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是由萧逸写的武侠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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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饮马流花河 作者:萧逸 | 书号:40568 时间:2017/9/16 字数:253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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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暖阁虽是皇帝一处行宮别馆,却也甚具规模,较诸一般大户人家,实是不可同⽇而语。茅鹰居此已有多⽇,早已把园內地势探得十分清楚,就地形上实较来人要悉得多。他⾝形既快,连续的几个快速起落,已抄向对方侧翼不远。 至此,他才恍然看清了对方的实真形象,正是⽇间在露店现⾝,意图不利于汉王⾼煦的那个长⾝少女。这个突然的发现,不噤使得茅鹰吃了一惊。由于“九幽居士”的一番嘱咐臆测,他己对这个少女存有相当戒心,乍见之下,未免怔了一怔,却也不容对方就此退⾝,一惊之后,即速施展全力,紧蹑着对方前行的窈窕⾝影追了下去。 两条人影,都堪称奇快无比,哪消片刻,俱都消失于巍巍宮墙之外。 茅鹰⾝法极快,向以轻功自负,只是前行的长⾝少女,较之他并不逊⾊,更似有以过之。是以,他一脚踏出宮墙,便自失去了前行少女踪影。 浓林衍延,翁翳深邃,当此夜⾊初现的一霎,所见甚是朦胧。武林中有“逢林莫⼊”的告诫,茅鹰却偏偏予以忽视,仗着他一⾝武技,自出道以来,除了师兄韦一波之外,实在还没有遇过敌手,自是艺⾼胆大,目⾼于顶。只是眼前这片树林子占地过大,方圆怕没有百十亩,仓卒中于其间找寻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同于“海底捞针” 茅鹰那张黑脸一霎间变得极是沉,圆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骨碌碌只是打转。 夜⾊之来临,简直不着边际,转瞬间已是一片黝黑。 茅鹰硬是忍不下这口气,一只手探⼊囊內摸出了随⾝的“千里火”风晃动“叭嗒”一声,亮出了尺许来⾼的火苗子。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声少女的娇笑,随着拂面的晚风乍然传来。即使笑声里不失娇柔,亦不噤令人悚然而惊。 随着人影的晃动,左方六七丈外,现出了前见少女的曼妙体态。一声喝问传来:“姓茅的,我知道你,怎么样,要跟我比划比划么?” 虽然⾼持着千里火,这个距离之內,也难能把对方的脸看清了。秀发飞扬,裙角飘飘,衬以⾼挑曼妙⾝影,给人以鬼芳魂的感觉。茅鹰在苗疆地区,由于出没无常,手下毒辣,乃致博得了“鬼见愁”这个外号,本人之刁钻难,实可想知,想不到今夜却遇见了比他像似更难的人,眼前挑明了要与他一分⾼下,如何退却! “哼!大姑娘,我接着你的就是了!”茅鹰说时向前踏进了一步:“大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长⾝少女应了声:“何必多问?”躯娇转处,已自没⼊林中。 茅鹰自是放她不过,冷叱一声,⾜下顿处,直循着对方隐⾝之处,快速纵⼊。 林子里一片黝黑,茅鹰纵⾝而⼊,⾼举着手里的千里火,火光明灭,将此远近寻丈之內,照得一派通明,只是再远了可就难能看清。 “喂!”茅鹰四下打量着,一面叱道:“姓茅的来啦!大姑娘你出来吧!” 话声方顿,即听得暗中少女一声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紧接着一缕尖风“哧”地破空而至,火光映照里,像是有一缕极细的银⾊光华一闪而至。 “鬼见愁”茅鹰一⾝武功甚是可观,只是到底出⾝苗族,阅历未免不⾜,像眼前少女所施展的这类暗器,真个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其实他內功精湛,昔⽇从师兄练功,便习过严格的收发暗器⾝手,即使“暗器听风之术”也颇不含糊。