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是由高阳写的历史小说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书号:39770  时间:2017/9/7  字数:25191 
上一章   第二十四章    下一章 ( → )
    他不象李鸿章,不须别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里城外,轿子所经的大街,摆満了香案,各营一齐鸣炮致敬,好不热闹。平⽇善于养气,自期不以荣辱动心的曾国藩,不由得也动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俩“名満天下”几乎“谤亦随之”从来功臣的结局,多不堪闻问。那时亦有许多忌功的人,在朝中挑拨离间,祸福在不测之中,因而又记起当年为他九弟四十一岁生⽇,所作的三首七绝,悄然昑道: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童稚温温无险巇,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他就是这样持着“婴儿中酒”的心情,一路流连,直到十二月十三⽇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鸿章一样,住在贤良寺。

  左宗棠的名气不及李鸿章,李鸿章又不及曾国藩。他出京已十七年,所以在咸丰年间才登科补缺的大小‮员官‬,几乎都不曾见过他,也几乎都想看一看这位戡平大的名臣,是如何一种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进宮,內廷外廷各衙门的‮员官‬嗐役,纷纷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诧异。失望的是曾国藩的丰采实在不能动人,既不如李鸿章的长⾝鹤立,顾盼生威,也不象左宗棠的圆脸大腹,一副福相,甚至也没有倭仁那种道气盎然的理学家的派头。如果不是头上的红顶花翎,前的朝珠补子,一定会错认他是个乡下土老儿。

  诧异的是懂些⿇⾐相法的人。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来说,是“刑杀”之相,谁知不死于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现在这个地位,又立过大功,等于赐了“丹书铁券”除非谋反,决无刑杀的可能。而曾国藩一向戒慎恐惧,只怕位⾼招忌,名⾼致谤,那里会起谋反的心思?看些来,修心可以补相。曾国藩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为善!

  曾国藩进宮,先到军机处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宝鋆是同年以外,其他军机大臣论官位、科名,都是后辈。十月间⺟丧服満,回到军机处的李鸿藻,更是晚辈,他是咸丰二年的翰林,而那年曾国藩已当到礼部侍郞,奉旨派充会试的“搜检大臣”如果愿意拉关系,套情,也可以叫老师。因此,文祥、沈桂芬和李鸿藻,对曾国藩都是长揖,执礼甚恭。恭王请他“升炕”盛道仰慕。曾国藩当然也有一番周旋。谈不了多久,军机“叫起”接下来便是召见曾国藩,由伯彦讷谟诂带班。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优礼勋臣,特别吩咐:“站着说话!”

  于是曾国藩又免冠磕头,谢了恩,很从容地戴上大帽,肃立在伯王下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两万人。”曾国藩答道:“留下的还有三万。”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过几千。”曾国藩又加了一句:

  “安徽人极多。”

  “没有闹事吧?”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

  “很安静。”

  “各省撤勇的经费,都照数拨了没有?”

  “都照数拨了。”曾国藩答道:“奉旨:浙江、江西两省各借拨二十万两,湖北借拨十万两,都照数拨到两江。遣散要发的欠饷,还差一点,臣会同李鸿章,筹措补⾜,所以撤勇很安静。”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你一路来,路上可安静?”

  “路上很安静。臣先怕有散兵游勇闹事,谁知一路看过,倒是平安无事。”

  “这倒也难得。”慈禧太后问道:“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直隶很空虚。”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你要好好儿练兵。”

  “是!”曾国藩肃然答道“以臣的才力,怕办不好。”

  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往旁边看了一下。于是慈安太后问道:“你的⾝子怎么样?不大闹病吧?”

  “还好。”曾国藩答道:“前年在周家口很闹了一阵子的病,去年七八月以后,才算好了。”

  “现在还吃药吗?”

  “还吃。”

  接着,慈禧太后又谈直隶,曾国藩因为还不十分明⽩恭王他们的意思,所以回答得很谨慎。

  “直隶地方要紧,一定要把兵练好!”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吏治也废弛得久了,得要你认真整顿。”

  “臣也知道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关紧要,如今跟外国虽和好,也是要防备的。”曾国藩慢条斯理地答道:“臣要去了,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顿。但是现在臣的精力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臣在江南见属员太少,臣心里一直抱愧。”

  “在江南见什么太少啊?”慈禧太后没有听清楚,向伯彦讷谟诂问。

  伯彦讷谟诂有个⽑病,象猴子一样,刻刻要活动,每次在御前当差,垂着手站半天,浑⾝便不得劲。这时明明已听清楚是“属员”二字,却不即答奏,转过⾝来走两步,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后问明了曾国藩,再走回来向慈禧太后说道:“跟圣⺟皇太后回话,曾国藩奏的是:见文武‮员官‬,就是属员。”

  “喔!”慈禧太后对此并无表示,只说:“你实心实力去办。

  有好的将官,尽管往这里调。”

