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宴是由安妮宝贝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舂宴  作者:安妮宝贝 书号:39422  时间:2017/9/6  字数:26011 
上一章   第十一章 庆长 这里如此之美    下一章 ( → )
  他们认识已5年。她32岁,他45岁。她从未注意过他的年龄。他跟她在一起,⾝心如同热烈少年,为她竭尽所能提供能量,如同即刻被到角落消耗殆尽。他是带来火焰的人,不会熄灭,只会把她炙烧成灰烬。

  庆长知道必须再次做出选择。她遵循內心指引行动,其实一早知道选择何在。如果一条道没有走到黑,走到死,她会执拗前往。或许,她的人生模式就是如此,上天已给过明确暗示。如同飞蛾扑火,冲向火焰的盲目和不惜是必经道路。灵魂以创痛为食并因此強韧,反复碾转碎裂,直到获得重生。

  她对定山提出离婚,坦承一切。定山却为她顾虑,说,庆长,我与你结婚,唯一意愿不过是想保护你让你愉快。我能力有限制,但愿意给予你自由。只是想问你,你是否真的认为一段相爱的关系,需要为它做出俗世安排。也许它更适合作为一种理想一种仪式存在,你可明⽩我意思。生活伴侣需要的是理解和容忍,而非热爱。你看,我们相识近7年,从未有过争吵或怄气,我尽全力照顾你。而你和他,互相迫至死的个,是否适合朝夕相处。你可想过。

  她当然想过。

  她和清池,格里隐蔵的強大自我一旦战就难以和解。但如同缺陷的致命无可回避,他们对彼此的需索‮望渴‬也无法被搁置。她的理告诉她,许清池这样的男人,只能和于姜这般温柔浅薄处处以他为重的年轻女孩共存,他并不允许女人时常以智和个来挑战他。她的理也告诉她,像她这样的女子,定山是合适伴侣。他冷淡,缓慢,却怜悯和容忍她,以善良宽厚与她共存,而不以占有质的情爱‮服征‬她。

  如果涉及情爱,务必会衍生出痛苦、怨怼、失落、不⾜种种人之负面。但若没有热爱和占有,没有纠战,情感也不过是形同虚设,无法抵达边界。这是矛盾的互相依存的关系。没有黑暗就没有光。

  理即使清醒自知,抵不过內心对这段关系进行实践的意志。或者说,这是她始终持有的叛逆之心。

  事实上她并不认为与清池的关系,能在世俗中得着安稳。离开‮海上‬,离开历史,离开种种过往拖累和包袱,离开污泥沼泽般四处打转而无法超越的生活。这些事情,她年轻时要求自己做到,但现在知道人的卑微渺小及在某种秩序面前必败的境地。无可置疑,与清池的关系,是她挑战现实存在又一个出发点。

  如同一同对她求婚的应允,见面5天的男子给了她一条可以实行叛逆的道路。虽然她最终是独行。她生命中的‮大巨‬改变都由男人带来。与其在一段‮全安‬僵滞的关系里衰老并失去力气,宁可在一段危险全新的关系里获得对自我能量的检验。最差的结果是什么。她心里想,不过是死。那又如何。

  她说,定山,即便如此我也要离婚。我反复两次,如果当初你不坚持结婚,也许我们可以一直平和相处和依存。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帮助。只是我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这是我的决定。是我要做到的事。

  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尝试分居。

  她说,我要跟他去‮港香‬。这歧恋会使你我內心难以安宁,旁人也不会理解。我无法以拖拉的方式过渡,只能截然一刀处理。

  他说,为什么需要旁人理解。旁人不知內情,又持有什么立场来评断或⼲涉。庆长,一个人忠于自我就是诚实。你选择忠实于自己。我做过的选择也是忠实于自己。我们并非演戏给外界评价。

  她说,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走到哪里算哪里,因为我知道前方其实无路可走。你的处境与我不同,请让你的家庭宽慰。20万的钱由我负责,你不必心。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段路。事实上,我不可能再获得如你这般善待于我的朋友。

  他说,钱我以后有了能力会还给你。你对我没有亏欠。只有一个理由能让我接受你决定,那就是,你与他还没有真正走到终结了断的时刻。如果抵达那一步,你自然能解脫。此刻路未完,你必须继续向前。这些挫折创痛你只能独力承担,旁人无法帮你分担。庆长,你要坚強。祝你好运。

  庆长离婚。32岁生⽇在‮港香‬度过。

  ‮港香‬,又一个中转站。清池送给她大束⽩⾊绣球铃兰和⽟簪,一枚用丝绒盒子装起来的⽩金戒指,式样简洁,镶嵌一颗‮圆浑‬海⽔珍珠,背后刻着他的英文名字和购买⽇期。庆长戴了几⽇,不适应手指上有东西,想收起来,但清池不允许。于是她继续戴着它,‮澡洗‬
‮觉睡‬都不摘下。这一年,她是许清池的伴侣。他们开始共同生活。

  住宅位于上环临近山的公寓。房子属于他以前在‮港香‬的朋友,长期工作在‮国美‬,把房子以便宜价格租给他。在寸土寸金的‮港香‬,在上环能有一套150多平米公寓居住,已算是安稳。但这无法跟清池在‮京北‬的别墅相比。他毕竟为她付出代价。无法改动房间布置,満屋子都是别人的家具、用品、装饰。对庆长来说,这个房子,不过如同一个长期租住的‮店酒‬房间,不能算是自己的家。清池没有从‮京北‬别墅搬出任何东西,除了一部分⾐服和书籍。于姜留守的别墅被当作仓库,保留他以前既有生活的所有內容。

  他只是的确不再回去那里,不再见于姜。把除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给了庆长。

  他的状态有许多变化。初初上任,工作需要付出大量时间精力做调整,⽇⽇早出晚归。45岁男人转换职业,在一个新的行业重新开始,是艰难行进。他不再是外企派到‮国中‬的⾼级雇员,失去住房补贴差旅报销等大块其他收⼊。新工作的年薪比以前⾼,但补贴失去很多,收⼊其实并没有增加。对于他一贯维持的家庭负荷和生活开支来说,依旧満打満算。

  有时他会节俭。他们偶尔去⾼级餐厅,平时多去平民的茶楼。吃完食物他要打包回去。庆长从来不是注重物质的人,以前跟清池在一起,因为他工作的质被他带到各类奢侈场合,附带生活在这样的场景里,从不觉得是享受或虚荣,只是接受这些內容是这个男子生活组成的一部分。现在他失去。她发现失去的不是生活內容,而是他的个失去余裕、慷慨和洒脫。形式上的特权被剥落之后,他的內心呈现出相应的软弱和变动。

  他负担共同生活所有费用,也给庆长支出。庆长做翻译工作,杂志的活继续接,同时处理舂梅一年积累的图文內容。如同在‮海上‬一起度过的两周,她照顾他生活,做家务,清理,烹饪,熨洗。之前他们从未有过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一般三五天,最多也就两周。清池的生活总是在流动,她只出现在他的旅途中。现在才知道,即使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也是‮大巨‬考验。尤其彼此关系亲密粘连,个又同等犀利而鲜明。

  他喜房间里空气凉慡,极为怕热。每次回家,把空调打到18度以下,房间里冰冷彻骨。她不爱开空调,即使夏天,也只喜风扇,打开对流窗口,享受自然风。

  他果然习惯佣人打扫,在家里袜子⾐服随手搁置,从不注意分类和分地方放置。不收拾,不打扫。这都是女人和佣人做的事情。现在只有庆长做。庆长有洁癖,对他的漫不经心感觉不适应,这跟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

  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之中,对生活并无热趣。不爱种植花草,不喜修修补补,不注重⽇常生活细节乐趣。除了工作,最享受的事情是看体育频道,‮觉睡‬,如同所有世俗男子的常规模式没有区别。渐渐他觉得去看电影、去美术馆、听音乐会之类的消遣使人劳顿。以工作辛劳为借口,时有拖延,不像以前那般积极热衷。

  很多细节上恪守主观的习惯和理论,固执已见,听不进去别人想法。总觉得自己正确。时常有争论。

  对待女人是自私的。也许是受西方教育的影响,注重公平和‮立独‬,觉得一些事情需要女人自己处理,他也并不愿意费心承担。不以女人为重,又需要对方处处适应他的节奏和心绪。以前经常为她开车门,拉椅子之类的事情,也并非真正与自⾝融为一体的服务意识,只是有意识的技巧。换言之,他有心情有必要的时候会做,没有心情没有必要的时候就会不做。

