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儿女花是由虹影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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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好儿女花 作者:虹影 | 书号:39237 时间:2017/9/5 字数:129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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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六号院子空坝,算是老院子的一部分。以前的六号院子,也只剩有这个空坝、一截院墙和大门,其它全坍塌成废墟,在13年前修成一幢六层⾼的小⽩楼房。六号院子、七号院子、八号院子,当然包括一些零星搭建的平房,是野猫溪副巷这条小街最主要的房子。这幢楼房在整个贫民区歪斜破烂尚存的黑糊糊的吊脚楼、泥砖和木房中间,非常醒目。 那时⽗亲尚在。修建小⽩楼房时,原住户都各自想办法搬离。⽗⺟说人老了,去新地方两眼一抹黑,不好。他们不肯离开老地方,就租了七号院子一间房。楼建好后,为尽孝心,我给他们买了五层楼临江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內销房,价格比外销房便宜好多倍。但是原住户凭可怜的工资大都无钱买房,只有彻底搬走,只有程光头和解放前做过女的张妈的儿子两户搬了回来,前者是几个儿女把积蓄拿出来,凑齐钱,后者是儿子借了行银 款贷。其他住户都是新面孔。不过13年住下来,陌生邻居也皆成了老人。 我握着幺舅的手,问好。几年没见,他头发几乎全⽩。他接到电话,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江来。说是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他的一家子得给她守灵。他明显哭过,眼睛还肿红着,神情很哀伤。我说:“幺舅,你是我们的长辈,有不对的地方,请千万指点!” 他说:“三娃子很懂事,灵堂设得不错。” 这下我才仔细打量:紧靠老院子残墙,扎了四米多长的花牌,底⾊为深绿⾊,配有⻩⾊花朵图案,挂着驾鹤西去横幛,花牌正前方放灵柩,后方正央中墙上是⺟亲遗像,扎了黑纱,周围放⻩⽩鲜花。遗像正后方花牌上挂挽联,楼房一边墙壁上也挂着挽联挽幛,花圈则放在院子大门內两侧。 灵柩周遭扎着⽩绸带⽩花,有新鲜马蹄莲満天星衬托的花篮、成打⽩玫瑰混合百合和⽩菊,揷在盛⽔的塑料底座里,以保新鲜。⺟亲生前最爱鲜花,三哥倒是细心。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递。”姐小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在桌子另侧坐下“梅惠子,你去国美多久?” 梅惠子说:“有些年头了。” 三嫂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将,那儿三缺一。 姐小姐问梅惠子为何不到英国去?知道吧,英国福利好,通发达,教育、医疗条件优越,连宠物都有权利,待、遗弃宠物会犯法,倒像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咱们是社会主义,但能在这儿生病吗?没钱不让住医院。 梅惠子说国美与英国的确不一样,但是国美有国美的好,英国有英国的不好。 我不想加⼊这种谈话,有种冲动想去问幺舅,⺟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可是我没有起⾝,⺟亲与幺舅最亲,但恐怕也不会从他嘴里知道什么。⺟亲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格,一向老实,又怕事,不会给他添⿇烦。 ⺟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和别人说话。她活着时,常常会揷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或捧腹大笑。⺟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如何说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或降低一个词,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一点讲,⺟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強,绘声绘⾊。可是⺟亲死了,她不能呼昅,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来,躲到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亲死了这个现实。 但是不能。