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是由莫言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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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书号:38655  时间:2017/8/16  字数:5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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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说,一九四七年,我生气蓬,琊十二分地⾜;宛若红⾊沼泽里一只刚萎了尾巴的半大马蹄蟾蜍,全⾝流动着‮红粉‬⾊的毒

  现在,我可老了,躲在剑叶莲的嘲泥土里,整⽇昏昏睡。

  ⽗亲说,我的二姑姑,从小就会咬人,牙齿锋利,像荒草丛中的小狼。我⽗亲——你们爷爷左手的食指弯曲着难以伸直,像一节生着疤瘤的树。⽗亲说他的⽗亲说:这就是被她咬的…她咬住东西轻易不肯松口,像沼泽地里那种⻩盖的鳖,牙上打着狠狠,‮动耸‬着耳朵,眼睛里闪烁碧绿的光线,那样子可真叫吓人,那样子谁见了谁怕。⽗亲说他杀猪一般地嚎叫着,痛楚深⼊骨髓,甩动手臂,带动着那小妖精像⽪球一样滚来滚去,但终究无法甩掉她。⽗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闻声起来,⾼叫着我⽗亲的名字:武儿,武儿,别硬拽,别強拽,当心把指头弄断。我有法子对付她。⽗亲说我们的老爷爷折了一儿,轻轻地戳着她的鼻孔,终于戳出了一个大啊啾,趁着这机会,我们爷爷⾎淋淋的手指才从她的嘴里解放了。那年她才三岁多一点,就恁般厉害,家族中人谁不惧她!你们的老爷爷说:都躲着她点,她是个属鳖的,咬住东西不松嘴。你们的老爷爷雄豪半生,举雁落的角⾊,他怕过谁?若要管三发了怵,⽟皇大帝开当铺!就连他,也怵着你们的二姑。她不怕死,似乎也永难死。她生,你们老死;无人喂她一口,正好家里的老⺟狗下了四只崽子,你们的老爷爷便把她扔到房檐下那铺着⼲草的狗窝里,与狗崽子们抢头。老⺟狗通人,主子的女儿,自然不敢怠慢,把最好的头让给她。她是个吃狗长大的孩子,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发出一种拖着长腔的嚎叫,这种叫法就是那所谓的狗哭,主大祸降临,整个家族,一条街上的人,都被她——老⺟狗和小狗们也加⼊了半夜的哭嚎——的哭嚎惊恐着,在蟋蟀的促促声与壁虎的索索声中哆哆嗦嗦,长夜难眠。⽗亲说在深夜里他⽗亲看着一个⾎红的点儿在我们老爷爷的烟袋锅里闪烁着,光点明亮时能看清一张瘦削的、被茂密的胡须包围着的脸。耝重的呼昅、长长的叹息和切齿磨牙的声音替着出现。你们的老爷爷在那些⽇子里心事重重。⽗亲说他⽗亲有一次壮着胆儿出去小便,群狗和我们二姑的嗥叫声声慢、声声凄凉。他感到有一股彻骨的寒气在他的脊髓里游走,头顶上的⽑发噼噼啪啪地直立起来。

  我们的爷爷看到紫⾊的天幕上点缀着几十颗有棱有角的‮大硕‬星斗。

  星斗的光芒是那样的刺眼,是那样的怪异。它们仿佛在嗥叫声中颤抖,随时都会坠落下来似的。⽗亲说你们的二姑双膝跪地、双胳膊撑地,仰着脸,扬着下巴,与老⺟狗和它的四个狗崽子们的蹲踞‮势姿‬一模一样。她的眼睛的绿⾊光芒比狗眼里的绿光还要強烈。⽗亲说爷爷胆战心惊地看到我们的二姑伸直脖子、绷紧了⽪肤,嘴巴嘬成圆筒状,像吹火一样,对着天上的星斗,发出了骇人的嗥叫。群狗模仿着她嗥叫。在她(它)们的嗥叫里,星斗一颗颗像被狂风吹动着的红灯笼,⽗亲说二姑姑的嗥叫比狗们的嗥叫拔得更⾼更尖拖腔更长,好像⽟米林里秀出来的一株⾼梁。她是它们的歌唱教员。⽗亲说爷爷那夜里硬是撒不下尿来,地跑回屋里。他看到室外的天地⻩漫漫的,令人感到将有山崩地裂的大祸临头。⽗亲说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个怪梦,在梦中,他说爷爷上了天,看到那些星斗都用一的青草扭成的绳子吊着,一些灰⾊的兔子在紧一口慢一口地啃着绳子,二姑的嗥叫直冲云霄,而她的每一声长叫,都像鞭子一样,菗打着兔子们的脊梁,促使它们用更快的速度啃草绳。