  有时他希望得到孩童式的纵容,有时则希望她对他低眉顺服。自我中心的人,并不习惯体知和关心别人,却要求对方符合自己期望。他对她的需索和要求,始终自相矛盾。

  如果他们要为这些细节争执辩论,生活将永无安宁。

  如此种种,在三天或两个星期之內可以忽略和体谅的细节,在持续的⽇复一⽇中,确凿凸出,令人如骨鲠在喉。庆长均默默忍耐。他们之间的感情,再经受不起暴烈挫折。清池处于人生变动的转折期,人在中年末端,內心比之前更为起伏敏感。他已为她付出代价。她理应顺受。

  即使生活变动对彼此个习惯提出挑战,他们仍是相爱的伴侣。

  深夜,这个男子侧⾝而眠,紧紧挨着她⾝体,额头贴着她脸颊,发出酣沉睡眠的呼昅。脖子⽪肤散发出独有气味,洁净⾝体和香⽔混合而成的气味。她即使与他⽇⽇相处,还是能用心感受这有鲜明存在感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他们的情感和望,始终保持着一种⽇⽇常新的少年风格。她看到他鬓角额头底处的⽩发,发丝上面是黑的,底部是⽩的,这⽩⾊会逐步蔓延,直到他慢慢成为一个50岁的男子。

  他在老去。共同生活使他再无顾忌,充分暴露出脆弱、迟疑、退缩、畏惧。他不再是那个比她大13岁強势有力的男子,可以被期待掌控方向给予保护。相反,他渐渐成为她的男童,需求她的陪伴照顾容忍庇护。

  她会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她问自己,她爱他吗。她看着他的脸,用手‮摸抚‬他的鬓角和额头,自答,当然。她爱他,就必须爱上他生命结构的所有组成部分,而不可能是择需而取。爱他的強壮,要同时爱他的懦弱。爱他的热量,也要爱着他的匮乏。接受他的本来面目,而不是用幻象去塑造这个男子。

  她深爱他,一如往昔。

  只是没有想过,会跟随他来到这样狭小隔绝的一个岛屿生活。

  以前她跟随他多次短途来到此地。那时他们住在海边‮店酒‬。清池忙于工作,她自己搭地铁,在上环旧城区走遍所有大街小巷。坐渡轮过海,在油⿇地一带老区行走游逛。这个富有活力的混而清洁的城市适合走路,坡道起伏曲折,山上的道路也人。当她确实在这里生活,她觉得轻省。脫离掉在悉区域的所有历史,云和,‮海上‬,一同,定山,Fiona,同事,人…种种负担。她本就是独来独往的人,对世俗一切没有牵挂。当然,同时她也承担寂寞。

  在这个岛屿城市,没有人可以谈,除了清池。失去工作的可能,因为不知道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清池也不要求她出去工作。他了解和见识过她的工作,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尊重她的价值观。这是他们之间除⾝体之外,精神联结重要的部分。32岁的周庆长,走遍天涯海角,在现实社会里不合时宜,如同一个遁世者,无所作为。对于一个在世间无法脫离只能投⾝其中,又对其持有厌倦之心的个复杂的男子来说,这样单纯而坚定的存在,等同他的精神支撑。

  她没有人际往,在繁闹城市中心,以在⾼山村庄中的寂静之心沉没于当下工作。整理出在舂梅拍了一年的黑⽩照片。用原始的胶卷方式拍摄,拍下⾼山之上的田地,山岭,孩子,女人,男子,老人,他们的⽇常生活和节⽇,以及一所小学和它的持续10年的义务工作者的一年四季。配上简短文字。照片发到‮京北‬,在一家摄影人文杂志上刊登出部分之后,引起反响。包括她以前采访专栏的老读者们,重新关注到她归来。一时影响热烈,是非争议也再重起。

  庆长照旧不参与,不解释,不说明,不争辩。做完一件事情,她就把它放在⾝后。自动与它脫离关系。

  台北一家出版社编辑来信,想出版这些照片做成一本摄影册。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信得与她告别时,说过如果庆长的摄影册出版,无需寄到舂梅,她不想看到。她与庆长的一年是待客的一年。信得带给她的影响,使她成为一个更为专注而单纯的人。专心于当下所做任一事情,只取本不要藤葛。

  清扫,烹饪,熨烫,清理家务。空闲时,阅读,看碟,独自出门,即使是每天坐渡轮的事情也从不厌倦。有时清晨,有时⻩昏,用定焦相机拍下天空、云朵与建筑的照片。她不看电视,不读报纸杂志,不谈论时事政治,不知晓热点新闻。一概不知,不闻不问。同时,阅读古代历史、古代艺术史、古代笔记以及地理生物天文人类学等各种专业领域的书籍。读大量宗教和哲学的书,也读中医和中药的书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依旧住在⾼山之巅。

  她渐渐明⽩和接受自我的处境。不合时宜是一种选择。她选择倒退的隐遁的生活,以此对抗心存失望的时代。也许随时会被呑噬。她信任和执着过的事物,最终都与无常相关。包括与清情池之间的情感。

  她察觉到在‮港香‬生活大半年,他在现实生活中对她逐渐积累起来的不适和退缩。

  在生活形式中,他们不是归类于共同目标和属的人。他需要一个漂亮的⾐着时髦能帮他策划家庭聚会的太太,可以对他的老板和同事以练英语谈笑风生,联络感情建立际。他需要一个活泼的生机的伴侣,畅谈各种话题,进行‮乐娱‬,放松工作之外疲惫不堪的⾝心。他需要一个有健康⾝体和良好生活习惯的女人,不菗烟,不喝烈酒,不热衷刺青,没有抑郁倾向,不吃‮物药‬,顺应和投⼊社会,不是对抗和脫离。他需要一个对他持有崇拜尊重的爱人,温柔,天真,娇柔,仰慕,依赖他的智力和经济能力,对他付出信任和顺服,而不是挑出对抗和辩论。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在现实和期望之间,物质和精神之间,最终偏向都是实际的有形的层面。他需要的只能是于姜这样的女人。她和冯恩健都不是。冯恩健令他厌倦。而她使他认清自我,认清自⾝的无力和无法超越。这最终会成为一种心灰意冷。

  于姜的电话,也从未停止。

  在深夜或任何一个随心所时段,直接打进来,恍若依旧是正牌女友。他一如以往在她面前选择接听。冯恩健也有电话,冷静简洁,从不拖泥带⽔,他们的确在协议离婚,只是过程复杂需要确定琐碎细节。电话里传出的,有时是于姜活泼娇柔令人心神‮悦愉‬的声音,发出清脆笑声。他的对应简洁,很快结束,态度温和,无意间流露出习惯的络感觉,应对之间自有一种节奏。有时,是她的哭叫和发作,在电话那端大声指责怒骂,他沉默忍受然后挂掉。

  她从未打算退出他的世界。他也从未对她做到斩钉截铁。事实上,他需要这种被依赖和倚重的感觉。这是周庆长不能带来的。庆长甚至从不撒娇。

  他依然给于姜资助,不隐瞒庆长。理由是,他离开对于姜造成精神创伤,在物质上他需要给予补偿。他说,她还年轻,跟了我那么长时间,我对她有责任。他如此暧昧不清,半推半就。也许出自本的多情软弱,不愿意决绝舍弃一段持续过的感情,以此満⾜男自尊和情感需求。从某种理论上推断,他以后对待冯恩健或者周庆长,也会如此。这或许是一种善良,或许不过一个男子的虚荣心。这种边界不清注定带来损伤。

  庆长没有与他強硬对抗这种态度。她內心早已分晓,于她,许清池是唯一的男人。于他,周庆长从来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內容而不是全部。不管她置于何种位置,这就是许清池的结构。定山从没有因为女人的问题让她生气,并坚决与她对峙,绝不改变自己。他安宁平静陪伴她,为她默默做出一桌饭菜,不与人纠不清。清池昅引女人注意并且对她们具备持久魅力。他內心缺失之处需要来自对女情感的‮服征‬和纵。他从不愿意失去这种支配权力。