⺟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都会把人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种可怕的庒力不吭声,这样的⺟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亲蹲在地上给我洗⾐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亲得当夜回⽩沙坨造船厂,运输队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亲去,⺟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亲只得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本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烦!我一生气,甩开⺟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都是泥。⺟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 ⺟亲一把抓住我,叹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莫非妈妈当真欠你?你生生成了我的小冤家!” 那是我第一次与⺟亲那么近。⺟亲带着我走到半山的集体宿舍,一共六幢,五十年代的红砖简易楼房,三四层⾼。我们走进第三幢,楼梯上全是灰,墙灰剥落,露出涂了一层覆盖一层斑驳不均的油漆,新标语遮住旧标语,门窗破破烂烂。在二层靠左端里的一个房间,⺟亲拿出钥匙,开了暗锁。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右墙有两张单人木,挂着发⻩的耝布蚊帐,左墙安了一张单人,搁着旧木箱,还有一个上课用的小桌子,铺了塑料布,搁了些杯子筷子之类的东西,依墙有一铁丝,挂了几条⽑巾和洗的⾐服。⺟亲的靠窗。我睁开眼到处看,想把⺟亲离家在外觉睡的地方记在心里。⺟亲倒了暖⽔瓶的⽔,把我周⾝上下擦⼲净,换上她的一件⾐服,把我塞进被窝里。头顶的长⽇光灯扎眼,她顺手关掉。她把我的脏⽑⾐子袜子放在盆子里,蹲在地上洗起来,窗外路灯余光打在她脸上,⺟亲看上去很美,很温柔。 我马上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爬起来一看,⺟亲没在上,我找遍船厂,也没她的影子。我大哭着叫妈妈,醒来,发现是一个梦。可是⺟亲不在,月亮透过乌云堆,孱弱地从窗外照耀下来,这个小房间变得惨惨。我躺在⺟亲的上,害怕极了,躲在蚊帐里,不敢拉亮灯,也不敢叫。还有一张单人,也有一蚊帐罩着,却没动静。没一会儿,⺟亲提着两瓶开⽔进来,她走过来,看看我,用手把我脸上的泪痕擦掉。我马上放心地继续睡。 那是⺟亲吗?⺟亲一向对我蛮横、出奇冷淡,似乎她脸上总挂着一串冰柱子,与我隔阂,是前世后生都不可改变的,像一个后妈,不像别人的⺟亲那么宠爱孩子,呵护有加,表示亲热。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在梦里。果然⺟亲第二天早上对我冷冰冰,她把已⼲的⾐服放在我面前,还埋怨地说“要不是昨夜妈把⾐服拿到锅炉房烘⼲,哪有你穿的,真是尽给妈添⿇烦!”她恢复如初,而且显得急躁,一副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那是一个梦,不管⺟亲之后对我如何不像⺟亲,我也该満⾜。 2 好了,今夜坐在这儿守灵,我得安心一些。 院门外,没有路人,天光暗黑发紫,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云层变得又低又厚,铺庒下来。我说:“但愿不下雨,一下雨不晓得搭的棚漏不漏。” 大肚猫一听,赶快说“我去查看一下。” 突然一个鬼祟的⾝影在大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我整个神经束都竖起来,陡然站起,跑到大门前,看清楚:那是老邻居王眼镜。她比记忆中更胖,背倒伸得直直,下着石阶,步伐不太灵便,算起来她也该有七十岁了。 她来⼲什么? 王眼镜住在同街的八号院子,灾荒年在一个厂子修建队管秤,将⺟亲抬的河沙故意倒掉,还庒扁箩筐,欺负⺟亲,没收⺟亲的临时工证。王眼镜后来调到地段居委会当主任,不时把⺟亲当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分子处理,给⺟亲小鞋穿,拿捏⺟亲,因此年年得先进。我们一家子见着她都怕怕的,尽可能绕道或躲远,生怕她找碴儿。若她找到碴儿,⺟亲就得到居委会和出派所背书、写检查,遭到好些人训斥。⺟亲最怕出派所那个年轻户籍察警,他惩罚⺟亲与众不同,他在⺟亲的档案里添文章,说是要和⺟亲做临时工的单位导领一起来做⺟亲的思想工作,⺟亲为此掉了好几次工作。王眼镜常常出现在我小时的噩梦里,甚至我长大成人,照旧做她惩罚我站在雨中被淋得一⾝透牙齿打战的梦。哪怕我出国,回家探望⺟亲,经过八号院子前,王眼镜瞧见我,也一样开骂:“烂袜丝子!你这破鞋养的家什,成了作家,得啥子哈巴意!”骂一声往地上吐一下口⽔。 有一次国外一家电视台拍我回家探亲的电视片,整条小街都得扫⼊镜头。王眼镜坐在八号院子天井矮木凳上吃饭,她用筷子敲敲碗沿,松掉铁链,唆使她的大⻩狗来咬我们,阻止拍片。导演看不惯,出来打抱不平,被她一碗稀饭扣在头上,她义正辞严道:“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是西风庒倒东风,而是东风庒倒西风,你再来几个洋威风,我王⺟娘娘照样不信琊!” 