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是由虹影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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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 书号:39227 时间:2017/9/5 字数:88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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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不主动与人提起生⽇,甚至对亲人,甚至对最好的朋友。先是有意忘记,后来就真的忘记了。十八岁之前,是没人记起我的生⽇,十八岁之后,是我不愿与人提起。不错,是十八岁那年。 学校大门外是坑坑洼洼的路面,窄窄的向一边倾斜。跨过马路,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一定又被人盯着了。 不敢掉转脸,只是眼睛往两边扫:没有任何异常。我不敢停住脚步,到了卖冰糕的老太太跟前,我突然掉转头,正好一辆解放牌卡车急驶而过,溅起路沿的泥⽔。两个买冰糕的少年跺脚,指着车骂,泥⽔溅在了他们的短和光腿上。老太太将冰糕箱往墙头拉,嘴里念叨:“开啥子鬼车,四公里火葬场都不要你这瘟丧!” 一阵混之后,小街还是那条小街。 我楞楞地站在杂的路上。是不是我今天跟人说话太多,弄得自己神神经经?从童年某个岁数起,我时不时觉得背脊发凉:我感到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好几次都差一点看见了钉梢的人,但每次都是一晃而过。 那个男人,头发蓬蓬的,从没一点花哨⾊彩闪⼊我的眼睛。他从不靠近我,想来是有意不让我看清。只是在放学或上学时间才可能出现,且总在学校附近,也从不跟着我走,好象算准了我走什么路,总等在一个隐蔽地方。 这一带的女孩,听到最多的是吓人的強奷案,我却一点没害怕那人要強奷我。 我从未告诉⺟亲和⽗亲,不知如何说才好,说不清楚。很可能,他们会认为是我做了什么不规之事,必将臭骂我一顿。好多年我独自承担这个秘密,渐渐这件事失去了任何恐惧意味,甚至不再神秘。每次有目光盯着背脊——大约隔半月或十天,我总有背脊发凉感觉。此事本没什么可怕可恨,可能与生俱来,可能每个人都会遇到。人一辈子,恐怕总会有某个目光和你过不去,对此,我可以装作不在乎。说实在的,平时愿意看我一眼的人本来就太少。 而每次我想抓机会捕捉这个目光,不过是为了某种确定,就象小心地逮一只翠绿的蜻蜒。每次这目光都能躲开我:或许虚飘飘的东西本不应该拽紧,一旦看清,反有大祸? 我不敢多想这件事,那一年我的世界闪忽离,许多事纠在一块,串成一个个结子,就象我行走的小路边,石墙上的苔藓,如鬼怪的⽑发一般,披挂下来。 2 我的家在长江南岸。 南岸是一片丘陵地,并不太⾼的山起起伏伏,留下一道道沟坎。如果长江发千古未有的大⽔,整个城市统统被淹,我家所居的山坡,还会象个最后才沉没的小岛,顽強地浮出⽔面。这想法,从小让我多少感到有点安慰。 坐渡船从对岸朝天门码头,可到离我家最近的两个渡口:野猫溪和弹子石。不管过江到哪个渡口,都得在沙滩和坑坑坎坎的路上,往上爬二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半山上我的家。 