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百年往事)是由都梁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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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荣宝斋(百年往事) 作者:都梁 | 书号:39245 时间:2017/9/5 字数:16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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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0月10⽇是国中历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子,这一天的晚上,湖北武昌城內的清军新式陆军士兵哗变,攻占了楚望台的军械库,经过夜一的战,第二天起义军占领了武昌城,宣布成立湖北军府政。武昌起义的成功,极大地震撼了国全,湖南、陕西等地的⾰命人纷纷响应,各地形势风起云涌。 10月13⽇,张幼林从外边回到家中,他刚一进院子,用人就上去:“老爷,霍先生来了,在客厅里等您呢。” “霍大叔来了?太好了,我正想他呢!”张幼林喜形于⾊“霍大叔…”他大叫着冲向客厅。 霍震西苍老了许多,鬓发已经斑⽩,他正在客厅里喝茶,听到喊声站起来,张幼林冲进来一把抱住他:“霍叔啊,我可想死您啦!” “幼林啊,这些年我虽然没来京城,可你的事我全听说了,好样的,我当年还真没看错你。”霍震西微笑着,目光中充満了赞许。 “您都听到什么了?” “你为那些⾰命奔走的事我都听说了,行啊,小子,你还真有些胆量,赶上这种事,一般人躲还躲不及呢。” 爷俩相对而坐,张幼林给霍震西续上茶:“大叔,我佩服那些⾰命,他们都是些热⾎男儿,为了他们的⾰命理想,不惜⾝家命啊。” 霍震西表示赞同:“我听说过汪兆铭,他的名气很大,一直追随中山先生,他们的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华中’,还举行过很多次暴动,虽说都没成功,可屡败屡战的勇气令人钦佩。” 张幼林四下看看,小声问道:“您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幼林,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驻扎在武昌的新军首举义旗暴动了,他们连夜攻占了湖广总督署,到今天早晨,武汉三镇已全在⾰命军掌握之中了。 张幼林十分惊讶:“天哪,这些⾰命要⼲什么?占领武汉以后会怎么办?” “这还用说吗?既然竖起了义旗,就要⼲到底了,我看,这次起义,⾰命是想一鼓作气推翻朝廷,改朝换代!”霍震西挥舞着手臂,神情动。 “大叔,那你们甘肃的那些回族兄弟怎么办?你们准备起义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你算说对了,武昌那边⼲起来了,我们甘肃肯定不会闲着,不瞒你说,这次武昌起义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我从兰州动⾝的时候还毫无迹象,谁知刚到京城,就听到武昌起义的消息,你说,我还能在京城待住吗?” “您是想回甘肃参加起义?” “是啊,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我当然要回去,无论如何,我要和弟兄们在一起,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和你告别的。”张幼林思忖着:“大叔,您能不能在京城等一等?我估计武昌义旗一举,国全恐怕有不少省份都会响应,可能转眼就会成燎原之势,到那时,您是去是留,再作定不迟。” “幼林啊,你是想让我在京城观望,看看形势再作决定?”霍震西摇着头“这不可能,这个狗庇朝廷早该垮了,我们已经盼了多少年了?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怎么能在一边看着呢?” 眼瞧着留不住霍震西,张幼林又问:“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霍震西站起⾝:“现在,我现在就走,幼林,我这一去,不知将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要是在场战上不走运…” 张幼林赶忙制止:“大叔,您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等您⾰命成功以后回来,大叔,我等着您!”张幼林的眼睛润了,他是上过场战的人,深知炮无情。 张幼林一直把霍震西送到广安门外的驿道上,爷俩互道珍重,抱拳而别后,霍震西翻⾝上马,率领众武师顺着大路奔驰而去。霍震西回到甘肃后,参加了策应武昌的起义——推翻清王朝的武装暴动,成为辛亥⾰命的元勋。 