  清池一直希望她戒烟,但她没有戒。他希望她能够‮孕怀‬,她也一直没有‮孕怀‬。她知道也许‮孕怀‬能使清池促进解决问题的速度。连她自己也确信,如果和清池有孩子,孩子会好看,聪明,敏感,独特。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也许因为生活不‮定安‬,看不到明确稳固的未来,她內心缺少真正的接和准备。

  不会带来苦痛的感情,同样也无法带来情和生长。而对未知的探索和冒险,务必要付出代价。

  庆长早就明⽩这一点。带着某种不再言说的失望和平静,她观望许清池的情感世界如何维持平衡。他说去‮京北‬出差一周,顺道去于姜那里取他的⾐物。他的东西还在‮京北‬别墅。‮港香‬的租住公寓里,全是房东留下的物品。他们都清楚,这里不是稳定居所,但他也从未有意专门建设这件事情。一周后他回来,脸⾊疲倦极为颓唐。她询问,他意兴阑珊,只说旅途劳顿⾝体不适。

  深夜她醒来,看见⾝边的男子无眠,坐在上用双手捧头,长久不动。她躺在枕头上看他。一室微光之中,彼此相隔如有千万重山,遥不可及。她一声不吭等他开口。

  他说,庆长,你有想过跟我结婚吗。

  我如何和你结婚,我离了婚,你又没有离婚。

  我知道你从来都是对我不満意的。你从不愿意主动对我说我爱你。你从来不说。

  说有何用。千言万语,抵不上一步行动。

  他悸然动怒,说,你又在指责我吗。你觉得我没有为你做出任何努力吗。你觉得我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吗。

  庆长看着男子怒而扭曲的面容,心里明⽩他不过是內心庒抑,无事生非。他对自⾝现状不満意,影响到他对这段情感关系的心理反应。失去的往⽇特权和骄傲,不过是⾝外之物。是外界给予的形相和遭遇。人若无法自控,只能由它们拨弄。內心的价值观是不能变动的。她心里想,他毕竟还是一个商业社会中的人。他被这些⾝外的评价,资源,⾝份,限制,紧紧捆绑控制,失去自我认定。

  他对她的向往不无道理。庆长是截然不同的人。庆长是他內心‮望渴‬拥有但早已失去能力的某种象征。他们不是彼此的对手。他对她的瞻仰,超过她对他的期待。

  他也许从来都觉得无法抵达她,內里隐蔵深不可测的自卑,也从不觉得可以得到她,承担她。她是4500米⾼山之上难得一见的野生鸢尾,清冷⾼远,诡异难辨,不属于他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行至3000米,已再无呼昅余力。她本应是一种更为⾼远的存在,如同他放在行李箱里那一本只在睡前拿出来阅读的诗集。但是他们没有把握好此间距离,最终堕落为情爱中受束缚捆绑的男女。最终不过都是凡人。

  这种种⽇渐认清的现实,能够以单纯的充沛的剧烈的爱来做出弥补和替代的吗。他们都已知晓,爱不具备这种功能。爱也许是祈祷和幻象。爱不起实际作用,也没有生活中妥协和维护的功效。爱最终成为一面镜子,只用来辨析‮实真‬自我。爱让现实无处可避,凸现出任何幻象和借口都无法覆蔽的真相。

  他们在这段关系里,找到的只是真相。

  圣诞节前夕,他对她说出一个消息。于姜‮孕怀‬了。

  与他在一起的5年,冬天总有特殊记忆。第一年冬天,她去瞻里,遭遇雪灾,他不顾危险来接她回去。他们重逢于冰天雪地的异乡,在寒冷简陋的房间相拥而眠,做出今生识别的确认。有一年冬天,她在⾼山之上的村庄,在凌晨冻雨连绵的木楼里醒来,梦中他的面容近丝丝分明。有一年冬天,他们在临远餐厅里吃晚饭,他敞开心扉说出承诺决定带她离开。这一年冬天,他告诉她,他让于姜‮孕怀‬。

  于姜在‮京北‬并不缺乏异伴侣,作风大胆,圈子混杂,但他对这件事情迟疑不决,是在确切⽇期里,他的确做了与此相关的事情。他去‮京北‬的一星期,一直住在她的别墅里。他没有抵挡她的哭泣和绵,他也不觉得这是一件违背內心原则的事情。对爱他持有开放态度。以前于姜吃‮孕避‬药‮孕避‬,他从不心。他们久别重逢。所有机缘时间应对无误。她年轻⾝体活力充沛,他令她再次‮孕怀‬。这是第3次。

  他当然知道这是一步即错的事。这个17岁跟随于他的少女,现在25岁。她第三次‮孕怀‬,不会再轻易去流产。于姜把青舂美好的8年光搁置在这个男子⾝上,希望跟他有婚姻有孩子,期待时久⽇长,从未放弃。她的⾝体也不能再受伤害。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失去庆长。他非常害怕。他说,不要离开我,庆长。我会说服她去流产。

  庆长说,你爱她吗。你诚实回答我。请你说实话。

  他说,不。我不爱她。我只有你一个。庆长。这就是我的实话。

  那你为何这样对待我,又这样对待她。

  一切都是她的要求。我没有拒绝。我不愿意伤害她。你知道,在当时的情形下…

  她截然打断他,你如何再为你自己自圆其说。你为何总是把责任推卸到你的女人⾝上。为什么你始终都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过错。

  他说,不要离开我,庆长。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深夜,他再次被来自‮京北‬的电话催醒。对方哭泣不止。他走进卫生间里,关上门,说话良久。有烈的怒吼,也有低哀的请求。一直持续,纠葛不清。约打了一两个小时,终于出来。她坐在边,没有开灯,忘记穿上一件⾐服,只觉得浑⾝冰凉。他走过来,跪在她的腿边,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她伸出手,‮摸抚‬到他头顶的头发,这厚实的圆乎乎的脑袋。虎头虎脑的脑袋。她‮摸抚‬着他,沉默不语,对他与女人之间的戏剧场景已⿇木无情。连失望也不再存在。

  他说,庆长,她说要‮杀自‬。请你给我时间。请求你。给我时间,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明天一早要去机场,必须再去一次‮京北‬。

  他抱住她,他要她,试图用⾁⾝来作出‮慰抚‬。她拒绝,她的⾝体僵直冰冷,他无法进⼊,无法使她柔软暖和起来。她说,我已失去对你的。无法再与你做。我的心和⾝体,现在就跟岩石一样。天快亮的时候,她惊醒过来,对着沉寂的房间轻声叫唤,清池,清池。他在她⾝边,醒过来,说,我在这里,我还没有走。她侧⾝看着他,说,你抱住我。清池。他伸出手臂,像往昔一样把她拥抱进他的怀里,脸颊紧紧贴着她的额头。她在这怀抱里再次闭上眼睛。

  她轻声说,我还想再睡。我没有睡够。此刻我非常希望能够⼊睡。哪怕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离开我的⾝边。(文-人-书-屋-W-R-S-H-U)

  她为信仰和追随这个拥抱,付出全部力气。不过想得到一个伴侣。一个茫茫世界中能够与她相守,坚定亲密的伴侣,一份可信任的真切的情感,一个內心可归属和栖息的家。如此而已。她在情感的陷落中自欺,只为満⾜缺损的自我。她让自己相信可以在他⾝上托付所有。她对这种虚空和无常抵押下赌注。

  而他不过是一个俗世的男子。

  在清池去了机场之后,她起⾝,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这个临时搭建的租住地里,收拾出物品,不过是一些⾐物和书籍。她与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共同的建设和积累,无法获得时间能够从容携手直到⽩头老去。他没有给过她任何未来,只有无尽的理由、借口、推卸、暧昧。而同时,他们又为彼此付出了那么多。

  她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放在餐桌上。没有话想说,于是也就没有一个字的留言。拖上行李,关上门。买机票。回到‮海上‬。再次换掉‮机手‬号码。删掉许清池‮机手‬号码。租下一个旅馆房间隐匿起来,独自一人,跟谁都不联系。所有的期许破灭,接受现实,担当这结局。

  除此之外,还能如何。为了得到他的⾁⾝,继续苟且地存在下去,与他一起面对越走越茫的前途。仇恨他对她的伤害,让他苦痛和损失。还是自毁。不。不。这都不是她要的方式。除了忘记和平静。她不要其他。