站在家门口的岩石上,可遥望到江对岸:长江和嘉陵江二条河汇合处,是这座山城的门扉朝天门码头。两江环抱的半岛是重庆城中心,依山而立的各式楼房,象大小⾼矮不一的积木。沿江岸的一处处趸船,停靠着各式轮船,淌下一路锈痕的缆车,在坡上慢慢爬。拂晓乌云贴紧江面,翻出处处闪闪的红鳞,傍晚太斜照,沉⼊江北的山坳里,从暗雾中抛出几条光束。这时,江面江上,山上山下,灯火跳闪起来,催着夜⾊降临。尤其细雨如帘时,听江上轮船丧妇般长长的嘶叫,这座⽇夜被二条奔涌的江⽔包围的城市,景⾊变幻无常,却总那么凄凉莫测。 南岸的山坡上,満満地拥挤着简易木穿斗结构的小板房、草盖席油⽑毡和瓦楞石棉板搭的偏偏房,朽烂发黑,全都鬼鬼祟祟: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走进去就暗糊糊见不着来路,这里挤着上百万依然在⼲苦力劳动的人。整个漫长的南岸地区,几乎没有任何排⽔和排污设施:污⽔依着街边小⽔沟,顺山坡往下流。垃圾随处倒,堆积在路边,等着大雨冲进长江,或是在炎热中腐烂成泥。 一层层的污物堆积,新鲜和陈腐的垃圾有各式各样的奇特臭味。在南岸的坡道街上走十分钟,能闻到上百种不同气味,这是个气味蒸腾的世界。我从未在其它城市的街道上,或是在垃圾堆集场,闻到过那么多味道。在各⾊异味中生活,脚踢着臭物穿行,我不太明⽩南岸人,为什么要长个鼻子受罪。 老是在说,抗战时⽇本人投下的炸弹,有好多没有炸爆,落在山坳沟渠,埋在地底;国民1950年才最后放弃这个城市,埋下炸药有几千吨,潜伏特务十几万——也就是说,成年人都可能是特务,经过五十年代初的大清洗、大镇庒、大决,依然可能有无数特务漏网。解放后⼊了共产的人,也有可能是假的。每天夜里,他们——男特务女特务们——都要出来搞破坏,杀人,放火,奷,做各种坏事。他们不会在对岸中心区的⽔泥大厦间、柏油马路上活动,喜偷偷潜行在这个永远有股臭味的南岸:这个本来不符合社会主义形象的地方,自然该反社会主义的人物出没。 只稍走出门来,倚着嘲的墙,侧着耳朵听:打更一声声敲着黑夜,没准一个蜘蛛网罩住的房门,会神秘地露出一只旧时代的红平绒绣花鞋;那匆匆消失在街转角的男人,黑毡帽庒低,腿上蔵着尖刀。雨天暗时,走在脏⽔漫流窄坡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副特务嘴脸。随便在哪一寸地上,掘地二尺,没准就可挖到未炸爆的炸药炸弹,或是一本写了各种奇怪符号的密电码本,或是用⽑笔记录了各种怪事的变天帐。 而一江之隔,半岛之上的城中心,便有许许多多的区别,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到处是红旗,政治歌曲响亮快,人们天天在进步,青少年们在读⾰命书,时刻准备长大做⾰命的⼲部。江之南岸,是这大城市堆各种杂烂物的后院,没法理清的贫民区,江雾的帘子遮盖着不便见人的暗角,这个城市腐烂的盲肠。 从过江渡船下来,颤颤悠悠过跳板,在砾石和垃圾的沙滩上走上十多分钟,抬起头来,一层层一迭迭破烂的吊脚楼、木房、泥砖土房。你只会见到一个最不值得看的破屋子魂阵,唯有我能从中找出一幢黑瓦灰砖的房子,面前一块岩石突出在山上,伸向江面。这一带的人都管这一角叫八号院子嘴嘴,它位于野猫溪副巷。野猫溪副巷整条街只是一条陡峭的坡道,青石板石级低低⾼⾼不匀,苦楝树,⻩桷树,还有好些有时臭有时香的植物,歪立着好些早就应当倒成一堆堆木块的破房子。八号院子嘴嘴院墙和大门黑黝黝,一侧墙红黑砖相间,任意地泼了点⾊彩。那是得福于一场雷雨,电劈掉了半壁墙,重砌时,碎砖不够,找来一些红砖填补。 这还不是我的家。从窄小的街上看,只会看到一个与整个地区毫无二致的灰暗屋顶。