张幼林站在驿道上,望着远处的烟尘,久久不肯离去… 武昌起义成功后,在短短一个多月中,国全有14个省先后宣告”光复“和立独,⾰命风暴席卷神州大地。1911年11月6⽇,朝廷宣布释放汪兆铭和⻩复生,京北各界一千余人前往法部大狱门前隆重这两位谋刺摄政王的义士。 汪兆铭出狱后的第三天,张幼林⾝着便装正在书房里读书,云生満头大汗地跟着用人进来:“东家,庄掌柜的请您过去呢。” “什么事儿啊?”张幼林放下手里的书。 “原来咱们那邻居,守真照相馆汪掌柜的在铺子里等您呢!”云生神情动。 张幼林的眼睛一亮:“汪兆铭?太好了!” 他换好⾐裳,急急忙忙赶到了荣宝斋。汪兆铭见张幼林进来,快步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张先生对我的帮助,永世不忘!” “别客气,你请坐,陈姐小呢?” 二人相对而坐,汪兆铭答道:“她在海上等我,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到时候还要请你参加哦。” “一定!你是大英雄了,在未来的新府政里任什么职?” 汪兆铭微笑着:“我曾有过诺言,⾰命成功以后,一不做官,二不做议员,功成⾝退,我和璧君去法国留学。” 张幼林头摇叹息:“汪先生这样的国之栋梁不做官,可惜了。” 汪兆铭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张先生,送给你,留作纪念。” 张幼林双手接过盒子:“谢谢!” 这时,门外一个年轻人进来催促:“汪先生,您该启程了。” 张幼林把汪兆铭送到了大门外,两人握手告别,汪兆铭真诚地说道:“张先生,将来有事可以到南京来找我,也可以写信,托胡汉民先生转给我。” 张幼林神⾊淡然:“君子之淡如⽔,汪先生是⼲大事儿的人,不要为我等俗人分心,今后如果到京北,汪先生别忘了来荣宝斋坐坐,喝杯茶就行了。” “一定的,张先生,再见!”汪兆铭登上了马车。 “再见,一路平安!”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马车渐渐远去了,庄虎臣从铺子里走出来:“幼林,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汪掌柜这样的人不是咱来往的,弄不好,连铺子带家可就全玩儿完了。” 张幼林若有所思:“汪兆铭这样的人,有缘得见一位,此生⾜矣…” 回到荣宝斋后院的北屋,张幼林把汪兆铭送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兽面铺首形的古墨,他仔细看了看,不觉大吃一惊:“‘狻猊’墨?师傅,这可是价值连城啊!”“你说什么?让我看看。”庄虎臣接过古墨仔细辨认了一番,不觉动起来,声音颤抖着“幼林,真是潘⾕的‘狻猊’墨!”庄虎臣把墨送到张幼林的鼻子前让他嗅了嗅:“闻到香味儿了吧?书上说,这墨研开了以后,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味儿不衰。” 张幼林感叹着:“汪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师傅,那咱们就拿它作镇店之宝吧。” “好啊!荣宝斋有了镇店的‘狻猊’墨,琉璃厂的南纸店就更没法儿跟咱比了。”庄虎臣喜形于⾊。 王仁山进来送账簿,他也凑上去:“呦,掌柜的,什么人能做出这么好的墨来?” 庄虎臣侃侃而谈:“制墨的人叫潘⾕,是宋朝的制墨名家,人称‘墨仙’,这狻猊是传说中的一种猛兽,据说龙生九子,狻猊是龙的第五个儿子,造型与狮子类似,潘⾕所制的‘狻猊’墨历来被誉为墨中神品。苏轼给潘⾕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布衫漆墨手如⻳,未害冰壶贮秋月。’潘先生好喝酒,有一天喝⾼了,掉到荒郊野外的枯井里摔死了。‘狻猊’墨以前只是听说过,我也是头一回见着。” “东家,您真有眼光,了汪掌柜这样的朋友。”王仁山赞叹着。 张幼林淡淡一笑,站起⾝走了。 庄虎臣请人为“狻猊”墨配上了红⾊锦缎的底座和精巧的玻璃罩子,在荣宝斋前厅正中间的货架子上专门辟出了一格供放。庄虎臣每次从它面前走过,都噤不住要喜滋滋地看上两眼。 就在庄虎臣还沉浸在喜得镇店之宝的这些⽇子里,大清国摇摇晃晃,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1912年2月12⽇,隆裕太后在紫噤城养心殿颁布了宣统皇帝溥仪的退位诏书,至此,统治了国中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正式灭亡。 那一天天⾊沉,北风呼啸,街上行人稀少。肃亲王善耆泪流満面地从紫噤城里出来,他坐在马车上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拐进了琉璃厂,在荣宝斋的门前停下。善耆从车上下来,他在寒风中站立了片刻,定了定神,这才迈上荣宝斋的台阶。 这样的天气铺子里没什么客人,张幼林正在指挥伙计们调整货位,突然,棉门帘被轻轻地撩开,进来的居然是朝廷的重臣肃亲王。虽然肃亲王今天只穿了一⾝便装,但张幼林还是马上就认出来了,他赶紧上去:“大人,今天怎么有工夫出来逛逛?” “张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你的气⾊不错嘛,你不用忙,我是路过这儿,顺便买些文房用品。”