  “是!臣遵旨竭力去办,只怕办不好。”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办不好的。”

  曾国藩答应着,又等了一下,见两宮太后没有话,知道是跪安的时候了,便在正中免冠磕头,仍旧由伯彦讷谟诂带领出殿。

  “你听出来了没有?”慈禧太后在传膳之前闲谈时,对慈安太后说:“曾国藩怕还要辞直隶总督。”

  “我也听出来了,他老说办不好,又说精力差,不能多说话,多见部下。”慈安太后答道“得有个人劝劝他才好。”

  那当然只有让恭王去劝他。过了几天,恭王复奏,说曾国藩已到內阁和翰林院上任,分别就了武英殿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答应过了年到开印的时候,出京到保定接直督的关防。听这一说,两宮太后才算放心。

  “今年可得好好儿过个年了。”慈禧太后终于把存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原来就因为洪杨、捻军两大祸患消弭,决定自军兴以来暂停的若⼲庆典筵宴,一概恢复。现在有了慈禧太后这句话,宮內踵事增华,特别显得热闹。但是,皇帝的功课,两宮太后仍旧查得很紧,因为李鸿藻已经照常⼊值,翁同和亦已由常回京销假,升了国子监祭酒,依然值弘德殿。师傅既已到齐,正该加紧用功,所以直到腊月二十七,才传懿旨放年学。

  每年这难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子,皇帝总是漫无目标地东游西逛,与小太监在一起耗费掉,而这年不同了,变得文静了。一早起⾝,先到慈禧太后宮里问安,然后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就留着不走了。

  绥寿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见皇帝来了,便让桂连去当差,连磨墨伺候皇帝写字读书,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诗。”皇帝老气横秋地说“师傅留下来两个题目,一开年就要卷。”

  桂连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做诗,也不知道诗是怎么做法,该如何伺候?便笑着问道:“该替万岁爷拿什么呀?”

  “先替我把书包拿来!”

  于是桂连把皇帝的⻩缎绣龙的书包拿了来,放在书桌上,打开它。皇帝取出一本⻩绫面,红绫题签的“诗稿”本子来,翻开第一页,自己轻轻念着,‮头摇‬晃脑地,颇为得意。

  “你看!”他指着一行字说“李师傅给打的圈。”

  接着便念他开笔做的第一首诗,是首五绝,诗题叫做《寒梅》,李鸿藻在“百花皆未放,一树独先开”这两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功课好,桂连便说:“那得给万岁爷叩喜!”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去请安。手中一块月⽩绣花绸子的手绢,自然而然地一扬,散出一股极浓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飘“你那手绢儿上是什么香味?”

  “是外国来的香⽔。”桂连答道“大格格赏的,说不能多用,大格格说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到现在屋子里还是香的。”

  皇帝诧异:“大格格进宮来过了?多早晚的事,怎么我不知道?”

  “有七八天了,那天午间来的,万岁爷在书房里。”

  “哭了没有?”

  “怎么不哭?额驸的病又重了!”桂连皱着眉说。

  “太后呢,跟她怎么说?”

  “太后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大格格淌眼泪。”

  “唉!”皇帝的神情异常不愉“你别说了!”

  桂连很不安,深深懊悔,不该谈到大格格,把皇帝很好的兴致,一扫无余。于是怯怯地问道:“万岁爷没有生奴才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那…,”桂连指着诗稿说“万岁爷就⾼⾼兴兴做诗吧!”

  这一说却把皇帝惹笑了:“你说得倒容易!那能想⾼兴就⾼兴,要做诗就做诗?”

  桂连抿着嘴不作声,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甚得劲,便搭讪着去拨炭盆中的火,加了两块“银骨炭”在上面,轻轻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别那么着!”皇帝警告她说:“回头会闹喉疼。”

  这是皇帝的体贴,她也从没有见他对别的宮女,说过这样的话,心中不由得浮起无限感,站起⾝来,眼光瞟过,带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受宠若惊的神⾊。

  皇帝最心醉于她这种眼神,就那么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而每次总是情不自噤地想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低声谈些什么。无奈小李他们虽不在屋內,却在廊下,一举一动都让人悄悄地看着,他不能没有顾忌。

  定下心来做诗吧!他自己对自己说,然后喊道:“小李!

  把诗韵牌子取来。”

  “喳!”小李这样答应着,一时想不起什么地方有这玩意?

  “快去!”皇帝催促。

  “快去啊!”皇帝大声催促。

  “喳!”小李响亮地回答,而且把得很⾼,但脚下却不动。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皇帝很明⽩,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要想办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只有气得摔东西。所以,最实惠的处置,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皇帝偏着头,皱着眉,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的声音问:“怎么啦?”

