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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书号:38646  时间:2017/8/16  字数:9312 
上一章   第五章 掘财宝白氏受审 闹厅堂公驴跳墙    下一章 ( → )
  我因新挂了铁掌、听了那么多赞语而⾼兴;主人因为听了区长一席话而喜。主人和驴——蓝脸和我,在金⾊的秋天原野上撒奔跑,这是我当驴之后最幸福的⽇子。是的,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正如你⼲兄弟莫言的剧本《黑驴记》所写:

  新挂铁掌四蹄轻,一路奔跑快如风。忘却前生窝囊事,西门驴喜又轻松。昂起头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

  临近村头时,蓝脸从路边采撷了一些柔韧的草蔓和⻩⾊的野菊,编织了一个椭圆形的花环,套在我的两耳部。我们与村西石匠韩山家那头⺟驴和石匠的女儿韩花花相遇。⺟驴的背上驮着两个偏篓,一边篓里盛着一个头戴兔儿帽的婴孩,另一边篓里盛着一只⽩⾊的小猪。蓝脸与花花谈,我与⺟驴对视。人有人的语言,我们驴也有自己的信息。我们的信息是由气味和体态以及原始的直觉构成。通过简短的谈,我的主人知道已嫁远村的花花是回娘家为⺟亲过六十岁生⽇。偏篓里的娃娃,是花花的儿子;偏篓里的小猪,是娘家赠送的礼物。那年头,人们赠送礼物,喜活物,譬如小猪,譬如小羊,譬如小,‮府政‬发放奖品,有时也用马驹、牛犊、长⽑兔。我看得出主人与花花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门闹的时代,蓝脸放牛,花花放羊,两人在草地上玩过驴打滚的游戏。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们的闲事,作为一头雄壮的公驴,我最关心的,还是眼前这头驮着婴儿和猪娃的⺟驴。它的年龄比我大,看样子在五岁与七岁之间。从它眼睛上方那个深陷的窝窝里大概可以判断出它的年龄,当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龄判断出来。你不要以为我是西门闹转世我就是天下最聪明的驴子——有一段时间我曾产生过这样的错觉——也许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驴腹呢。我初生时⽑⾊为灰,越长越黑,我不黑也不⾜以使我的四只蹄子耀眼夺目。它是一头灰驴,⾝体还算苗条,眉目相当清秀,牙齿非常整洁,它把嘴巴凑上来与我亲近时,我嗅到了它齿间⾖饼与麸⽪的香气。我嗅到了它‮情动‬的气味,同时感受到了它內心烧灼、‮望渴‬我爬跨的心思。于是我就产生了爬跨它的強烈望。主人问:

  “你们那里也闹合作社吗?”

  “都是一个县长‮导领‬,哪能不闹?”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转到了⺟驴的背后,也可能是它主动把腚调给我。‮情动‬气息更加浓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喉,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脸,龇出牙齿,鼻孔闭锁,不让臊味外溢,这姿态非常美丽,让⺟驴心醉神。与此同时,那槌,也英勇地伸出来,直地敲打着肚⽪。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就在我举起前蹄、意爬跨时,我看到了驮篓中那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婴儿,当然还有那只吱吱叫的猪仔。如果我径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刚挂上铁掌的前蹄,很可能会使偏篓里的两条命报销。如果那样,我西门驴只怕要永沉地狱,连畜生也难做了。在这一犹豫间,主人扽住缰绳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驴的⾝后。花花惊叫起来,慌忙拉着⺟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我爹还特意代过,说这头⺟驴正在闹栏,让我防着点,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花花说“我爹让我防着点西门闹家的那头叫驴,看,西门闹死了多少年了,我爹还觉得你是他家的长工,把你的驴也说成是西门闹家的驴。”

  “他没把这头驴说成是西门闹投胎转世就不错了。”我的主人笑着说。

  主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道他已经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这头⽑驴竟是他的东家投胎转世,对这头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红⽇即将西沉,花花与我的主人告别,她说:

  “蓝大哥,改⽇再谈吧,俺要走了,离家还有十五里呢。”

  “驴今晚也回不来了?”我的主人关切地问。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

  “俺家这头驴灵,喂了草料,喝⾜了⽔,把缰绳摘了,它自己就跑回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为什么要把缰绳摘了?”主人问。