善耆又恢复了往⽇的平易、和蔼。 “大人,您都需要点儿什么?”王仁山恭恭敬敬地问。 善耆随手在柜台上写了一张单子递给他,王仁山去准备了。 张幼林请善耆坐下:“大人,着您这⾝穿戴,您是要微服私访吧?” “嗨,张先生,我就不瞒你了,我刚在养心殿开完了最后一次御前会议,隆裕太后颁布了皇上的退位诏书,大清国,完啦!” “啊?”张幼林大吃一惊“那您…” “袁世凯是个险毒辣之人,京北很快就会成为是非之地,我要先离开这儿,别的只好以后再说了。”善耆环顾四周“我在京北住了几十年了,真有点儿舍不得,以后还能不能再回来…”善耆摇了头摇,眼泪顺着面颊又滚落下来。 王仁山送过包好的文房用品,善耆站起⾝,把银子留在桌子上:“这也算是临走之前的一点儿纪念吧,我告辞了。” 张幼林把善耆送出大门,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漫天的⻩尘。张幼林作揖:“王爷,您是好人,我张幼林这辈子…忘不了您,世事多变,望您多多保重!” 善耆神⾊黯然地上了车:“张先生,再见!” 送走了善耆,张幼林急忙来到荣宝斋后院的北屋,推开门便开口说道:“师傅,皇上退位了。” 庄虎臣正打着算盘,听罢不觉一愣:“消息可靠吗?” “可靠,肃亲王刚走。”张幼林在庄虎臣的对面坐下。 沉默了半晌,庄虎臣才缓过劲来:“还真让你说中了,这对咱们可不是件好事儿。缙绅和额大人那儿都不行了,华中民国是另起炉灶啊,早先苦心经营起来的老关系不知还能用多少,唉,劳神的时候来了!”庄虎臣垂头丧气。 “您也别着急,我想了很长时间了,改朝换代是势在必行,变动当中会有损失,这是免不了的,但是应该也有新的机会。” “你有主意了?”庄虎臣急切地看着他。 张幼林头摇:“现在还没有。” 这当口,贝子爷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坐在椅子上捶顿⾜,大哭不止:“大清国,祖宗二百六十多年的江山啊,说完就完啦…” 哭声传到了院子里,管家徐连舂和用人站在一起,徐连舂皱起了眉头:“贝子爷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吩咐用人:“你到窗儿底下听听去。” 用人弯着跑到了书房的窗儿底下。 书房里,贝子爷是越哭越伤心:“大清国的江山没了,我还活什么劲儿啊?不如死了心里⼲净!”他说着站起⾝,到靠东墙的柜子里翻东西。 徐连舂也凑到书房窗儿底下,用人悄声告诉他:“贝子爷说,大清国的江山没了,他还活什么劲儿。” 徐连舂一怔:“大清国的江山没了?”说着,他用手蘸了蘸吐沫,捅破了窗户纸,向里面张望。只见贝子爷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段⽩绫子,双手抻了抻,走到书房的央中,琢磨着往哪儿拴。徐连舂没瞧明⽩贝子爷是什么恚思,他躲开捅破了的窗户眼儿,嘴里嘀咕着:“大清国的江山易了主,贝子爷往后就不是皇亲国戚了,随手⽩来的那些好处都跟着没了,夜一之间成了平头儿百姓,唉,搁在谁⾝上能受得了啊!”用人凑近窗户眼儿看了看,不噤大惊失⾊:“徐管家,不好,贝子爷要上吊!” 徐连舂突然反应过来:“快救贝子爷!”说着,他跑到书房门口大叫着砸门:“贝子爷,贝子爷,您开门,开门哪…” 叫了半天里面没动静,徐连舂赶紧吩咐用人:“使点儿劲,把门撞开!” 用人往后退了退,使⾜了劲,一脚把门踹开了。 他们冲进了书房,用人扶着贝子爷从椅子上下来,徐连舂用袖子胡噜了一把被贝子爷踩脏了的椅子,这才扶贝子爷坐下。 贝子爷手里拿着⽩绫子,脸上挂着泪珠,徐连舂指着⽩绫子,惊恐万分:“贝…贝子爷,这是…皇…皇上赏的?” 贝子爷把⽩绫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是我自个儿不想活了!” 徐连舂这才松了口气:“那您这是为什么呀?” 贝子爷的眼泪又下来了:“大清国,祖宗的江山啊…”徐连舂示意用人把⽩绫子拿走,用人捡起⽩绫子出去了,他这才劝道:“贝子爷,虽说大清国的江山没了,可您也不能上吊啊,您要真有个好歹,不是让那些把大清国鼓捣没了的人称愿啦?”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贝子爷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徐连舂取来手巾递给贝子爷:“这就对了,往后怎么着,再想辙吧。” 这些⽇子,庄虎臣总是眉头紧锁。快到晌午了,他从后院过来,又站在荣宝斋门口观察起过往的行人,行人已经剪掉辫子的显然比前几天又多了不少。 云生手里拿着报纸凑到门口:“掌柜的,咱们什么时候剪辫子啊?” “急什么呀,再等等。”庄虎臣语调低沉。 云生指着报纸:“华中民国刚公布了第二十九号公报,限期二十天,官军民一律剪掉辫子,不剪者以违法论处,咱们还是赶早儿好吧?” “剪辫子是小事儿,我在琢磨,改朝换代了,荣宝斋的买卖该怎么办。” “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呗。”云生愣头愣脑的。 “那就等着喝西北风儿吧。”庄虎臣一甩手,走了。 云生看着掌柜的背影,惑不解。