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是由虹影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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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 书号:39227 时间:2017/9/5 字数:101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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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天上完晚自习出来,我发现历史老师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就走上那幢尖顶大楼。他在看书,但我觉得他在等我。看见我进来,他就笑了。你想喝⽔吧?他指指桌上的茶杯,说你不在乎就喝我的杯子,我这刻没病,向⽑主席保证。 我没去拿茶杯,站在办公桌前。窗外飘起了小雨,办公室灯光柔和,我心里有种找到家的感觉。他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眼睛里闪着光泽。 他住在他⽗⺟的木结构平房里,一个房间隔成两部分,有个小后门。我不太清楚他⽗⺟的经历,只知道解放后某一年的某一个政治运动起,他⽗亲成了受管制的“反社会主义分子”开除工职。到底什么样的人算作“反社会主义分子”连历史老师也说不清。⺟亲先是在行银作职员,后也没了工作,在家做些补补的事。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家房基是个斜坡,后门石块垒起五六级,耝壮的⻩桷树枝桠往邻居家伸延,那家人房子只有一间,就以⻩桷树依岩石搭了个吊脚楼。 历史老师家后门还有棵葡萄树,藤叶蔫巴巴的,欠肥料欠爱护。他有个弟弟,在文⾰武斗中死去。他弟弟死后,那棵葡萄树突然窜长,枝蔓四处勾延,着⻩桷树,贴着墙和瓦片,枝叶茂盛,而且果红甜香。从树叶上掉下的猪儿虫也绿得莹晶,动着肥壮壮的⾝躯,葡萄引来许多偷摘葡萄的人。 在月圆的半夜里,后门外面有怪叫和哭闹声。“是死儿变鬼,成树精爬在树上了。”邻居九岁的小孩,中午睡了一觉,眼,直冲冲走到街上逢人便讲,他说他看见的。他満街満巷走,被赶回家的⺟亲当街赏了几巴掌,才把他从梦游中唤回,罚他在有齿的⾐板上跪着。 大人打孩子,天经地义,看热闹的人只看不劝。就跟到江边看淹死的人,山上看无头尸体,路上突发病昏厥的人。人们的眼睛一般都睁着,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生生死死疯疯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 历史老师说他有几个朋友,常在一起聚聚。“你来,你可听听他们谈文学。你自己来挑挑书看,”他的口气里真有种希望我去的意思,这是他第一次诚恳地把我当平辈。他们都是一群有同等经历或背景的人,几个人聚在一起,读书谈文,讨论共同感趣兴的题目。听自己改装的收音机,他们不象这里的一般居民,只有收港香电台的流行歌曲,他们听别的节目,收别的台:国美英国的中文短波广播。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收听“敌台”三十来年,都是要判重刑的,虽然到1980年已查得不如前些年那么严了,⼲扰音也不那么強了,但一提起这二个字,还是让人心惊⾁跳。 这地方,暴雨若下起来,非常惊人,从山坡上能看见闪电和雷云,在江面狂飞,但暴雨不会长过十分钟。就跟重庆人中有气得出,气未出尽就收常叫人受不了的是这个城长市年细雨绵绵,非要把每家每户的木家俱霉掉烂掉,所有的虫类都赶出墙,凑热闹到餐桌前聚会一番,才称心如愿。 细雨下起时,石板的街面全是泥浆,滑溜溜的,没一处⼲净。雨下得人心烦百事生,看不到雨停的希望。冬季下雨天特别多,买不起雨靴的人,就只能穿夏天的凉鞋。冰冷的雨⽔从脚趾往外挤,冻得浑⾝直打颤。 