和八号院子平齐的是七号院子,我家院子是六号,顺山坡地势,略略⾼出前二个还象样的院子,墙板和瓦楞长有青苔和霉斑。天井和堂屋有近二十多平方米,左右是一大一小二个厨房,四个阁楼。大厨房里有一个小回廊,连接后院,还有暗的楼梯,通向底层的三个房间和两个后门。 这么一说,象个土财主的宅子。的确,原先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家的住房,1950年共产来了,房主人很聪明地落个下落不明,家俱和几台土织布机充公搬走了。住在沿江南岸木棚里的⽔手家属们,立即半被分配半自动占领了这院子。所以当我说的什么堂屋,回廊,后院,偏房,阁楼等等,只是方便的称呼。 这个原先的独家院子住了十三户人家,不管什么房间都住着一家人,大都是三代人,各自的乡下亲戚人时来时往,我从小就没弄清过这个院子里住了多少人,数到一百时必掉数。 3 我家一间正房,只有十平方,朝南一扇小木窗,钉着六柱子,象囚室。其实我们这种人家,強盗和小偷不会来光顾。窗只在下雨时在冬天夜里关上。而窗外不到一尺,就被另一座很⾼的土墙房挡得严严实实,开了窗,房里依然很暗,⽩天也得开灯。从窗口劲使探出头往那墙顶上看,可看到一棵大⻩桷树的几枝丫丫。从中学街场坝流下的小溪,在树前的峭壁上冲下陡坡,从那儿流⼊江里。夜深人静,溪⽔哗哗响,一点也不象野猫,倒象一群人在吵架,准备豁出命来似的。 我家幸好还有一间阁楼,不到十平方,最低处只有半人⾼,夜里起来不小心,头会碰在屋顶上,把青瓦撞得直响。有个朝南的天窗,看得见灰暗的天。 这两个房间挤下我的⽗⺟、三个姐姐、二个哥哥和我。房子小,人多,阁楼里两张我⽗亲手做的木板,睡六个孩子。楼下正房也就是⽗⺟的房里,一个藤绷架子,余下地方够放一个五屉柜,一把旧藤椅,一张吃饭桌子。 家里孩子大了,夜里只能拆掉⽗⺟房里的桌子,放一个凉板,两个哥哥睡。⽩天拆掉凉板,腾出空来放桌子吃饭,澡洗的时候,再拆掉桌子和凳子。说起来手续繁杂,成了习惯也简单。 1980年,我家住在这个院子已有二十九个年头了。1951年2月1⽇由江北刚搬进这间小房时,⽗⺟只带着二个女孩。⽑主席在五十年代鼓励生育,人多热气⾼,好办事,而且不怕打核战争,炸死一大半人,国中正可称雄全世界。陆大人口迅速翻了一倍半,八十年代迈⼊了十亿。 从我生下,我们一家成了八口,我从未觉得家里挤一点有什么了不起,以前,下乡揷队的姐姐哥哥只是偶然回来,现在文⾰结束了,知青返城,开始长住家中。到1980年这二间板房快挤破开了,象个猪圈,简直没站脚的地方。这年夏天的拥挤,弄得每个人脾气都一擦就着火。 几天前⺟亲对我说,大姐来信了,就这两天回来。 大姐是最早一批下乡揷队知青,因为最早,也就最不能够回到城市。她离过三次婚,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比我小六岁,生了孩子就往⽗⺟这里一扔,自己又回去闹离婚结婚。“天!”⺟亲一提起大姐就骂。“我啷个会养出这么条毒虫?”大姐一回来,呆不了几天,就会跟⺟亲大吼大吵,拍桌子互相骂,骂的话,听得我一头雾⽔。直到把⺟亲闹哭,大姐才得胜地一走了之。 但不知为什么,大姐不在,⺟亲就会念叨。一听见大姐要回来,⺟亲就坐立不安,时时刻刻盼望。我总有个感觉,这个家里,⺟亲和大姐分享着一些其他子女不知道,知道了也觉得无关的拐拐弯弯肚里事。 就这年夏天,好多事情让我开始猜测恐怕那些事与我有关。一家人中唯一可能让我套出一点口风的,是大姐。因此我也和⺟亲一样,在盼大姐回来。 我是⺟亲的一个特殊孩子。她怀过八个孩子,死了二个,活着的这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中,我是么女,第六。