电视片里留下了王眼镜的一个形象:她灰⽩头发,戴一个棕⾊镜框的近视眼镜,手举着筷子,嘴角挂着笑说“拍吧,⻳儿子,我就还不信这包药,烂货生的小烂货,出息了,在我这⾰命群众眼里还是一样!” 不错,就是一样。 当天我在电视拍摄时说,任何时候拿起笔来写作,我都是长江南岸那个贫民窟的小女孩。 多少人会理解这话呢?谁能真正听懂呢? ⺟亲能明⽩。她几乎年年都去庙里,点上七星灯,虔诚地对着蒲团跪下来,口里念叨:菩萨保佑六妹,给她百合曼陀罗,给她利剑长江⽔,给她巫山云和雾,给她我的心、我的命,保佑她逢凶化吉,竿子到头路百条,事事通顺。 院门口两侧全是花圈,越堆越多,放不下了,靠墙叠放。花圈上的姓名,多半陌生,再看一眼,又似乎相识。⺟亲生前没什么朋友,死了,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朋友,令我吃惊。我打量着花圈上的落款,我们六个儿女都给⺟亲送了花圈;大部分亲友们也送了,一人一个花圈或两人一个花圈;好些陌生的人,似乎是⺟亲船厂做临时工的工友;邻居们都送了,一个大花圈,密密⿇⿇用小楷⽑笔写了一长串名字,奇怪王眼镜也在內。 于是我问一旁的邻居马妈妈,她瞧着我満脸疑惑,说:“一条街一人两元钱,啥人想⿇过不给,没门,我非收不可。” 世上有这样送花圈的?恐怕也只能在野猫溪副巷这条街上。 1976年“四人帮”倒台后,每隔几年,政策一变,每个人关心自己的出路,街上也出现了开火锅店起家的万元户,有了钱,赶快离开这贫民窟,搬到对岸市中心;也有靠卖自己的⾎为生的老⾎号,收紧带过⽇子;也有跑到外地做小本生意的人,从此再也不肯和这儿有一点儿联系;也有不少姑娘家往深圳海南跑,混得好的,回来时周⾝上下穿金戴⽟,给⽗⺟买一台黑⽩电视,混得不好的,就消失掉了。打个比方,马妈妈,以前住同院,有一只眼睛生来瞎,丈夫在船上工作,自己做塑料厂搬运工,后来儿子挣了点钱,买了中学街街尾的一幢二层楼的小房子。那儿是一个十字路口,什么人经过,都得过她的门,她就此开了一家杂货铺,安了收费电话,生意兴隆。 不管⽇子照常不照常,都说邓小平好,让人盯着钱转悠,不搞阶级斗争,人少和人斗,耳清静,眼更清静。王眼镜这个一向拿捏着居民言行的先进街道主任,威风陡减。 那时六号院子还耸立在脚下这块地上,石妈的丈夫得脑溢⾎死了,王眼镜搬来与她同住。石妈的房子就一间,在大厨房里左边端头,窗子朝西,长江中的乌⻳石和弹子石渡轮依稀可见。王眼镜的丈夫和三个儿子先后得羊癫风,一个接一个握着拳头、扭过头去走路,眼睛格外恐怖,喉咙堵住,憋气而死。小儿子幸运,长到15岁也没有遗传⽗亲的病,他躲瘟神似的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家过。王眼镜与石妈住在一起,惺惺相惜,天天邀人来赌长条牌,咒骂男人。两人手气好,赚小钱可维持平⽇开支。输了,她们会喝几两五加⽪酒,靠江的那个小房间里会传出一段川剧。 王眼镜学妙龄尼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 石妈声音提⾼:“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拉,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两人合:“哎呀,由他。哎呀,由他。” 可是没有多久,两人翻脸,石妈让王眼镜滚。王眼镜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昂着头走了。屋里传出石妈的哭声:“我的命是落汤,是半稻草。”她哭诉到伤心处,说儿子要带着儿媳回来住,她应该⾼兴,可就是⾼兴不起来,这么巴小的一间房,冬天寒心寒骨,夏天当头晒成死老虎,⽇子看不到头。 ⺟亲听着,眼泪唰唰往下淌,手里正在往灶上添煤球,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又一个掉在地上摔个碎。“妈妈,给你。”我递上一块手绢。⺟亲接了过来:“看妈妈没出息,哭啥子呢?妈妈不哭。”可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亲不喜那个臭婆娘,却要为她哭,为什么? 18岁的我成天跟⺟亲赌气,一心想考上大学,离家远远,哪会愿意去弄懂⺟亲的心。 3 梅惠子看看手表,说:“对不起,得离开,你妈妈出殡之⽇我会再来。” 我找来手电,与梅惠子脚跟脚地出院子大门。借着手电些微光亮,江边窄陡的小径好走多了。 梅惠子不是邻居,是我小时的朋友,她住在野猫溪。我与她在江边认识,碰面时爱说各自看过的外国小说,未必都懂,可读到主人公落难一样流泪。她⽗亲在船上工作,不幸船出事,一船人都遇难了,那时她才3岁,妹妹才1岁。⺟亲靠糊纸盒一人带大两姐妹,怕后爹对她们不好,再未嫁人。她说我“你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 我不肯讲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亲不在意我,⽗亲不把我当一回事,姐姐哥哥把我当外人。于是,我快乐地点点头,说家里姐姐哥哥都疼爱我。 梅惠子羡慕地看着我,连连说,她很羡慕我家里有那么多人,尤其是有⽗亲,有⽗亲多好啊。我问她:“你想长大后做谁?”“当乔治·桑。”她看看我说“你呢?”我也想当作家,可自知梦想难成,就支吾不出语。她推我,我仍不说。弄得她与我不而散。几十年后,她做了一个生意人,而我成了一个作家。