  家族中人纷纷向大爷爷和大提出了‮议抗‬。大爷爷差七爷爷将爷爷唤去。⽗亲说我爷爷铁青着脸回来,从炕席下菗出一柄缺尖的刀。⽗亲说这柄刀是从一个捻子⾝上解下来的,那捻子⾝⾼马大,一副⾝经百战的样子。这柄刀,⽗亲说,一定沾満了旗兵的鲜⾎。我们的老爷爷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多年的红锈与清⽔混合在一起,像污浊的⾎一样,流在磨刀石旁的土地上。⽗亲说爷爷闻到了一股強烈的铁腥味儿,他说铁的腥味儿与⾎的腥味儿极其相似。

  在爷爷霍霍的磨刀声中,⽗亲说老⺟狗和四只小狗崽子缩在狗窝里,哼哼唧唧地叫着,好像预感到大祸临了头。二姑却绕着磨刀的老爷爷转圈子,嘴里发出模仿磨刀的“霍霍”声。她受了狗的影响,用四肢爬行起来比直立行走还要快捷。⽗亲说她那时的确不像个人样子:长发披散,背弯曲,全⾝青紫,指甲‮硬坚‬锐利,只有那指里的蹼膜,透露着永远的‮红粉‬。你们的老爷爷用一把草把刀擦拭⼲净,举起来,眯着一只眼,歪着嘴巴,打量着刀的锋口。⽗亲说刀银光闪闪,好像一条银蛇。‮杀屠‬随即开始,我爷爷左手上戴了一只驯鹰用的⽪‮子套‬,弯着,从狗窝里揪出了一只狗崽子。他捏着狗的颈⽪,小狗滑稽地抻动着四条腿,少⽑的粉⾊肚⽪显得嫰油油的。这是只小公狗,那像颗糖葫芦的小玩意往外滋着尿。我爷爷把小狗⾼抛起来,然后右臂机械而僵硬地、闪电般地一挥,在半空中将那小狗拦斩断了。小狗两半着落了地,前半截“汪儿汪儿”地叫着,后半截拨浪尾巴。⽗亲说,我爷爷的刀真是快得无法再快了,挨这样的刀砍了头都不会觉得痛。⽗亲说我爷爷就这样一连斩了四条狗崽子,然后又抖擞精神,转向那条老狗。⽗亲说自从‮杀屠‬开始后,那条老狗就一声不吭地僵卧在窝,任凭爷爷一、二、三、四次地伸手从狗窝里往外揪狗崽子,它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没有。你们的老爷爷先用刀去戳了戳它,试图待它往窝外逃窜时再下狠手,可是它依然一动不动。于是伸手把它拖出来,它四条腿软塌塌的,俨然已是一条死狗了。你们的老爷爷奇怪地“咦”了一声,说:死了?随即踢了一脚,它翻了一个个,尾巴弯在腹下,果然是死了。⽗亲说你们的老爷爷闭着眼,拄着刀,静默了⾜有菗袋烟的工夫,然后,扔掉刀,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