这时,两位剪了辫子的客人来到门口,云生回过神来,赶紧招呼客人:“二位先生,里边儿请…” 没过多久,庄虎臣一只手捂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辫子回来了,云生⾼兴地上去:“掌柜的,您剪辫子去啦?待会儿我也去剪了。” 庄虎臣坐下:“在街上遇见两个小兔崽子,趁我一不留神,蹿上来就是一剪子,得,留了一辈子的辫子,就这么一剪子…全待了。” 张喜儿端过茶来:“不是说早先咱汉人不留辫子吗?这是満人的讲究,是満人咱留的辫子。” 庄虎臣端详着手里的辫子,満面愁容:“万中一华民国没弄好,又把皇上请回来,没了辫子可怎么待呀?” “掌柜的,没有的事儿,您是瞎心。”张喜儿宽慰着。 “账算清了吗?” “还差点儿,不过肯定比去年这时候差多了。” “我料到了,亏的时候还在后头呢。”庄虎臣站起⾝“走,我跟你对账去。” 庄虎臣和张喜儿到后院去了,隔着窗户瞧了半天的茂源斋的伙计宋怀仁见铺子里只剩下了云生,于是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溜达进来。宋怀仁二十一岁,刚出徒没两年,此人脑子快,能⼲,但贪婪、好算计,据说手脚还不大⼲净,逮着机会就背着掌柜的从客户那里自个儿捞点儿好处,庄虎臣很看不上他。 “呦,怀仁,你今儿怎么这么闲在啊?”云生边收拾柜台边问。 “听说荣宝斋得了一块潘⾕制的‘狻猊’墨,我过来瞧瞧。” 云生指给他:“在那儿呢。” 宋怀仁走过去:“拿下来给我看看行吗?” “行。”云生登上椅子把墨拿下来。 宋怀仁接过来仔细看着,明知故问:“你们掌柜的哪儿淘换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不是我们掌柜的淘换来的,是早先我们那邻居,守真照相馆汪掌柜的送给我们东家的。” “他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们东家?”宋怀仁的目的就是打听这个,至于“狻猊”墨,那天云生不在的时候他已经来看过了。 “汪掌柜的关进大狱以后,我们东家跟着忙乎救他来着,东家还说服老东家,拿出他们家祖传的《西陵圣⺟帖》,掖着脑袋给肃亲王送礼,嘿,我们东家甭提多仗义了,结果肃亲王没要,但是汪掌柜的知这个情,他从大狱里一出来就四处的找我们东家,非把这块古墨塞给他不可,这都是我亲眼瞧见的。”云生说得眼睛发亮,吐沫星子飞溅。 “你刚才说什么?《西陵圣⺟帖》?张家够趁的呀,哎,这《西陵圣⺟帖》…” “怀素和尚的狂草哇,值老鼻子银子了!” 宋怀仁还要再问下去,庄虎臣从后门进来,嗔怪地喊了一句:“云生!” 宋怀仁放下墨,⽪笑⾁不笑:“真是块好墨,庄掌柜的,我不打搅了。” “小宋,忙什么呀。”庄虎臣不冷不热的。 “我还得照应铺子,改⽇。”宋怀仁转⾝走了。 庄虎臣看着他走进了茂源斋,才缓缓说道:“云生啊,在一条街上做买卖的都是死对头,表面儿上看着乐乐呵呵的,背地里拍不冷子就给你下刀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不能什么都说。” “是,掌柜的,我记住了。” 云生是个有心的孩子,庄虎臣这番话,他牢牢地记了一辈子。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荣宝斋的东家手里有祖传的怀素和尚的狂草《西陵圣⺟帖》,宋怀仁也记住了。 院子里,张李氏正哄着两岁多的孙子玩耍,何佳碧往绳子上晾刚给小璐洗完的小⾐裳,张幼林剃了光头从外面进来,何佳碧还没见过丈夫这副模样,她大笑着:“幼林,这还是你吗?” “怎么样?”张幼林背过⾝给⺟亲、子看。 张李氏头摇:“看惯了你一直梳着辫子,猛地一没了,还真不大习惯,你觉得脑袋轻了吧?” 张幼林还没顾上回答,用人提着菜篮子急急忙忙进来了:“老爷,您赶紧去趟继林老爷那儿吧,我刚才碰见送信儿的了,继林老爷又犯病了。” 张幼林听罢,拔腿就走。 卧室里,张继林躺在上,脸⾊蜡⻩,范太医的⾼徒岳明舂坐在沿儿上开导他:“您不能急,您这⾝子骨儿得养一阵子。” “我手里还攥着一大摊子事儿呢,踏不下心来。”张继林着气,声音微弱。 “不能够,我可告诉您,您是一点儿累都不能受,就在炕上老老实实地躺着。” 张继林显得很忧愁,长叹一声:“唉!” “大清国不是都完了吗?您还忙乎什么呀?好好歇一阵子儿,等着换差使吧。” 话音刚落,张幼林推门进来:“岳大夫,让您费心了。”他看着张继林“哥,你好点儿吗?” “好多了。”张继林没说实话。 岳明舂站起⾝,拿起药箱:“您歇着吧,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张继林挣扎着要从上爬起来,被张幼林制止住:“哥,你别起来了,我送岳大夫。” 出了张家大门,岳明舂站住了:“张先生,您得有个准备。” 张幼林一惊:“我哥的病…不好?” “不是一般的不好,范太医跟我待过,我现在还是按照范太医临终前留下的方子给他治,不过,看来这回希望不大,脉象已经出来了,也就这个月的事儿。 “您再给想想办法?” 岳明舂头摇:“要是还有办法,我就不跟您说这个了。” 霎时,泪⽔涌上了张幼林的眼眶。送走了岳大夫,张幼林呆立在门外,他的思维几乎停滞,大脑一片空⽩,直到张继林差遣的用人出来唤他,张幼林才赶忙擦⼲了眼泪,进去陪伴堂哥。 何佳碧早就说好今天带着小璐回娘家,还要陪⽗亲住几天,所以张幼林在堂哥家待到很晚才回来。