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女儿是由虹影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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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饥饿的女儿 作者:虹影 | 书号:39227 时间:2017/9/5 字数:48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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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直都有记⽇记的习惯,记的都是我第二天就不肯再读的东西,在我看来记⽇记不过是懦弱者的习惯,孤独者的慰自,便把⽇记本抛开了。可是没过多久,又开始旧病重犯。 但是我在阁楼里,记昨天见生⽗,只有二行字:茶馆,馆子,电影院,枇杷山公园,缆车,过江,回六号院子,觉睡。 没有提一个人,记⽇记保密是无意中学会的,不是由于文⾰中许多人因为“反动”⽇记送了命,而是我知道这种见面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亲知道了,怎么想?姐姐哥哥们知道了,怎么想?⺟亲知道我对待生⽗的一些细节,怎么想? 避开总是对的,反正我也不想记住那些细节。 第二天,我见着⽗亲,什么也没表示,什么也没说,昨夜那股冲动早没了。睡眠真是个奇怪的过程,象一次死亡接着一次生新,过滤掉了痛苦,榨⼲这种那种的望和情感。我把蓝花布拿下楼给⺟亲,⺟亲接过去后,我就做自己的事去了。家里哥哥姐姐都回来了,房里房外挤进挤出。院子里的邻居,似乎每家都来了亲戚,热热闹闹。⺟亲心神不安,好不容易瞅到一个只有我和她在屋子里的机会,她说:“那布等一会,我带你去石桥广场,找裁给你做件新⾐服。” “那是他给你扯的。” “不要骗妈了,我当然晓得,” 我不理⺟亲,专心剥大蒜⽪。 “他对你好不好?”⺟亲与我提生⽗总是用“他”⺟亲不会不知道他对我怎样。她这么说,是要我承认生⽗,是想与我谈他,现在终于等到有一个人和她说她心里的人了。她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回答。 我说“一般。”一副不屑谈,也看不上的样子。我并不惶惑,一个提供精子的⽗亲,一个提供抚养的⽗亲,我知道哪个更重要。 ⺟亲在屋子里东磨磨西蹭蹭,过了好大一阵,说不带我去找裁做⾐服了,裁收费贵,还做得不満意。她拉亮灯,将桌子擦得很⼲净,把那块布铺平,洒上⽔。拿出剪子尺子粉饼后,她嫌桌子不够宽,又把布移到架子上。 给我比了寸尺后,她问我做衬⾐呢或是做套冬天棉袄的对襟衫。不等我说话,⺟亲自做主张,说夏天已过,还是做对襟衫吧!她仍旧是那个一意孤行,不用听我想法的⺟亲。 ⺟亲用⽩粉饼在蓝花布上划着线条,她说,你大概不知道,生⽗当时在法院认了每月给你十八元,每个月付,直到你十八岁成年为止。每月按时寄钱来,没拖延过,后来二姐教书了,就把钱寄到二姐那里。二姐单位和我们院子邻居一样,有人汇钱,总有人问来问去,二姐怕引起⿇烦。他就把钱送到他老⺟亲——你婆婆那儿,我再过江去龋你婆婆是个老实人,每次见到我总留我吃饭,说她儿子命苦,连亲生女儿也不能认。他是个穷光蛋,哪个城里姑娘肯嫁他?不得已到农村做了个上门女婿。 这么些年⺟亲没见生⽗,通过我的婆婆,她对生⽗的情况应该是知道一二的,同在一个城市,却要強行自己做得如路人一样,我觉得⺟亲是中了魔。 “他从不要求见你,他知道一个私生子在人们眼中是怎样一种怪物,”⺟亲说:“这个社会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 看见我没搭话,⺟亲又说:“六六,你不晓得,他自己过得又穷又苦,这十八元钱不仅养活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帮了我们全家。” 2 那么我的学费不也在其中?我想,但我不愿再问。 ⺟亲的话没有使我感动。他是我亲生⽗亲,他该抚养我。给我的钱,你们用了,你们也从未告诉我。这个朝夕相处的家本就不是我的家,我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对家里每个人都失去了信任。 ⺟亲告诉我的有关生⽗的一件件事,他的农村子,二个儿子——我的两个从未见过面的弟弟——我的婆婆等等。我不这些人涌⼊我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已够的了。 生⽗一直住在厂里集体职工宿舍里,一周或半月才回一次家,他是个好⽗亲,也是个好丈夫。一个人省吃俭用不说,他收厂里食堂工人倒掉的剩菜剩饭,收没人要的潲⽔,担回家喂猪。为怕潲⽔出,先用一个扎实的塑料袋系好,再装在桶里。为了搭到农村去装货的卡车,他挑着潲⽔桶,常常站在马路边上,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碰到好心肠的司机,能搭上车;碰上不客气的,遭人臭骂:“挑脏东西的⻳儿子,滚远点!”这时,就只能去乘闷罐车。 挖地种菜浇粪施肥,哪样都抢着做。两个儿子背着背篓出去打猪草,他和子一起蹲在地上切斩猪草,煮猪饲。猪吃得快,长得慢,到年终够重量送去屠宰场杀,卖猪的钱,那是家里的生活开销,包括两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和⾐服。他深夜还在野外池塘边洗満是泥土的蔬菜,准备第二天赶场卖几个钱。 他的生活境况如此穷惨,⺟亲也是前二年才知道,此后⺟亲就未再去我婆婆那儿取我的生活费。“他以前假若穿了件象点样的⾐服,就在我面前虚荣兮兮地说,你看我象不象个少爷?我笑他臭美,说他当少爷的旧社会早过了。”⺟亲心疼地说:“他落到那种地步,也从来没迟给过你的生活费,每月十八元,那差不多是他一半的工资!” 我说“我才不信,我谁也不信。”我的意思是说,⽗亲够好的了,⺟亲你不该老是牵挂一个早已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亲的男人。起码我就不想,只有⽗亲才是我心里唯一的⽗亲,⽗亲对我比家里其他人对我要好得多。想到这里,我直接了当地对⺟亲说:“你该忘掉那个男人,他的一切和我们家没有联系。” ⺟亲楞楞地瞧着我,半晌,才说“六六,你恨他,我以为你只恨我一人呢。”她把已剪了一只袖子的布一,一庇股坐在上,气得不停地头摇。 3 送大姐到轮渡口,我俩站在江边一个岩石上。大姐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回答我。妈是不是带你去见了那个姓孙的?” 我很吃惊。 “我就晓得,你俩都不在家,你还抱了块花布回来。这么十多年妈都熬过去了,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还是没忘他。”大姐得意地笑了“他啷个样吗?” “是我要见的,”我平淡地说“他早安了家,有孩子了。” “他肯定记着我当年的仇。” “他没提起你。” 大姐背了一个大背篓,里面塞満了从家里取走的一些对她有用的东西,她每次回家,空手归来,満载而去,历来如此,就差没把这个破家全搬走了。她拉拉背带,眼睛盯着我说:“你不要帮他说,你不要忘了你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别吃里扒外,没我们,你早就死了,你二岁时肚子上生杯口大脓疮,靠了爸爸和二姐照料你才没丢命。” 大姐的大女儿仅比我小六岁,我记得自己抱不动她,还要去抱,我只是想讨大姐喜。但大姐一把夺过她女儿,好象认定我不怀好意似的。这个外侄女还很小,就知道我在家中的地位,每次绊倒一个扫帚,打破一个碗,都说是我⼲的,让我受罚,外公外婆都信她。 “算了吧,连你女儿都可任意爬在我头上。”我不客气地说“妈为你卖过⾎,让你生小孩坐月子,吃补⾝子。” “那是一家人,老养少,少养老,你懂不懂?”大姐吼了起来,见我脸⾊沉,她便停住了。 我不会主动去怒任何一个人,当别人对我耍态度时,我尽量保持沉默,除非万不得已,才去回答。轮船从江对岸驶过来,江⽔退了点,也不过只退下几步石阶,还未露出大片的沙滩。 她把我手里的行李包接过去,让我继续陪她,到石阶下面,等过江来的人从船上下来后,她上跳板后,我再走。 她转到自己题目上,一回去,她就要去找第二个前夫,她得分财产,哪怕分一只锅一个碗。大姐说她已想好,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把事情闹大。 我厌烦大姐又要闹事,我想劝阻,但她不给我一点儿机会。她说她已打定主意回到这城市来做黑户口。