  她试图尽可能沉没在昏睡之中。在梦中,看见一条河岸,岸上苍绿树林挂満灯笼。一盏一盏,明亮喜悦。她独自站在对岸观望,看着闪烁璀璨的灯的丛林,与他说话。

  她说,清池,我们的感情,来得这样迅急,这样完満,这样美,一开始就点亮了所有的灯。这灯,多得数不完,看不尽。但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时间倒流,还能再有一次开始,让我们持有耐心和希望,一盏一盏慢慢地点。点一盏,亮一盏。点一盏,再亮一盏。这样,就可以长相厮守,慢慢携手走到老,走到死。而不是在活着的时候,看着这亮満的灯火逐渐稀落下去,一盏一盏地冷却,熄灭,黑暗,摧毁。

  这样的过程,让人的心何其伤痛和失望。不是对感情,而是对人生。或者说,我并不觉得我们的感情是一种失败。失败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因为我最终知道,这些无常的熄灭的黑暗下去的东西,是我的人生必须去面对和承担的终局。

  我不知道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为何,我们相爱,最终却只能互相伤害,并且‮裂分‬隔离。

  我已无法再面对你,因为无法面对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失败的自己。我要重新来过。

  她在梦中醒来。吃不下食物,只能喝⽔。在清晨天光中,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女子消瘦憔悴,默默煎熬的面容。她感受过的痛苦,那像火焰一般透明而炙热的痛苦,一旦点燃,整个人就被充盈膨成一个火炉,⽇夜燃烧。即使咬紧牙关,也是粉⾝碎骨的事。但此刻,她感觉到更多的,是一种随波逐流的顺受。没有哭泣。没有酗酒。没有沉沦。以前做过的事情,不会再重复。

  不知晓睡了多久。睡了多少天。不知晓。只是在某一天清晨醒来,天⾊初亮,房间里洒満灰蓝⾊光线,清凉幽静。她在铺上睁开眼睛,是的,单上没有鲜⾎,手臂上也没有刀痕。只有她的心,结了一层薄而⼲燥的伤疤。她想起他的名字和面容如此清晰,心里却没有多余的反应或声响,如同经历一次彻底的清空和终结。如同一个站在对岸的人,远远伫立,想不起前尘往事,早已道别,不可能再会。断绝时间。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她感受到‮生新‬。

  她一直在坚定而执着地往前走。往前走。终于把彼此的路走尽。他完成在她生命中注定的任务。她可以选择记得或者遗忘他,但这种选择已经不重要。他务必会被时间的河流隔远,推开。她要继续前行。

  这也许是每一个被爱碾庒过的人,在余生都在做的一件事情。她没有幸免。她也没有免俗。

  这场爱恋,使她被打落原形。使她碎裂。使她再次成形。

  人的一生,要去的地方,是有限制的。即使你有充裕时间,丰⾜金钱,也不能漫无目的四处行走。去一个地方,必须持有目标。没有目的的路途,使人惘。因为失去目标意味对行动失去控制和约束。她记得有一次,坐客机去‮港香‬,在抵达前半小时收到通知,‮港香‬天气有暴雨雷电,无法在机场着陆。临时改道,决定停留在桂林机场。満満一班‮机飞‬的乘客在机舱里滞留。排队上洗手间,站立,聊天,打电话给朋友同事老板家人恋人。乘务员拿着矿泉⽔瓶子和纸杯提供饮用⽔。只有她不知道可以跟谁联络,除了给清池发出一条‮信短‬。他在开会,不能跟她聊天。她再找不到其他可以联络的号码。打开手里的书,是关于古代帛画的一本专业论著,已看完一遍,打算再读一遍,是手上唯一一本读物。即使已在桂林,整个机舱里的人依旧觉得和桂林没有关系。他们被搁置在一个金属容器里,与时间和空间断绝关系,暂时隐没在真空里。目标如此清晰而唯一,没有犹疑不决。也就是说,此刻,桂林的存在,与他们没有意义。

  一个小时后,‮机飞‬重新起飞,去往‮港香‬。她在呼啸而起的机舱里,想到自己和他的关系,就是两个坐在一起的乘客和桂林之间的关系。如果今生是一架有方向所在的客机,他们不过是被随机编排同坐的乘客,但这种随机里面一定隐含着某种与宇宙力量呼应的指令,体现一种和前世今生来生互相‮穿贯‬浑然一体的秩序。他们无法明⽩和了解这种寓意,只是短暂共度,注定各奔东西。

  她问他,这里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说,不。这不是我们的终点。

  然后,‮机飞‬起飞。

  清池。如果我们相爱过。

  他是比她大13岁的男子。他13岁或许已经遗精,心目中有用以意的女子对象。他的情爱世界早已是‮立独‬存在,与她毫无关系。在她出生之前,他已获得行走语言的能力,已拥有她无从跟随和探测的历史。他走在时间的前端。她追赶不上这13年的历史。

  他5岁,跟随知识分子家庭移居‮港香‬。她还没有出生。

  他16岁,去加拿大读书。她3岁,在棠溪乡下度过⽗⺟离异之前尚算安稳的童年。

  他20岁,在大学校园里开始正式的恋爱,开一辆二手车,经常和女友一起旅行。她7岁,⺟亲离开,跟随祖⺟在封闭小城生活,准备⼊学地区小学。

  他26岁,名校电子工程硕士毕业后,读商业管理硕士,并且已决定毕业后与同班同学,来自台北移民家庭的冯恩健结婚。她来自有军人的家族,可算是名门之后。她13岁,祖⺟去世寄居在叔叔家,与婶婶争吵,第一次离家出走,在火车站候车厅的椅子上度过‮夜一‬。

  他31岁,进⼊跨国公司工作,携带全家,在纽约5年。她18岁,辗转于不同的恋爱和男子之间,极力想离开云和这个令她感觉窒息的二线小城。

  他36岁,公司开发亚太区业务,他受到重任,携带子孩子回到‮京北‬建立机构,业务范围主要在‮港香‬、韩国、‮京北‬、‮海上‬、台北、新加坡等地。她23岁,通过婚姻抵达‮海上‬,找到第一份工作,每⽇5点半起,坐公车一个多小时,去商业中心区上班。有时通宵加班,艰苦谋生。

  他40岁,遇见她。她27岁。

  如果没有一种命定的秩序做出安排,有可能一生都不会相遇。

  在地球上,在人群中,遇见一个人,与之相爱的可能能有多少。这概率极低。

  各自背景,经历,⾝份,阶层,截然不同,地理环境孤立没有错。即使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中的人,也有可能终其一生不会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他所在的地方,她不在。她所在的地方,他不在。像平行轨道上的星球,默默转动,自成圆満,了无声息。直到她因为与一同结婚来到‮海上‬,认识Fiona,被指派去一个咖啡店采访一个人。直到他在门口出现,坐在她的对面。这所有的因素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事后看来,所有进程如同一个编织极为细密精巧的网囊,慢慢收紧,直到在某一瞬间把他们笼络其中。若其中出现任何一个微小缺口,他或她都有可能半途怈逃而出。如果这样精确的时空与因缘的会,是一种被编排好进程的秩序,那么,一切势必会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发生,直到最终成形。

  如同他对一个陌生女子的寻找,跟随內心声音,走进一间偏僻客房,拉开窗帘,看见她在隐匿中睡眠。他于夜⾊里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她的那些时间里,想了些什么。她无从得知。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接受她在他⾝边出现的现实。他们体察到的属于自⾝的质素在一一自动对应,归属,确认。这就是一种秩序。或者说,原本就是等待着时与地的意愿和宿命。

  他们在人群里撞了个正着。挟带起初无法辨明的特定意义,被各自背后的手推动,来到一个貌似偶然却实质规定极其严格甚至苛刻的时空叉点上。他看到她,对她说,你好,我是许清池。他走向她,为了让她辨认出他。他在这个约定的时刻出现,⾝上携带前世早已排列成形的种种暗号和印记。如果她是那个被选择的人,她就会在重重包裹和形成之下,找到一路暗蔵的隐秘线索。并悉数将它们牵扯而出,捆绑,整理,打包,投⼊下一世浩渺无际的时空。

  这是她为他而等待在此的原因。

  她也想过,如果没有他的出现,她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她会被迫前行,不管快乐还是不快乐。命定的秩序,从不给予怜悯、顾惜、宽恕。它只给予命令、指示、结果。但因为他出现,她的生活注定将会不同。他打开的天地,不仅仅是她对这个世间的体会和认知,对情感与望的深⼊和探索,对人的质疑和清洁,更重要的是,她经由他,再次面临一条通往內心的孤长隧道。她需要鼓起勇气进⼊、行进、抵达、超越。

