以留函给你惑和希望,百般励你的先天活力。

  师⽗为什么这样做呢?师⽗说过了,师⽗对能否活着回山一点把握都没有。师⽗离开你之后,真的去过了洛,那是为了打听武林中的消息。仗着易容精到,师⽗的⾝分到今天为止还没被人识破。今后,风云帮一天不解决,师⽗也只有暂以卧龙先生的化名撑下去”

  武维之忍不住岔口问道:“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老人黯然仰脸道:“孩子,别打岔,听师⽗说下去吧。师⽗在洛打听了很久,没有结果,便赶到临汝你长大的地方,找着了那个姓丁的老人,安排妥当,立即奔赴终南。到了八月十五⽇正⽇,师⽗恢复本来面目,表情虽极镇定,心中却狂跳着,一口气跃登阻天峰顶。

  终南跟王屋的月⾊,那夜自是一样。长空一碧,冰轮如镜。师⽗于月⾊下,见峰顶已先有人等着。三个蒙面人立着,一人坐在一张软椅中。立着的三人两前一后,将软椅围在中间。前二人⾐着一蓝一⽩,俨然金判跟一品箫的姿态。而软椅上垂首而坐的,正是你⽗亲!

  你⽗亲仍是一⾝⽩,那时候师⽗也是一⾝蓝。这样一来,峰顶五人中,便有着两位金判跟两位一品箫了!你⽗亲⾝后那位蒙面人,一⾝黑,⾝材娇小。那人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师⽗事后猜想,那人可能便是风云帮帮主凤仪。

  你⽗亲见了师⽗我,默然低头,一点表情也没有。师⽗见了你⽗亲,热⾎奔腾!一时遏止不住心头动,不顾一切地,便想抢扑上去。右首⽩⾐人蓦地喝道:‘站住!韦公正,这样对你好友无益!’师⽗一楞,终于依言站住了。因为师⽗见你⽗亲⾝后那位黑⾐人嘿嘿一笑、笑声中充満恶毒之意,周⾝不噤为之一冷。

  就在这时候,师⽗忽然发现一件事,脫口呼道:‘朋友,你的声音好啊!’⽩⾐人⾝躯一震,同时愕然望向左边的蓝⾐人。原来他们疏忽了,没服用变音丸。⽩⾐人此刻的声音已跟三次武会上的声音不一样,用的是他自己的!二人相顾良久,蓝⾐人嘿嘿一笑,⽩⾐人立即冷冷地道:‘横竖也不愁你姓韦的说将出去,给你姓韦的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是的,咱们就是昆仑司马兄弟!”

  在那一刹那,师⽗的感叹和惊讶,真是无法形容。师⽗动了好半晌,这才冷冷地道:

  ‘司马奇’方说得三个字,⽩⾐人又已冷冷接口喝道:‘住口!韦公正,今夜约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师⽗怒不可遏,叱道:‘在姓韦的面前,态度放好点,司马奇!’⽩⾐人全无顾忌的反相讥道:‘如你姓韦的识趣,就少摆盟主威风,你可知你今天所处的环境?’师⽗喝道:‘知道,这环境正好教训于你’师⽗口里喝着,便待上前整治那小子一番。讵知那小子非常悠闲地朝你⽗亲一指,笑道:‘很好,来吧!姓韦的,司马兄弟有着上好兵刃正想伺机而试呢!”

  天哪,原来他们仗你⽗亲为人质。师⽗暗叹一声,知道今夜的下风是占定了。当下忍气止步问道:‘两位司马大侠,这就是你们对无忧老人的报答吗?’一直没出声的蓝⾐人,忽然喝道:‘住口’听声音果然就是那龙剑司马正。这一声,⾊厉內茬!师⽗好似体会到一点东西,知道单跟他们兄弟斗气并非解决问题之道。当下冷冷一笑,换了一副语气,静静地又问道:‘好的,我们就先谈谈正题吧。不过姓韦的想跟品修兄弟说几句话,可以吗?”