“你放心,”大姐拉了拉我的手“我们俩在这个家情形一样,我们俩要团结一致,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也不会把我的事告诉别人的,是不是?” 4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大姐的话,我的情形和她的确有些相似,但又很不一样。还没容得我想个清楚,晚上,我被四姐叫了出去,到离六号院子不太远的一个小空坝上。我惊奇地发现,除⽗⺟大姐外,家里哥姐嫂子姐夫都到齐全了。昏暗的路灯,每个人的脸都不清楚,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情绪是一致的:怒气冲冲。 我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头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怎么又落⼊读小学初中在班上被孤立遭打击的地步,那种⾰命群众一个个站起来指责的批斗会?我的哥姐嫂子姐夫围在我四周,我倒底做错了什么? 三哥一开口,我就明⽩大姐在离家前,把我给出卖了,她把我这段时间问她家里的事,以及她的种种推测全都抖了出来。大姐在上轮渡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也是家里其他姐姐哥哥们的态度。我早就应当知道大姐是个唯恐天下不的人物:共产的天下,她自己的生活,还有这个家,都得天天,她才舒服。 “你作个选择,你要哪个家?” “你吃我们家,穿我们家,吃的甚至是从我们的嘴里硬拉出来的东西。我们不怕你走,你走也要把这些年的生活费,还有住房钱看病钱学杂费弄个清楚。” “我们没亏着你,你倒好意思去见那个人。为了你,我们吃了好多苦,为了你,我们背了十多年黑锅,让人看不起。” “把你养大了,快能挣钱了,你想一跑了之?” 二姐一直没说话,这时打断他们“让她自己说。” “说啥子?”我只装不懂,这是以前在学校挨批评学会的策略,不过在这种场合我的脑子确实转不过来,连委屈也说不清道不⽩。 “他是不是要你离开我们家,跟他走?” “说话呀。” 我站了起来,三哥把我按到凳子上,不说清他们不会放我。我看了过路的几个小孩几眼,他们拿着⽑⽪球。 我既不喜这个家,也不喜别的家,我本就是没家的人。不管谁欠谁,你们都离我远一点!但我只是回过头来,截钉斩铁地说:“我不离开家,你们想赶我走,我也不走。我只有这一个家。” 他们都一下愣住,原准备着我大哭大闹跟他们算谁欠着谁。他们没有想到,我完全没有打算切断和这个家的维系。我也丝毫不提我生⽗对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包括他们一口一声的钱。人都有个⽑病:容易记仇,难得记恩。他们认为亏了,也有道理:在最难受的灾荒年,因为我挨了饿;由于有我这么个私生妹妹,他们在邻居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夹着尾巴做人。我情愿承认自己是欠了这个家,我永远也还不清他们的情。 “好吧,”三哥说“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说的,不准讲给妈听,不准让爸爸晓得你已明⽩⾝世。记住了?” “记住了,”我点头。“我不会让爸爸难过的。” 我想对他们大叫,叫出我的愤怒,我的委屈。但我没有说话,我眼睁睁瞧着他们对我唠唠叨叨一阵威胁之后,一个个走掉。从小到现在,我从骨子里怕我的姐姐哥哥,跟怕老师同学一样,我不敢对他们吵,我总是让着他们,避着他们,总情愿呆在一个他们看不见我的角落。 他们端着凳子回家后,我一人坐在空坝里,脑子轰响,我感到有金属锉金属的声音凶猛地响在耳朵口上。 我起⾝,拿起小板凳,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突然,我放下小板凳,我象童年时一样飞快地跑起来,往中学街那坡石阶跑,跑到长満野草的场上。我跑呵跑,直跑到更空更漆黑的山顶上,到最后一步也挪不动,就停在一棵总是耝脖子树前,靠着树,才没有瘫倒。一个防空洞正森地对着我,不是说国民到处埋下炸药吗?那么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大定时炸弹,它为什么不在这一刻轰隆隆地炸爆?让这座城市只剩茫茫一片废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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