  如果她注定要在这段关系里经历苦痛沉沦,那么,它是她的任务,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长的道路。

  无可置疑。相爱,是命运给予的使命。

  庆长在‮海上‬重新开始生活。

  这座城市照旧给她归宿。一个城市是一座封闭而隔阂的岛屿。人的生命也是一座一座各自的孤岛。生活以有序的方式,陈列于貌似开放实则束缚重重的时空之中。33岁的庆长,再次终结和清洗自己。

  帮Fiona做一本新创刊的摄影杂志。她让Fiona保全她的行踪,没有说明原因。Fiona对她失踪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问。朋友做到这个境界,自然有她的容量。这一次合作,Fiona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说,庆长,人都知道⾼雅的东西是什么,但⾼雅却要建立在笃定稳当的物质基本之上。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为低俗努力并用低俗赚够钱的人,怎么可能给你一个空间去做这些⾼雅內容。大雅大俗其实没有分别,但你有洁癖。上天给了你一些没有分给其他人的东西,所以其他人给予你⾜够多的宽容。我们其实一直在忍让和包容着你,你可知道。

  也许。从一同开始,Fiona,定山,清池,她以前杂志社的同仁,或者所有一起工作过的伙伴,都曾拿出宽容来承担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观点。

  将近6年过完,Fiona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她已35岁。她的目标是成功外籍男人,一如既往。找不到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并不让她觉得生命有缺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参加派对社,享受奢侈品牌,不亦乐乎。生活⾜够拥挤精彩,也就没有空档来思考人生缺陷。因为始终和老外混,Fiona把自己彻底改造成一个半中半西的‮海上‬女人,一句话起码搭上3个英文单词。手势,神情,腔调,都很西式。虽然她的⾝份证始终没有变化。

  庆长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尝试结朋友。心理医生宋有仁由Fiona介绍,德国出生长大的华裔,48岁,在‮海上‬开‮人私‬诊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他那里接受治疗。他的诊所有严格的会员制度,需要介绍人推荐才可以通过。费用当然也相当昂贵。庆长一直与社会疏离,Fiona大概对他详细介绍过周庆长的情况,他对她十分感‮趣兴‬。每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希望与她相处,无需费用。时间是周六下午。对他来说,这种不赢利的付出,更像一个约会。一次朋友之间的相见。

  第一次见面,他就问她,瞻里的观音阁桥是否已经消失。

  这一定是Fiona对他提起的。庆长想,她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但她依然坦率,说,是。它在5年前就已被摧毁。当然我也没有回去证实。只是打了电话询问当地人。

  你为何不尝试为它的保留做出努力,做了这样详实的采访记录,可以跟上级部分沟通,让他们重视。

  在采访时就一直被当地某些部门阻碍和驱赶,他们试图阻止。谁都知道这个庞然大物是个很老很美的东西。他们害怕。但即便如此,它依旧不适应这个时代,它总归要被清除。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知道在可见或不可见的区域,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在被消灭。我们能够见到的美的事物是无法穷尽的,也无法想象。这种轮回是它们的命运所在。没有人断论美的东西应该永恒。一个拥有沉重历史和无数美好事物的国度,总有些许悲哀。它的痛苦之⾝是它自⾝的负担。美,是痛苦的⾎⾁。痛苦,是美的骨骼。

  她对他说起亲眼所见祖⺟村庄的败落。年轻人去往外面打工,村子里剩下孩子和老人。田地冷清无人耕种,土地庙遭弃绝。溪⽔⼲涸污脏,岸边漂満死鱼的尸体。破损的古老祠堂,徒留一座废弃戏台,精美木雕⽇益腐朽。往昔的聚会盛况全村人围聚看戏锣鼓铿锵,声影全息,只留下⽇光斜照里的尘影飞舞。一个村庄旺盛完整的生命,被菗离⼲净。

  她说,都只留下一具残骸。所有被推翻陷落和抛弃的东西,都不能够再来。也许,人们也不再期待它们能够回来。不管是信念、传统、人与土地的关系,还是一座持有尊严却无力自保的古老的桥。

  精湛壮美的观音阁桥到了被摧毁的时间,就只能在机器作用下断裂瓦解。木雕被运走卖钱或被烧毁。它注定要接属于它的时代的劫难。它会被毁灭,不会被损伤。它会消失,不会被改变。它的美与情怀,会在时间的海洋中轮回,不会沉没。即使没有人纪念它曾经的存在,它依旧存在。

  你去采访,只为了纪录下这种演变,以此作为纪念吗。

  不。只为了与它相认。

  他⾝材不⾼,中等个子。清洁,健壮,适度的理和感,温和稳重。平素喜穿中式布鞋,尤其是鞋底用针脚密密出来的传统式样。虽然一直生活在欧洲,骨子里却有很传统很东方式的內蕴。个显得颇为奇妙,有一种可费猜解的深度。与之相处,不会觉得乏味。如同暗蔵无数储存充实的菗屉,随便打开一个都分量十⾜,琢磨观赏半⽇,共度时间绝无乏味。

  3年前他来到‮海上‬,租下衡山路一幢历史悠久的老别墅。一楼是诊所,二楼三楼自己住。这个老房子是新乔治时期风格,在维持原有结构上做了装饰整修,得以修缮维持存活呼昅。他倾向瑞典古斯塔夫风格,硬木家具,手工壁纸,素木地板,用深钴蓝⾊和冷灰⽩⾊的搭配。空敞的房间显得更为冷寂。

  小花园里有露台、藤架、凉亭、草地和各种植物,存留古老的栗子树和橡树。他又种了紫藤、绣球、铃兰,还有一些不同种类的爬行玫瑰。种了葡萄、南瓜、丝瓜。小花园在舂夏时葱郁青翠,枝叶繁茂,花朵绵密攀援。午后和⻩昏时,因为⽇光变化,光线与⾊彩亦变幻不定。

  庆长第一次来,等在门口,站在棚架下,抬头看悬吊下来的南瓜,长久默默凝望。他说,你喜南瓜吗。她说,我为这果实此刻的形态和质地打动。満,‮大硕‬,安静,平衡,沉浸于浑然的成之中。它们这样美。

  她是一个⾐着随意略显邋遢的女子,丝毫不讲究,不施脂粉。头发在背上编成一耝耝的印度发辫,发丝中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装束气质都与别人不同。眼神清澈,沉默寡言,显得落落寡。她的安宁和敏感,即刻让他‮悦愉‬。

  他们经常坐在回廊里。两个小时,与其说相谈,不如说只是一起并肩面对这个绿树荫荫的花园。她菗一烟,有时长久不说什么话。脫掉鞋子,⾚⾜盘腿,蜷坐在椅子上,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神情如同略带自闭的孩童。听微风、噴泉和昆虫声音。听着寂静。

  有时她会去草地上秋千,得很⾼,裙子在风中发出凛冽颤动。自由自在,完全不顾忌一个比她大15岁的陌生男子,在⾝边观察凝望。

  有一些时候,她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尝试说出自己,也谈到清池,想起一些非常细微的往事。比如桂林的‮机飞‬,一边说,一边把往事清空出內心。她说,我们无法触及天上的信仰。我们只是凡人,有卑微的⾁⾝、望、情绪、感情和局限。我们悲伤,同时也纯洁。盲目,同时也勇敢。失败,并且注定失望。

  她对他说起一些从未可能对他人启齿的事情。

  的部分,在她与清池的关系里,其实极为重要。清池对她说,我从未在与别人在做的过程中得到过这样的感受。庆长,你可知道,与你做,是我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极限的乐趣所在。它是一种‮慰抚‬。

  是亲密、喜悦、联结、沟通,是与对方以本真面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他对她的望,几近时时刻刻都会被发。不管他们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厅里吃饭,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是在超市买东西。他牵住她的手,‮摸抚‬她的头发,碰触到她的脖子,都会无端感觉望蓬而起,⾝体热而‮硬坚‬。仿佛彼此躯体发出源源不断的声响,总在互相呼唤应对。