  司马兄弟嘿嘿而笑,未置可否。于是师⽗便向你⽗亲颤声喊道:‘品修’你⽗亲没理睬。师⽗又喊道:‘品修’你⽗亲仍没理睬。师⽗正感纳罕之际,虎剑司马奇忽然嘲笑道:‘不必多耗气力了!韦公正,他已听到你在喊他,但他无法回答你。懂这意思吗?’原来你⽗亲⽳道受制。师⽗当时虽然双目噴火,但仍強制着,淡淡地道:‘你们此举,究竟为了什么呢?’蓝⾐司马正接口答道:‘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一点。’师⽗没做声,因为师⽗当时除了全力庒制着心头的‮狂疯‬念头外,已无一言好说、一事好做!

  蓝⾐司马正顿了顿,接着说道:‘说起来,我们要谈的问题也非常简单。现在,请韦大侠仔细听着:你们两位,真正的金判跟一品箫,仍是当今第三届的武林盟主。我们帮主十分敬仰你们二位,同时也十分信任你们二位,只要二位宣誓⼊帮,本帮久悬“龙”、“虎”两坛以待,咱们兄弟不过暂时权摄其政而已。韦大侠意下如何,一言便⾜全盘解决!’师⽗问道:‘什么帮?’⽩⾐司马奇接口答道:‘风云帮。’师⽗又问道:‘宗旨呢?’蓝⾐司马正道:‘现在问得太早。’师⽗忍气又道:‘龙虎坛主的地位如何?’蓝⾐司马正和⽩⾐司马奇在相瞥一眼之后,几乎是同声答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师⽗微微一笑道:‘地位既然如此之尊,怎么连组帮宗旨都问不得呢?’⽩⾐司马奇冷冷地道:‘地位虽尊,上面仍然有位帮主在!’师⽗立即接口哂道:‘帮主是哪”一位?’蓝⾐司马正道:‘要知道这个,也得在宣誓之后。’师⽗又哂道:‘且不问那位帮主是谁,但他自信德能皆优于金判、一品箫吗?’司马兄弟相顾失声,师⽗哈哈狂笑起来。

  师⽗狂笑了好一阵,直到中一般郁结之气消散殆尽,方始脸⾊一沉,厉声道:‘司马兄弟听清,烦请上复贵帮主,海枯石烂,两奇后人皆不受命!’这时,你⽗亲抬眼瞥了师⽗一眼。师⽗正待捕捉他的眼光,以便了解他的心意之时,蓝⾐司马正突然冷冷笑道:‘好了,会谈结束,这是预料中的必然结果。”

  师⽗猛上一步,喝道:‘且给姓韦的留下来。’⽩⾐司马奇侧目微哂道:‘留下来又如何?想用武吗?’师⽗厉声道:‘用武亦未尝不可!’蓝⾐司马正一指你⽗亲道:‘忘了我们的警告吗?’师⽗急怒攻心,厉喝道:‘我品修兄弟不像你们昆仑弟子那样没骨气!假如他能开口,姓韦的敢说一句,他除了喊好,绝不会有第二个字。你们有种,就不妨解了他的⽳道试试!”

  蓝⾐司马正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师⽗发觉蓝⾐司马正的笑声有异,知道其中可能另有隐情。当下強忍无名之火,待他笑毕沉声问道:‘阁下突发狂笑,也有说法么?’蓝⾐司马正大笑道:‘那还用问?’师⽗沉声又道:‘姓韦的这厢请教!’蓝⾐司马正笑道:

  ‘韦大侠料事如神,说的完全没错。在下兄弟不但相信,而且非常佩服。’微顿又接道:

  ‘你韦大侠言出必行,口中说拚,当然就会出手一拚;而这位一品箫大侠如果能开口,他也一定不会贪生怕死而反对⽟石俱焚。但为了韦大侠你着想,最好还是平心静气一点为佳。因为有一件事假如让韦大侠知道了之后,韦大侠很可能要遗恨终生,虽死不能瞑目呢!”

