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张爱玲(张爱玲传)是由西岭雪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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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西望张爱玲(张爱玲传) 作者:西岭雪 | 书号:39226 时间:2017/9/5 字数:14355 |
上一章 第六章 上海的公寓生活 下一章 ( → ) | |
1 我的灵魂不知疲倦不舍昼夜地追着张爱玲的影子飞,从海上到港香,再从港香回海上,一直飞进重重雾里去——海上的雾太大了,不仅有海雾,还有硝烟。此时的海上已经沦陷,云弥漫。我的灵魂飞在天上,时而清晰,时而茫。幸好有断续的胡琴声为我引路,有“克林克赖”的电车线为我引路,有静安寺的钟声和百乐门的乐曲为我引路,还有那清渺的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 1942年五月,张爱玲回到了海上,炎樱跟她一起。 由于战争,学业未能完成,那两个奖学金和“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的许诺也成了太下的彩虹,看着七彩夺目,却走不进去。 从港香回来,爱玲对海上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和胖。在港香,广东人都是又黑又瘦的,像糖醋排骨,印度人还要黑,马来人还要瘦;海上人却是粉蒸⾁,満圆浑,肥⽩如瓠,简直随时可以上报纸做代啂粉的广告,每一个都是长不大的孩童。 她不由微笑,把学业未完的烦恼暂时放到脑后。 仍旧住在爱丁顿公寓,只是从五楼搬到了六楼;仍旧是每夜枕着电车回家的声音觉睡,每早闻着咖啡馆的面包香起;仍旧跟姑姑住在一起——和姑姑在一起,即使是租的房子,也是家,有种天荒地老的感觉。 一切都和离开前一样,连面临的问题也是一样——嫁人,抑或工作。不然,何以为生? 钱,仍是生活中头件大事,最磨挫人志气而不容回避的。 这时候才觉得三年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如果她要工作,仍然只好做女店员、女记书员,最好的也不过是做个女教员,或是女编辑员。 或者可以写文章,从前不是给《大美晚报》投过稿,也获了成功么?写什么好呢?自己最悉的好像便是电影,大学里最经常的记忆就是同炎樱两个到处去看电影,连战时也不放过。也罢,就写电影吧。 于是她开始拼命地写稿,用英文,写影评,投给《泰晤士报》,评的是《梅娘曲》、《桃李争舂》、《万世流芳》、《生新》、《渔家女》、《自由魂》、《秋之歌》、《两代女》、《万紫千红》、《回舂曲》… 写这种小文章,简直不需要构思创意,只是随笔写来就好,那是她自小最喜的营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简直再轻松不过了。 天下最轻松最可爱的工作,莫过于做一件自己喜的事情而还可以把它换成钱了。所以后来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写着:“苦虽苦一点,我喜我的职业。” 有一天弟弟子静来看她,姐弟三年未见,见了,却也不觉得怎么亲热,仍是淡淡地招呼。在他,是觉得这个姐姐已然遥远,同自己不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甚至不在同一片天空下,三年不见,她好像更瘦了,也更⾼了,长发垂肩,⾐着时髦,十分飘逸清雅;在她,则是因为觉得抱歉——当年⺟亲收留了她而拒绝了他,使她觉得仿佛欠了弟弟什么,面对他就仿佛面对债主,有种不知如何的拘泥和窘缩。 她沏了一壶红茶,切了块从楼下咖啡馆叫的五角星形蛋糕,同弟弟两个分着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多半只是子静在说,她只是听着,心里风起云涌,表面上却只波澜不惊。 他说:“⽗亲还是老样子,菗烟片,菗得很凶,家里也很紧张,越来越紧。” 爱玲点着头,并不搭腔。 子静搭讪着问:“姑姑今年有四十岁了吧,还没打算?” 爱玲淡淡地笑笑,仍不说话。 子静又问:“你有妈妈的消息吗?” 爱玲脸上闪过淡淡忧郁:“姑姑说,妈妈去新加坡后,开始还有一两封信寄来,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再没消息了。”她没同他说⺟亲去港香的事,因为不愿意他问得更多。 子静也是担忧,然而忧伤于他从来都是不深刻的,所以很快又转了话题:“姐姐最近看了什么电影没有?” 姐弟俩这才打开话匣子,从电影、书,聊到街景、市场。