  小李是在等着他这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两条腿,跑得再快,路远了,还是快不了,怕万岁爷等得心烦,所以奴才在想,近处那儿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会儿?你就想躲懒,没话找话。快!上养心殿取。”皇帝告诫“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先、二萧’的就是。”

  “喳!”小李无奈,只好移动脚步了。

  “慢着!”是桂连的声音,因为清脆无比,所以室內室外无不注意,等小李站住脚,回头来望时,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的小柜子,有好些个小菗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了声音“不过,不是‘四’,是‘七’。”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还是七?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清楚的。”桂连答道“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那好!你带着小李,跟⽟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菗屉,每屉一韵目“上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都在菗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桂连很平静地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一真’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菗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桂连掀一块来看,是个“真”字,再掀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这⼲吗呀?”她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你把字牌都取出来,让我看。”

  桂连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烦,将菗屉一拉“哗啦”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掳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连自然更要动手。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头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又趁势把桂连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顺过来!”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

  窗外当然在注意,但都装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着他的眼光。这使得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些,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看她没有什么表示,便趁窗外小李转过⾝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摸把桂连的脸摸红了,想起⽟子嘱咐过的话:要多劝皇上念书。便即说道:“万岁爷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象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静了下来,桂连的心也定了,一个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聪明,这不多的工夫,已经领略到了字牌的用处,把“十一真”中她所认得的字排在前面,仿佛见过而不认得的,放在中间,最后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奫之类。

  这个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桂连!”他指着前面那些常见的字问:“你怎么知道我就要用这些个字?”

  桂连想说,那些“怪字”万岁爷一定认不得,所以撂在后面。但这话要说出来,可能就是一场大祸。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万岁爷的心思。”

  这让皇帝想起《四郞探⺟》中的戏词,随即说道:“好,你就猜猜我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奴才猜不着!”

  “猜不着也不要紧。”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连偏着头,斜着上望,含着笑容两只手指轻轻捻着她自己的耳垂,这副姿态,在皇帝看来极美。尤其动人的是,她那因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长长的睫⽑就象无数小精灵,不断在跳跃闪动。

  “奴才猜万岁爷,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她顽⽪地笑着“要赏奴才一个宝石戒指。”

  这真猜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兴。真的,为什么不赏桂连一点东西?“你猜得不错!”他说,同时探头望着窗外,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当了真,桂连却又不安了“不!”她赶紧拦着“奴才胡猜的,逗万岁爷一个乐子,不敢跟万岁爷讨赏。”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传小李取宝石戒指来赏桂连,敬事房一定要“记档”闹得人人都知道,说不定传到倭师傅耳朵里,又绷起脸来说一番大道理,多么无趣?所以不再呼唤小李,凝神想了想问道:“你喜那一种宝石?我悄悄儿找一个来给你!”

  情窦已开的桂连,对“悄悄儿”三字,听得特别清楚,心里念了几遍,感到一种无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蓝的。”

  “可以,过年我给你一个。”

  当天也不做诗了,皇帝特意到丽贵太妃宮里去看大公主。娇憨的大公主,跟皇帝最好,姊弟谈,往往脫略礼节,所以她一见面就说:“嘿!稀客。”

  “跟皇上不准这样说话!”丽贵太妃呵斥女儿。

  丽贵太妃也不过三十刚刚出头,但已憔悴不堪,文宗宾天的那头两年,几乎⽇夕以泪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气。这几年看样子象是想开了,其实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念经打发⽇子。如说还有放不下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个娇女,也就因为如此,大公主虽指配了太宗朝十额驸辉塞的后裔符珍,她却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过,希望把女儿在⾝边多留两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应她,自然允许,慈禧太后则本不爱理这件事,所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办?却从未有人提过。

  不过皇帝不象他生⺟,很敬重丽贵太妃,这位庶⺟对他也极重视。她常在想:两宮太后垂帘听政,总有终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亲政,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了,那她后半世还有几天比较舒服的⽇子好过。而且女婿、女儿也要靠皇帝的恩典。由于这样的想法,她对皇帝虽不是刻意笼络,却总是处处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对皇帝左右的人,张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气,每一次都要叫宮女拿茶、拿点心。也常有赏赐——

  据说丽贵太妃因为文宗在⽇得宠,手里很有点东西。

  但是,皇帝与先朝的妃嫔见面,行迹上应该是疏远的,所以照例的几句问答过后,丽贵太妃向大公主嘱咐了一句:“好好儿陪着皇上说话,不许没有规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这时皇帝才道明来意:“我跟你要样东西,你给不给?”

  “倒是要什么呢?我没有的也不行啊!”“当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个宝石戒指。”

  “⼲吗用呀?”大公主问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什么?”

  “你小气我就不要了。”

  “谁小气来着?”大公主的声音提⾼了“我不过…。”

  “别嚷嚷!”皇帝赶紧摇着手说“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急了。”

  “当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说我小气。皇上倒看我小气不小气?”

