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是由虹影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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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书号:39227  时间:2017/9/5  字数:7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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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搁下怀里的一摞书,望望屋里,听听头上阁楼,问:“大姐走了?”

  “走了。”四姐头也不回地说。

  我想这倒很象大姐的个,来去都不打声招呼。⺟亲在屋里骂:“六六你冲瘟去了,喊半天都不见人影,家里那么多事!”我走进屋里去,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她。

  ⺟亲蹲在下,在收拾底下的瓶瓶罐罐杂物,象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才站起来,瞟了我一眼,既怪异又冷漠。脸拉着,象在说:我就知道大丫头回家,没好事,你成天拉着她说些啥,以为我不晓得?

  我不管⺟亲的反应,问她二姐怎么样?

  ⺟亲说,二姐的小孩拉肚子,害得她去烧香也没烧成。我知道⺟亲没有说实话,她过江一定是去办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

  我喝了杯⽩开⽔,就拿了搁在堂屋的那一摞书,上阁楼。阁楼里大姐在上斜躺着,也象是到家不久,刚洗过脸,头发有几绺的。她看见我吃惊的样子,大笑起来,说“要骗你太容易,一骗一个准。”

  “骗吧,”我没生气,在边坐下来。

  大姐自己情绪一下倒打了个转:“哼,这个家,每个人都巴望我早点走。我知道我碍人眼,占人地,让人挤得慌。”

  她说她就这二天走,但不会隔太长时间就会回来,永远回来,再也不在那个鬼山旮旯傻呆了,绝对不⼲。

  那是个下午,应该是下午,我记不清楚。时间在那一天对我不存在,连我自己是否存在,我也不在意。我的头脑和心灵正落在不过气的快乐之中,在这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楼下有人在叫大姐,大姐朝堂屋探了一下头,马上回到屋里,对我说,她得走。

  “你走了?”我稀里胡涂地问了一句。

  “出去一阵。放心,大姐今天还不会走,”她拍了拍我的脑袋,还以为我舍不得她。

  我走到小木廊上,见大姐和一个⾼个男子边说边笑出了院门,大姐是故意的,让家人和院子里的邻居们看。那人有蓝球运动员那么⾼,我想,这回大姐准又是爱上什么人,她会真象她说的那样,离开煤矿,要饭也要回到这个城市来。

  四姐上阁楼来,一脸不⾼兴,说“你呆在这里做啥?还不去把灶坑下的煤灰倒到河边去。”她肯定又和德华在闹矛盾,只好把气出在我⾝上。

  “那个人是哪个?”我问四姐。

  “哪个嘛,以前大姐一起下巫山的知青。”

  “她回来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找他?”

  “你啷个晓得?”

  “猜的,”我边说边下楼梯,心里佩服大姐,她还真找着他了。

  大姐说过他,二人是老相识,而且早就有点意思。那天大姐让我去找她的一个女同学,就是为了找他。这个男人的前,是半个⽇本人。刚解放那阵子一家人住在中学街。1953年,所有与‮国中‬人结婚的⽇本人都得离开,孩子不允带走。二个‮安公‬人员来押解。⽇本女人不愿走,丈夫不肯放她走,三个女儿一个拉着⽇本女人的手,二个抱着她的脚。⽇本女人的眼泪如针线那么垂落不断。那是中学街这条街上有史以来,最让人看了鼻子庠喉咙哽的一个场面。

  哪怕⽇本⺟亲被赶回去了,一家子还得遭罪,每次运动一来,就得代为什么要当“汉奷”孩子在街上老挨人骂“⽇本崽”那个⾼个男子,因为娶半⽇本⾎统的姑娘做老婆,跟人打了不少架,动了刀子,被送去劳教过。患难夫多年,七十年代末,突然‮府政‬和⽇本友好了,有海外关系的人开始吃香,半⽇本⾎统的老婆⾝价⾼了起来,离他而去,只剩下离婚签字了。

  很晚,大姐回来。我说“你和他倒是一对,离婚冠军。”

  “我小孩都已经一大堆,有哪个男人要喽?”