  “怕被坏人给牵了去啊,有缰绳牵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说“万一遇到狼,有缰绳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说“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说“今晚屯里演戏,您快回去看戏吧。”花花赶驴前行,走出几步,回头道:“蓝大哥,俺爹说,你不要那么驴犟劲,还是跟着大伙儿一块走稳妥。”

  主人摇‮头摇‬,没说什么,盯了我一眼,说:

  “走吧,伙计,连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点就给我闯下大祸!我是让兽医劁了你好呢,还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听这话,心惊胆战,蛋囊紧缩,一阵‮大巨‬的恐惧袭来。主人,千万不要劁我啊,我想这样吼叫,但话出喉咙,就变成了一阵啊噢~~啊噢~~的长鸣。

  进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铁与路面的石头相碰,发出节奏分明的清脆声响。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驴秀丽的眉眼,娇嫰的粉,鼻畔氤氲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人世间的变故,对我有着很大的昅引。我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跑。通过他们奔跑中发出的话语,我知道,在西门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公所、合作社办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蓝脸和⻩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览着一个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银财宝。这个缸是下午在修筑戏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时发现的。我马上联想到,在那样的时刻,面对着从缸里溢出的珠光宝气,人们那种含混而暧昧的眼神。西门闹的记忆如嘲涌起,冲淡了西门驴对⺟驴的眷恋。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蔵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蔵在‮口牲‬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封在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氏,可是吃尽苦头。

  …起初,⻩瞳、杨七他们,把⽩氏、舂和秋香,关在一个屋子里审讯,坐镇指挥的是洪泰岳。我被关在另屋里,看不到审讯的场面,但能听到声音。说!西门闹把金银细软蔵在什么地方?说!我听到藤条和子敲打桌面时发出的啪啪声响。我听到秋香这个货哭着喊:村长,队长,大叔大哥们,我是苦出⾝,在西门家吃糠咽菜,他们从不把我当人,我是被西门闹強奷的,強奷我时,⽩氏按着我的腿,舂按着我的胳膊,让西门闹那头驴⽇了我啊!——你放庇!——是舂的喊叫——厮打声,被拉扯开的声音——她说的都是假话!是⽩氏在申述——我在他们家猪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们,我是受苦人,我是你们这个阶级里的,我是你们的阶级姐妹,是你们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门闹的脑子挖出来给你们吃了,我敢把西门闹的心肝摘下来给你们下酒啊…你们想想,他们埋蔵财宝,怎么能让我知道,阶级的亲人们哪,你们捉摸捉摸这个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舂没有哭闹,翻来覆去只是那几句话:我平⽇里只管⼲活,抚养孩子,别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们俩不知道埋蔵金银财宝的地点,只有我和⽩氏知道。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正。⽩氏一声不吭,急了就说:家里空支着一个大架子,好像金満柜银満箱,其实早就⼊不敷出了,有点流⽔钱,他也不会给我——我猜想她说到这里时,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舂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舂毕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丫头,打断骨头连着筋,将舂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为了传宗接代,而舂也争气,转过年来就生了龙凤胎。但收纳秋香,却是我的轻狂。⽇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巴。当然也怨这个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头蹭我,我西门闹不是圣人,顶不住这惑。为此⽩氏还恶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迟早要败在这个妖精手里。所以呀,秋香说⽩氏按着她的腿让我強奷她纯属胡编造,⽩氏打过她,这是真的,但⽩氏也打过舂啊。后来他们把舂和秋香放了,我被关在西厢房里,透过窗棂,看到这两个女人出正房时的情形:秋香虽蓬头垢面但眉眼间暗蔵着喜气,眼珠子溜溜地转。舂焦急万分,直扑东厢房,那里传出金龙和宝凤嘶哑的哭声。我的儿子啊,我的女儿啊,我心哀鸣,不知道何处做错,伤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难,不但祸及自⾝,而且殃及子儿女。又一想,被斗争被清算被扫地出门被砸了狗头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虚,普天之下,千百万数,难道这些人都做了恶事遭此报应不成?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月运行,在劫难逃,我西门闹脑袋还在颈上活着,就是祖上的荫庇了,世道如此,能保全命,就是万幸,何敢妄求。但我十分担忧⽩氏,万一她顶不住了,把蔵宝地点吐露出来,这非但不能减我的罪,而是给我发了一帖催命符。⽩氏,我的发,你心思深沉,有大主意,在这关键的时刻,可不能犯糊涂啊!站岗的‮兵民‬,就是蓝脸,他将背靠在窗户上,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听,听着正房里,展开了又一轮审讯。这一轮,可是动了真格的了。喊叫声震耳聋,藤条,板子,鞭子,菗打着桌子啪啪响,菗打着我⽩氏噗噗响,我⽩氏,尖声嘶叫,令我心如刀绞,胆战心惊。说,金银财宝在哪里蔵着?!——没有金银财宝…⽩氏啊⽩氏,你可真够顽固的,看来,不给她点厉害的尝尝,她是不会松口的。听起来好像是洪泰岳的声音,但也不是太像。接下来片刻,静寂无声,然后便是⽩氏的嚎叫,这次的嚎叫,让我⽑骨悚然。我猜不出是何种酷刑,能让一个女人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说不说?不说再来!——我说…我说…我心中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好,说了吧,横竖是一死。与其让她为保全我而受罪,还不如我去死。——说,蔵在哪里?!——蔵在,蔵在村东土地庙里,蔵在村北关帝庙里,蔵在荷花湾里,蔵在⺟牛的肚子里…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没有金银财宝,第一次土改时,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出去了啊!——大胆⽩氏,竟敢戏弄我们!——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把她拉出去!我听到威严的命令在正房里下达,下达命令的人,也许就坐在我平常所坐的那把红木太师椅子上,椅子旁边,是八仙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五子祝寿图。图的后边,就是夹壁墙,墙里蔵着五十两重的银元宝四十个,一两重的金锞子二十个,还有⽩氏的所有首饰。我看到两个‮兵民‬,把⽩氏拖了出来。她披头散发,⾐服碎成条条缕缕,浑⾝透,滴沥下来的,不知是⾎还是汗。一看发成了这等模样,我西门闹万念俱灰,⽩氏啊⽩氏,你的牙关够紧,你对我的忠诚⾜⾚,有你这样的夫人,我西门闹也算没在这人世间⽩闹腾一场。跟着出来两个持的‮兵民‬,我猛然意识到他们这是去毙⽩氏的。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势姿‬是“苏秦背剑”只好用脑袋‮击撞‬窗棂,同时我大喊:下留人!

