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是由高阳写的历史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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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作者:高阳 | 书号:39766 时间:2017/9/7 字数:260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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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海上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城墙⾼二丈四尽,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宝带、朝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他们的船就泊在小东门外。 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尤老五,也报以手势,跳板还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脚两步,走上船来,⾝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过惯了⽔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门⾼升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随即回到舱中。胡雪岩正在跟张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栈,先⼲什么,后⼲什么,两个人对海上都不大,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当。 等尤老五一出现,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胡雪岩,已预先派了人来招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海上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海上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胡雪岩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五哥,你是在骂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海上不?” “不。” “那就快上岸吧,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王有龄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里。五口通商不过十年的工夫,海上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更不当回事,所以除却王有龄,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升栈自然是仕宦行台,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顿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老爷为人是不是很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胡雪岩便这样答道:“五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內,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张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爷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样子王有龄也是个风流人物,不过涉⾜花丛,有玷官常,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尤老五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尤老五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海上城风第一家本帮馆子,在小东门內邑庙前花草滨桂圆弄,实在是馆驿弄。王有龄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辞谢,因此尤老五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的⾝分:它是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最后申诉的地方。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有部教人如问做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或前三⽇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乡里的土豪劣绅,或含悬而未结的冤案,內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世的选贤与能一般,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海上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苏州城隍舂申君⻩歇,杭州城隍文天祥,海上原是舂申君的采邑,他被苏州人请了去,海上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郞中”因为天下大,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海上。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海上,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海上人选他来做城隍。 海上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门,两旁郡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海上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海上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宮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那天亦许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海上城內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自然废记,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內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蟀一样,可以博采,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头摇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內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情虽深,结伴作狎琊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 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心。”说着,便站起⾝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见胡雪岩一站起⾝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光走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子套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耸起的元宝领,⾝却做得极紧,把袅娜⾝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夹,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揷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満,舂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姐小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一,褪去了⾐,一直就送到王有龄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姐小”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港了,便站起⾝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存温,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铺’!” “什么‘⼲铺’、‘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満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说,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海上,姓梁。”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姐小”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夜一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子不慡,还是回来早早觉睡。”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晕红,便问“你刚从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舂困。你有没有做舂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舂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満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劲使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劲使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头摇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姐小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姐小”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海上,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晕红,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蹋糟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了,不愿嫁个⾚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苦一点,总是一夫一。”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女?”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內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听‘小书’听⼊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阿珠却是夜一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怈,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没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満,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慰抚,便让他去。“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自己的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下⾐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強多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听哪些话?谈公事你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呑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姐小!”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桃花运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姐小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头摇,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 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谎忙起⾝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头都大了。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脯,又拍吴委员的向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眼⾊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象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上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庒低了嗓子问:“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闲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宗汉的那两万银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怈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舂风満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舂深似海的旑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再等一等,也不会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察使,那就直接谈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手,一定错不了。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昑,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內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満解释,差使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饯行。明天动⾝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雇双桨奇快的“⽔上飞” 第二件更⿇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満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表示最近银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海上钱庄的气,怀有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老大开口,银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以走南北洋起家,是海上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成局,以后一出⿇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兑,你们要不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马力,⽇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兑,等我问明⽩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尽管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昑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噤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军国队攻陷镇江,直江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出派耆英、伊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赔军费,割港香,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海上力通商口岸,称为“五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海上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不解。 “我到英国馆使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嘲起伏,第一觉得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馆使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做事慡快,应该倾心结,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以前,浙江海运局在海上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不说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奋兴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客“长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海上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海上?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州,公馆设在天后宮,于是转道天后宮,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烂额。⻩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了王有龄大发牢,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不但没有不豫之⾊,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之情,溢于词⾊“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请照拂以外,⻩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事情就好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是明知道⻩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宗汉。 “⻩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方中,不说别的,拿江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部优叙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情形,在王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宮,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宗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上,把胡雪岩收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海上来一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雪岩的噤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你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放你的假吧!”⾼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趟,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分也不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头摇,把一双耳环晃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升到海上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我自家的⾝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慡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昑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海上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舂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安公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做⾐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头摇,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強,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海上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脫空⾝子来陪他。或者,⾼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海上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食⽗⺟,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听胡雪岩这一说,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饭都好吃,说吃这一行饭,无异辱人女,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开到这样的玩笑,当时就可以翻脸,所以她涨得満脸通红,赶紧道歉。“胡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错了话,真正该打。”她握着他的手,拼命推着着,不断他说,”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见气,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只不能生气。” 声音太大,把王有龄惊动了,忍不住走出来张望,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畹香惶恐満面地在赔罪,越觉诧异。 等到说明经过,彼此一笑而罢。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自觉别具⾝分,对王胡之间,主客之分,更加明显。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仿佛在自己家里那样,丝毫不觉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兴越发好了。 “雪岩,我也要问你句话,”他兴味盎然地说“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雪岩还未开口,畹香抢着问道:阿珠是谁?” “你问他自己。”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 “船家的一个小姑娘。”他说“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 语焉不详,未能満⾜畹香的好奇心,她磨着王有龄细说由。他也就把听来的话,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作为纠正,小小的出⼊就不去管他了。 “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独胡雪岩,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认识,”他说“这个媒怎么做法?” “不认识怕什么?”畹香答道“看样子,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才会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对你们爷们,她是不肯说的,只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点点头问:“雪岩,你看如何?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 “多谢,多谢!”胡雪岩说“慢慢再看。” “我知道了。”畹香故意他“‘痴心女子负心汉’,胡老爷一定不喜她!” “这你可是冤枉他了。”王有龄笑着说“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 “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莫非大太太厉害?” “那可以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 “对啊!”畹香视着胡雪岩问:“胡老爷,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我也这么想。”王有龄接着便提⾼了声音念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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