  大公主还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饰箱捧了出来,打开盖子,推到皇帝面前。

  “你的嫁妆还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别心疼,我只要一个蓝宝石的。”

  “不管蓝的、红的,由着儿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赌气,挑了个最大的送到皇帝手里:戒面有蚕⾖那么大,⾊泽极纯,其名叫做“蓝桂⽟”是翡翠的变种。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话,你能不能答应?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帝接着又说:“我跟你要了这个戒指,你可别告诉人,要是看见什么人戴在手上,你就装作没有瞧见,也别跟人说。”

  “行!”大公主答得很慡脆,但有一个条件:“皇上得告诉我,这个戒指给谁?”

  皇帝略一踌躇,点点头说:“你把手伸出来!”等大公主摊开手心,他写了“桂连”两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绥寿殿,找个机会把那戒指给了桂连,她给他请安谢赏,把玩着那样珍饰,脸上一直浮着笑容。皇帝看在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那种踏实舒坦的感觉。

  但桂连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怅惘之⾊。这时候的皇帝,对她的一颦一笑,无不注意,不知道她为何不⾼兴?想问问她,却似乎有些碍口,因而他的脸⾊也沉了。

  桂连很机警,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立即又绽开了笑容,轻声问道:“万岁爷怎么又不⾼兴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适当的话,要反问她为何不⾼兴?只见小李匆匆出现在门口,屈着一条腿,⾼声说道:“启奏万岁爷,圣⺟皇太后找!”

  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见小李脸⾊惊惶,不由得也有些着慌,站起来就走,听见桂连喊道:“万岁爷!帽子!”

  他站住了脚,只见桂连一手托着他那顶貂⽪便帽走了过来,于是把头一低,让桂连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软轿,由小李扶着轿杠,抬向翊坤宮。

  “怎么回事?”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小李低声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这一说,皇帝越发提心吊胆,一到翊坤宮,就发现慈禧太后脸上象罩了一层霜,便硬着头⽪进殿请安,怯怯地喊一声:“额娘!”

  慈禧太后不响,一面剔着指甲,一面斜着⾝子,把皇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说道:“哼!上书房的⽇子,倒还见得着人,不上书房,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皇帝不敢响,把个头低着,只拿脚尖在地毯上画圈圈。

  “什么样子!有一点儿威仪没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学规矩,走到那儿,象个皇上的样子。反正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満处逛,跟外面的野孩子,有什么两样?”

  “野孩子”三字,太伤皇帝的自尊心,虽不敢争辩,却把头扭了过去。

  “你看你!我跟你说话,你跟我这个样!”慈禧太后把炕几一拍“你心里可放明⽩些,别以为有人护着,就敢爬到我头上来!”

  “主子何必跟万岁爷生气?”安德海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好了,好了!万岁爷给赔个罪吧,说‘下次不敢了。’”说着便来扶皇帝的⾝子,意思是要把他的⾝子转过来,面朝着慈禧太后好磕头。

  皇帝最恨安德海以这种欺庒他来讨好太后的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就想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再说,皇帝的⾝体羸弱,但常跟小太监在一起练劈砖之类的玩意,手劲甚⾜,这一掌要打了过去,非把安德海牙齿打掉,外带摔个跟斗不可。但就在要出手的刹那,想起⺟后正在火头上,说不定再受一顿训斥,反教小安子心里快意,这是无论如何划不来的事!因而硬忍住了,只瞪着眼问:“你拉拉扯扯的⼲什么?”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心中明⽩,安德海如果不知趣,皇帝正好把怨气发在他头上,为了回护他,便即大声申斥:“你走开!没有你的事。”

  安德海变成两面不讨好,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但他脸⽪甚厚,不动声⾊地答应着:“喳!”然后垂手退到一旁。

  “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了!”慈禧太后接着又训示:“到现在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你的书是怎么念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吩咐安德海“把跟皇上的人找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疾趋而出,走到廊上大声问道:“跟皇上的人在那儿?”

  他明明看见小李他们一班人远远站着,却故意这样问,这便表示来意不妙,张文亮不在,小李只得⾝而出,跑上来问道:“⼲吗?”

  “奉懿旨找!只怕有赏。”

  小李心想,糟了!说不定就得挨顿板子。跟安德海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有硬着头⽪进殿,在门口报名请安。

  “你过来!”慈禧太后说。

  “喳!”小李急行数步,跪在她面前。

  “下了书房,你们带着皇上到那儿去了呀?”

  “奴才不敢带看皇上走。皇上吩咐到那儿,奴才只有小心伺候。”

  “嗯!”慈禧太后的语气,意外地柔和,反带着讥嘲的意味:“你们很好,伺候得很小心,我全知道。你们就再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把头扭了过去。小李不敢多说,只有唯唯称是,连连磕头。

  “传膳!”

  这一声真如皇恩大赦,不然小李跪在地上,太后不叫“起来”便不能起⾝,因而他机警地代为应声,接着便磕个头,起⾝退出,⾼呼:“传膳!”