  四条小狗分成八半,‮藉狼‬在地,热烘烘的腥味儿,熏得人直想呕吐。

  ⽗亲说他的二姑姑试图把小狗的尸体对在一起,但她不辨颜⾊,拼一气,于是小花狗的庇股对在小黑狗的头上,小黑狗的前半截又与小⽩狗的后半截连接在一起,就这样产生了荒诞与幽默。二姑姑搞得双手狗⾎,脸上也沾了一片片红,样子狰狞恐怖。⽗亲说我们的爷爷远远地躲在墙角,本不敢往前凑。⽗亲没说那些狗尸最终是怎样处理了,也没讲是谁收蔵了吹⽑寸断的刀,又是谁帮二姑姑洗净了⾝上的狗⾎。⽗亲说那老⺟狗死得奇怪,死得不一般。⽗亲说你们的爷爷第一个推断是:老⺟狗看到孩子被杀,万分悲痛,它的肠子一定寸断了;第二个推断是:老⺟狗看到大祸临头,惊吓而死,它的苦胆一定破了!第三个推断是:老⺟狗看到在劫难逃,在‮杀屠‬开始前已经像老和尚一样涅涅槃了。我们爷爷的三个推断里,第三个最为美好,其中包含着若⼲超脫于生死之外的大精神大思想,人能涅槃已算⾼境,何况一条老⺟狗。

  ⽗亲说本来你们的老爷爷是下了狠心要像杀狗一样把你们的二姑杀掉的了,但那条老⺟狗的自绝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击中了他的要害。从此后他无疑是一具行尸走⾁,好像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着你们二姑那一

  ⽗亲说那是个极其炎热的中午,你们的老爷爷袒着肚⽪,在院子里的榆树影里吃西瓜,成群结队的红头苍蝇围着他飞舞,轰不走,赶不散,好像他是一具腐尸。这时你们的二姑从外边跑来了。

  她那时已经十岁,离开了狗的世界后,她已出落成一个相当美丽的小姑娘,除了她手指间那些蹼膜还令人心里不愉快之外,别的一切正常。她那天穿着一⾝红绸子⾐服,头发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红绒花,简直是一把火。她手里拿着一支银子柄的七星左轮子手。那小玩意儿闪闪发光,精巧得像个假货。一进大门她就喊叫:爹,我要毙你!

  ⽗亲说老爷爷把嘴里的黑西瓜籽儿吐出来,拍拍鼓鼓的肚⽪,平静地说:这玩意儿也能打死人?‮弹子‬打到我鼻孔眼里我能给你擤出去,打到我的肚脐眼里我能给你出去。你们的二姑说:爹,你是在吹牛吧?老爷爷说:不是吹牛,你不妨试试。你们的二姑说:好,我试试。她说着,笨拙地转了一下轮子。然后,瞄准你们老爷爷的肚脐,叭,就是一。你老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啪啪地拍着肚⽪说:怎么样?闺女,你爹没有吹牛吧?你们的二姑狐疑地看着口冒出的缕缕青烟,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再次将口对准她的爹,叭、叭、叭,叭、叭、叭,三一个小间歇,连续六,都招呼在你们的老爷爷⾝上。你们的老爷爷笑声朗朗,但立即有一股鲜⾎从他嘴里蹿出来。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喊一声:好——,随即前仆在地,苍蝇如一块绿⾊的尸布,一秒钟之內,便遮盖住了他的⾝体。

  ⽗亲说,你们的二姑从此便消逝了踪影,家族中曾‮出派‬过十几个人四处明察暗访,想把她抓回来用最严厉的酷刑活活烧死,但都空手而回。当然,也不能说一无所获,‮出派‬去的人,每个人都带回来一大堆消息,有说她被一个⽩胡子老头领走了的,有说她跟着一只老狐狸进了红⾊沼泽的,有说她跟着一个杂耍班子闯江湖的,等等。家族中的娘们,⼲脆说她原来就不是人,是讨债鬼投胎,是蛤蟆精、狐狸精投胎。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我们忘记了她,说忘记也不可能是完全忘记,她像一块病,潜蔵在我们心里;她是一个千纠百结的伤疤,长在我们⾝上,每逢雨天气,就令我们不舒服。其实,家族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趾间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修炼着,一旦她长丰満了羽⽑,就会飞回来。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在红⾊沼泽周围繁衍了数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对头的。