  师⽗心中微震,⽩⾐司马奇忽然一指你⽗亲,笑道:‘韦大侠,这位武大侠怎会落⼊敝帮手中的,韦大侠想过没有?’师⽗一怔,半晌无言。这一点,正是师⽗不明⽩,而又一直想追究的问题。但由于师⽗一时情急,竟给弄忘了。当时师⽗想等他们自动说出来,讵知两个混蛋偏不开口。师⽗无奈,只好冷冷笑道:‘如说我这位老弟系落败成擒,并非全无可能。但恕姓韦的唐突,凭你们昆仑三剑,大概还不够火候!”

  孰知司马兄弟不但不怒,反而齐声笑道:‘好说,好说!’⽩⾐司马奇更接下去笑道:

  ‘这就是在下以扮一品箫为荣的地方。别说咱们三剑不行,放眼当今的武林,包括三老在內,又有谁够资格?’师⽗故意冷笑道:‘那你们要说他是“自投罗网”了?’蓝⾐司马正微哂道:‘实情虽属如此,但韦大侠措词却稍稍欠当。’师⽗冷笑道:‘有劳斧正!”

  蓝⾐司马正忽然问道:‘韦大侠师门绝学是大罗周天神功对吗?’师⽗暗暗一愕,但立即冷笑答道:‘绝字谈不上,差堪凭以跻⾝武林丽已罢了!’蓝⾐司马正又道:‘该神功传自武圣同代的玄⾐仙子慕容美是吗?’师⽗听了心头微惊,暗忖:‘师门之源,他怎知如此的呢?’师⽗虽知你⽗亲绝不肯告诉他们,但仍冷冷笑道:‘如说我们武老弟看错了人,一时误托知心的话,知道这些也并算不了什么稀奇。’⽩⾐司马奇哂道:‘咱们兄弟尚无此等荣幸。”

  蓝⾐司马正接着又道:‘贵派第一代始祖仙樵老人于巫山获得大罗神功之后,曾将最后一句心诀自秘芨中删去,改镌于一方⽟砚之上;后来⽟砚遗失,以至贵派数传至今,尚无法将大罗神功练至十成火候,有此一说吗?’…”

  武维之失声道:“天哪!”

  老人平静地说下去道:“师⽗心头猛然一震,竟然无法置答。蓝⾐司马正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报告韦大侠一个喜讯,那块⽟砚现在敞帮帮主手中。’…”

  武维之喊道:“真的吗?”

  老人仰脸道:“应该不假。”

  武维之忙又问道:“何以见得呢?”

  老人仰着脸,深沉地道:“否则他们不能将本门武学的源流说得那么详细。”

  武维之又道:“后来呢?”

  老人沉痛地道:“师⽗当时咬咬牙,強笑道:‘谢谢阁下美意,韦公正虽聆此讯,但衷心一本如初,非常抱歉要使两位失望。’⽩⾐司马奇忽然大笑道:‘韦大侠,你又会错意啦!”师⽗一怔,没来得及有所表示,蓝⾐司马正已微微一笑,接口说道:‘不!韦大侠,要说抱歉,应该是敞帮帮主而不是您。因为敝帮帮主本应先通知您,但临时主意一变,却先通知了你的生死之,这位武大侠。’⽩⾐司马奇笑接了一句道:‘现在韦大侠总该明⽩了吧?’蓝⾐司马正也接道:‘所以说,站在你韦大侠的立场来说,我们实在想不出您韦大侠拒绝我们帮主的理由。’⽩⾐司马奇又接道:‘而你韦大侠居然拒绝了,真是令人失望。”

  师⽗受不了他们一句搭一句的奚落,颤喊一声:‘千万珍重,品修弟’怀着一腔沸腾热⾎,回⾝下了阻天峰。⾝后,⽩⾐司马奇笑喊道:‘韦大侠,不肯多留一会儿吗?’蓝⾐司马正接声遥遥⾼喊道:‘敝帮绝不会亏待武大侠,请韦大侠放心。而你韦大侠自己,今后应该对本帮采取什么态度,韦大侠自能明⽩,用不着咱们饶⾆关照。同时韦大侠也可慢慢考虑,敝帮主随时韦大侠来归!’”