  我对洪泰岳说:你这个敲牛舿骨的杂种,真正的下三滥,在我心里,你连我裆里的一⽑都不如,但老子时运不济,落在了你们这帮穷子手里,天意不可违,老子服软了,老子是你们的孙子了。

  洪泰岳笑着说: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很好,我洪泰岳,的确是下三滥,如果不是共产,我只怕要把那块牛舿骨敲到死。但现在,你倒运了,我们穷哥们儿时来运转,浮到上⽔头来了。我们清算你们,其实是把我们自己的财产拿回来。大道理我已经对你重复了千百遍,不是你西门闹养活长工和佃户,而是佃户和长工养活你西门闹和你们全家。你们蔵匿财宝,罪不可恕,但如果能悉数出,我们自会宽大处理。

  我说:埋蔵财宝之事,是我一个人⼲的,女人们一概不知,因为我知道女人不可靠,一拍桌子一瞪眼,她们就会怈漏所有的机密。我可以把所有的财宝起出来,数目惊人,能为你们购买一门大炮,但你必须保证,释放⽩氏,不要为难舂和秋香,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洪说:这你放心,我们会按政策办事。

  那么好,给我松绑。

  几个‮兵民‬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泰岳。

  洪泰岳笑着说:他们怕你破罐子破摔,做困兽斗呢。

  我笑了。洪泰岳亲手帮我松开绳子,并菗出一支卷烟给我。我用⿇木的手接了烟,坐在我的太师椅子上,心中无限悲凉。然后我一抬手,扯下那张五子献寿图,对‮兵民‬们说,用托子捣开吧。

  从夹壁里起出来的财宝,让在场的人们目瞪口呆,从他们的眼神,我看透了他们的內心。他们没有一个不想呑没这笔大财,他们甚至马上梦想了许多可能:如果把这房子分到我的名下而我又偶然发现了这个蔵宝之地…

  趁着他们⼊地盯着财宝时,我探手从太师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轮手,我对着青砖地面开了一,‮弹子‬弹起,嵌在墙壁上。‮兵民‬们纷纷扑地卧倒,只有洪泰岳站着,这个杂种,果然有些骨气。我说:洪泰岳你听着,刚才这一,如果我瞄着你的头,那么现在,你已经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但是我没有瞄你,也没有瞄你们任何人,我与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冤仇。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所以,我不伤你们一毫⽑。