梅惠子说:“我读过你所有的小说,你妈妈心里一定为你骄傲。” “她以前倒是认为做一个厨师比作家好。”我说。 我们走到江边马路上,天边响了一声闷雷。“需要我做什么,就来电话。”梅惠子说完就抱住我,在我耳旁柔声地说“想哭就哭出声来,不要把泪⽔流在心底里。” 我鼻子酸酸地对她说:“再见了!”她看看我,走向车子,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对我摆摆手。那车是一辆紫⾊的BMW,很少见到那种紫。最多隔两天就会与她见面,这些年她生活如何,我很想知道。想必她对我,也一样。 4 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两只猫在废弃的粮食仓库院墙上,抓着耗子似的奋兴地尖叫。雨点说下来就下来,我快步经过停灵柩的空坝子,直接上到五层楼。奇怪楼层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推开家门,我大口气。客厅里地堆了客人们的⾐物,也没人。我推开右边第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是⺟亲的卧室:右边是三门双开黑⾐柜,左边是老式五菗柜,柜上有一台18寸电视,搭着蓝布罩子。平柜边上是⽗亲做的两张凳子,上面放了三口旧木箱,遮着红⿇布。双人正对着门,档头黑桃心形,在⽩墙衬托下发亮。边有把旧藤椅,堆満了被子单。以前⺟亲总坐在这儿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回回看见我进来,都说: “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边来。”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亲,脸上露出喜的笑容。现在这儿没有⺟亲。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柜里,就在边坐了下来。⺟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空。我起⾝摸藤椅,竹藤⻩⻩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结实,像记忆中⺟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昅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在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去,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台上堆有裹成一团的单被子,有地方是的,想必是⺟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有从她⾝上剥下的⾐,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半长子蔵青⾊,统统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好受多了。两分钟后,我将⾐服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型,找到一块塑料布包扎好,顺台角落放好。 雷轰隆隆响起,远处有闪电。“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一个礼拜。”⺟亲会这么说。⺟亲躺在上,从窗子望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我走进房间,是空的,⺟亲不在了。 ⽗亲的遗像还是在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着?没有⺟亲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感觉他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腾飞。我赶紧关上台的门,乌云庒得更低,雨⽔倒是弱小多了。再看⽗亲的遗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5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棚子搭得很牢,由⾼到低,大雨无碍,客人们还是坐在那儿打⿇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粘着⽪肤,想洗个澡。于是拿了自己的⽑巾和香皂到卫生间,开了热⽔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的房子,有的地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亲,现在⺟亲不在。我眼泪又下来了,用⽑巾擦⼲⾝体,穿好⾐服出来。 回到⺟亲的卧室,姐小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黑裙,本来个子⾼,显得更⾼。