  大姐把话题转开,哼起一支四川小曲,她的声音甜润,宽厚,她说她本不在乎男人,男人哪个是好东西?大姐一定是同时在耍几个男人,她不把自己置于进退维⾕的境地,不会安心。

  2

  我睡得从未有过的沉,无法醒来,第二天很晚才起。阁楼里没人,我奇怪自己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镜子拿在手里,那的确不是我,全变了,尤其是我的眼睛:以往的惊恐,被一种沉静的⾊泽覆盖了,我看着,心里又快乐起来。昨天⺟亲和大姐看到我时有些惊奇,她们没有搞懂我的快乐是怎么一回事?我对镜子的恋是从这个上午开始,一面小小的镜子,是我居住的世界,隔开了我不喜的一切,我走在里面,穿过着雾气和雨⽔,我走走停停,打量着悉的人影,悉的房屋。

  ⽔沟那条街上大人在打自家小孩,追着打。“你跑,你跑,看我不砍断你的狗蹄子!”天窗灌⼊男人耝声大气的谩骂。那个总是喜逃到城中心那边去的男孩又被逮住,套上铁链,饿三天四天,只剩一口气时,男孩就会服输,求饶。

  但男孩总是逃,这个怪孩子,他到底要逃到哪里去?

  德华已开始不归家,即使回来,也常常带一⾝酒气,醉醺醺的。下班后,他和厂子里一帮青工在一起,划拳汹酒,打扑克赌钱。见着四姐,也爱理不理。四姐只有哭,他不在乎,说跟四姐在一起,生活没劲透了。四姐嘲讽他:一个结婚的男人,你的女同学不会理睬你了。他听了这话,掉头就走,索躲到同事家里,不仅不回这个家,连他自己⽗⺟家也不回。

  大姐让四姐学她,另找一个男人。四姐说她没有换男人的本领,不能没有德华,她要大姐帮她去把他劝回家。

  我下了阁楼,她俩早就走掉。吃中饭时,⽗亲让我和五哥不要等⺟亲,一早⺟亲就去城中心二姐家,帮二姐照看生病的小孩。⽗亲说,⺟亲肯定要在二姐那儿吃了晚饭才回来,今天我们三人吃饭。

  ⽗亲很忧心忡忡,背弯着。他叫五哥去找鱼竿鱼网,说看能不能补好?

  五哥说,鱼竿鱼网早被三哥拿走。

  ⽗亲听了,皱了皱眉头,在烟杆里装了一支新裹的叶子烟,没点上火,就慢慢朝院门口走去。⽗亲没说去哪里,我也没问,他可能去江边,也可能去别的地方。这个家现在每个人都偷偷做自己的事。

  3

  突然的转折,出现在我背着书包朝学校走的路上。本来应该出现的,早晚会出现的,如果不是我下定决心对直撞过去,可能还会延续一些⽇子。

  穿过马路,学校大门没有什么人,较平时相比,很安静。因此,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跟着我的男人,站在校门旁边二十来步远的墙下。不错,正是那人,他一见我,就闪进墙旁的小路,那么迅速,慌里慌张。

  那天学校是否上学,我不清楚。那时我脑中除了想再见到历史老师,本没想别的。甚至忘了盘桓在我心里问题,关于⾝世的疑惑和谜团,在那一二天都暂时闪开了。但在这一刻,又冒了出来。这几天,我生活中发生的事——大姐讲的家史,我的第一次爱,使我不愿再做一个被动等待命运的人。

  这次,我依然没看清那个跟我的男人是谁?他的长相只是在那一刹那间爆光在我的头脑,我能从一群乔装打扮的人中一眼认出他,但要让我具体描绘他的模样,在此刻,我什么也说不出。突然我明⽩了大姐的暗示,我不必去追那个人,我转头往家里走,天空很红,朝霞时⽇落时,天空就这样,房屋和远远近近的山峦都比平⽇鲜亮。我走在其中,目光虚渺,感觉这是个光彩満溢的时刻。

  我跨进六号院子的大门,⺟亲坐在堂屋我家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没摇动,只是拿着,坐得那么安祥,就象等着我似的。

  4

  我不看⺟亲一眼,故意大摇大摆从她面前走过,该她求我了。

  从屋顶滚过一声闷雷,以为会闪电,跟着会下雨,结果没有。我坐在家里那张木桌前,没拉亮电灯。从窄小的窗子投进屋来的光线,在墙上撒出一道虹彩。墙上挂钟在耐着子走,一分一秒,都恪恪守守。

  ⺟亲不可能坐在屋外一辈子,果然,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进来,坐在架子档头。我对她说:“是你下了噤令不许家里人告诉我,现在你得告诉我。”