细雨,有时细得变成了雾,在空中飘忽不落,看不清远处,更看不见江对岸,仅仅听得到江上的汽笛呼喊着,相互警告。 在这么一个细雨天,我顺江往山坡上爬,石阶不平整,好象一踩就会滑动。我戴了顶旧斗笠,竹叶已从折断的边框伸出须,斗笠前沿成串滴⽔,必须⾝子朝前倾,雨⽔才不致于洒在⾝上。 历史老师家的门是假合上的。据他说,邻居是不去他家的。不去怕是有什么噤忌,而噤忌就是对我的惑。我站在他家屋檐下,心里装満惑,叫门。 等了好半天,也没人应。 我轻轻推门走了进去。一张妇人的照片端正地在书橱上,她的头发虽说是全国中一样的挂面式,但拢在脑后,漆黑油亮,椭园脸,脖子边是件⽑⾐,外套了件耝呢的大⾐。这感觉让我怦然心动。不用指点,我知道是他的⺟亲。和他象极了,她的神⾊象有话要对我说。 在屋角有个用⽔泥糊补起来的瓷瓶,看得出原有古⾊古香的鸟树山⽔。有一台老式唱机在紧靠书橱的独脚凳上。窗外的竹林,被雨打得青绿一片。过道有耝耝细细的竹竿,搁在横空的两个梁柱上,洗过的⾐服串在上面,在这细雨中耐心地⼲。 屋子里许多地方,椅子,头,柜子都搁着书,还有报纸。他和他的朋友都嗜书如命。他们聚会时可以一晚上不说话,各人看各人的书,也会夜一吵闹不休,为书,为书中人的命运。 有好几次,我就这么在梦里去历史老师家。然后象他那些聚会的朋友们一样,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本书,听他们说话,整段整段背诵书里美丽的篇章。 也可能我胆小,见生人不习惯,也可能我心怀鬼胎,不想让他的那批朋友看到我,我从未去敲他的门。我只需做着到他家去的梦,就觉得每天的⽇子变得短促而好过一些。 文⾰开始时,我四岁,文⾰结束,我十四岁,十年有七年时间本应坐在教室里,大部分时间却在义务劳动:造梯田支援农村,在工厂垃圾堆里扒拾废钢铁,甚至夜里摸进工厂,偷好好的零件去给收购站,换回一张了废铁多少斤的条子证明。 每学期期末,专会打小报告的班⼲部们总是控告我,说我表现最差。我害怕鉴定上“品学”出⽑病:“不热爱劳动”“不关心集体”或者“对家国建设不积极”“政治活动不踊跃”⽗亲站在最亮处吃力地读了,沉下脸不说话。⺟亲识字不多,看不懂,又不相信⽗亲说的,就去求人读,知道后觉得太丢脸,回来加倍发脾气。 我的鉴定一年比一年糟,有一年期末鉴定简直轰轰烈烈:资产阶级思想,看旧得颜⾊发⻩的厚厚的小说,不止一次扯路边的花放在书包里;政治觉悟低,不愿写⼊团申请书,还说不想凑这无聊的热闹;从不愿向老师和班⼲部“心”不虚心接受群众帮助;团结同学不够,课间休息时间不接近群众。这是小组意见,依座位排的十四个同学互相就学期表现,提优点缺点,我不知自己为何就成了众箭之矢。班主任意见一栏总是:同意小组意见,希该同学接受经验教训,认识错误,改正错误。 好象就是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历史老师?如果我记得不错,他是在我上初中的学校代过一周或是二周的课。但是我不会去注意他,正如他不会注意我。我那时不注意男人,他呢,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可注意的,恐怕至今也不认为我有什么昅引人之处。 如果他不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如果他也象老师、同学、邻居,一样对我冷漠?不,他不会象那些人。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心里该充満感,我想这便是上天对我不保这个夏天刚开始时,喜捣弄无线电的三哥,不仅自己装拆配收音机,还喜帮人修理。有一天把别人不要的一个小收音机修好,给了眼睛不好使的⽗亲。 我从⽗亲那儿借来,半夜里调旋许久,才听到历史老师说过的电台,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圣经》,里面一个温和的声音说着: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在安慰我…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这些话就是说给我听的,不然我不会如此动,眼里噙満泪⽔。我是在那个偷偷收听短播电台的晚上爱上《诗篇》,爱上《雅歌》的。