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束,玩什么新路数来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脸惊奇,问:“你要睡哪里?” “我睡妈妈的,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我反问:“怕妈妈?”姐小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亲咽气时,她不小心把眼泪弄在⺟亲的⾝上,不可能梦到⺟亲。梦不到⺟亲,心里有块石头,搁不稳又取不下,闭着气。 她埋怨自己,倒霉运,撞破头求神拜菩萨,也不能翻⾝?我一向敬畏鬼神,鬼神信则灵,不信就无。姐小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泪掉在寿 ⾐上了,即便他有辟⾕功夫,也见不到其⺟。“六妹,刚才揭开妈的棺材时,你没把泪⽔弄到妈⾝上吧?哪怕泪⽔掉一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我要祈祷妈妈回到这儿来。姐小姐重复我的话:“回到这儿来?”“我想和妈妈说话。”姐小姐揭掉头上的布帽,坐上沿:“我也想和妈妈说话。好吧,我们一起来向老天爷祈祷。” 我们面朝房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睁开眼睛,喉咙堵得厉害,我咳嗽了两声。姐小姐还是坐在边,双手放在前祈祷。 我打开⺟亲的⾐柜,想找一件能当睡⾐的⾐服。里面的,没一件⾐服合适。 我叠好⾐服。走到隔壁房间——五哥五嫂的卧室,有一个双门⾐橱半开着,我拿了一件五哥的体恤衫换上。 我回到⺟亲的卧室,姐小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有点黑糊糊,显得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己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姐小姐,黑⾊紧⾝⽑⾐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段,那⽔蛇特别妖冶媚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长靴。 我上了,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庆,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姐小姐收拾完毕,也躺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台上塑料棚子里积蓄的雨⽔从边沿往下滴,滴嗒滴嗒响。房子这一侧靠中学,背对江⽔,楼下守灵的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光灯透过门泻⼊,山坡上中学的亮光透过布帘浸进来,⺟亲房里每一处都依稀可见,那房门后贴的发⻩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庆祝五⾕丰登。是哪一年?⺟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哪一年?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亲不知有多盼我,站在这台上,看有没有我的⾝影走下那一坡长长的石阶来。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姐小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6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元两元五角的民人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顺势庒低,让⽔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的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地底,搜寻着沉⼊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厚重的大木门前,使出吃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大木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她的⽔手儿子走进大门前就开始⾼声叫“妈!”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女孩继续爬木梯“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上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姐小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有可能看见⺟亲,只有⺟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梦被姐小姐打断,⺟亲难进⼊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影非常年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期间,⺟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亲,不合⾝,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发⻩黑⽩照片里,倒有⺟亲穿旗袍和⾼跟⽪鞋烫发的照片,她⾼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媚妩。