爱玲絮絮地讲起去静安寺庙旁的亚细亚副食品店买菜的事,那些卖⾁、卖菜、卖蛋的人都使她趣兴盎然。她喜听他们讨价还价,精明利落,又世故圆滑,有点小奷小坏,可是坏得有分寸。而且文理清顺。有一次她排队买肥皂,听到旁边一个小学徒向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勋’,可不是‘薰风’的‘薰’。” 她不由笑出来,现在说起来还要笑:“到底是海上人呢!” 子静也笑了:“姐姐也是海上人呀。”过一下又补充“不过不大像。” 不知道是说长得不像海上人那么肥⽩呢,还是说情不像海上人那么精明。 爱玲并不深究,只是笑问:“做什么老瞪着我看?” “你的⾐服…”子静不好意思地说“真怪。是港香最新式的样子?” 爱玲这天穿的,正是她在港香做的那件红地蓝⽩花的布旗袍“奇装异服”中的一件。她笑:“你真是少见多怪,在港香这种⾐裳太普通了。我还嫌不够特别呢!” 子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惆怅:“从前妈妈第一次回国来,穿着洋服,大家也都说怪…” 提到下落不明的⺟亲,姐弟俩又沉默下来。半晌,是张爱玲先拾起话头:“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子静腼腆地说:“我去年夏天考进复旦大学了,是中文系。”看见姐姐面有鼓励赞许之⾊,自觉得意,又补充“教英文的是顾仲彝,教国中文学的是赵景深,都是很有名的教授。我在复旦念了两个多月,可是因为战争…”他的声音低下来。 爱玲嗟哦:“因为战争…”不噤长叹一口气,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学业。 子静接着说:“大学停课內迁,不愿迁到內地的生学可以拿到转学证。爸爸不赞成我离开海上,所以叫我拿了转学证在家自学复习,让我今年转考圣约翰大学。” “哦?”张爱玲注意起来“圣约翰大学很好呀。” “是,与姐姐从前读的圣玛利亚学校齐名的。” “是的。” “姐姐呢,姐姐的学业怎么办?就这么荒废了,太可惜了。” “是呀,只差半年就要毕业了呀!”爱玲愤愤地说,就是学业这件事叫她耿耿于怀——多么艰难周折才能上学,好容易考进伦敦大学,因为战争去不了,转⼊港香大学,却又因为战争,连港大也毕不了业——老天爷好像存心与她为难!贾宝⽟衔⽟而生,她却是打着伞出世,无论走到哪里,光怎么灿烂也好,属于她的永远是伞下的凉。 子静灵机一动,鼓动着:“其实姐姐也可以想办法转⼊圣约翰大学呀,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同学了,可以常常在学校碰面。” 爱玲面⾊一动,转又黯然:“不过——学费。”她叹了一口气“姑姑没钱的。” 姑姑张茂渊回国后一直在英商怡和洋行做事,海上沦陷后,她和一千多位在华员工都被裁员,转去电台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又改在大光明戏院做翻译。一个人生活也还⾜够,加上张爱玲的学费和生活费那就拮据得很了。 爱玲犹豫地说:“我现在这样子⾚手空拳地来投奔,已经很拖累了,如今再闹着要上学,多加一笔学费,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林黛⽟吃燕窝——故事倒多。不过上学的事,姑姑也曾提过,说是当年爸妈离婚的时候有过协议的,我的教育费该由爸爸负担,港大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妈妈拿的,现在剩下半年,理当该由爸爸拿出来。可是…” 她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然而子静已经明⽩了——自从四年前姐姐在冬夜里逃出⽗亲的家,至今都没有再回去过。⽗女俩断绝往来已经四年多了,如今要姐姐回去向⽗亲低头,开口谈钱,那真是很委屈磨折的。 他于是自告奋勇:“不如我替你跟爸爸说,探探他的口风也好。” 爱玲点了点头。 2 张家这时已经搬出别墅,住进了一幢小洋房,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然而子静避开继⺟跟⽗亲婉转地提起姐姐的转学申请时,张廷重倒也没有拒绝,沉昑了一下说:“你叫她来吧。”算是同意了。 过了几天,张爱玲登门了。这是⽗女反目后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见面。 整个会见过程不⾜十分钟。 她木着脸提出她的请求,一无笑容; 他木着脸叫她先去报名考转学“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然后她便走了。 自始至终,她没有对他笑过,他也没有对她发脾气。他们都没有提及她的⺟亲⻩逸梵。而后⺟孙用蕃,则一直躲在楼上没有下来。 