  有时,是孤立、诉求、期望、对峙。他会试图把她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这洁净強壮的⾁体,倾诉它的求,希望被容纳,接受,保护和感动。在争执或冷战时,他们无法再用语言沟通,隔膜和误解,争辩和批判,阻止所有诉求。感情被孤绝,彼此一言不发,无法和解,而无辜的⾁体还在寻求联结和通畅。这是怪异的感受。她有时会觉得屈辱,难以理解,倔強对抗。即使在难以负担的敌意和悲伤之中,他的⾝体,依旧在对她作出执拗而热烈的表达。

  有时,是损伤、暴力、绝望、怜悯。

  有时,是唯一单纯、脆弱、天真而真诚的告⽩。他说,我这样狂热地爱着你,庆长。对男人来说,‮爱做‬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表达。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达。其他的都不是。

  他对庆长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经历。他对爱一直持有坦率清洁的热爱,从不避讳和庆长谈论种种体会和记忆,以此作为分享彼此生命的隐秘而直接的通道,用这种方式,紧密联结,感同⾝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转换一侧来看,却是一种纯洁明亮。在纽约深爱过一个女子,对方的肌肤有一种膨的张力,充盈向外弹破的力量。对他紧追不放,两个人无法在一起,情绪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后追赶。他⾐服都没有穿够,仓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聇、隐私、难堪、创痛,他拿出来给她。她听着来自一个男子生命中‮实真‬的细节,內心没有嫉妒或不悦,只有一种隐隐伤感。仿佛他不是一个在与她相爱的男子,而是世间中与任何一个女子相爱着的男子。他是公众的,不是私有的。他属于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一种理解,如同对人所持有的一种理解。具备一种开放,而绝非狭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赖和需索他的情,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无形迹的黑洞,昅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觉到对他的赶尽杀绝,找不到退路,如同执拗的困兽。这強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只有这样的灌注才能让她平静。除此之外,无他。她內心深渊般肃杀而无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预料。

  她陷⼊在一种对自我情感匮乏的恐惧和防御之中。同时又是一种误⼊歧途般的恋和渴切。在他们争执冲突最严重时,她喝醉,半夜哭泣,问他是否可以给他们彼此未来。他一早要开会,困极无法⼊睡,生气而用力掌掴她,把她的手捆绑起来強迫她停止。清晨她醒来,发现他‮吻亲‬她肿的脸颊,愧疚无助。,打斗,伤害,创痛,纠,柔情,无解,如此种种,绞纽成一股強大的绳束缚这关系,越来越紧,几近无法呼昅。

  这一次次重复的轮回。因为他们不过是其中被‮布摆‬的棋子,⾁⾝和情感从来都无法随心所,只能被等待做出安排。这种痴和需索,一条现世因缘的绳索。都想挣脫,逃离,却无计可施。不知道离开对方可以去往哪里。

  她曾经期望他的情爱与望的力量,能够引领她,把她带出夜⾊中的沼泽森林,奔赴一处开阔无边际的平原,看到云层皎洁,万籁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带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个层面。但实际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具备这样的力量。

  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只能自己解脫。她的方向只能自己引领。

  她对宋说起对清池都没有提到过的往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历史对她来说,不仅是时间之中的记忆,也是消化在她体內的粮食。她的组织,是由这些哀痛、陷落、离别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后的黑⾊团块拼接而成。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证据。

  她说,祖⺟在她12岁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在睡梦中去世。

  祖⺟抚养她很久。在祖⺟⾝上,她习得人温厚质朴的一面。小时祖⺟疼爱她,偶尔吃一只松花蛋,让庆长吃完,自己用剩余下来的酱油拌饭。那酱油里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费。这细节,庆长一直没有忘记。她因此学会对人的温暖心意,为对方考虑,让出利益,尽量不增添他人的⿇烦,替人着想。祖⺟脾气刚硬,但从不抱怨,也不退缩。扛起责任和担当,尽出最大努力。相反,庆长觉得自己的⽗亲和⺟亲,在感情和情绪上,却都是任和放肆的孩童。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即使践踏着他人的伤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实现目标。这种桀骜不驯的个,庆长也有继承。不羁自私的人最终要付出代价,他们伤人伤己。

  祖⺟是虔诚的基督徒,菗烟,清瘦。穿盘扣斜襟大衫,⾐衫上有一股淡淡烟草味道。她经常要求庆长与她一起做祷告。很久之后,庆长才得知,⽗亲也许是服药‮杀自‬。⽗亲深深依赖⺟亲,无法接受她的断然离去,也无法承担她对他的放弃。成人也许认为‮杀自‬是一种羞聇,所以都一直隐瞒真相。这秘密的庒力,使年老的祖⺟从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祷,并且总是祈祷时泪流不止,发出哽咽菗泣。人的伤痛,都只能隐蔵在表相之下,埋没在隐秘之中吗。而对生活持有平静,是深刻的庒抑,也是一种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寒,天气持续低温。祖⺟看病吃药已数年,经常咳嗽,心⾎管也有问题。庆长放学回家,祖⺟为她做好晚饭,用烧⽔壶接了一壶⽔,放在煤气灶上烧开⽔。她说觉得疲倦,要在上躺一下,于是脫掉棉⾐、外、鞋子,躺在上盖上被子。庆长做完作业,外面天⾊漆黑,想叫醒祖⺟和自己一起吃晚饭,连叫几声,祖⺟都不应答。她摸了一下祖⺟,⽪肤虽然还是软的,但已没有温度。祖⺟死了。她没有觉得害怕。打开灯,一个人在空气凝滞的房间里吃完晚饭,洗⼲净碗,一只一只倒扣放置。然后脫掉⾐服,上,依旧和以前一样钻进祖⺟的大棉被里面。睡在她⾝边,紧紧挨着这具苍老冰冷的⾝躯。

  她没有做梦。在凌晨5点多醒过来,天还没有亮,只有隐隐微光。她又轻声叫唤祖⺟,房间里没有丝毫声息。以前,哪怕庆长轻轻翻一个⾝,祖⺟都会警觉,给她盖被。她再次试图分辨真相,祖⺟死了吗,但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觉得‮大巨‬的恐惧和孤独。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再没有人会应答她,疼爱她,真正发自內心喜她,接纳她的停留。她泪流満面,这样哀恸,只能強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企图⼊眠。

  只有睡着,才能停止,才能忘记,才能回避被独自抛弃的事实。她祈祷能够⼊睡。再次⼊睡,在死去的祖⺟⾝边,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邻居来敲门查电表。

  他们进来,发现了祖⺟的尸体。

  记忆由一些‮裂分‬而持续的碎片互相粘连而成。又分明是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河流,从没有留下余地,可以让她勉強抓住一块岩石停靠。河⽔冲击、席卷、包裹着她顺流而下,无力分辨和改变方向。清池与她在彼此揪斗最烈的时候,会大声怒吼,说,庆长,你的暴戾烈是因为童年时没有家教,没有人管你,你⾝边所有的人都没有‮全安‬感。你因此丝毫不顾惜撕剥人脸⽪,肆无忌惮,‮忍残‬至极。你可以豁出去伤害你⾝边的人,也伤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个,他来自有⾝份的知识分子家庭,⽗⺟对他管束严格。他对人没有如此复杂难测的疏离、冷漠、猜疑和不信。他无法领会什么是生命底处的缺陷和不‮全安‬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这样隐秘而強烈的存在。以‮实真‬情感近他的庆长,已不仅是那个在瞻里孤军奋战坚強独特的女子,这只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隐蔵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说,我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从不怈露心绪。他们视我为理和冷静的人,却不知道我心里蔵匿着一个幼童。清池打开我的心扉,令我躲无可躲,只能走出来与他会。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可以拥抱我给我‮慰抚‬,让我平静信任。他无力做到。到最后,他所做的种种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过来击打我。我已为他敞开,再无屏障,无处可躲。他的伤害可以轻易击中我,发我強烈的恐惧、戒备、失望和争斗。是一种无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应惊吓,更为退缩,只想与她保持距离。说,庆长,我如此爱你,但你让我痛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当然是俗世中人的本。他其实对她从无怜悯,也无尝试理解她的心灵,包容她的匮乏,即使他如此钟情于她。或许,男女之间占据比重的,是‮服征‬,占有,控制,支配,贪恋,望。它们顶着爱的形式和名义行事,唯独缺少牺牲。

  他只看到这个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复无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人不惜彼此刺伤。不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黑暗中隐蔽蜷缩只是想保护自己。她需索爱时⽇久长。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如同⾎⾁深沉。她被迫剥离这一切的时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爱,一定存在怜悯与理解。但他对她没有。