  ⺟亲从未这么面对我,她和我相处时,不是在发火,就是在做事,要不,就是累得倒在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没有别人打搅与她说话,我觉得自己的⾆头在打架,吐词不清,喉咙特别⼲渴,想喝⽔。

  “还是那个男的,跟着我。”我狠狠地说。

  “不要怕。”⺟亲平平淡淡地说,完全不象上次那么动。

  “我不是怕,”我说“我是恨,恨一切,包括你。我无法再忍受。”

  ⺟亲脸上的肌⾁菗搐了一下,她说她知道。“谁也不会在妈的眼⽪子底下真正的伤害你,那个人更不可能伤害你。”

  我说“你这话说得太晚了,早说好些年,我都会相信你,我就象一个无娘儿一样长大,现在,我怎么相信你?”

  ⺟亲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听我说,六六。”

  挨饿的滋味,挨过饿的人都不会忘,⺟亲说只有我不会记得,因为我是在她的肚子里挨的饿。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几年,饿得成天慌得六神无主,有时⼲脆两眼一抹黑,跳过晚饭饿着,睡过这夜,第二天再想办法骗肚子。忽然有一天‮府政‬宣布四川省粮票作废,以前节省下来的粮票等于废纸,她急得満眼金星飞。

  这时,来了份电报,⽗亲的眼睛出现问题,出了工伤事故:他饿得眼花头晕,从船上跌下河去,头摔破了,货船把他扔在泸州医院。⺟亲带着四姐乘去上⽔的船,到沪州看⽗亲。看见⽗亲瘦成那样,⺟亲都不忍心告诉他三姨的死,更没提忠县农村大舅妈饿死的事,也不想告诉他三哥差点被江里的漩涡呑没,幸亏一个船夫把三哥救上了岸。孩子们为了弄到一点可吃的,就差没去街上偷。

  ⺟亲背过⾝去抹泪。⽗亲把四姐拉到病边,问四姐想吃什么?四姐说想吃⾁想吃蛋,想吃苹果、⿇花、糖。

  ⽗亲拿出被扣掉工资仅剩零头的钱,让⺟亲带四姐上沪州街上去。

  四姐拿着一个烧饼,刚咬了一口,就被一个头发花⽩的老太婆抢过去。老太婆没往嘴里扔,而是从领口塞进自己薄薄的⾐服里,然后双臂紧抱头低着,似乎准备好,打死也不会还出烧饼。天气冷,刮着风,老太婆⻳缩着,眼睛不时朝四姐乜斜,脸和脖胫的皱纹垂叠在⾐服上,象一圈圈绳子套着。老太婆一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弄回家去给孩子。抢饼的凶猛还在其次,这副等着挨刀也不松手的样子,把四姐吓傻了,大哭起来。

  ⺟亲跨过街,牵着四姐就走了。

  她们只能把⽗亲留在沪州医院,回到重庆。五张嘴要吃饭,⺟亲照旧出外做零时工。有一天⺟亲给织布厂抬沙,遇到街上的邻居王眼镜,一个胖胖的女人在管称秤。正在积极要求⼊的王眼镜刁难⺟亲,说要100斤才能称秤。⺟亲饿得没力气,让大姐三哥二个担一些,快到称秤处才把他们的沙倒在自己的筐里,‮劲使‬庒,她的脚踝骨受不住,一下扭歪了脚脖子,她忍着痛把一担沙挑到秤上,一称98斤。

  王眼镜说不到100斤,不仅一分钱不给,还收掉⺟亲的工作许可证。⺟亲低声下气:我们一不抢,二不盗,靠力气养家糊口,求你让我在这儿继续抬。王眼镜没有答话,而是弯下⾝去把⺟亲罗筐里的沙子倒在地上,用脚猛踢狠踩碎罗筐。

  紧挨街边有家塑料厂。听见街上异常的喧闹声,有个管帐的青年走出来,正好看到⺟亲被欺负,在一旁说了几句话,想调解。王眼镜认识他,冲着他嚷:小孙,别包庇反动分子家属!那青年不再跟她辩理,只是把受伤的⺟亲扶回家,⺟亲脚踝肿起来鞋,进门就倒了。