在这一次见面之前,他们都是设想过和解的,一个是为了赎罪,一个是为了释怀——无论是罪孽还是仇恨,背负得太久,都会令人疲惫而窒息。他们都希望可以借着这次见面来解脫自己,也释放对方。 然而他们都不能够。 她从⽗亲的囚室里逃了出来,可是她的记忆还锁在那里;他已经不见他的前十几年,然而在女儿的脸上却仍读到她的神气。 他没有忘记她曾经是怎样的叛逆,她也没有忘记他曾经是怎样的暴。 他们两个,都不能忘记。 1942年秋天,张爱玲转⼊圣约翰大学文学系四年级,弟弟张子静进⼊经济系一年级。姐弟俩终于达成了“同学”的愿望。 其中有个小揷曲很让啼笑皆非——文学天才张爱玲在转学试考时居然国文不及格,要去补习国文。真不知是她在港香对国文生疏太久了,还是考卷的內容与形式实在八股? 不过张爱玲倒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成一件笑话说给弟弟听,并且开学不久便从国文初级班跳到⾼级班。 姐弟俩终于可以常常在校园里见面了,而炎樱也一同转⼊了圣约翰,继续与爱玲同学。两个人一个矮、胖、活泼不羁,一个⾼、瘦、沉默寡言,相映成趣的画面再次成为校园內的一道风景。炎樱还计议着要做两件⾐裳,各写一句联语,在路上遇见了,上下句便忽然合成一对。 她们两个仍然喜在穿上下工夫,从国中传统和民俗中获取服装设计的灵感,齐声批评时下看不⼊眼的装束。 那时有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线毯改制大⾐,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线条。炎樱形容:“整个地就像一张,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她自己则喜穿西式裙子和上⾐,搭配一些国中古香古⾊的装饰;或穿连⾐裙,在脖子下加一绣花的像儿童围嘴的装饰;或都上穿杭纺丝衬⾐,下系西式裙子,间系一条猩红的流苏。总之是中西混杂,能够披挂上⾝的零件通统拿来,绝不浪费。 张爱玲则是鹅⻩缎子旗袍,下摆挂着长达四五寸的流苏,那种打扮只有在舞台上才看得到,即使大学周六下午开舞会,也不会有人穿那种⾐服,亮晶晶地耀眼。她那样招摇地走在校园里,在场女生都相互又好奇又有趣地看着,异口同声地问:“她是谁?”“是新揷班生吗?”“哪来的?”“穿得好怪!” 那一大堆从港香带回来的奇装异服出尽了风头,其中有一匹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红粉花朵,嫰⻩绿的叶子,同⾊花样印在深紫或碧绿地上。乡下也只有婴儿穿的,她却用来做⾐服,自觉保存劫后的民间艺术,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而飘飘仙,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 姑姑曾经拆了祖⺟的一夹被的被面保存着,米⾊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爱玲看了,又是惊,立即捧了去给裁改成⾐裳,虽说“陈丝如烂草”那裁居然也答应了。 做了不少⾐服,却连件冬大⾐都没有,舅舅见了,着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镶大滚宽大的⽪袄叫她拆掉面子,里子够做件⽪大⾐。然而爱玲怎么舍得割裂这件古董,拿了去如获至宝。她最爱的就是这种有着深厚古意的锦⾐了。有一次她穿着一件前清老样子的绣花袄去参加同学哥哥的喜宴,満座宾客都为之惊奇不止。 ——她仍然这样坚持于着装的“特别”把穿⾐服当成写文章“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她的文章也是越写越多,越写越好,不仅接连在《泰晤士报》上发了多篇剧评和影评,也写了些关于服装与时尚的稿件。最长一篇是发在《二十世纪》杂志上的ChinesesLifeandFashions(《国中人的生活与服装》,后译成中文在《古今》杂志上再发表时改名为《更⾐记》),篇幅⾜有八页之多,还附了她自己亲绘的十二幅关于发型与服装的揷图,真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的同学刘金川曾应《万象》之邀写过一篇《我所知道的张爱玲》,这样回忆她们在圣约翰的见面:“一九四二年我在海上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念书。秋季开学后,有一天下课走向女生休息处时,遇到好朋友潘惠慈(她已去世,她三嫂即早期电影明星胡蝶)对面走来说:‘金川,我今天给你介绍一个你的同道,她叫张爱玲,你们一定会谈得来。’又说,‘她写中英文都很好。’ 那时,我一面读书,一面还得工作,也挤着时间写些文章,做些翻译投稿。