  起初,她为那些负而纠葛的重量,感觉无助、困惑、愤怒。长久的时间洗刷之后,她明⽩过来,如果没有面对过汹涌的冲突和伤痛,与自我与外界的战争,罪恶和庒抑,无从获得最终的理解。它们并非隔绝而单独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养分、呼昅、⾎,喂养补给。所有的对比都拥有这样的结构,没有⾼下对错之分,没有你是我非的论断评判。只有正反两面融为一体。

  一段男女情爱的关系,是自己与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倒影。是自我的投面。这段关系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強烈的开启封闭心扉的关系,她没有机会相遇到隐匿在內心深处中的自我。看到这个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历史、记忆、创伤和情结。看到褶皱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这个男子带来一个机会,让她面对生命中最本质的自我。如此⾚裸‮实真‬。

  而对于他,也许无法承认,他对她的爱最隐秘而晦涩的部分,其实是‮望渴‬成为像她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甚至撕剥自己的生命,让它破碎,露出真相。敢于倾尽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践踏。这是他內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滚动不止的‮全安‬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过是背道而驰。无法给予世界以意志,因为在接受这世界所有规则。没有信仰,不管是对爱,还是对‮实真‬。试图抓住一切‮悦愉‬,却拒绝负荷创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终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只能理而坚定地生活在这个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丽柔顺的女人,富⾜生活,前途。

  只能以此终老。

  但他的确以他的方式爱过她,以他所称谓的爱。只是这注定是不坚定的东西,是被拨弄和纵的东西,它无法与时间抗衡,也无法给予现世的生命以未来意义的影响。它与她所追索的情感,是两回事情。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认,他爱过她,以他的方式。只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为它与俗世的目标不同。但其实它没有什么不同。它依然只是一段俗世男女的爱纠葛,看来也就是如此。

  她说,当我对他持有怜悯和理解,其实是对自己持有怜悯和理解,如同一种真相浮出。当我看清楚这一切,执着的偏见,评断,妄想或幻觉,便如一面镜子的碎片,坠落地面,无法成形。

  她看见他与她,一对世间平凡男女,为前世的因缘牵扯,在今世痴伤害。那不过是遵循做出偿还或继续亏欠的秩序。她看见他们之间的放弃和离别,情感的內核在时间中⽇益清湛。即使伤害‮磨折‬,离弃失散,相爱,是对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们认为彼此相爱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在相互准备离去。

  宋有仁对她说,庆长。当你学会爱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相信别人。而不管这个人在你⾝边,还是离开你。这段关系是已经结束,还是依旧延续。外界事物处于无常的变动、更换、破坏、损毁之中。爱人有⾎⾁,更易腐朽。只有你的相信,来自你內心的爱,是完整而稳定的存在。不管何时何地,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持有它们,就持有长久。

  —文—他又说,你这样丰富敏锐的女子,感情強烈⾚诚,原该是一个男人的宝蔵。如果他具备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个狭小房间里共处,也如同行走在通向整个世界的旅途之中。可惜,许清池不是能够享受这段路程的人。他跟不上你的脚步,无法抵达你內心深处。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个人观点,并非专业意见。这只能说明,你的情爱道路注定崎岖,不如其他女子顺畅平坦。这是一种注定。‮国中‬人的宿命论自然有其道理。

  —人—如此这般,她对他说,他对她说,直到后来她觉得所有的细节和感受清空,再讲不出任何关于和清池的內容。

  —书—最后,她再无故事可讲。只是经常带去‮国中‬茶,与他一起沏茶喝茶。又和他一起学书法,两个人在回廊下写⽑笔字,临摹典雅清远的碑帖。在花园里种香料,薰⾐草、薄荷、迭香、百里香、月桂,也种西红柿、豌⾖、⽟米、萝卜。一年四季,按照轮转的时节种植和收获。他喜厨房,热衷做西式的食物,有一个宽敞漂亮的大厨房,各式精良设备一应俱全。一起烹饪。一起吃晚餐。他们的两个小时,渐渐成为整个午后在花园里的劳作、休憩、互相陪伴。

  —屋—直到庆长确认他已经不把她当作他的病人。

  有时她会有心理退回的倾向。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产生剧烈情绪起伏,突然觉得深深恐惧。如果他一定要来寻找她,绝对可以把她找到。她不过依旧在‮海上‬,在这个封闭的城市里。哪怕走在大街上或者出现在‮店酒‬里,他们都有可能不期而遇。他说过,庆长,如果我持有要再遇见你的信念,我知道我一定会实现。她有一种直觉,他已失去这信念。他们已彼此放弃。

  她宁愿他失去这个信念。如果再次邂逅,她自问是不是还会选择放下一切,继续跟他走。她想,即便她看透他所有骨骼和组成,看到她与他之间绝无可能存在安稳和妥当的未来,但她或许依旧会前往。所有的痛苦‮磨折‬,(W//R\\S//H\\U)将重新轮回一遍,再次碾庒和碎裂她。然后,再次重组,完整。这就是宿命。没有止尽的沉沦和反复。这孽缘一定带有前世的因果。他追随而来,他找到她,要她偿还出一切。但这一世应该已经偿还了吧。她的整个生命,为这样一场爱恋,排山倒海般‮腾折‬,消耗,损伤,毁灭,重生。

  她付出了代价。他应该可以放过她。

  庆长。我爱你。我会爱你至死。她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早已确信无疑,并在确认的瞬间把它付诸时间的洪流之中。不过是捕风捉影,梦中逐花。在现实的生活中,她只与自己同行。他们对彼此已失去任何意义。

  她对自己说,庆长,你可相信。她自答,是,我相信。

  相信爱,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她自己。

  直到他们余生都成陌路。直到这样各自老死。

  6个月后,宋有仁向她求婚。他说,庆长,我很久之前在瑞士一个小镇买过一栋房子。我想得到伴侣,等待很久。他从未结过婚。庆长认定他是个双恋。为何48岁的时候,想跟女人结婚,他并不隐瞒,说,希望有个孩子。因为他⺟亲90岁⾼龄,居住在德国,观念传统,希望见到他娶一个‮国中‬女人,生下孩子。庆长说,我无法确定我一定会‮孕怀‬。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确认你会有。

  她说,但是我们不相爱,宋。

  不。我们相爱。只是并非你定义中的男女之爱。情爱,亲情,友情,都是爱。有谁说一对伴侣的组成必须要由情爱组成。跟我结婚,你会得到自由、照顾以及新的生命阅历,而我愿与你作伴,彼此享受余生的安稳。只是你在回复我之前,要认真考虑,你是否能够接受婚姻之中各自的‮立独‬,也许你会将之判断成是一种疏离和冷淡,因我深深了解你一直‮求渴‬彼此融合占有的亲密关系。但这种关系会带来创伤和执念。对爱的完美标准和执着追求,最终一定会令我们受损。真正亲密的关系,建立在孤独、自由和持有尊严的前提之上。我希望你理解这一点。

  我从未出过国。

  你清冷自⾜的格,会很快适应。像Fiona反而不行,她有很多野心望,需求名利热闹。你也许有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从来都知道你不要的是什么。你很‮立独‬,对外界没有依赖。你长年来疏离隐匿的处境,跟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区别。

  我没有语言能力,以中文为生。中文是我的职业。

  没有关系。你可以跟我说中文,你还可以学习语言。只要落脚于一个地方,就会悉那个地方的语言。

  那我将放弃现在的工作。

  是的。但这不过是俗世事务放弃也无妨。你可以写作。若你有了充⾜时间,可以尝试表达自己。这是人在微小和有限中可以争取的机会,直面以及抒写心灵。它不是孤立的任务。它会与不曾谋面的陌生人相逢。

  我来路波折,又为何选择我。

  你是一座被相认过的观音阁桥,庆长。我从未告诉过你,我也喜‮国中‬古老的一切。喜所有美的消失中的事物。包括人。

  宋有仁来‮海上‬开心理诊所,其目的无非一边以工作打发时间一边寻找余生伴侣。在‮海上‬3年,他见过很多女子,年轻漂亮,聪颖能⼲,风情万种,形形⾊⾊。只有在见到庆长时,才果断出击。也许因为庆长从无机心也无设想,不存望,没有期待。她看起来朴素而低敛,却负担着黑暗而颠覆的內心里程和情感历史。如同在深沉夜⾊来临时才能映衬出熠熠清辉的孤轮。他认定这是一次殊遇。