  他比⺟亲小十岁,⺟亲当时三十四岁,他才二十四岁,没有成家。继⽗是城中心一个小业主,有二间小作坊,做牛骨塑料梳子,解放后公私合营,一丁点儿的资产合并到南岸一家塑料⽇用品厂,继⽗拿的“定息”和工人的工资差不了多少,却还算作一个“资本家”他中学一毕业就到工厂“实习”地位不清不⽩,介于资方代理人和小⼲部之间。他安排零时工搬运组每天的工作,定时向管零时工的⼲部汇报。流汗当然比工人少,工作却勤勤恳恳。他找来伤止痛膏,给⺟亲贴到脚踝上,帮她料理一下家务和孩子。

  ⺟亲脚好后,就到小孙所在的塑料厂做搬运工。

  过江抬石绵板,⺟亲比其他人慢几步,拉下一班轮渡,等船到岸,他就在趸船等着,帮⺟亲挑。

  他说他是家中老大,两岁时丧⽗,⺟亲在孙家帮人时,被刚丧的孙家看中,续了弦。于是他改跟继⽗姓,⺟亲在孙家又生了五个孩子。

  他在那个家等于一个外人。他没有姐姐,想有个姐姐,他对⺟亲说,我能不能叫你姐?

  ⺟亲说,如果你不嫌弃,你就把我当姐姐好了。

  一次⺟亲来‮经月‬,从江边抬⽔泥上坡,吐出一口⾎来,当场晕倒,只好躺在家里休息二天。小孙照顾五个孩子,他节省自己的粮票,给这个家里。还冒着风险从工厂食堂偷馒头给这个家里的孩子吃。这群饥饿了二三年的孩子,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才没饿出留残终生的大玻他去给食堂采购粮食,偷偷留下十斤大米,为这个家他又⼲了一桩迫不得已的事。十斤大米在那时,能使饥饿的一家美得登上了天,孩子们开怀吃了一星期。这个认的弟弟,比亲弟弟还亲。他来家里,挑⽔劈柴、上屋顶补漏雨的瓦等等重活都被他包揽了,他来了,吹口琴给孩子们听,家里有了笑声。他喜唱川剧,⺟亲爱听,⺟亲竟也跟着他哼上几句。她才三十四岁,还是一个‮妇少‬,本不敢相信自己喉咙里还能发出悦耳的声音。那些⽇子⺟亲上班不再感到劳累不堪,回到家里也很少对孩子们发脾气。

  他看着⺟亲以前的一张照片说“你烫了发一定不一样。”他说他家还留有烫发的药⽔,密封好的。

  烫发对⺟亲已是久违的事了,那还是她最初作新嫁娘的岁月,⺟亲一生中不多的快乐时光。在她饥饿冷清毫无盼头的生活里,她已经忘了自己的长相。而这个弟弟就象魔术师一样,把这一切还给她。他为她烫了头,生平第一个男人为她整理头发。他的手那么轻巧,仔细。天下着⽑⽑小雨,绵绵不尽,屋子里一盏浅淡的灯,在那时刻温暖如舂。

  ⽗亲已好久走船未回来,也没给家里写信。⺟亲已很长时间没有过男人,似乎已忘了男人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作她弟弟的男人,让她记起自己是个女人,望和需要爱的強烈感觉,在她的心里恢复,她弄不懂他是怎么做到这点的。⺟亲没有转过脸,他仍然站在她的⾝后。她只发现自己的⾝体很自然地与他靠在一起,他们这么靠在一起仅几秒钟,两人又害怕又惊喜,孩子们没有回家,家从未这么空旷,也从未这么空旷,将要发生的事,谁也逃不开,谁也挣脫不了,他们的⾝体在这么个空旷的世界里相连在一起。

  他们一点也不从容做完爱后,房门就响了,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回来,一切都象是注定的、安排好了的。

  5

  就在⺟亲现在坐着的上!现在,⺟亲一个人坐在我的对面,她的脸一点不因为回忆自己三十四岁时而显得年轻,她还是那个我看惯的疲惫不堪未老先衰的退休女工。

  就是说,她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有了⾝孕。我,一个非婚孩子——应该早猜到,比如“烂货养的”、“野种”类似的话,街上人互相也骂,但与骂我时那种狠劲完全不一样。我得到的暗示已经够多了!一定是潜意识中的恐惧,让我从来没有往那上面想。