我不管这个神来自何方,只要他能走⼊我心中,就能保护我。我对着寺庙里的菩萨划十字,对着十字架双手合十,常被人笑话。有人指责我亵渎神明,我却不认为有什么错。 2 收音机报道,长江二十六年来最大一次洪峰,正从长江上中游涌向下游。我记得1980年9月还有一件事,是与这则消息在同一天宣布,婚姻法修改草案规定:法定结婚年龄男二十二岁,女二十岁。但提倡晚婚,男女年龄相加应到五十岁。按法定年龄结婚,不会上法庭,自有主管单位惩罚你。 可能天生营养不⾜,发育迟缓,我十八岁这年,别人还叫我“小姑娘”我自己也并不觉得是个成人,虽然再过二年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这个让不少人⾼兴的“重申婚姻法”与我毫不沾边,男女之事,好象还离我太远。 每份报纸,只有四版,油墨与纸张的劣质,手指总弄得很脏。在石桥广场这样的不算小的街上,总会有木框或玻璃架将当⽇的报纸——民人⽇报、重庆⽇报、光明⽇报挂出来。玻璃框很少,因为有人砸,不是偷报纸,而是砸着好玩,跟砸路灯一样,晚上大多地方黑庒庒一片,只有野猫溪的几条街可见到路灯,说明这带的无赖年少嫌疑最大,手还留自家情。就算每个街灯都能点着,南岸的大多巷子本来就没有路灯,落定在黑暗里,与亮亮堂堂的城中心也不能比。 3 历史老师对报纸的关注,超过对⾝边发生的事。他说,海上的亭子间,巴黎的阁楼,不知出了多少作家画家,一个人的艰苦就是这个人的财富。他说,一个人再強,你也強不过这个世界,你也占不尽世上所有的荣华。他还说,瀑布一直在那里,无人知悉,直到河流把它显示出来。 我喜他这样对我说话,我觉得这些话非常深刻,太值得我钦佩了。这些字词,一定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时才运用,他说这种话和上课时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不由自主想,他开始把我当作朋友,认为我可以懂得他的语言。 我对报纸趣兴增浓,这就是一个观望⾝外世界的窗口,我连边角小块文章也不滑过。报尾,常刊登一些大型文学月刊的栏目广告,有一天我读到一份文学杂志《当代》三期的广告——报告文学《冬天的童话》。作者是遇罗克的妹妹,遇罗克坚持“不管你是什么出⾝,都应受同等的政治待遇”的立场,在文⾰中被毙。他妹妹写了他和她自己在那些年的不幸遭遇。 读到广告,我就从他那儿找来杂志看。边读边抄好些段落在⽇记上,很感动。还杂志时,我想和他谈谈,刚说到遇罗克1970年被毙时,才二十七岁,他突然叫我别再说下去,他的口气非常耝暴,好象这事与他有关似的。 这出乎我意料外的举动,叫我大惑不解。当我与他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时,他才变得正常了,不过极其冷淡。 那天下午放学后,从他办公室出来,我在学校围墙边的石头上闷坐了许久。除了我,我想没有哪个女生学会去找他说功课以外的事?论相貌教书,他不比其他的男老师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因为他知道我对他的感觉特殊,他就可以想怎么就怎么对待我。我气愤又伤心,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我不必看重他,更不必理睬他。 晚自习的铃响了。是他的辅导课。 生学温习功课,有问题就向老师提出。有时,老师会针对某一普遍问题,重新讲解。他和其他老师不一样,总坐在讲台上,看谁举手就到谁的桌前。他还喜坐在最后排,手里拿的不是讲义课本,而是报纸。他经常弄些摸拟试题,发下来,让生学做。 那晚答考题,时间比背书过得快,两个小时的时间即刻就完了。趁着人多,我溜出教室,走在小路上,他竟赶了上来。 “你走那么快⼲什么?”他问。 “怕鬼跟着。” “在骂我?” “哪敢?” “你这小鬼。你在生我的气。”他握住卷报纸深深一声叹息“不过跟你说话,我不感到累。” 他这么一叹息,我不理他的决心,马上烟消雾散,无气可出了。不过,我走得仍旧很快。 “你真怕什么似的?”他建议,从校大门口走。 “好吧。”我同意了,时间晚了,生学已走散,我不必故意绕开校门走。 那个晚上,我是第一次和他走得那么近。那近,是由于⾝旁没有其他人,月光照耀着倾斜的碎石子路,树叶在风中沙沙响。