  皇帝侍膳已完,请了晚安,回到养心殿西暖阁。小李便来密奏:已经打听到了,慈禧太后因为皇帝这一阵子总在慈安太后那里盘桓,大为不悦,这天大发脾气,完全是听了安德海的挑拨。

  “我就知道是这个‮八王‬蛋⼲的好事!”皇帝一怒之下,把个成化窑的青花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非杀这个‮八王‬蛋不可!”

  “万岁爷息怒!”小李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打草惊蛇犯不着。”

  皇帝醒悟了,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听说小安子在外面⼲了许多坏事,你悄悄儿去打听了来!”

  “是!”小李答道“这容易打听。不过打听到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没有用?”

  “没有证据也不行,有了证据还是不行。”

  “胡说八道,有证据就能办他!”

  “万岁爷!”小李的声音越发低了“小安子的靠山硬,万岁爷这会儿还办不动他。就让他再多活三、四年吧!”

  这话重重撞在皇帝的心头,他不由得要对自己的处境作一番考量。站起⾝来,在窗前细细思量,还真是拿安德海没有办法。虽然眼前召见军机,有时候也能说几句话,但如说安德海横行不法,命军机严办,这话没有人会听。除非等三、四年以后亲政,自己真正做了皇帝,那时一朝权在手,说什么就是什么,才能置安德海于死地。

  于是他又想到倭师傅讲过的《帝鉴图说》,多少次谈到列朝的宦侍之祸,又说本朝裁抑宦官,是一大贤明的措施。“乾隆爷”的办法最好,奏事处的太监都用姓王的,这是第一个大姓,教那些想打听消息的,搞不清“王太监”是谁?另外的太监也都改了“秦、赵、⾼”三姓,后世应该警惕,凡是太监都会象秦代的赵⾼那样政祸国。自己有一天杀了安德海,就象“嘉庆爷”杀和珅那样,必是人人称快。

  但是,这还得三、四年!这口气忍不到那么久。“不行,”他回⾝对小李说“你得想办法,早早把这个‮八王‬蛋宰了!”

  “万岁爷,万岁爷!”小李有些着急了“万岁爷这么沉不住气,一定会让圣⺟皇太后知道,那时候小安子没有死,奴才一条命先保不住了。”

  “照你说,就尽让他欺侮我?”

  这话问得小李无言以答,心里盘算,既然皇帝的意志如此坚决,倒不妨认真来想一想,但现在做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个冒险,不能不万分慎重。因而他特意把双眼张得极大,声音放得极低,作出那极端郑重和机密的神态,好让皇帝格外注意他的陈述:“奴才也听说过这一句话,君辱臣死!小安子欺侮万岁爷,奴才恨不得咬他一块⾁。不过,说实在话,这会儿奴才真正不是他的对手。万岁爷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想法子,可是有句话,万岁爷得先准了奴才的,奴才方能放心办事。”

  “好,你说!”

  “奴才请万岁爷,从此不提小安子,逆来顺受,要教他一点儿都不防备。”

  皇帝想了想说道:“得有个⽇子!不能老教我这个样,那不把人憋死?”

  “万岁爷答应了奴才的,奴才一定在明年这一年把事情办成。”

  “好!明年一年办不成,你就甭跟我了。”

  密议已成,小李一个人在肚子里做文章。他的第一步,也是下得最深的功夫,就是把安德海种种揽权纳贿的劣迹,有意无意地在几位王爷,特别是恭王面前透露。他的措词异常谨慎,同时言之有物,决不胡说一句,所以安德海在宮內的一言一行,在外面的招摇勒索,军机大臣们无不了如指掌。

  尽管安德海已成了王公大臣侧目而视的人物,他自己却还洋洋得意。实在也怪不得他,趋炎附势的人太多了,只遇着他从宮里回家,顿时其门如市,有的来营谋请托,有的来聊络感情,有的来送礼,有的来下帖子请赴宴。不是为了眼前有求于他,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工大差,先铺一条路子。

  这大工大差就是皇帝的大婚典礼。⽇子虽还没有定,却也可以计算得出来,早则两年,到同治十年,皇帝十六岁可以册后了,至晚不会过同治十二年。从“康熙爷”以来,几乎快两百年了,才有一位皇帝在位大婚,而况是戡平大,正逢承平之世,这还不该大大地热闹一下子?