张爱玲因在《西风》杂志上征文《我的天才梦》得过奖,所以我也听闻过她的大名。惠慈和我走到女生休息室时,里面沙发上、椅子上已经坐了很多人,有的在吃点心喝咖啡,有的在轻声谈话。惠慈领着我向靠窗边坐着的一位戴很厚眼镜片的女生招手。经介绍后,张爱玲微微起⾝后又坐下,笑眯眯地不发一言。张爱玲是一个长脸、⾝材⾼大、动作斯文的女生。张和我只听惠慈两面介绍。我才知张那时因在《二十世纪》杂志上刊登过一篇《ChinesesLifeandFashions》(《国中人的生活与服装》)而闻名… 惠慈有课走了,留下我们两个人。张既不说话,仿佛连眼睛也不看我。由于很窘,我只好打开书本看书,直到快到下一节课时,我才向张打招呼走出休息室。 过后,惠慈问我与张谈得如何,我以实情相告,她怪我说:‘应该自己凑上去谈话呀!张爱玲现在很有名呢。’ 而我,当时自己心事重重,也不知错过这个机会而觉得可惜,也不在乎什么名人不名人的,反怪张有点骄傲。没多久,在课室里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能已经辍学。” ——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到,在1942年初回海上不久的张爱玲,已经很有名了。 可惜她没在圣约翰呆多久就又退学了。 然而惊鸿一瞥,圣约翰已经留下了她的雪泥鸿爪,她的同学们也记住了那绿野仙踪——为了她的特立独行,为了她的奇装炫人,更为了她的才情与盛名。 关于张爱玲转⼊圣约翰大学只两个月复又休学,原因有几种版本。 最有说服力的自然还是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里所写的,说张爱玲曾将圣约翰古板的教学方式与港香大学做比较,认为“与其浪费时间到学校上课,还不如到图书馆借几本好书回家自己读”;然而她后来又无奈地说,她辍学最重要的原因是钱的困扰。她想早点钱赚,经济自立。 子静曾经天真地向姐姐建议:“你可以去找个教书的工作。” 爱玲摇头摇,说:“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你英文、国文都好,怎么不可能呢?” “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教书不止程度要好,还得会表达,能把肚子里的墨⽔说出来——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这倒也是。”子静笑了,这个姐姐什么都能⼲,可是论到说话,可是的确够不上伶俐的。又怕见陌生人,让她去和一群叽叽喳喳的中生学打道,确实为难。他想了想,又说“姐姐的文章写得好,或者可以到报馆找个编辑的工作。” 张爱玲仍然头摇,淡淡地说:“我替报馆写稿就好。这阵子我写稿也赚了些稿费。”等一下又说“写稿要全⾝投⼊,花费不少精力,到学校上课就觉得很累,所以,不想上学了。” 谈话就此为止。似乎张爱玲已经给了自己的辍学一个充分的理由——想早点自立,而且写稿太费神,需要时间与精力。 而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愿意再向她⽗亲伸手。 她再次走进⽗亲的家时,曾经是想过要原谅他、也释放自己的,可是她做不到。当她站在⽗亲的藤椅前,当她嗅到那若有若无的鸦片味,当那看见客厅壁上陆小曼的油画,她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一场毒打——她不能面对他。她更不能面对自己向他低头。3 终于又坐上心心念念的电车了,张爱玲充満欣喜地看着电车上形形⾊⾊的芸芸众生: ——有个穿米⾊绿方格兔子呢袍子的年轻人,脚上穿一双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只别致的描花象牙烟斗——当然是仿象牙的“西贝”货——烟斗里并没有烟,然而他津津有味地着,一会儿拿下来,把烟斗一截截拆开来玩,玩一会儿再装回去,继续像模像样地——张爱玲不由看得笑起来——那年轻人真是⾼兴。她也真是⾼兴。 ——还有电车上没完没了数落男人的女人,不住口地咒骂着自家男人,可是口口声声都离不了他,那番精彩的谈话,略整理一下就是篇好文章。 ——即使遇到封锁,也是一种小小的奇遇。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罢!”而电车里的人却相当镇静,见惯不怪地讨论着诸如“做人处世”这样的大道理,或是担心着“⼲洗、薰鱼”这些实在的烦恼,甚至还有小小的遇作为揷曲,在短暂的封锁的密闭空间里演出了一场浪漫剧。 秦可卿房里有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果真如此,海上人便个个都是大学问家了。 这一切,张爱玲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写⼊笔下。 