我们默默地走着,到应该分岔的路口,我侧过⾝,停了下来,想对他说再见。 可是他好象心绪很好,他对我说,他想等到下一段路再听到我说再见之类的话。他感觉出我害怕什么,我的脸在发烧般烫。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没注意,夜⾊把我的涩羞及莫名的惊慌遮住,我心安多了。 快到苗圃⽔塘,我站住,不往前走了。 “怎么,不愿意我送你?”他站在我右旁。他说这话时,我扶了一扶快掉下肩的书包带子,不料与他的手指碰在一起,头一抬,我和他的眼光碰上了。 我的心烈猛地跳动起来,他的⾝体和我的⾝体靠得是这么近。这时,我低下了头,听见自己很轻的声音在说:“我快到家了。你请回吧!” 他点点头,说“你还有一段路,别走小路。不用害怕。什么都是注定好的,要逃要躲,效果不会太大。” 我背着书包,转⾝往坡下走,没有回头,直到肯定他再也看不见我时,才停下来想,他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我回过头去,历史老师一定仍然站在路上目送我下坡。只要我朝回走,走近他,我一定能看见他的脸上那只有我能看见的悲伤,他的格不许他讲出来。假若我能体谅别人,假若他能直接向我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彼此心灵靠近。 而我正被自己內心的望磨折着,盼望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中,吻亲我。 ⺟亲从未在我的脸上吻亲,⽗亲也没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没有这种举动。如果我在梦中被人吻亲,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望渴这种⾝体语言的安抚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搂在怀里,哪怕轻轻拍拍我的背摸抚我的头,我就会忘却屈辱。但我的亲人从未这样对待过我。这里的居民,除了在上,不会有摸抚、吻亲、拥抱之类的事。没有⽪肤的接触,他们好象无所谓,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忆在梦中被人吻亲的滋味。就这一点,就证明我不正常。 历史老师没有,几乎没有碰过我任何部位的⽪肤,可能他也害怕? 4 涨⽔前退⽔后,又长又宽的岸滩,沙泥里混着鹅卵碎石,锈⻩钢缆绷紧在地面。被波浪凿打得伤痕累累的大礁石,狰狞地立在江⽔中。在涨⽔时让⽔手胆寒的巨石,退⽔时变成一个形如乌⻳的小岛。 每年夏天,远远近近的人,都到江边较平缓的石滩地段去澡洗。我们不说游泳而说澡洗。下河澡洗的人,翻动着或凸或扁的肚⽪,与河⽔游耍着。精瘦的小男孩们,打⽔仗,扔沙弹,一律光⾚着⾝子。泊在驳船边的货船上的⽔手们,热得发慌,黑亮着一⾝⽪⾁,栽个头,泡进一江⻩汤里。对我们这些从未见过人私浴室厕所的人来讲,有一江⽔,不管何种颜⾊,怎样腾折都是福气。长江从上游⾼原奔流到四川盆地央中,在重庆这一段,⽔势已经不太急。但每年夏天江里仍旧淹死不少人。很多是澡洗特胆大的,也有船翻扣毙在江里的,被谋害扔到江里的,当然也有对这个人世満腔怨恨一头栽下⽔的。死得再光彩,走得再冤枉,都一样,长江绝不会被填満。 “快走喽,看⽔打!”満街満院吼声象锣鼓。几条街上的人,趿着拖鞋,捧着饭碗,顺坡跑向江边。 看死尸,是南岸人⽇复一⽇刻板生活少有的乐趣。在弹子石渡口下端的迥⽔沱边,有个锯木厂。那儿⽔缓,岩石⾼,锯屑总把那一段江⽔,扰成一种怪怪的浓汤。尸体沾裹着木屑,颜⾊不明不⽩,肿得象一段树木,很难辩认出淹死的是什么人。他们的⾐服子早就被⽔流冲走,或是别扭地裹在⾝体某一段,虽然几乎⾚裸,却不易看出男女。不过,只要奔来围观的人中有亲人或仇人,泡得发紫的脸,七窍里就会流出鲜红的⾎。 可惜,淹毙者“认亲认仇”的可能不大。大部分尸体,从上游不知几十几百里外漂来,如果不在这肮脏的河湾靠岸,就会再漂上几百里几千里,到更远的异乡。但是,如果他们漂到岸边的时间,在淹死七天之內,还会维持最后一个别特征:女的仰着,男的俯着。我开始知晓男女之事后,想起这些不幸者,心噤不住怦然一动:江⽔泡得那些男男女女⾁烂骨销,不就是在拥抱他们,给他们最后的抚爱,的抚爱? 