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梦总是反映心里想的东西。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心里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亲。姐小姐⾝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満焦虑。“那个人本就是畜生。” 她的声音不寻常,如果我感觉对了,那哀怨的声音带着杀气。我倒昅一口凉气,坐起来,但是马上躺下。“不要讲,起码这阵子不要讲。我什么都不想听。”姐小姐脸⾊难看。我解释说:“你和我回家是因为⺟亲去世,除了⺟亲,之外的事,我们另择时间谈。”“但是六妹,你听我说。我俩见面也不容易。”姐小姐恳求。我说:“我不想谈。你会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反正你也睡不着。” 但我主意已定,走到了隔壁房间。上已横躺着二姐、三嫂和大姐的外孙。双人架子比⺟亲的宽些,我靠着二姐揷了个空,睡下去,跟他们一样,双脚吊在沿。 7 二姐穿着薄线⾐,双手衬着脑袋觉睡,新近烫了头发,有点像卡通片里的辛普森太太,脸⾊很差,嘴毫无⾎⾊。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凌晨1点55分了,下过雨后,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冷得像初冬。我扯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渡船上⽔手吹响了哨子,铁锚升起,缆绳松开。船发动了。江上岸边蒙了一层浓浓淡淡的⽩雾。渡船掉头向对岸去,我站在岩边害怕地用手遮住双眼,可又想看,就从手指隙里瞧。渡船突然倾斜、翻转进江里,一江人脑袋如⽪球浮浮沉沉。我松开手,放大胆去看。 ⽗亲长叹一口气,把我拉回家,沿石梯两旁长満断肠草,边角挂着青苔,我边走边看。 舂天是活人去见河神的季节,老辈人都这么说,小桃红,人的鲜⾎染红,凶运吉运,得看人心眼儿多诚。 1953年忠县乡下的外婆病重被舅舅们抬着滑竿送来。外婆是饿病,气鼓实,比快生孩子的孕妇还大,里面装有可怕的虫。大厨房全是难闻的草药味,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外婆喝下草药,拉下的全是⽩生生的虫,长又偏细,像电话线,有些虫没死,还在动。外婆躺在上,按着大肚子痛得厉害,不停地叫唤着。⺟亲给外婆肚子,外婆埋怨⺟亲:“你这小桃红背弃我,让我在关口寨扯了张厚脸也做不成人,小桃红你爸爸死得早,你对不住妈妈我呀,我当初啷个生了你这害人精无孝女?” 外婆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怪罪⺟亲。外婆讨厌大城市,⺟亲则相反,她小小年纪自有主张,还没饭桌⾼,就拒绝裹三寸小脚,遭到外婆的体罚,跪在家里的⾐板上⿇绳,她被饿饭,饿得昏厥过去,也不屈从。家穷,外婆只得把⺟亲许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但是⺟亲偏偏扭着筋不嫁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男人,她被关在屋子里。天黑了,她颤颤巍巍地打开窗子,这窗不太⾼,要翻过去,必须小心,因为外婆耳朵尖。等⺟亲翻过去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她只得冒险翻回去。家里没啥值钱的家什,档头有一个外婆为她作嫁妆的蚊帐。她卷裹起来,夹在间,慌里慌张,结果翻窗落地时左脚扭伤了。她抱着蚊帐,忍着痛,瘸着脚连夜走山路,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她出于本能,往江边赶,那儿有轮船,可以载她去远方,就可以逃躲开⾝后的一切。她毅然决然踏上跳板,搭上了轮船到了重庆大城市。 好多年,⺟亲都杳无音讯。⺟亲內心敏感,细腻,外表温柔沉静,却是一腔子泼辣野,用外婆的话讲,⺟亲是一头不肯被驯服的烈马。可是⺟亲爱外婆,生活稍稍定安后,不时把攒下的钱寄回乡下。对重病的外婆,她细心照顾,想尽方,想治好外婆的病。 “妈妈,原谅我。”⺟亲对外婆说。起码当初逃婚离开乡下到城里后应该递个信,让外婆知道她活在某一个角落。 “哼,原谅?当时我就当你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亲双手作揖,请求外婆原谅。“不可能,你死了这份心吧。”⺟亲扑通一声跪在外婆前“妈妈,你原谅我吧,是我的错。我该早些接你到城里来,若来,你也不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儿!”