她微笑地用“外国人”的眼光饶有趣兴地来看待自己的故乡与“乡亲”觉出许多新的意味——弄堂里长竿挑着小孩子的开裆,娘姨坐在堂门口一边摘菜一边叽叽呱呱地拉家常;店里柜台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隔壁酒坊在风中挑起“太⽩遗风”的旗子,有人蹒跚地走来打酒,却是料酒;小孩子在冬天里穿上棉袄棉棉袍罩袍,一个个矮而肥,蹒跚地走来,小⻩脸上飞起一双神奇的吊梢眼,十分趣致可爱;⻩昏的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夫蹲在地下,点那盏油灯,天黑了,女人脚边的灯亮了起来;烘山芋的炉子的式样与黯淡的土红⾊极像烘山芋;小饭铺常常在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却予人一种“暧老温贫”的感觉… 街景更是美丽而多彩的,仿佛“生命的橱窗”意味无穷: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烟,路人忙不迭地躲避,然而爱玲却最喜在那个烟里走过,心头有茫茫然飘飘然的梦幻感; 门口⾼地上有几个孩子在玩。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微⻩的长长的脸,淡眉⽑,窄瘦的紫袄蓝,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究织绒线的道理。她的绒线大概只够做一截子小袖口,然而她非常⾼兴的样子,把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比试着。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滋滋的。爱玲一路地走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有人在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至极,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可是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绿⾐的邮差骑着车,载着一个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亲罢?她便觉得感动起来; 晚上走在落荒的马路上,听见炒⽩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爱玲听着,也是一种难言的感动,她看过去,一整条长长的黑沉沉的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満怀的火光,那真是壮观… “小别胜新婚”的海上即使満目疮痍,在爱玲的眼里,却处处都可以看到故乡独特而亲昵的美。 世里的亲情,这样的稀罕,更是弥⾜珍贵。 连带姑姑住的房子都有一种可敬畏的力量,仿佛神明不可欺。有一天爱玲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要照样赔偿,一块玻璃六百块,好大一笔款项,她手头已经很紧,却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不敢怠慢。 报纸上登着一首周作人译的⽇本诗:“夏⽇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张爱玲拿给姑姑看,姑姑照便说不懂,然而又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罢?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张爱玲大笑——真不知道姑姑对“出名”这件事是太不敬还是太看重。姑姑也从不觉得侄女聪明,有文采,并且一天比一天有名气,她只管抱怨她,说:“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而且自大。” 唠叨,是因为张爱玲笨,一件事总要同她说很多遍,不时地嘀嘀咕咕;自大,也是因为张爱玲笨,显得周围的人都成了⾼智商全能的超人。 姑姑其实很怕别人唠叨,她有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说起话来简直叫人觉得岁月绵长如线,恨不得拿起把剪刀来剪断她的话头。