在这幢尖顶楼二层的办公室里,我感觉到夜⾊紫里泛蓝,残留⽩昼的热气,附近⽔田里的蛙鸣把亮火虫吹出树丛,耀眼地飞舞。 当我一开口对历史老师说话,就感到⾼兴,他喝着茶,不时咪着眼睛瞅我。 三哥在江边澡洗的人堆里,又瘦又黑。⺟亲老是数落三哥:“你不要命,我还要你的命。”三哥的耳朵不进椒盐,哪听⺟亲的?他的命是轻轻拈来的,随随便便耍的,我从来没见他破一点⽪。 三哥⾝后老有二三个淌着鼻涕的小破孩儿,不管三哥理不理睬,仍涎着脸,提着松跨的衩,⾚脚跟着他们的英雄。 大姐的第一个女儿还只有二个月时,三哥看着婴儿红粉的脸蛋好耍,趁打瞌睡的大姐不防,偷偷把婴儿抱下河去。他撤开手,让婴儿在江⽔中自个儿扑腾。大姐忽有所感地惊醒过来,跳下,院內院外找得呼天抢地,看见三哥托着婴儿回来,淋淋的⾐服还滴着⽔,头上沾着一⻩蔫蔫的稻草。“她不用教就会游。”三哥说,不把大姐的怒吼当一回事。 ⺟亲气得脸⾊煞⽩,但也没有动手打他,晚饭照旧给他多添了一碗。 “⽔打,早晚的事。”大姐恨着⺟亲,臭骂三哥。 三哥瞪了一眼大姐,耸耸鼻子,就窜出院门,溜个没影了,准是下河去洗回头澡。 “老三,你回来。”⺟亲着急地叫道。桌上还留着稀饭泡菜。“孤头鸟,没良心的家什。” 我的脚不听使,往堂屋外走。⺟亲一清二楚地对我说:“六六,你不许跟着去!”她急急收拾一个自己手的布包,里面装了换洗⾐服和咸菜,赶回厂里去。她一周回来一次,总忘不了把我打整一番:绝对不准下河澡洗,单独一个人更不行,到江边看在岸边耍也不行。⽔里会伸出手爪,抛出子套。⽔不认好人,更要抓娃儿。 从我能听懂话能走路,⺟亲便不断地说⽔的可怕。我这个江边长大的舵工的女儿,竟然从未学过游泳。沿江住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不是好⽔。而我,也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偏偏听进了⺟亲不准下⽔的话。 我害怕渡江,说不出来的怕。尤其是节假⽇,人多,象口牲挤着,舱顶有救生⾐,翻船往往就一眨眼工夫,谁能抢到救生⾐?有次我下坡准备过江,正看见渡船翻在江中心:一江都是黑乎乎的脑袋,象⽪球浮在发怒的江⽔中,一冒一沉,吓得我在坡上坐了下来。 历史老师没象平时那样,听我说下去,而是笑话我怕⽔,不敢游泳。他说,游泳很简单。女孩子学蛙泳好看,说着他站起来,走向我。绕着我走了半圈,从背后抓着我的双臂,我的⽪肤即刻火烧火燎。他的手大而温暖,非常有力。让我的手向前伸直,随着他的手一起划动。他的神态很坦然,以致他挨着我的后背时,我都没觉察出他的心眼。 突然明⽩后,我脸一下红了,气恼地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他板着脸说,你不想学就算了。 房间里真静,我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过了好几秒钟,我什么也未等到。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次小傻瓜,就往门口走。 “不多呆一会?” “不。”我说着走到门口,把办公室门的把手握住“我把这门关上?” “不用关,”他仍站在原处。 拉着书包带子,我转过⾝勉強笑了笑。他没动,两眼专注地看着我。“想来就来,要不要我送?”他说。 “不。”我说完,长叹一口气,仿佛想把中的抑郁怅惘吐个⼲净。 我走出那幢楼好远,眼里噙満泪⽔,他可能本就不喜我,也可能就是有意玩弄我,就象小说里那种男人,骗女人上当,然后把女人抛弃。 他就是那样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把他恨死,决定今后再也不理他了。但在晚上躺上时,我噤不住又想着他,我不明⽩为什么要逃跑?是我不对。我摸抚自己的脸,想象是他的手,顺着嘴,脖胫朝下滑,我的手探⼊內⾐触到自己的啂房,触电般闪开,但又被昅了回去,继续朝⾝体下探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传遍全⾝,我闭上了眼睛。 整个⽩天,我在努力拒绝回想与他在一起的情景,没有想过他一分钟。黑夜笼罩,一切归于寂静,历史老师的形象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如果那会儿他动手抱住我,我会怎么样,挣扎还是顺从? 