  最起劲的当然是內务府的‮员官‬。修圆明园的念头一时不能实现,但三大殿、乾清、坤宁两宮、养心殿,自然得修,皇帝、皇后的宮殿修了,太后的慈宁宮、宁寿宮不能不修,里面修了,外面不能不修,光是修一座“大清门”好了,起码就能报销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要慈禧太后拿主意,而慈禧太后必得先问一问安德海。那真正是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安上一个名字,就有好大的一笔油⽔好捞。当然,眼前最要紧的,第一是替安德海出主意,有钱也得会花才行。其次,要安德海记住自己这个人,那就只有多跑他家,多跟他说好话,好让他一想就能想到。

  等恭王和宝鋆会同內务府大臣、工部堂官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诏旨一下,內务府有张单子,由安德海转呈慈禧太后,上面列明筹办大婚事宜,各项事务的先后次序,第一款就是修葺宮殿;第二款是采办物件。同时由安德海进言,说民间大族富户,为儿女婚事,亦须筹备数年,现在大婚期近,应该宽筹经费,及早着手。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因而召见內务府大臣兼工部侍郞的明善,首先谈到的也是在宮內兴工修缮。

  但是慈安太后却有不同的想法“宮里一年到头,那一天也短不了修修补补、油漆粉刷。”她说“我看动大工可以不必。”

  “坤宁宮做新房,那总得重新修一修。”慈禧太后说。

  这无可驳回,慈安太后点点头:“这当然要修。”

  “还有这里养心殿。”慈禧太后又说“亲政以后,是皇帝⽇常视朝的地方。总也得拾掇、拾掇。”

  慈安太后又点点头,于是明善奏道:“皇上亲政,承两位皇太后膝下,慈宁、宁寿两宮,总得好好修一修,才能略尽皇上的孝心。”

  “那不必!”慈禧太后抢在前面说“非修不可的地方才修,能缓的就缓一缓再说。”

  “启奏闻位皇太后,照规矩,各宮宮门,出⼊观瞻所系,理应重修。”

  “喔!”慈禧太后不容慈安太后开口,紧接着问“查一查,各宮宮门是那一年修过的?”

  “奴才已经查过了。”明善掏出一张单子念道:“嘉庆元年,修葺內外大城,二年重修乾清宮、泰殿;六年,重修午门;七年重修养心殿等宮、太和门、昭德门、贞度门、重华门。到现任已经七十年了。”

  “七十年?该修一修了!你先派人去看一看再说。”

  有了这句话,明善立刻就派司员找了工匠来,到宮內各处去勘察估价。这事传到宝鋆那里,大为着急,那一张单子开出来,一定是几十万两银子,就算打个折扣,也还是一笔巨数。他是户部尚书,首先就会遭遇⿇烦,所以急急赶到恭王那里去报告消息。

  “岂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马上把这个老小子找来。

  等我问他。”

  明善是內务府世家,对于伺候帝王贵人,另有一套手法,最着重的是笼络下人,窥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个侍卫来请时,他不慌不忙,先以酒食款待,然后探问恭王何事相召?

  “宝中一到,谈不到几句话,王爷就发了大的脾气。

  吩咐马上请明大人到府。”

  “喔!”明善问道:“可知道宝中堂说了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虽未探听明⽩,也可以想象得到。明善不敢延搁,派人陪着那侍卫喝酒,自己也不坐轿,骑了一匹马,带着从人赶到大翔凤胡同鉴园来见恭王。

  “听说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军机上怎么不知道啊?”

  “六爷!”明善知道事已不谐,非常见机,极从容地笑道:

  “我是替六爷跟宝中堂做挡箭牌。”

  这话令人觉得意外,而且难以索解,恭王便问:“怎么回事?你说!”

  “修各处宮门,是上头的意思。”明善把声音放得极低“我不能不装一装样子,把工料的单子开上去,一看钱数不少,这事儿就打销了。倘或上头跟六爷代下来,那时候既不能顶回去,更不能不顶回去,不是让六爷你老为难吗?”

  “总是你有理。”宝鋆开玩笑地说“照你的话,六爷还得见你一个情?”

  明善跟宝鋆极,听得这话便针锋相对地答道:“户部不也该见我一个情吗?”

  “那好!”宝鋆趁势双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说:“我正要拜托。大婚典礼,户部筹款,內务府花钱,务求量⼊为出,那就算帮了军机上的大忙了。”

  “说实话,”明善收起笑容,摆出不胜头痛的神情“凡有庆典,有一部《大清会典》在那儿,按谱办事,差不到那儿去。现在有个小安子在里头胡出主意,事情就难办了。”

  这一说,恭王和宝鋆都不开口。安德海已经“成了气候”相当难制“咱们先不提这个。”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大婚用款,该定个数目吧?”

  这件事,军机大臣已经谈过好几次,决定了数目,宝鋆说这话的用意,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里有数,不敢放手花。

  于是恭王报以一个领会的眼⾊,转脸向明善伸了一个指头:“这个数儿都很难!你瞧着办吧。将来花不够,你自己在內务府想办法。”

  一指之数,自然不会是一千万两,是一百万两。这与內务府原来的期望,大不相同,內务府估计大婚费用,起码会有三百万两,如今只有三分之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但表面上丝毫不露,満口答应:“是,是!我那儿请六爷放心,不该花的,一个镚子也不行,该花的也还得看一看,能省就省,凡事将就得过去就成了。”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后代下来,內务府就无能为力了。

  宝鋆想了想笑道:“这些地方就用得着倭艮峰了!”