进到卧室,见何佳碧居然在铺,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在娘家住几天吗,怎么回来了?” 何佳碧皱着眉头:“幼林,风头儿不对,自打皇上退位的消息传出来以后,这些⽇子粮价飞涨,可抢购的人还是有增无减,我们家米店的存货都快卖完了。” “是吗?怪不得荣宝斋最近的生意不景气。” “这和荣宝斋的生意有关系吗?” 张幼林坐在椅子上:“当然有,眼下正是新旧权政接的时候,华中民国的格局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府政部门的关系都没接上,大宗的买卖无从谈起,只有靠散客撑撑门面,人们忙着抢购粮食,说明市面儿不稳,当吃饭都要成问题的时候,谁还有心做诗填词、写字画画呢?” “那我们怎么办?”何佳碧焦急地望着他。 张幼林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和庄掌柜的正为这个发愁呢。”其实,让他更发愁的事还在后面。 几天之后,已经过了夜午,外面突然起来,仨一群儿、俩一伙儿的士兵涌进琉璃厂,气势汹汹地砸门、抢铺子。 荣宝斋的伙计们正在前厅里搭的铺上睡,张喜儿最先惊醒了,他爬起来听了听,慌忙下地叫云生:“云生,醒醒,快醒醒!” 云生睡得糊糊的:“大伙计,⼲吗呀?” 王仁山已经翻⾝下了铺,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月光下,五个歪戴着帽子、敝露怀的大兵一路抢过来,手里抱着从古玩铺子里抢的瓷瓶、青铜器等古董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一个士兵抬头看了看房檐上悬着的匾:“长官,这铺子怎么着?” “废什么话,进去看看!”长官很不耐烦。 士兵们开始大叫着用托砸门:“开门,快开门…” 云生此时完全清醒了,他急忙披上⾐裳,惊恐地看着张喜儿:“大伙计,怎么办啊?” 黑暗中,王仁山的反应十分迅速:“快,先把‘狻猊’墨蔵好,那是镇店的宝贝。” 张喜儿迅速地蹿上桌子,从架子上取下“狻猊”墨,王仁山接过来塞到了柜台里面。 外面传来了士兵的叫骂声:“他妈的,再不开门,老子开了!” “赶紧去开门。”张喜儿吩咐云生。 云生手忙脚地打开门,士兵们冲进来,那个军官进来就踹了云生一脚:“怎么他妈这么慢?找死啊?” 王仁山拉开了电灯,士兵们把抢来的东西堆放在柜合上,军官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张喜儿心惊胆战地跟在他⾝后。 军官看了一圈,把手拍在桌子上,大摇大摆地在椅子上坐下:“把铺子里值钱的古玩都拿出来!” 张喜儿一见军官亮出了家伙,吓得満头大汗,话也说不利落了:“长…长…长官…” 王仁山见状,抢上两步低声下气地说道:“长官,我们这铺子是南纸店,不卖古玩。” 军官瞪起了眼睛:“小子,你是活腻了吧?” 王仁山哈哈:“不敢,不敢,您要是喜,就拿几块墨走,这是铺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说着,王仁山到货架子上取下几块墨,恭恭敬敬地递给军官。 军官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怒了,把墨狠狠地摔在地上:“就拿这破东西对付老子?”说着,扬起手“啪”地扇了王仁山一个嘴巴,又吩咐手下:“弟兄们,把这铺子砸了!”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货架子推倒,笔筒掉在地上摔碎了,⽑笔在地上到处滚,接着他们又把账柜上的锁砸开,抢走了里面的银子和铜子儿,柜台里的砚台、颜⾊、宣纸等也扔了一地。几个人腾折完了,抱上刚才在别的铺子里抢来的古董,扬长而去。 地面一片藉狼,云生哭了:“大伙计,铺子给弄成这样儿,明儿个可怎么向掌柜的待啊!”张喜儿气得咬牙切齿:“这帮挨千刀的,哪儿是兵啊,纯粹是土匪,让他们不得好死!”他转过⾝来:“仁山啊,你没事儿吧?” 王仁山摸了摸被打肿的脸,若无其事地答道:“没事儿,觉睡吧。” 庄虎臣早上从家里出来,一进城就发觉不对头。他快步赶到琉璃厂的时候,只见沿街的铺子几乎都遭到了抢劫,伙计们正在收拾残局,不少铺子的门口挂出了“本店抢劫一空”的条幅,这些条幅在初舂的寒风中瑟瑟抖动着,如同店主们的心在哀鸣。 荣宝斋內,地面上已经清理⼲净,张喜儿、王仁山、宋栓和云生都是満头大汗,他们一起用力,把货架子从地面上竖起来,贴着墙儿摆稳当了。 云生给大家递上手巾:“你们都歇会儿吧,剩下的我就能⼲了。” 张喜儿接过手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不要紧的,咱们争取在掌柜的到之前,把铺子恢复原样儿。” 话音未落,庄虎臣进了铺子。他先打量了一下伙计们,见人都在,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供放“狻猊”墨的格子,见里面是空的,不觉心中一紧:“‘狻猊’墨呢?” “在。”张喜儿从柜台里拿出来,递给庄虎臣。 庄虎臣仔细看了看“狻猊”墨完好无损,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佛菩萨保佑,真是佛菩萨保佑啊!”