姑姑因而叹息:“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爱玲自己写文章,也劝姑姑写,她不同意,说:“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 她形容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然而这样文武双全的姑姑,在世里却是有点无用武之地,时时面临着业失的危险——但也许是因为挑剔的缘故。 从洋行出来后,她有一段时间在无线电台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说来也还轻松,可是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然后便把工作辞了。还理直气壮地很——“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便卖珠宝。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十块钱,她没有卖,便一直留下了,却又不知道留着派什么用场。便叹息:“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然而张爱玲不这么以为,她正活在兴头上。在她心里眼里,只觉得“值得一看的正多着”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折得很齐整,翠蓝夏布衫,青绸,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她无心中看到了,⾼兴了好一会;浴室里的灯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灯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的,⽩里发青发黑,镀上一层新的润滑,而且变得简单了,从门外望进去,完全像一张现代派的图画,她又觉得新奇且喜悦,仿佛爱丽丝走⼊仙境;晚上在灯下看书,离家不远的军营里的喇叭吹起了悉的调子,楼下小孩子拾起那喇叭的调子吹口哨,也都叫她喜,仿佛世逢知己… 便是这样地容易⾼兴,即使在世中,即使没有工作,前途茫茫,然而她还有青舂,有天分,有着生命的期待与无限的可能,有姑姑的陪伴和炎樱的友爱。 炎樱的⽗亲在海上成都路开着一家门面很有规模的珠宝店,店名就叫莫希甸,和他的姓同音。招牌上中英文对照,前门开店,后门出⼊,店堂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钻石镶嵌的各⾊饰物,熠熠生辉,光彩夺目,那些宝石价格不菲,没多少人买得起,所以店里的客人总是寥寥无几;住家在楼上,拐弯处是亭子间,摆着八仙桌、凳椅等家具,用以进餐或会客——张爱玲来了,便在这里与炎樱聊天。她后来在《⾊·戒》里把刺杀地点安排成一间珠宝店,描写细致,大抵就是这莫希甸给的灵感。 那时期炎樱正在积极学习中文,爱玲从家百姓教起“赵钱孙李”刚教了一个“趙”字,炎樱已经等不及地有妙论:“肖是什么意思?”爱玲说:“就是‘像’。”炎樱说:“那么‘不肖子孙’,就是说不像,那意思是不是说他不是他⽗亲养的?”说完不住挤眼。爱玲目瞪口呆,这炎樱,统共不识得几个字,倒已经先学会俏⽪,开国中字的玩笑了。 两人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广告,炎樱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声读出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么意思?”国中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炎樱十分懊恼,却仍然笑着,不知是笑中文的深奥还是笑自己的笨拙。 经过书报摊,炎樱将报摊上所有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她们有时也相约着一起去看越剧、听评弹,还到后台去看西洋景,也有时一起会朋友。聚会上,有一位姐小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孤独的。”炎樱立即补充:“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张爱玲坐在一边,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幸亏与那位姐小也是相的,经得起玩笑。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头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罢。” 