  这与倭仁何⼲?明善困惑而恭王会意,但他不愿在这时候多谈,因而很快地把话扯了开去,谈到选秀女的事。

  这是一次特选,目的是要从八旗世族中选出一位德容并茂的皇后,所以明善对这件大事,特别留心。当时把初选的⽇期,备选的人数,那家的女儿如何,如数家珍似地都说了给恭王听,其中特别提到蒙古状元崇绮的女儿,触发了恭王的‮趣兴‬。

  “我老早就听说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个女孩子是大贵之相,念书一目十行。可惜我没有见过。”

  亲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丧喜庆,很少亲临应酬,因此,恭王没有机会见到崇绮的女儿。但宝鋆跟崇绮家很。崇绮的⽗亲赛尚阿,贵极一时,在咸丰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杨;兵败获罪以前,宝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四年会试,宝鋆奉派为总裁,所以崇绮又算是他的门生,自然见过这个门生的爱女,这时便接着恭王的话说道:“说她一目十行,不免过甚其词,不过崇文山对女儿的期许甚⾼,亲自课读,有状元阿玛做老师,或者可以成为才女。”

  “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算太美。气度却是无人可及。”

  “那就有⼊选之望了。”恭王点点头“不过,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可惜有一层不大合适,”明善接口“已经十六岁了。”这就是比皇帝长两岁“那有什么关系?”恭王不以为然“圣祖元后,孝诚皇后就比圣祖长一岁。皇上年轻,倒是有位大一两岁的皇后,才能辅助圣德。”

  “就不知道将来立后是谁作主?”宝鋆说道:“如果两宮太后两样心思,皇上又是一样心思,那到底听谁的?”

  “你们想呢?”恭王这样反问。

  自然是听慈禧太后的。恭王此问,尽在不言,这个话题也就谈不下去了。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宝鋆谈到“用得着倭艮峰”那句话,为了扫一扫慈禧太后的兴致,庒一庒安德海和內务府的贪壑,恭王同意宝鋆的建议,由他以同年的关系,说动倭仁建言:大婚礼仪,宜从节俭。

  这用不着费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过他因为反对设立同文馆一案,开去一切差使,对实际政务,已很隔膜,所以只向宝鋆细问了问內务府近年的开支,立即答应第二天就上奏折。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头一次开笔作短论,公推齿德俱尊的倭仁出题,他也当仁不让,正楷写了四个字:“任贤图治”由翁同和捧到皇帝座前,讲明题意。皇帝点点头,打开《帝鉴图说》,找到有关这个题目的那几篇文章,把附在后面的论赞细看了看,东套两句,西抄一段,凑起来想了又想,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门生天子在构思,师傅宰相也在构思。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在想,这道奏折是给慈禧太后看的,不宜引叙经义,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须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宝鉴》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实鉴》上,汉文帝⾐弋绨、却千里马的故事,为了是讽劝太后,他又想到汉明帝马后的节俭。再叙两段本朝的家法,这开宗明义的一个“帽子”就有了。

  于是他提笔写道:

  “昔汉文帝⾝⾐弋绨,罢露台以惜中人之产,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明帝马后服大练之⾐,史册传为美谈,此前古事之可征者也。我朝崇尚质朴,列圣相承,无不以勤俭为训,伏读世宗宪皇帝圣训:‘朕素不喜华靡,一切器具,皆以适用为贵,此朕撙节爱惜之心,数十年如一⽇者。人情喜新好异,无所底止,岂可导使为之而不防其渐乎?’宣宗成皇帝御制《慎德堂记》,亦谆谆以‘不作无益害有益’示戒。圣训昭垂,允⾜为法万世。”

  写完一段,搁下笔看了一遍,接着便考虑,是从內务府写起,还是开门见山提到宮內的奷佞小人?正在踌躇不定,打算找翁同和去商量一下时,皇帝的文章卷了。

  那真是短论,一共十句话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着皇帝的稿本,‮头摇‬晃脑地念道:

  “治天下之道,莫大于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别其贤否,而后能择贤而用之,则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钟,这八句话花了皇帝一个钟头。但总算难为他,虽只有八句话,起承转合,章法井然,虚字眼也还用得恰当。

  可是倭仁还守着多少年来督课从严的宗旨,不肯夸奖“‮生学‬”怕长他的虚骄之气,只点点头,板着脸说:“但愿皇上记着君子、小人之辨,亲贤远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听这两句话,皇帝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他自己觉得费了好大的劲,一个字一个字,象拼七巧板那样,摆得妥妥帖帖,一了卷,必定会博得大大的一番称赞,谁知反听了两句教训!想想实在无趣。用什么功?用功也是⽩用,不如对付了事。

  这一来,皇帝读“生书”便显得无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书房,跟翁同和商议上那道奏折,费了两天工夫,才定稿缮清,递了上去。