放下“狻猊”墨,庄虎臣四处察看着,张喜儿跟在他⾝后:“掌柜的,和那些古玩铺子相比,咱们的损失算小的。” “人没伤着就好。” “账柜里的银子都被抢了,货架子上的瓷笔筒,差不离儿都摔碎了。”庄虎臣从墙角捡起一块碎墨,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吱声儿。过了一会儿,他转过⾝问宋栓:“帖套作那边儿怎么样?” 宋栓皱着眉头:“嗨,甭提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当兵的,把沿街的那几家儿铺子全抢了,还放火烧了房子,估摸着是死人了,他们没往里走,我听着外面不对头,锁上门,赶紧就绕道儿过来了。” “栓子哥到的时候,咱这铺子刚被抢完,您那边儿呢?”王仁山倒上茶。 “没抢到那一块儿,我来的这一路上,瞧见不少人在捡昨儿夜里土匪落到街上的东西。” “他们可是捡着便宜了。”云生很是羡慕。 王仁山则不以为然,他摇头摇:“这世上可没有⽩捡的便宜,瞧着吧。” “幸亏仁山脑子快,当兵的一砸门,仁山先想到的是蔵‘狻猊’墨,不然也被当兵的砸了。”张喜儿说道。 庄虎臣拍拍王仁山的肩膀:“好样儿的,仁山,你给咱店里立了一功,我给你记着!”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这是哪儿的兵啊?怎么敢在京北城里明抢啊?” “是不太对劲,除了闹八国联军的时候,京北城的铺子还没被这么抢过,当兵的怎么有那么大胆子,敢公开地抢铺子?”庄虎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陪堂哥聊天的时候,他说起想吃月盛斋的酱羊⾁,张幼林今天一大早就爬起来,他要亲自到户部街给堂哥采买——堂哥的⽇子不多了,张幼林希望尽量为他做些事情。从⺟亲的卧室门口经过,张李氏听到动静,撩开棉门帘走出来:“幼林,出去呀?” 张幼林站住:“妈,我去给我哥买点儿吃的。” “继林这几天好点儿吗?” “还那样儿。” “唉。”张李氏停顿了片刻,说道“昨儿个吵吵嚷嚷地闹腾了大半宿,也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了,你顺道儿打听打听。” 张幼林一愣:“我怎么没听见?” “你睡着了,像是离咱们这儿远的。” 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过来,张幼林侧过⾝子为⺟亲挡住:“外头凉,您还是进去吧。” 张继林家的院子里,张山林放下鸟儿笼子和手里的几件洋落儿正要往外走,张幼林端着浸在老汤里的酱羊⾁进来了,他皱了皱眉头:“叔儿,街上这么,您⼲吗去呀?” 张山林依旧是兴⾼采烈的:“瞧热闹去呀,嘿,幼林,你不知道吧?昨儿个夜里头,外头的土匪进来啦,把京北城里的铺子差不离儿的都给抢了,今天早晨我出去遛鸟儿,真给我吓傻了,你猜怎么着?満大街上净是土匪落下的东西,还有成匹的布呢,都没来得及拿走,早起的人算是捡着便宜了。” “您没到荣宝斋去看看?”张幼林此时是心急如焚。 “这还用你说?”张山林掀开汤盆的盖子嗅了嗅“香,继林就惦记这口儿,中午咱们用它浇面。”他又把盖子盖上:“我连鸟儿都没顾得上遛,一溜烟儿似的先到了琉璃厂,还好,庄虎臣在那儿呢,咱那铺子货架子让土匪推倒了,砸了点儿笔筒什么的,加上毁了的东西,赔个几百两银子,和那些古玩铺子比算好得多,你待着,我再出去看看。” “叔儿,我劝您还是别去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当兵的正在抓人呢。” “抓人怕什么的?我又没招他们没惹他们的,正好看热闹,你去陪陪继林吧,我走了啊。”张山林出了院子。 张幼林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头摇。 吃午饭的时候,张山林没有回来。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准他逛到哪家馆子门口就进去吃了,他的话,不能实打实的信。 下午,张幼林去了荣宝斋,他和庄虎臣一起清点了损失的文房用品,又在后院北屋聊了很久。 庄虎臣忧心忡忡:“皇上退位没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不是说请走了皇上有好⽇子过吗?好⽇子在哪儿呢?” “您不能这么说,推翻封建统治,走向主民自由是世界的嘲流。” “幼林,你是洋学堂里出来的,大道理我讲不过你,可是,要照这么个闹法儿,不分青红皂⽩的上来就把铺子抢了,带不走的就毁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看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 张幼林眉头紧锁:“先得想办法打听清楚为什么抢铺子,要是一家两家的好办,没准儿是仇人报复,可好几千家的铺子夜一之间都被抢了,我琢磨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你的意思是…” 庄虎臣的话还没说完,张喜儿进来了:“东家,继林老爷差人找您来了,问您知不知道他⽗亲去哪儿了。” 张幼林一愕:“我叔儿还没回家?” 张喜儿点头:“好像是,继林老爷着急的。” 