她还是这样地口无遮拦,又贪吃甜品,和爱玲出来,不管做什么也好,最后的保留节目一定与吃有关,坐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油蛋糕,另外要一份油;一杯热巧克力加油,另外再要一份油。然后便开始聊天。 她给爱玲讲三角恋爱的故事:“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边子套三把手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轰然一声,同时杀自了。” 这样,后来都被爱玲写进了文章里。4 张爱玲是从静安寺路爱丁顿公寓离开海上去港香的,1942年夏天从港香回到海上,也仍是住的爱丁顿公寓,只不过从五楼迁到了六楼,这真是给静安寺这个原本已经蔵龙卧虎之地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彩。 顾名思义,静安寺路得名自然是由于那座相传建于三国时代的佛教古寺,据说三国时孙权曾在这里打了一口井,可以通海,凑近井口可以听见“扑扑”的涌⽔声,所以人们把这一带称做“涌泉路”;外国人叫做“BubblingWell”意思是“会吹泡的井”音译做“⽩令威尔路”;1854年海上英商跑马总会在泥城河建了一个跑马场,修了一条从跑马场通静安寺的马道,便将这条路取名“跑马厅路”又因它是通往静安寺的马道,又名“静安寺路” 自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这里更成为海上一个繁华的商业和文化中心,1933年,仙乐斯舞宮建成开业,号称“远东第一影院”的大光明戏院经重建落成;1934年,际国饭店开业;1935年,培罗蒙西服公司开业;1938年,是金门饭店,此外还有鸿翔时装公司、夏令配克影院、平安大戏院、大理石大厦、国中照相馆、凯司令以及曾经举办过蒋宋盛大婚礼的大华饭店…使这里与东面的南京路连成一道“十里洋场”其中最负盛名的自然还要属“百乐门”舞厅和哈同花园。 然而这些还不⾜够,使静安寺路增彩添⾊的还因为这里住过许多名人——“创造社”元老郁达夫住在数百米远的赫德路嘉禾里,写《楚霸王杀自》的郭沫若常常出没于紧邻的民后南里“文学研究会”发起人郑振铎长期栖⾝静安寺庙弄,拐角愚园新村七五○弄原为康有为家产“新月派”诗人徐志摩仿照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榻榻米房间,也在距此不远的福煦路四明村…有着这么样辉煌的历史这么些闪亮的名字,又怎能怪后世的书痴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芳探佚而来呢? 而这些地名与住宅,被询问得最多的,又要属张爱玲住过的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与赫德路(今常德路)口的爱丁顿公寓了。这座公寓英文名字叫做EdingburghHouse,通常音译爱做丁顿或者爱丁堡,如今则叫常德公寓。海上常德路195号常德公寓大门 上方悬挂的“张爱玲故居”铭牌2004年11月我在海上,约了一位朋友在静安寺附近铜仁路京北西路口一家茶馆见面,据说是由上世纪20年代号称远东第一豪宅的“绿房子”改建而成,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故居,也是目前海上保留最完整也是最古老的建筑。 正赶上下雨,一路急行,十分局促仓皇。途中经过一座米⻩⾊小楼,我看到门牌,惊讶地叫起来:这不是常德公寓吗?心怦怦跳,忍不住跳进门洞去,有个胖胖的阿姨在守电梯,看到我淋淋的怪样子,瞠目以对,我狼狈地笑:没事,随便看看。随即又跳了出来,不过已经看清那架著名的电梯,还有那排著名的信箱。 于是又去寻找记忆里的起士林咖啡馆,是张爱玲以前常去的地方。我一家一家地辨认着公寓对面街上那排咖啡馆的招牌,在几乎绝望的时候,街拐角处,终于看到“ALWAYSCOFFEE”曾经在书上看过,有“张”考证这就是当年的起士林。我有些动,恨不得在雨里歌啸。 两天后回到西安,机飞着陆的一刹那,再想海上,已是远在天边,那些当时觉得尴尬或者狼狈的情节此时忽然有了一种温柔的意味,并让自己感动起来:天呀,我竟然无意中走进了多年来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张爱玲故居,并在那条记忆中无比悉可是生平从未踏过的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在雨中,多么像我自己的一部小说《寻找张爱玲》里面的情节,而这一切,竟不是我刻意安排或计划的。这是怎样的契机与冥冥中的感动。 不噤有一点后悔——应该再鼓⾜些勇气,说不定那司梯会送我上楼的,说不定那室主人会延我进屋的,说不定我可以穿堂过室,细细玩味那浴室,那客厅,还有那张爱玲笔下一再提及的台。