  你说得非常对,洪泰岳说,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我作为个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杯换盏,结拜兄弟,但作为⾰命阶级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你现在,可以代表着你们这个即将被彻底消灭的阶级,开打死我,使我成为⾰命阶级的烈士;接下来,我们的‮府政‬就会毙你,使你成为你们反⾰命地主阶级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响。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许多眼泪。然后我说,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辈子不杀生,这是为⺟尽孝,她说如果我在她死后杀生,会让她在间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请去找别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够了,我想死,但我死与你说的什么阶级无关,我只是靠着聪明靠着勤奋也靠着运气积攒了万贯家财,从来没想到去加⼊什么阶级。我死了也不是什么烈士。我只是感到这样活下去实在是窝囊憋气,许多事想不明⽩,让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还是死了好。我把手抵在自己的脑门上,说:‮口牲‬圈里,还埋着一个缸,缸里有一千块大洋,很抱歉你们要先把圈里那些粪挖出来,才能起出那口缸,你们要先沾一⾝臭气,然后才能见到大洋。

  没有关系,洪泰岳说,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说挖出一圈粪,就是让我们跳到大粪里去打几个滚都可以。但我劝你,不要死,也许我们会给你留一条活路,让你看到我们穷子彻底翻⾝,让你看到我们扬眉吐气,让你看到我们当家做主,建设一个公平的社会。

  对不起,我说,我不愿意活了。我西门闹习惯了别人在我面前点头哈,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点头哈,下辈子有缘再见,伙计们!我勾了一下扳机,没响,臭火。当我把从额头上移开试图发现问题时,洪泰岳一个猛虎扑食上来,夺取了我的,‮兵民‬们随着上来,重新用绳子捆绑了我。

  伙计,你缺少知识,洪泰岳举着左轮手说,其实你何必将口移开?左轮手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机,下一颗‮弹子‬就被击发,如果这颗‮弹子‬不是臭火,你也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青砖了。他得意地大笑着,命令‮兵民‬们组织人,赶快去挖圈。然后他又对我说,西门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一个想开‮杀自‬的人,没有必要再说谎了…

  主人牵着我,费劲地挤进大门。因为这时候,‮兵民‬们遵照着村⼲部的命令,正在从大院里往外驱赶人群。胆小的人,庇股被托子捣着,急跑出大院;胆大的人,又急挤到里边去看个究竟。主人牵着我,一头雄伟的公驴,在这样的时刻进门,难度可想而知。村里曾经试图把我们蓝、⻩二家从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门家大院成为村公所的一统天下,但一是村里找不到闲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瞳,都不是好剃的头颅,要他们搬出大院,短期內比登天还难。因此我西门驴,每天可以与村子里的⼲部们,甚至和下来视察的区、县⼲部们,在一个门口进出。

  闹嚷了一阵,许多人还是在院子里拥挤着,‮兵民‬们也嫌累,索退到一边菗烟。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把那棵大杏树的枝条涂抹得金光灿灿。树下站着两个持守卫的‮兵民‬,‮兵民‬脚前的东西被人群遮挡,但我知道,盛着财宝的那口缸就在那里,人们一拨一拨地往里拥挤,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财宝。我对天发誓这口缸里的财宝与我西门闹无关。这时,我胆战心惊地看到,西门闹的正⽩氏,在一个持‮兵民‬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从大门口进来了。

  我⽩氏,头发如⿇线团,浑⾝⻩土,仿佛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摇,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体平衡艰难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收束⾝体,自动地让开了那条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门口,原先正对着一堵镶嵌着斗大“福”字的影壁墙,土改复查时,被几个财心窍的‮兵民‬连夜拆毁,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梦到:影壁墙里有几百金条。结果他们只拆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氏,被甬路上一块凸出的卵石绊了一下,⾝体前扑,趴在地上。杨七不失时机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大骂:

  “滚起来,装什么死?!”

  我感到有一股纯蓝火苗,在头脑里轰轰地燃烧起来,焦虑和愤怒,使我不断弹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沉重,气氛突然无比悲凉。西门闹的子嘤嘤地哭着,撅起庇股,双手扶地,往起爬,那副姿态,像只受伤的青蛙。

  杨七又抬脚踢,被站立在台阶上的洪泰岳喝住:

  “杨七,你⼲什么?解放这么久了,你还张口骂人,抬手打人,你这是给共产的脸上抹黑!”