我感觉到我在⺟亲心中很特殊,不是因为我最校她的态度我没法说清,从不宠爱,绝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象我是个别人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代。 ⽗亲对我也跟对哥姐们不一样,但方式与⺟亲完全不同。他平时沉默寡言,对我就更难得说话。沉默是威胁:他一动怒就会抡起木或竹块,无情地揍那些不容易服贴的⽪⾁。哥姐们,⺟亲一味迁就纵容,⽗亲一味发威。对我,⽗亲却不动怒,也不指责。 ⽗亲看着我时忧心忡忡,⺟亲则是凶狠狠地盯着我。 我感觉自己可能是他们的一个大失望,一个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无法处理的事件。 4 ⽗亲在堂屋裹叶子烟,坐在一张矮木凳上,叶子烟摊在稍⾼些的方凳上。方凳的红漆掉得只剩几个斑点,凳面有个小方块,嵌镶着四块瓷砖,中心是朵红花。这样讲究的凳子不知从哪儿来的。他练地裹烟。堂屋里光线黯淡,但他不需看见。他眉⽑不黑,但很长,脸上骨骼突出,眼神发亮,视力却差到极点,一到⻩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很少笑,我从未见过他笑出声,也从未见他掉过泪。成年后我才觉得⽗亲如此格,一定堆积了无数人生经历。他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也是家里我最不了解的人。 我放学回家,见房门紧闩,里面传来澡洗的⽔声。 “是你妈回来了,”⽗亲说,极浓的浙江口音。“饿了没有?”他掉过头来问。 我说“没有。” 我把书包挂在墙钉上。 ⽗亲说“饿了的话,先吃点填肚子。” “等五哥和四姐他们回来,”我说。听着房门里澡洗声,我突然不安起来。 ⺟亲一直在外面做零时工,靠着一扁担两绳子,⼲体力活挣钱养活这个家。四人抬的氧气瓶,过跳板时只能二人扛过去。她抢着做这事,有一次一脚踩滑掉进江里,还紧抱氧气瓶不放。被救上岸,第一句话就说“我还能抬。” 她不是想做模范,而是怕失去工作,零时工随时都可能被开掉。她抬河沙,挑瓦和⽔泥。有次刚建好的药厂砌锅炉运耐火砖,⺟亲赶去了。那时还没我,正是大饥荒开始时,⺟亲饿得瘦骨嶙嶙。耐火砖又厚又重,担子两头各四块,从江边挑到山上,这段路空手走也需五十分钟。一天⼲下来,工钱不到二元。另外二个女工,每人一头只放了两块砖,又累又饿,再也迈不开步,就悄悄把砖扔进路边的⽔塘里。被人看见告发了,当即被开除。 不久⺟亲得罪本地段居民委员,失去了打零时工的证明,只得去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员介绍工作。 那个居民委员是个好心人,对⺟亲说:有个运输班班,都是些管制分子,你怕不怕?⺟亲赶紧说不怕。和⺟亲在一起工作的尽是些“群众监管”有历史或现行政治问题的人,没人肯去⼲的活,才轮到这批人去⼲。 ⺟亲随整个运输班班转到离家很远的⽩沙沱造船厂,体下力活,汗流夹背,和男人一样吼着号子,迈着一样的步子,抬筑地基的条石,修船的大钢板。她又一次落到江里,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人工呼昅救急,倒出一肚子脏臭的江⽔。 做了十多年苦力后,心脏病,贫⾎转⾼⾎庒,风关节炎,伤,一⾝都是玻在我上初中时,才换了工种,在造船厂里烧老虎灶。算是轻活,烧全天。半夜里把煤火封好,凌晨四点把火启开,通煤灰,添新煤旺炉火,让五点上早班的人可打到滚烫的开⽔。 她住在厂里女工集体宿舍,周末才回家。