从台上望出去,整个旧海上都在眼前了吧? 那以后便喜留意别的“张”们探访爱丁顿的历险记,看看他们是比我勇敢还是更胆怯,幸运还是更冤枉。真是有很多同好的: ——1987年,《张爱玲在国美》的作者司马新专门拜访张爱玲旧居“新房客很客气,容许我们內进参观,并准许在台上拍照。”他的勇气和运气都要比我好得多。 ——写《张爱玲的海上舞台》的李岩炜曾一处处地考据张爱玲住过经过的地方,到了常德公寓七楼60室门前,直接按铃,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清秀老太太,手里捂着个热⽔袋。我说明来意,她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让我进去了。”运气也是真好。她描写门里的情形:“门厅是狭长的一条,但是也有一定的宽度,因为四面都是门,光线也不显得暗淡,就像一个开放式的通道,西洋派的彬彬有礼又无遮掩忌讳,随时准备待客的风度…门厅的左边,是两间带浴室的卧室,这是当年张爱玲与她的姑姑各自的卧室。现在仍做卧室…在台上,扶着栏杆望出去,是周围林立的⾼楼大厦挡住了天际,可是在当年,从这里可以望见大半条静安寺路的繁华和远处的天际云影…” ——写《海上的风花雪月》的陈丹燕也是曾经登堂⼊室的“我站在她曾经用过的浴室里,看着那里的老浴缸,看到那上面的老热⽔龙头H字样,还有四周墙上贴着的瓷砖,那里⻳裂着细小的裂纹…那些被深蔵在墙壁里面的老管子们,已经有五十年没有流出过一滴热⽔了,可一直到现在,还不时发出‘嗡…赫赫赫’的响声,震动了整个楼房。张爱玲说它是一种空洞而凄怆的声音…有一个老太太在台上陪着我,她在张爱玲的时代是个年轻的医生,也爱看《流言》。”电梯工人、一个文了两条蓝细蛾眉的女人还得意地告诉她:“老是有人来问张爱玲什么的,他们都找错了,那些湾台人什么的,还在错了的地方看,拍照片,像真的一样。我都没有告诉他们。” ——然而湾台女作家萧锦绵却在离开海上的最后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念念不忘的“张爱玲台”:“此刻,从这方台望出去,右前方的哈同花园,只剩下一点点边。隔着马路的正对面,古旧厚实的围墙內,是‘安公局’。隔壁的起士林咖啡店,目前是一个卫生防疫处。”她见到的显然与我的眼见不一样。 ——1990年张爱玲考据专家陈子善先生也终于登上这著名的台“极目远眺,尽管四周尚未⾼厦林立,却突然发现对面不远刚刚落成的,三十七层海上商城的雄姿,已使眼前的天地缩小了整整一大截,毕竟今非昔比了。” ——1994年11月的一天,台北《国中作家⾝影》摄制组在爱丁堡公寓拍摄年轻的张爱玲⾝影,一位来自上影厂的女演员穿着40年代的“张爱玲式”服装,孤傲中带着忧郁,惊鸿一瞥,是短促的还魂。 ——为了写作《张爱玲地图》而煞费苦心的淳子女士说自己想找张爱玲台“又怕打搅了别人,站在楼梯的转弯处,正惶恐犹豫,电梯工人来了,我看着他面善,便说明了来意。正好没有客人,他就领了我去大街上,把张爱玲的台指给我看。”这个运气,也就和我差不多。 ——听说还有更差的,有位报社编辑为了赶稿专门包了出租车带她一处处寻访张爱玲故居,可是又说不清地址,从前的现在的地名夹不清,最后竟从常德公寓门前经过而不知这里就是当年的爱丁顿公寓…也许不能怪她无缘,只是功利太強,心切而不诚,所以才会⼊宝山而空手回吧? ——李黎在《浮花飞絮》里说,他起先去长江公寓(张爱玲离开国中前住过的另一公寓,原名卡尔登公寓)的时候曾在张爱玲旧居门前摔过一跤,便自嘲地想:是祖师不喜被打扰,故意小施惩罚吧?再去爱丁顿公寓的时候就有些犯怯“到时⽇已西斜,这儿的门噤比长江公寓森严得多,大门深锁,访客非按铃本不得⼊…我站在门外路边照相,两名年轻女子走过,听到其中一个低声咕哝:‘…张爱玲的。’好似见怪不怪了。” ——李黎便是这样地错过了,然而她的表弟却不放弃,仍然一路追考,竟然被他找到了张爱玲在爱丁顿公寓的户籍:常德路一九五号內六○号十区十三保十四甲贰九户;户主是姑姑张茂渊,祖籍河北丰润,教育程度“大学”业别“商”服务处所“新沙逊洋行”家庭状况“未婚”;侄女张爱玲的业别却是“其他”——可见“作家”那时还不算是一项职业,当然也是“未婚”——表格大约填写于1945年抗战结束,海上市府政在全市范围內建立规范户籍。 … 我回到西安后,将海上之行写了一篇文章,原本想把样刊寄给住在常德公寓60室的主人,请求他允许我下次去海上的时候或可登门拜访,如此方不冒昧。然而后来想了想,已经有那么多双眼睛帮我看过,那么多支笔详尽地描写备述,而房主人终究已经不是张爱玲,又何必按图索骥、刻舟求剑呢? 从常德公寓往西走不多远就是静安寺,进门一回头“静安古寺”背后一句“为甚到此”石破天惊,仿佛是替张爱玲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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