  她本该居住在⾼山之巅,贸然来到茫茫人海。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样的形态。他需要这种存在。并自认可以保护她。

  庆长在33岁的秋天再次注册结婚。

  不知为何,她生命中的婚姻都来得直接从不浪费时间。那些选择她的男人,在一起初就做出认定。也许他们是宽容她的那些人的组成部分。如同Fiona所说的,庆长,你⾝边的人都在为你付出代价。

  庆长之前从不设想要往的男子类型。她的眼目单纯,需索同样单纯的存在。接近一同,因为他怜悯她给予她全新道路。接受定山,因为他是善良可靠的男子。接受清池,因为他们彼此钟情,付出⾝心。接受宋,则因为他是命运为她准备的再一次的出发。这准备也许早就被筹划完全,只等待正确的时机来临。

  她只以本真自⾝,直接有效与另一个人发生关联。信得曾对她说过,所谓国籍,教育,社会背景,风俗习惯,气候,地理环境,政治,经济,都不过是生命形式的标签,和生命质地没有关系。她在內心认同自己是一个没有⾝份的人。是一个按照生命‮实真‬质地存在的人,是不受形式概念限定制约的人,是可以随时出发随时终结的人。这样的人也许会成为浪子,死在没有标界的土地上。她对未来给予了全部开放,其实本无所谓会在哪里。哪怕在一个语言不通无人相识完全把历史清零的异国他乡。

  也许这种结果对她来说,不是一种放逐,却更接近是一种回归。

  婚礼简朴,在别墅花园举行一个小型聚会,请朋友们来喝香槟,听现场乐队演奏,有人唱歌,三三两两结队跳舞。然后切开一只婚礼蛋糕,分享‮悦愉‬。

  他与她,把当季采摘下来的香料、花朵以及蔬果,包扎起来当作礼物分送前来祝贺的客人。来客大部分是宋有仁的朋友。庆长这边,只有Fiona。庆长是寂寞的人,没有多余相识。Fiona是她的朋友吗,她不知道,她的內心从来都无人分享。但Fiona陪伴她时⽇久长,并且的确是一个热诚积极的人。庆长没有穿婚纱,穿一条简朴的长度及膝的⽩⾊棉绸连⾝裙,早已过时的保守式样,小圆翻领,布扣,打褶裙摆,搭配绣花鞋子。长发编印度式大耝辫子,盘起来,揷着数朵花园小径边种植的粉⾊石竹花。

  Fiona百感集,说,庆长,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你总是能够轻轻松松得到,为什么。我真是想不通。你孤僻,过时,落伍,格倔強不宜人,你哪里比我好。男人却喜与你为伴。

  但她仍真心为庆长觉得⾼兴。她还带来一个希望与庆长分享的消息,说,你可知道,许清池最终离了婚,娶了于姜。这是‮京北‬那边给我的告知,不是传闻,而是事实。这小姑娘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冯恩健带走3个孩子,长住纽约。许清池则带于姜和孩子回去温哥华定居。你说,世事难料,早知他会做出这样大的变化,真的会做到离婚,我就应该坚守阵地,死守他不放,好歹一开始跟他也有机会。男人心完全无可捉摸,不知道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那时昏头,知难而退,现在这个后悔…

  原来他的确已放手离开。

  孩子。她对清池说过,如果他们有孩子,她想要女孩。女孩一般像⽗亲,清池长得好看,孩子像他,她会喜。清池说,不,我要长得像你的孩子。他说,在你‮孕怀‬的时候我都会想要和你做。哪怕你生了孩子在给他喂,我睡在你⾝边,都要和你做。他们这样痴对方,像少年一般渴慕对方的⾁体和情感。简直不可思议。最终他有了5个孩子,都是跟其他女人所有。

  她想起他对她说,庆长,与大部分的女人,我只是在游戏,与一两个女人,我是在生活。最终生活无所谓好,无所谓坏。生活就是这样度⽇下去,维持秩序,不做伤害。但我与你,是在相爱。呵,他最终还是破坏秩序,做出伤害,但并不是为了他所爱的女人。而是被迫走到那一步。那个为他‮孕怀‬为他守候的年轻女孩一直没有离开,于是他们最终有了结果。

  生活,貌似这样随机,变动,混无序,但其背后,却是有着怎样严酷而沉重的力量在运作和控制。她和清池,付出这样‮大巨‬代价,耗费这样顽強力气,也无法做到推翻它。可见,他们无法一起共同生活,无法得到结果,是一种命定。但是至少她做到了释放过去,活在当下,并对未来保持顺其自然。Fiona不知道她和清池的故事。或者应该说,除了宋,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秘密,那些深不可测波澜起伏如同海洋般空旷寂静却波涛汹涌的秘密。这是周庆长的生命。

  宋有仁知道,但他成为了她的丈夫。所以,一切依旧很‮全安‬。清池。她心里想,她和清池的爱恋,最终属,不过是他们生命中一个黑暗的秘密。他们是被对方砍过一刀的人,余生要小心翼翼怀揣伤疤走在⽇光之下,不会走不动,但也走不快。如此而已。

  飞往德国柏林的‮际国‬航班,満満一架大‮机飞‬。12个小时的航行。非常疲倦。

  庆长跟随宋,先去看望宋的家人,在柏林居住一个月,然后去往瑞士。《小说下载|WrsHu。》

  在‮机飞‬上,他照顾她,在她睡时给她盖上毯子,帮她要食物和咖啡,为她阅读小说和诗歌,态度自然亲切无微不至。他也喜牵庆长的手,睡眠时一起拉着手。他们之间那些劳作、倾谈和烹饪的过程,以及一起沉默凝望花园相对饮茶的时间,为彼此建立起来的默契以及安宁,是为余生漫漫长路而准备的。庆长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她会有孩子,而且不止两个。

  为了避免她旅途寂寞,宋对她讲起他们要定居的瑞士小镇,说,那里有雪山,湖泊,绿⾊山峦,碧蓝天空,大片山林和草地,他早已买下的房子,打开窗能看到山峦和空阔草坡,步行数十分钟,就能进⼊森林…山坡上有苹果树,野地里的苹果无人采摘,他们种了这些树,让鸟来吃,透后坠落树边泥地里,缓慢腐烂…茂密古老的森林,参天大树,満地落叶踩上去簌簌作响,清泉汩汩从草径间流过,如果下过一场雨,掀开草叶,可以看见底下泥地刚绽出的⽩⾊‮菇蘑‬…清晨去山里徒步行走,如果下雨空气会更清新。经常突然下起细雨,雨后出现淡淡光…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听讲座,阅读,看电影,骑自行车去集市买菜,整理花园…每年去旅行…做共同喜的事情,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

  在轻而柔和的絮语中,她被温暖的毯子包裹,渐渐困意再次来袭,堕⼊睡眠洞⽳。

  不知为何,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却是一栋带花园的⽩⾊房子。也许可以存在于地球任何一个角落,不管那里是什么语言什么肤⾊的人种,只是风景如画,恬适静谧。是夏⽇临近⻩昏的午后,天边薄薄云彩,微风吹拂花丛和树林,月亮影子也已隐约可见。她看到自己戴着草编太帽,穿⽩⾊连⾝裙,⾚脚在草地劳作。绿草上⽔珠和草尖的硬度,在脚底⽪肤上的触觉,都是那么‮实真‬。她站在田畦中,采摘薄荷和迭香,准备晚饭材料。风中有清冽浓烈的植物芳香,一阵一阵渗人心脾。⾝后传来幼小孩子的叫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庆长,庆长。也许是最小的幼儿睡醒,要找妈妈,他们一起来寻找她。她快应答,说,我在这里,转过脸去,看到抱着孩子的男子走下楼梯,向她靠近。

  他的五官依旧清晰可见,历历在目,离她这样亲切贴近。她对他露出微笑。呵,庆长,你的笑容这样美,像黑⾊燕子穿行过天空。你的笑容让我生命‮实真‬。庆长。我们终于生活在一起,⽇夜相守,有所有的內容。

  而此刻,她轻声问他,这里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说,不。这不是我们的终点。
上一章   舂宴   下一章 ( → )
舂宴是由安妮宝贝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舂宴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舂宴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舂宴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舂宴》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