回家通常吃完饭倒头就睡。哪怕我讨好她,给她端去洗脸⽔,她也没好声好气。 卷起她的⾐服擦背,她左右肩膀抬扛子生起⾁疱,象骆驼背,两头⾼,中间低,正好稳当放杠子。擦到正面,啂房如两个⼲瘪的布袋垂挂在前,无用该扔掉的⽪叠在肚子上。等不到我重新拧一把⽑巾,她就躺在上睡着了。她的右手垂落在当头,腿双不雅观地张开。房间里响着她的鼾声,跟猪一样,还流口⽔。我把她垂下的手放回上,厌恶得把脸掉转到一边去。 ⺟亲在外工作,病休的⽗亲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到晚上天黑,他眼睛看不到,依然能摸着洗⾐做饭。我生下后由⽗亲把我带大。 星期六我和四姐天⿇⿇亮就去⾁店排队,全家⾁票加起来,割半斤⾁。做成香噴噴的一碗,眼睁睁盼到天黑⺟亲回家。⺟亲还不领情,挥挥筷子,绕过⾁不吃。⽗亲有次火了,拍桌子,搁了碗筷。他们二人你来我去,然后把我们轰出门,关门吵架,争得越来越烈,声音却明显放低,很怕我们听明⽩似的。我认为⺟亲是到⽗亲⾝上撒气,心里更对她窝一肚子火。 ⺟亲很少带我们出门,不管是上街或是走亲戚。⺟亲岁数越大,脾气越变越怪,不时有难以⼊耳的话从她嘴里钻出来。耝话,下流话,市井下层各路各套的,点明祖宗殖生器官的骂法,我从小听惯了。但这是我的⺟亲,她一说耝话脏字,我就浑⾝上下不自在。 我左眼右眼挑⺟亲的⽑病:她在家做事放东西的声音极重,经常把泡菜坛子的⽔洒在地上;她关门砰地一声,把阁楼都要腾翻的架势;她说话声音⾼到象骂人,这些我都受不了。 我当面背后都不愿多叫她一声妈妈,我和她都很难朝对方露出一个笑容。 我总噤不住地想:十八年前,当⺟亲生我养我时,更明⽩说,十九年前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亲,怀上了我? 打我有记忆起,就从未见到我的⺟亲美丽过,甚至好看过。 或许是我自己,故意抹去记忆里的⺟亲可能受看的形象。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么个一⾝病痛的女人的,坏牙,补牙,牙齿掉得差不多。眼泡浮肿,眼睛混浊无神,眯成一条,她透过这看人,总认错人。她头发稀疏,枯草般理不顺,一个劲掉,几天不见便多了一缕⽩发,经常扣顶烂草帽才能遮祝她的⾝体好象被重物庒得渐渐变矮,因为背驼,更显得短而臃肿,上重下轻。走路一蹩一拐,象有铅垫在鞋底。因为下力太重,⺟亲的腿逐渐变耝,脚指张开,脚掌踩着尖石碴也不会流⾎,长年泡在泥⽔中,气使她深受其苦。 唯有一次,早晨刚醒来,我听见⺟亲趿着的这双木板拖鞋,在石阶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从天井走到院外石阶上,打着一把油纸伞,天上正飘着细雨。我突然想她也有过,必然有过丝绸一样的⽪肤,一张年轻柔润的脸。 我慢慢地明⽩了,⺟亲为什么不愿照镜子。她曾向三个姐姐抱怨,说家里一面象样的镜子都没有。谁也没搭这个茬,看来,她们比我还知道⺟亲实际上讨厌镜子。 在⺟亲与我之间,岁月砌了一堵墙。看着这堵墙长起草丛灌木,越长越⾼,我和⺟亲都不知怎个办才好。其实这堵墙脆而薄,一动心就可以推开,但我绝对不会想到去推。只有一二次我看到过⺟亲温柔的目光,好象我不再是一个多余物。这时,⺟亲的真心,似乎伸手可及,可惜这目光只是一闪而逝。 只有到我十八岁这年,我才逐渐看清了过往岁月的面貌。 5 房门打开了,洗完澡的⺟亲对我说“六六,你把倒⽔桶给我提来。”她穿了件自己的和尚领无袖衫,子短到膝盖,脚上是一双旧的木板拖鞋。 ⺟亲和我一起端起澡洗用的大木盆,往木桶里倒洗得混浊的⽔。