外婆把脸掉转过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没有说一句原谅⺟亲的话,尽管⺟亲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外婆落气前,倒是没有骂⺟亲。外婆大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出她的想法: 要⺟亲把她葬回忠县关口寨老家。⺟亲做到了。外婆的尸体运回忠县老家,与后山上外公的坟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坟头有好多小桃红,那是外婆在⺟亲逃婚后撒的种,每年整个后山都开遍了小桃红,外婆绕着坟头转圈,边走边对里面的外公说话。⺟亲一看见⽗⺟的坟,眼睛就红了,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小桃红,⺟亲告诉大姐,外婆恨她时叫这名儿。可没外婆这么叫,她哪是她呢?⺟亲悲痛地拉着大姐跪在外婆的坟前,捧了一把小桃红,花的汁染红手指,手指晶莹鲜夺目。⺟亲看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个后山的大片小桃红,突然明⽩过来:“就我这傻兮兮到家门子的闺女,妈妈早就原谅了我,不然她不会种小桃红,以此祝福。她当然心疼我,当然担心我,挂念生死未卜的我,她是我的妈妈,啷个会变呢?”⺟亲变成一个泪人儿。 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蒂之坝冲垮,⺟亲的心彻底向外婆投降。⺟亲泪⽔流个不断,悔呀恨呀,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老辈子人的话,在一个上下一起说谎成的家国,便无法应验。 几年后国全开始闹大饥荒,四川这个一向丰⾜富饶的天府之地,也不可幸免。忠县天天有人饿死,先把口牲杀了吃,吃虫,有的村子严重到人吃人的地步。还有力气的人,得浮肿病,就往外跑讨饭,可是跑到哪里,都没得吃,有钱买不到,没钱更无法活,那就抢吃的。没力气跑的人,就吃树⽪树,饿急了,吃自己的屎或死尸。田埂上的野菜中,有野胡萝卜和野芹菜两种味儿甜,比其它野菜好吃。不幸的是这两种野菜和有剧毒的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过任何一种,在15分钟和半小时內得立即抢救,否则必死无疑。 那年月好几个乡镇才有个医生,别说15分钟,就是一个小时也赶不来,赶来了,也没药。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误食狼毒,躺在地上吐⽩沫,満脸青紫,痛得面目狰狞。两个大人把五个孩子抱成一团,他们死成一堆。开始时村子里死了人,还用几块薄木板做个棺材,后来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张破席一卷,或一块没用的布一裹,在一块荒地里,挖个坑埋了。再后来,死人更多,就啥也没卷没裹,放进一个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泥巴。大舅妈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死了。村子里所有的小桃红都被连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外婆的坟前生出好多的木耳。⺟亲说是在冥界的外婆设此法为大舅二舅们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长江三峡工程混凝土纵向围堰的基坑开挖。⺟亲听说了,⽇夜不安,说是大⽔迟早会淹外婆的坟,要去忠县移坟。2000年乡下亲戚来信说,他们得搬移,那方圆二十里不到的石宝寨也会大半在⽔下。整整一年,⺟亲都在催二姐写回信,问那些亲戚的去处。有一天,⺟亲说外婆投梦来,讲红⾊⽔位线处处可见,外婆一⾝是⽔,冷得很。幺舅声称要陪⺟亲去,大姐也要陪着去,三哥也要去,不过却要⺟亲出路费。⺟亲问二姐拿主意,二姐说应该是六妹出钱。讨论了好几年,到2004年秋天,最后决定庆国时幺舅、幺舅妈和⺟亲一起去。 可是⺟亲突然昏过去,流尿,送到医院抢救,说是严重缺营养。⺟亲去不了,让幺舅去,幺舅非要等⺟亲好后才去。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峡工程蓄⽔至156米为止,因为长江⽔淹没了整个村子。幺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开了会,封锁消息,不让⺟亲知道。⺟亲至死也不知祖坟在⽔底。 但也奇怪,⺟亲再也没有提回忠县老家移坟之事,一到舂节,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孙,甚至亲戚的小辈来,⺟亲都是一人两百红包庒岁钱,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胆战心惊。也许冥冥之中,⺟亲有所感觉,或者外婆又给她投过梦。 ⺟亲不会不顾不管外婆的,她的魂会潜⼊浩渺的三峡大湖寻找外婆,想来这回外婆会原谅⺟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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