  冬深夜静,一灯如⾖。老人说至此处,语声嘶哑,戛然而止。

  静了片刻,老人蓦地低下头来,目注爱徒,眼中闪着泪光。挣扎了很久很久,始哑声说道:“全部经过如此,知道了吗?孩子,你⽗亲之所以落得今天这般凄惨,全全是为了师⽗我啊!”哽咽着颤声又道:“⽇前你问师⽗说:‘别人冒你的名讳你知不知道?’师⽗说:“知道。’你又问:‘知道也不在乎?’师⽗说:‘在乎。’那在你纯是一派责备之意。可是,孩子啊!师⽗常跟你说,人犯错,可以责备,但绝不可责备得太早。似此情形,师⽗在乎却又能怎么样呢?”

  武维之低头泣道:“原谅维之,师⽗。”

  老人接着说下去道:“师⽗一死,原不⾜惜;但是,今天武林中要是没有一个金判韦公正,⽩⾐儒侠一品箫还能活着吗?这就叫投鼠忌器,风云帮利用了师⽗跟你⽗亲的友情,两相牵制。他们知道,若没有一品箫做人质,金判势将舍命与拼。同样的理由,没有了金判,一品箫如不屈服,也将毫无留下必要。孩子,孩子!你⽗亲在为谁受苦,师⽗我,我…”

  老人说至此处,已是老泪纵横,语不成声。

  师徒相对,唏嘘良久。武维之蓦地抬起泪眼,坚強地道:“不!师⽗,你错了!人生自古皆有死,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亲纵遇不测,只要咱们雪怈了他的仇恨,他也会含笑九泉的!”挣扎着又继续说道:“那样师⽗将会感到光荣的,因为您有着那样一位可敬的朋友;而维之,也将会为了有那样一位⽗亲而骄傲!”

  师徒又黯然片刻,武维之拭⼲眼角,问道:“师⽗知道⽗亲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老人深深昅了一口气,望着荧荧灯头道:“终南会后,风云帮的乖张行为,立即明目张胆地公然施行起来。问其用心,也不过使师⽗就范而已。师⽗若低了头,他们顾忌全无,又谁能担保他们不会变本加厉呢?唉,⽟门之狐⺟女若说为了报复当年人老的一剑之仇,她们所做的,已超过十倍而有余了,为什么还要组什么风云帮,涂炭武林呢?是为名?为利?

  为恨?为仇?是‮态变‬心理呢?抑或另有隐情?唉,据师⽗事后打听,该帮虎坛在终南,龙坛则在华山;至于总坛,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总坛随时迁移,并无定处。然而你⽗亲,应该被困在总坛之內。”

  武维之双目充満了怒火,注目道:“师⽗,指示维之怎么做吧!”

  老人瞥了爱徒一眼,点点头,黯然道:“孩子,师⽗知道你有勇气做任何事,但目前绝不是斗力的时候。年关在即,来年元宵少林之会,你也来不及参加了。你且将玲珑⽟杖送往巫山,师⽗拟先以卧龙先生名分与会,伺机行事。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你不必多管,因为你⽗尚在;而目前的一切,你也不必过分忧心,因为还有师⽗我。你只须不断磨练自己、坚強自己。记住你是‘一品箫’之子、‘金判’之徒、双奇之后;只要下苦功,早晚总有一天,你会在武林中大放异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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