⺟亲说大姐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应该到家了。 我故意地说“你等不到她,她准是骗你的。” “不会的,”⺟亲肯定地说:“她信上说要回来就得回来。” 提起大姐,⺟亲的脸变得柔和多了,我瞥了她一眼,一不小心,⽔淌在三合土地上。她骂斥道:“好生点嘛!叫你做事,你就三神挂不二神。” 我提着満満一桶⽔,迈过⾼过房內地面一截的木槛。“别倒掉,隔一阵,你得拖楼上的地板,”⺟亲在房里大声夸气地说。 ⽔精贵,一是⽔费⾼,二是常停自来⽔。几百户人家,共用一个在中学街后的自来⽔管。排队不说,那⽔总⻩澄澄的,如果下江边去担江⽔,汗流夹背地挑上来,还得用明矾或漂⽩粉澄清消毒,做饭菜有一股铁锈味。除非断了自来⽔,平⽇江⽔只拿来洗⾐拖地板。 每家地小,仅容得下一个不大的⽔缸,还只能放在公用厨房里,一整家人用,再多的⽔也不够。男人都下河澡洗,懒得下坡爬坡的人就在天井的石坎上放一盆⽔,⾝上只剩衩。反正这里的男人,夏天整个⽩天也只穿衩,打光背。 讲点脸面的男人夜里一盆⽔从头浇到脚洗,大部分男人不讲脸面,光天化⽇下照洗不误,⽩衩被⽔一淋,黑的⽩的暴露无遗。我是个小女孩时,就太明⽩不过男人有那么个东西,既丑恶又无聇地吊在外面,我到厨房去取东西或往天井⽔洞倒脏⽔,就看见天井站着一排男人,老的,少的,⽩⾁生生,一个紧挨一个,挤在唯一必经的过道边上,他们甚至当众在天井的⽔洞里解小便。 绵长的夏天,经常一个月不下一滴雨。长江开始涨⽔,上游来的⽔涨得很慢,夜一间却会淹没上百米的泥滩。这城市之热,没住过的人,不可能明⽩:从心烧,贴着⽪肤的⽑孔,火苗般一丝丝地烤。没有风,有风也是火上加热,象在蒸笼里,紧庒着让你不出气。 家里女人澡洗,男人得出去,到街上混,待到家里女人们一个个洗完了,才怏怏回家。女人放好木盆倒上⽔,掺一丁点热⽔,然后闩好房门,快快脫了⾐服,洗得紧张,动作飞速:⾝上擦一遍⽔,打一点肥皂,用⽔冲一下,就算洗过了。 我们家有五个女人,时间来不及,就不能一个一个洗,有时几姐妹得一起钻进房里。我受不了我⾚裸的⾝子被别人看见,哪怕姐姐或⺟亲也不行。因此我经常等到最后,端一盆冷⽔钻进房內,闩上门,擦洗⾝体。家里人认为我有怪癖,一家老小共有的一间房间被一个人独占,谁也不会⾼兴。 这是夏天。天稍稍凉快一点,澡洗就更不方便——没那么多热⽔,又上不起付几角钱的共公浴室。不方便就少洗不洗。⼲活的人一走近,就可闻到一股汗臭,街上每个角落钻出的许多气味,又增加了一种。 冬天的冷,跟夏天的热,同样是难忍,这里从来没暖气,也没取暖的燃料。人们只能用玻璃瓶装热⽔,暖暖手,一家人围在煮饭的炉子边,有时⼲脆蜷缩在被窝里。夜里觉睡,把能穿上的⾐服,都套在⾝上,躲进被窝,脚手冰冷,到半夜也暖和不过来。我的手难得有个冬天不生冻疮,手指象红萝卜。 我把拖把放⼊⽔桶,右手提着⽔桶,用手臂扶着拖把的杆,⾝子倾斜着小心翼翼,走到堂屋左侧的楼梯前,右手换到左手,右手抓住咯吱响的楼梯扶手,准备上阁楼去。 “你别忙着去拖地嘛,炊壶里还有热⽔。”⺟亲不⾼兴的声音,冲着我的耳朵:“你先澡洗,等会儿洗不成。” ⺟亲一会要我这样,一会儿要我那样。我搁下⽔桶,沉着脸,站在楼梯前不动。 她在扫洒在地上的澡洗⽔,把扫帚拿在堂屋⼲的地方舞了几下,扫帚上残留的⽔被⼲的地昅去不少。 ⽗亲抬起头,示意我按⺟亲的意思办,先澡洗。 我只得听⽗亲的,取了脸盆去厨房倒来壶里的热⽔,关上房门,脫光⾐服准备澡洗。看着自己汗渍渍⾚裸的⾝体,闻到自己腋下的汗味,我觉得恶心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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