张幼林的火儿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我叔儿也是,继林的病就怕着急,这都一天了,他⼲吗去了?”张幼林站起⾝:“师傅,我过去一趟,要是我叔儿到您这儿来,赶紧让他回家。” “去吧。”庄虎臣叹了口气“唉,就没见过这样儿当爹的,儿子病得起不来炕,他还到处串,到点儿不着家,让病人为他着急。” 张幼林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铺子的事儿您就多费心了。” “心受累我不怕,以前的关系没了,咱可以再找新的,我怕的是飞来横祸。”庄虎臣说的是实情。 “您放心,不会总这样的。”张幼林撩开门帘,⾝影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夜⾊中了。 张幼林可着京北城把张山林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直到后半夜,他才拖着疲惫的⾝躯回到家中。 京城的琉璃厂历来就是个卧虎蔵龙之地,那时候就业的机会不多,平民百姓能在琉璃厂谋个差不易,要想混出个人样儿来,就全凭自己的本事了。宋怀仁从小就鬼主意多,和他那些笨头笨脑的兄弟相比简直是鹤立群,他⽗亲在东四牌楼卖菜,全家艰苦度⽇,为了让这个唯一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儿子有份好前程,老宋不惜⾎本,给一个远房亲戚⽩送了三年的菜,这才由亲戚帮忙,托人把宋怀仁送到茂源斋学徒。 学徒期満之后,宋怀仁的心眼儿又活泛了。这些年,茂源斋的生意半死不活、勉強维持,没什么前途;荣宝斋是京城南纸店的老大,他一刚出徒的伙计,还没什么业绩,惦记不上;宋怀仁左思右想,把目标瞄准了在经营上比茂源斋強得多的邻居慧远阁。 大兵抢铺子对宋怀仁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那天晚上,宋怀仁谎称回家,实际上他是偷着到八大胡同逛窑子去了。半夜里闹腾起来,他飞快地跑回琉璃厂,只见大兵们正从东头开始,挨着家地砸门、抢劫,眼瞧着这条街上的铺子是在劫难逃了,他刚要敲茂源斋的门,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宋怀仁绕到后面,墙翻跳进茂源斋的隔壁、慧远阁的后院,叫醒了目瞪口呆的伙计、学徒,指挥他们七手八脚自个儿动手掀翻了桌椅板凳,又把笔墨纸砚撒了一地,伪装出被洗劫过的祥子,然后,把铺子的大门大敞扬开。果然,几伙儿大兵从慧远阁的门口经过,探头看了看,都没进去,慧远阁因此而幸免于难。 瞧着満大街飞舞的“本店抢劫一空”的条幅,慧远阁的大伙计陈福庆那个乐就甭提了,自然,宋怀仁也如愿以偿地跳槽到了慧远阁。不过,陈福庆可不是傻子,他心里明镜似的,像宋怀仁脑子这么够使的伙计,保不齐哪天就会把他陈福庆搁里,所以,在给了一笔数目还算过得去的赏钱之后,就不再给宋怀仁好脸了。 早上,陈福庆在附近“⾖腐李”小吃摊儿上吃过早点,踱进慧远阁。铺子里只有宋怀仁一个人,陈福庆坐下,不不地瞟了他一眼:“怀仁啊,到了慧远阁,有什么事儿事先都得跟我打个招呼,我点头了你才能去⼲,不能自个儿做主,另外,咱们现任掌柜的是真正的甩手掌柜,庇事儿不管,只等着年底分银子。” 宋怀仁放下手里的活,给陈福庆沏上茶,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我知道,慧远阁是陈大伙计您说了算。” “知道就好,眼下南纸店的生意不好做,咱们这行儿里的老大荣宝斋这些⽇子也很不景气,庄虎臣的脑袋都耷拉了,你呢,多想想主意,别⽩到这儿来。” “陈大伙计,其实…这事儿不难办,不过…”宋怀仁呑呑吐吐。 “不过什么?” “我的工钱…怎么个算法儿?”宋怀仁心里一直惦记呢。 “不会亏待你,肯定比茂源斋是強多了。”陈福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只要你真⼲得好,年底分红的时候…这个都好商量。” 宋怀仁的脸上有了笑容:“只要到手的银子多就成,事儿好办,咱吃苦受累,为的不就是银子吗?” “你说什么,事儿好办?”陈福庆皱着眉头。 宋怀仁有成竹,他凑近了陈福庆,如此这般地讲出了他在茂源斋的时候就一直琢磨的想法,陈福庆听罢,频频点头。 荣宝斋后院的休息室里,庄虎臣拿出珍蔵了二十多年的云南普洱茶招待赵翰博。 第一遍洗茶的⽔倒掉后,庄虎臣把浸泡了约一分钟的茶汤倒进素⽩瓷茶碗里,递给赵翰博:“报上登的是真的吗?” 赵翰博头摇:“⽔分大啦!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您可不能向外传。”他庒低了嗓门“这都是袁世凯一手搞出来的。” 庄虎臣大吃一惊:“啊?他让人抢铺子⼲吗呀?买卖人是招他了还是惹他了?” “庄掌柜,这是争权夺利。” 赵翰博端起茶碗细品着,显得很陶醉:“到底是陈年的普洱,汤⾊红亮,软滑顺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庄虎臣一脸的困惑,赵翰博放下茶碗:“华中民国,孙中山那一派要把都城设在南京,您听说了吧?” “听说了,您那报上,前些⽇子不是一直都在议论这事儿吗?” “可袁世凯不⼲哪。” “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南京呢?”