  奏折送进宮,慈禧太后正在审核內务府奏呈的大婚典礼采办的单子,安德海在旁边为她参赞,合着“主子”的意思“这个太寒碜”“那个不够好”地尽自挑剔。单子太多,一时看不完,谈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眼说:“先收起来,留着慢慢儿看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道:“东西都要到江南、广东采办,运到京里,主子看着不合适,还来得及换。不然,內务府就可以马虎了。”

  “这是什么道理?”慈禧太后问。

  “到了⽇子,要想换也来不及了,明看着不合适,也只好凑付着。”

  “他们敢吗?”慈禧太后怀疑“他们还要脑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会要人的脑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这样的大典下来,照例执事人员,不论大小,都有恩典。办事不力,充其量不赏,除非出了大纰漏,那也不过部议处,不会有什么砍脑袋、充军的大罪。就算自己要这么子严办,总有人出来求情,到头来,马虎了事,不痛快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问:“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一直在窥伺脸⾊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慈禧太后。打铁趁热,便走近一步,躬⾝低语:“主子不问,奴才不敢说,主子问了,奴才不说,倒象帮着內务府欺瞒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个信得过,而且能⼲的人,先到江南、广东去一趟,摸一摸底儿。”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么呀?”

  “价码儿啊!”安德海指着单子说:“这里面的虚价,不知有多少!”

  “对,对!”慈禧太后不住点头“可是…,”她踌躇着说:“你也不能出京啊!”唯一的窒碍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声,然后慢呑呑地说道:“那全得看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一句话,谁敢驳回?”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慢儿再看吧!”

  事情虽未定局,但还留着希望,安德海不敢之过急,所以闭口不语。到了上灯,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看到一半,只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跃动,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

  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折。他在那段引叙汉朝帝后和本朝圣训的“帽子”以后,这样写道:

  “近闻內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借部款至百余万两。‮家国‬经费有常,宮廷之用多,则军国之用少;况內府金钱,堵闾阎膏⾎,任取求之便,踵事增华,而小民征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见也!咨嗟愁叹之声,上不得而闻也!念及此而痌癅在抱,必有恻然难安者矣。方今库款支绌,云贵陕甘,回氛犹炽;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省,发捻虽平,民气未复。八旗兵饷折减,⾐食不充,此正焦心劳思之时,非丰亨豫大之⽇也。大婚典礼繁重应备之处甚多,恐琊佞小人,图中,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所宜深察而严斥之也。夫制节谨度,遵祖训即以检皇躬;崇俭去奢。惜民财即以培国脉。应请饬下总管內务府大臣,于备用之物,力为撙节,可省则省,可裁则裁。总以时事艰危为念,无以粉饰靡丽为工。

  则圣德昭而天下实受其福矣!”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坏。”

  但想到倭仁原是个“迂夫子”便觉得为他生气大可不必,这一转念间,脸⾊便和缓了。安德海也松了口气,因为慈禧太后生气的样子,实在教人害怕。

  不过倭仁提到“琊佞小人,图中”下面又有“饬下总管內务府大臣”如何如何的话,这跟安德海所说的意思差不多。內务府中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太过分,这得想个办法,让內务府的人适可而止。

  于是她对安德海说:“你倒去打听打听,內务府的人怎么说?这几张单子是谁经手开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于明善⽗子之手,但正好借此出宮去办一天的事,自不宜在此时回奏,因而这样答道:“现在內务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目,所以一见奴才都躲得远远儿的。不过奴才自有法子去打听,就是得多花点儿工夫。奴才请旨,明儿一早就去找人,当天就可以打听确实了来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说:“顺便看看,有新样儿的鞋没有?”

  于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养心殿,安德海就从他自作主张,新近开启的中正殿西角门出宮,一直坐车回家。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宮里把他一个亲信的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过,安德海很⼲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宮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德海自己⾼⾼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采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內务府的钱,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出派‬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慡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

  “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分”

  他们叔侄俩在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菗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內务府算账,好便好,不好就怈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宮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法脫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夫人,有些什么出⾊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內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一个是把他们的货⾊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菗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脫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宮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无事,太监和宮女配对儿“做夫”但除了极少数六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宮,把座大明江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和宮女,不准“妹妹、哥哥”地叫,但宮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噤。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的,也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跟太监做夫,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说“去年我从南⽪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出宮?”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奋兴‬地说“上头这么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不对,要早早菗⾝。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宮,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比胭脂甜若藌,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藌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来在⾐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藌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寸尺‬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寸尺‬办。”

  “你明⽩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材有多⾼,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宮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趣兴‬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宮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宮,先到內务府,找着一个素⽇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內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內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了。

  “你明⽩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奋兴‬“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內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理办‬。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內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內务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內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宮面奏,好博得皇帝的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来,沿着宮墙,往北而去。
上一章   慈禧全传   下一章 ( → )
慈禧全传是由高阳写的历史小说,本页是慈禧全传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慈禧全传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慈禧全传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慈禧全传》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