  杨七満脸尴尬,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阶,停在⽩氏面前,弯把她架了起来。她‮腿双‬一软,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说:

  “村长,饶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

  “西门⽩氏,你不要这样,”洪泰岳用力端着她,才没使她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随和,但随即又变成严厉。他严厉地对着院子里的看客,说:“都散开,围在这里⼲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散开!”

  众人低着头,慢慢散去。

  洪泰岳对一个梳着披⽑的胖大妇人招招手,说:

  “杨桂香,过来,扶着她!”

  杨桂香当过妇救会长,现在是妇女主任,是杨七的堂姐。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扶住了⽩氏,往正屋里走。

  “⽩氏,你好好想想,这缸财物,是不是西门闹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财宝埋在哪里?不要怕,你说出来,没有你的罪过,一切罪过都是西门闹的。”

  严厉的拷问声,从正屋里传出,冲进我⾼耸的驴耳,此时,西门闹与驴混为一体,我就是西门闹,西门闹就是驴,我,西门驴。“村长,俺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蔵财宝,也不会埋蔵在那个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声音。

  “不说就把她吊起来!”

  “把她的指头夹起来!”

  我哀嚎,连声告饶。

  “⽩氏,你好好想想,西门闹已经死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也没有用,起出来,可以为我们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现在解放了,讲政策了,不会打你,更不会给你上刑。你只要说出来,我保证给你记一大功。”是洪泰岳的声音。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庇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太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兵民‬的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荷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听不得⽩氏的哭声,她的哭声让我痛苦让我內疚,我后悔生前对她不好,自从得了舂和秋香,我就没上过一次她的炕,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诵经念佛,敲着我⺟亲敲过的木鱼,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扬头,缰绳拴在立柱上。我扬起后蹄,把一个破筐头踢飞。我摇啊,晃啊,喉咙里发出灼热的嘶鸣。我感到缰绳松开了。我自由了,我冲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冲到院子里。我听到正站在墙撒尿的金龙大声喊叫:

  “爹,娘,咱家的驴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小试蹄腿,蹄下喀喀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圆浑‬的庇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兵民‬也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瞳从正房里跑出来。秋香从东厢房里跑出来。‮兵民‬拉动栓。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者也成为畜生。⻩瞳用脚踩住了我的缰绳,我一扬脖子,把他扽倒。缰绳抡起来,像条鞭子,菗在了秋香的脸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喜。你这个黑心肝的小‮子婊‬,我要跨了你。我从她头上一跃而过。众人围上来。我一横心,冲进了正房。是我西门闹回来了!要坐我的太师椅,要捧我的⽔烟袋,要端我的小酒壶,喝四两二锅头,再吃一只小烧。我突然感到这正房变得如此憋窄,一动弹腿便听到哗啷啷的响声。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或是侧歪在地。我看到被我到墙的杨桂香那张扁平金⻩的大脸,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瘫坐在青砖地上的贤⽩氏,心中纷,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驴的嘴脸驴的⾝体。我想抱起她,却突然发现她在我‮腿两‬之间昏了。我想亲她一口,却猛然发现她头上流出了⾎。人驴不能相爱,贤,再见吧。就在我昂然蹿出堂屋时,一条黑影,从门后闪出,抱住了我的脖子,‮硬坚‬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辔头。我感到耳剧痛,不由地低下头去。但随即便看清,像昅⾎蝙蝠一样伏在我头颈上的,是村长洪泰岳,我的冤家对头。我西门闹为人时没斗过你,难道我成了驴,还要败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強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我长鸣一声,冲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手脚笨拙地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广大无边,再也不能受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听到那个杨桂香在喊叫:

  “⽩氏的头被驴咬破了,村长的胳膊断了!”

  “开,击毙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听到了‮兵民‬拉栓的声音,我看到了着我冲上来的蓝脸和舂。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积蓄着最大的力量,对着⾼墙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冲出来的豁口,纵⾝一跃,四蹄腾空,⾝体拉长,飞出了院墙。

  蓝脸家那头驴会飞的传说,至今还被西门屯里那些老人们提起。当然,在莫言那厮的小说里,更被描写得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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