  “那正是大饥荒时期,”⺟亲谈论这个男人时,好象换了一个人,很陌生,平常一惯耝声凶气的声音变得异常轻缓,哪怕动地为自己辩护时也没有⾼一声。“你不可能懂,在世人面前,那是最丢脸的事!所以我不肯告诉你。1961年,我真不晓得全家啷个活下去。是他支撑了我,他就象老天爷派来的,你不晓得,他救了我们全家,你不晓得他有多好。”

  ⺟亲说怀上我后,她就不想要。不仅这个家不容,这个家还这么穷,又在饥饿年代,添一张嘴,⽇子更难,这孩子不能生下。她有意抬重物,奔山路,想小产,但孩子就象生似赖在她⾝体里不肯下来。于是,她想去医院打掉孩子。

  ⺟亲与小孙商量,他不同意。⺟亲非要打掉不可,她觉得这孩子本不应该存在,纯属误会,完全不必要让孩子一生忍受聇辱。两人争执不下,无奈中,两人都同意一起到罗汉寺庙里去菗签。说好上签让孩子生下来,下签就不要。

  “那中签呢?”⺟亲说。

  “也生下,”他说。

  “送人,”⺟亲说。

  下签,他俩谁也未想到。拿到签,两人异口同声说,菗签不算。“下签也生,孩子是一条命,”他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呀,菗签怎个算呢?两个人菗的签,就不是佛意。佛归一心,归哪个人的心?

  我倒觉得那个下签,是我菗中的,我不想生下来。

  随着⺟亲的肚子大起来,到底是否要这孩子一事终没有决定,直到大姐有天半夜起解小便。解完小便,口渴,想喝开⽔,就下了阁楼轻悄悄用手指拔弄开门闩。

  她懵懂中看见⺟亲前有一双男人的鞋子,以为是⽗亲回来了,喊爸爸。结果把小孙惊醒,吓了一大跳,赶忙起来穿上⾐跑出院门。隔壁邻居都拉亮灯起,闹哄哄一片。十六岁的大姐当时在跟一个男孩朋友,学校在惩罚她,⺟亲也不许,二人正在闹别扭。加上她恨⺟亲从未带她去见她的生⽗,她刚知道生⽗已饿死在劳改农场,对此,大姐不肯轻饶⺟亲。她生活中一切不顺都是⺟亲一手造成的,她骂⺟亲是破鞋。

  ⺟亲气极了,叫大姐滚出去。

  大姐不理,拿起碗橱边上的切菜刀,她不是要杀⺟亲,也不是‮杀自‬,而是吓唬⺟亲。⺟亲夺过刀来,不小心,刀在大姐的手腕划了一道口,鲜⾎溅了出来。家里其他四个孩子全吓醒了,小小的五哥哭得最厉害。那夜,邻居们没了睡意,他们叫来户籍,要“教育”⺟亲。大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没再吭声。二姐说,这是我家里的事,她说她要‮觉睡‬,就把房门关了。

  此后,小孙来,大姐只要在家,背过脸就含沙影地骂他,小孙只当没听见一样。再以后看见大姐一回家,他就走,⺟亲处在小孙与大女儿中间,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大姐看着⺟亲着的大肚子,怨气越来越深,等到听说⽗亲船要回来了,就赶到江边,抢着第一个告诉了⽗亲。那天,⽗亲打了⺟亲,二人吵得很厉害,二人都哭了。

  于是,⺟亲第二次决定去医院引产,了结这件事。

  出乎⺟亲意料,⽗亲没同意。⽗亲说大人作孽,别杀死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就是一条命。⺟亲觉得⽗亲是想留着这个孩子,作为今后在家里降服子的依据。这么一想,倔犟劲也上来了:她就是要生下这个孩子,看今后会怎么理亏受气。她又一次打消了去医院引产的念头。

  ⽗亲的回家,没能止得住⺟女俩关系恶化,她们越吵越厉害。大姐又去告诉左邻右舍,还说要去告诉每一个人。在人们眼里⺟亲成了一个坏女人:不仅和人私通,竟然搞大了肚子,还敢生孽种。

  市‮府政‬正在搞“共产主义新风尚”运动,这个贫民区风尚实在不够共产主义,是重点整治区。于是,居委会半怂恿半迫⽗亲到法院去告小孙,告他犯了奷妇女破坏家庭罪,犯了破坏一夫一制的婚姻法。

  ⺟亲说“那时你已落地了,那帮人,那帮专门管人的人,要法庭将你罚给小孙,同时又要让他坐牢,让他的⺟亲代他抚养你,我和你那阵子真是到绝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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