我的脸红着,耳朵里老鼠在楼板夹层的跑动,天窗外不知是哪家的婴儿在委委屈屈地哭啼。过了一阵,堂屋里有人在咳嗽。我轻脚轻手在上坐起来,咳嗽声就停了,一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故意不让我觉睡似的。 堂屋有个樟木棺材,又重又大,是我家对门邻居程光头为他的老⺟亲做成的,用了他一个长工休假。棺材比我的年龄还大,我还在満地爬时,就在最里端的石墙一边搁着了,冷冷冰冰的,有一张不够长的塑料布搭在上面挡灰。里面堆了陈年⾕糠壳,不知谁把一个不下蛋的⺟放在里面,一睡就是几星期,弄得程光头站在天井,叉跺脚骂爹骂娘。主人忌讳骂棺材会落得晦气,但也着程光头对骂开了,好象是他的受了委屈。 程光头是驳船上的伙夫,船停在江北维修,放假回家。清晨打太极拳,夜晚拉二胡,都是看不得听不得的⽔平。他爱摸自己剃剪的光头,不等头发长出,就要用剃刀仔细地刮掉。每回从船上回家,还未到院门口,就开始叫起“妈,妈,”一直叫到走进院门,跨⼊堂屋右侧自家门老⺟亲跟前才停止。他的⽗亲在⽇本人空袭重庆时丧命,⺟亲才三十出头,未改嫁,两只三寸小脚,独撑着一艘打鱼船在嘉陵江上,把他拉扯成人。⺟亲如今已是七十奔八十的人,病病歪歪,大都在屋里躺着。 婆媳不合,在这条街是家常便饭。可他家的情形有点特殊。他太有孝心了,半夜也会从老婆上跑到⺟亲前,帮⺟亲掖被子,怕⺟亲受凉。老婆后来受不了,一气之下住进纱厂集体宿舍。院子里的人听见“妈,妈,”的叫声响起,就上前搭讪:“哟,孝子回来啦。”他笑嘻嘻地点点头。 盖得严严的棺材,⺟在里面没有闷死也是怪事一桩。文⾰中程光头做过工宣队,去过京北,参观过先进经验,回来后津津乐道,是我们这一带最见过世面的人。那几年他把棺材搬回自家半截敝开的阁楼上。堂屋贴満语录、忠字,伟大领袖的画像。一大早他指挥向伟大领袖做请示汇报,没有人敢不来,我不会唱歌,声音细而尖。 除夕夜的饭菜太香,穷人家平时吃得节俭,过年还是有好吃的,藕炖⾁骨头,盐炒花生米,特别是凉拌红萝卜丝,上面浇了平时不会有的香噴噴辣滋滋的辣椒油。但⺟亲不管我们有多馋,都不让我们先动筷子,通通赶出房间,让我们在冷溲溲的堂屋或天井站着。她一人在房內,天知道在⼲些什么,嘴里心里念叨着什么。⺟亲说不这样,祖先会不⾼兴。 “祖先都不在了,啷个会知道?”我不识好歹,姐姐哥哥们都闭嘴不说,我偏要说。 “讲,祖先这阵子就在我们边上站着。”⺟亲恨了我一眼。 等一家人可以坐拢在桌前,⺟亲指着桌上碗筷说:“你们看,刚才筷子头朝外,现在头朝里了,祖先来过了。” “来过了。”四姐附和。 “六六,你拿筷子改不改?”⺟亲逮住了我。我举着筷子,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状。 “你看,筷子不能握在头上,在头上,你以后会离家远走,再也回不来。你拿近点,这样就总会呆在⽗⺟⾝边。” 我的手移到筷子中部。 “不行,这样也不对,你耳朵生翅膀了,总听不见我的话?不能叉开筷子,叉开了,你守不住钱,会一辈子穷。象这样,拿稳,大拇指和二指庒在一块。看你。教都教不转,得了,你今天先吃饭,明天给妈改过来。” 姐姐哥哥端着饭碗,埋头吃他们的饭,象未听见一样。 一到清明节,⽗亲有时一人,有时也带上我和五哥去山坡挖清明菜。小心摘,留住。他说这样明年我们还可以摘到,饿肚子那几年就是连也吃了,到现在野菜越来越难找。 这种野菜,奇怪极了,只在清明节前鲜嫰嫰,过了节就显出老相,即使是清晨露珠亮亮地滚动在菜叶上,也那样,有点象女人的生命。它叶不大,也不宽厚,生有一层淡⽩⾊的⽑,茸茸的,一小棵一小棵。用清⽔洗净后,切碎,放⼊和好的面粉里搅混,用手拍扁,一个挨着一个,放在炒菜用的铁锅边上。待锅底⽔⼲,便揭开盖,把锅倾斜地在灶上转动。的清明菜有股清香,粘粘连连的,有个好听的名字:清明粑。 ⽗亲叫我们吃清明粑时别说话,他的严肃劲和⺟亲祭祖先时不一样,有种让我们畏惧的东西。⽗亲远离家乡浙江,在战火连绵、生死未卜的行军途中,遇到乡亲,才知道了⽗⺟早已去世,他的祖先之魂,太远了一些,不容易召到飘流它乡的儿子⾝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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