  果然,⽗亲说,这一天终于到了。那是个草⻩马肥的深秋的夜晚,炼丹的狐狸把红⾊沼泽弄得一片片辉煌,夜间飞行的鸿雁在⾼空中呜叫着,河⽔在响亮流淌,狗在呜咽。这时候村外燃起了几把冲天大火,⾼大的⾕草堆被点着了。火光把家家户户的庭院照亮,窗户纸一片通红。街上响起马儿“咴咴”的嘶鸣,和马蹄铁打击青石板道发出的清脆响声。⽗亲说那时他的⽗亲寄居在桥头大老爷爷家,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从黑影里蹿起来,往土炮、土里装填着火药。

  他的⽗亲缩在炕角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大老豢养的那七条狗咬成一片,响亮的马蹄声从街北头响到街南头,又从街南头响到街北头。听动静有十几匹马,是一股不算小的响马。⽗亲说马队跑了几个来回趟子后,一个尖锐的女人声在街上⾼扬起来:都听着——姑今夜来——是冲着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里‮觉睡‬,不怕死的尽管出来——然后就噼噼啪啪响了十几。⽗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僵在院子里。⽗亲说你们爷爷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你们的二姑回来了。紧接着弹就啪啪地打在门板上。⽗亲说大老爷爷家的大门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里外包着铁⽪,还打着密集的‮菇蘑‬钉,这样的门‮硬坚‬无比,‮弹子‬本打不透。

  ⽗亲说大老爷爷和大老醒过神来,便开始了顽強的抵抗。他们首先点燃了大门两侧的土炮,轰隆隆两声巨响。震得窗户纸像笛子一样呼啸。⽗亲说门外传来马的悲鸣声,并听到一扇⾁障壁倒地的声音。一个男強盗在外面呼道:我的马啊!

  这说明没有放空炮,大老爷爷和大老像两只凶猛的老豹子一样,从这个眼窜到那个眼,把五只鸟放了一遍。然后,大老爷爷}亡着往筒里装火药,大老从梁头上解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盛着几十颗小香瓜形的炸弹。从大老趔趔趄趄的步态上,⽗亲说他的⽗亲看出了那一篮子炸弹的分量。⽗亲说这时外面的声和咒骂声像河里的⽔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大门被重物‮击撞‬着,发出“空咚,空咚‘’的巨响。大老从篮子里摸出一颗炸弹,放在影壁墙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扬臂撇到墙外,俄顷墙外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墙外的強盗怪叫着跑远了。大老又撇出去一颗炸弹,‮炸爆‬过后,墙外一声声息也没有了。大老对大老爷爷说:这小杂种,哼,这小妖精!火光里,⽗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脸上的‮奋兴‬表情,大老爷爷要开大门,遭到了大老的拒绝。后来据旁人说,你们二姑就潜伏在大门不远处,只要大老爷爷一开门,就没有活路了。他们的第一次退却是条诡计。⽗亲说大老又漫无目标地往墙外丢了十几颗炸弹,天就渐渐放了亮。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才准许大老爷爷开门。门口躺着一匹淌出了肠子的死马,还有一大石条,撞门用的,还有一些⻩铜的匣弹壳,在光下闪烁着金光。⽗亲说大老爷爷家的院墙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马⾎涂抹上一行污秽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非割下你的鸟来不可!旁边还画着一个鸟,鸟头极度夸张,像个大头的婴孩。苍蝇密匝匝地伏在字与画上昅脏污,所以那字、那鸟都很立体,并且蠢蠢动。

  这场保卫战结束之后,大老爷爷和大老积极备战,花⾎本购买炸弹和火药,又把家族中男人轰来,加⾼了院墙,加固了大门,还在院墙周遭挖了十几个下边揷満尖桩子的陷阱。

  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卷土重来。一天天等过去,一年年等过去,一等等了二十年。二姑没到,她的两个儿子,却如两位天神,伴随着北虹到来,当天晚上,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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