庄虎臣给赵翰博的茶碗里续上茶。 “嗨,这都是谋。袁世凯的儿在北边儿,他要是去了南方,不就釜底菗薪啦?可袁世凯又不能公开说他不愿意离开京北,于是想了个辙,指便他的部下、曹锟的第三镇士兵假装哗变,抢铺子,这是做戏。” 庄虎臣皱起眉头:“做给谁看呢?” “孙中山派来的、袁世凯到南京的专使不是还在京北呢吗?做给他们的,为的是让他们瞧瞧,京北城里成一锅粥了,他袁世凯,离不开!要说这袁世凯,真不是个东西,净耍两面派,这回又是,您看,他表面上对专使隆重接待,暗地里让人把专使下榻在煤渣胡同的住所也给抢了,专使们吓得躲到馆使区避难去了。” “袁世凯的目的达到啦?” “达到啦,京北城这个劲儿,专使们都看见了,不但不催袁世凯去南京,还转过⾝来致电南京参议院,支持袁世凯在京北就任临时大总统。” 庄虎臣长叹一声:“唉!我们这些开铺子的都成了袁世凯的垫背的了,听说抢了四千多家儿,连抢带毁,就这几天,损失了九千多万两银子。” “你们还不算,真正垫背的是那些贪便宜的老百姓,您不过是损失了银子,他们保不齐连命都得搭上。” “怎么会连命都搭上呢?”庄虎臣惑不解。 赵翰博显得很神秘:“当兵的夜里抢完了,贪便宜的老百姓早晨不是在街上捡洋落儿吗?还包括一些看热闹的,都被抓去顶了抢劫的罪名,这两天就得毙啦…” 庄虎臣听罢,不噤大惊失⾊。 张山林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堂哥眼瞧着就撑不下去了,张幼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匆匆地赶到药铺,把药方儿递给抓药的伙计,伙计瞧了瞧方子,说有两味药不常用,得到后头找找,张幼林于是走到窗边坐下,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 刚看了没几行,忽然外面传来鼎沸的人声,张幼林放下报纸,来到门口。 只见士兵押着一队犯人从远处走过来,犯人们都被五花大绑着,背后揷着断头牌子,上面写着某某人的名字,名字已经被打上了红叉。为首的犯人居然是当年抗击八国联军的时候,从城墙上救出他的那个叫花子,张幼林不噤心头一紧。 叫花子一路走来破口大骂:“我你们八辈儿祖宗,老子在街上捡东西,就成土匪啦…老天爷,冤枉啊!花子我在这块地界儿要饭,都要了二十多年啦,老少爷们谁不认得我啊,怎么他妈夜一之间,就成了抢铺子的土匪啦…” 犯人队伍里也是一片哭骂声。 士兵给了叫花子一托子,⾎顺着他的脑袋向下流。张幼林抢上一步拦住士兵:“兵爷,我作证,这位爷不是土匪,您抓错人了。” 叫花子看见张幼林喜出望外:“张先生是有⾝份的人,他都替我说话了,你们抓错人了!” 突然,张幼林在犯人队伍里发现了张山林,他的棉袍撕破了,头发蓬,脸上还有几道⾎印子。张山林也发现了他,绝望地哭喊着:“幼林,救我呀,我站在旁边看热闹,也给当成土匪啦!”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喊:“冤枉!冤枉…”霎时,人群起来“冤枉”声此起彼伏。一个军官从后面骑着马赶上来,在张幼林面前站住,从里子套手,对着天空“当、当、当”连放了三,气势汹汹地扫视着众人:“谁不想活了,站出来,老子连他一块儿毙了!”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犯人们被驱赶着继续向前走。张山林的哭声隐约、缥缈,却像重锤一般击撞着张幼林的耳鼓:“幼林,救救我呀…” 不远处,声四起,人流向响的地方涌动,张幼林呆若木。岳明舂艰难地穿过人流来到张幼林的⾝边:“张先生,药用不着了,您哥哥刚才已经…”岳明舂拍了拍张幼林的肩膀。 张幼林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他⾝子一软,瘫坐在药铺门口的台阶上… 灵堂很快布置起来,张幼林在张山林、张继林的遗像前长跪不起,儿时和堂哥在一起读书,和叔叔一起玩鸟、斗蛐蛐的一幕幕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灵堂外,何佳碧领着小璐焦急地向里面张望,她真怕丈夫哭出个好歹来,从兜里摸出一封信塞在小璐手里:“给爸爸送去。” 小璐举着信蹒跚着走进灵堂:“爸爸!” 听到儿子的叫声,张幼林止住哭泣,他擦了擦眼泪,站起⾝把小璐抱起来,拆开了信。信是秋月寄自圣彼得堡的: 幼林: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好吗?… 张幼林的眼泪又涌流出来,小璐伸出小手给他擦着,天真地问:“爸爸,妈妈打庇股啦?” 张幼林把小璐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滴在秋月的信上,浸了一大片… 同时痛失两位亲人,张幼林悲痛绝。安葬完了叔叔和堂哥,他大病了一场,在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慢慢康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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