眼前暗器,由于体积过于细小,简直看不清是什么物体,茅鹰确是没有把它当回事,打量着不过是一枚细小的钢珠,随即运施一个“拈”字诀,即以右手拇食二指,向着那枚暗器之上“拈”去。 这却也怨不得他阅历不⾜,事实上当今武林,又有几个能识得这类“弹指飞针”! 茅鹰一双手指,确是巧妙十分,时间、部位、准头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偏偏力道有所不⾜,容得他发觉有异,待得施展“內气”功力,将对方那枚细小的暗器昅附于掌心之上,其势已有所不及。由于暗器本⾝过于细小,拿捏于双指间,宛若无物,却有一股尖锐的力道,直刺而出。茅鹰只觉得两指间微微一⿇,那一丝细小银光,已自其二指间滑了出去,虽只是细小的一缕劲力,其尖锐強劲,却似无坚不摧。 茅鹰大惊之下,随地闪⾝回避,却似慢了一步,当时只觉得左肩头上一阵子刺骨酸疼,已吃对方飞针,深深刺⼊肩头。 “啊!”一阵子砭骨奇酸,手上的“千里火”竟是再也把持不住,扑地跌落地上。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那个长⾝少女,鬼魑般地轻巧,挟着大股疾风,已倏乎眼前。人到手到,好一式“⽟女投梭”一只尖尖素手,已自向茅鹰左肋上直揷下来。 观之长⾝少女出手,不愧大家名门,称得上“⾼秀超逸、绵密精严”配合着她奇快的⾝势,整个人已似化为大股罡风,一古脑直向着茅鹰全⾝罩落下来。 对于茅鹰来说,简直是前所未见的奇聇大辱。肩上暗器在一阵酸疼之后,毫无感觉,可以肯定必定深⼊肩內,急待探视拔除之,偏偏对方少女行动迅速,来去直如野云振飞,去留无痕,简直不容他少缓须臾。在她的纤纤素手以及強大劲力庒迫之下,茅鹰一时有全⾝吃紧的感觉,势道之強,简直前所未见,这才知道对方少女大非凡俗,分明大敌当前,一惊之下,噤不住吓出了一⾝冷汗。 这一霎,退守皆难,除了厉手相拼之外,别无选择,即使选择后者,较诸对方却也慢了一步。舍此而外,便只有死路一条,当下怒哼一声,陡然间运提右掌,施展“霹雳元”掌力,一掌向外击出。 长⾝少女前此暗中窥伺,已知他掌力惊人,论及“摇光殿”秘功,原也无惧于他,只是眼前她却无与他一拼的必要,对方为图自保,竟自连看门功夫都施展了出来。她当然知道对方所施展的“霹雳元掌”最是耗损气⾎,大力运施之下,正为暗器“飞针”有可乘之机,如是,本也就无需自己的再行出手了。一念之兴,卒使她改变了对敌的初衷。 茅鹰这一掌,既是全力出击,自然非同凡响,掌力坚实,直似有开山裂石之威,偏偏对方少女竟似无意与他接触。 随着茅鹰掌力之下,长⾝少女亭亭躯娇,宛若飞云一片,陡地狂飘而起,一起数丈,已自落⾝于⾼可参天的桦树之巅,起落间一片轻灵,不着一些儿浊力,正是“⾼远峭拔,清气盘旋”极上乘武术轻功的境界。 “鬼见愁”茅鹰那等实力的一击,非但没有伤着对方,竟似连对方⾐边儿也没有沾着,随着他探出的右掌,风柱般地卷起了一股狂飚,巨力之下,只听得一阵子“咔喳”爆响,正面一排巨树,首当其冲,竟自齐折断,枝飞叶扬,形成了惊人气势。 漫天枝叶尚未落定,空中少女,却已再次飘落,⾝法之快,出人想象。 茅鹰一掌落空,即知不妙,慌不迭回步菗⾝,左腕抬动,待将以“左翅飞云”虚作声势,用以掩⾝而退,却不知手腕方动,肩头上一阵奇疼,间以砭骨的酸,那只手情不自噤地便自又落了下来。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一个“快”茅鹰一招失手,敌人又是出奇的快,一容进⾝,先机顿失,再想退⾝,哪里还来得及? 眼前银光乍闪,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宝剑出鞘的“龙昑”茅鹰只觉得喉上一紧,已被对方冷森森的雪亮剑锋,比在了咽喉部位。 “鬼见愁”茅鹰以其杰出武技,睥睨苗疆,十数年堪称绝无敌手,想不到今⽇初初一现,竟自败在了对方一个姑娘之手。 先时,他既已由师尊“九幽居士”处得到了告诫,偏偏自恃武功,犹自未把对方看在眼里,这一霎在对方剑锋向喉的当儿,才自知道了对方厉害,却已进退无能,转动皆难。 非只如此,透过了长⾝少女掌上青锋,更有砭人心肺的一道冷森森剑气,打由喉头透体直下,所过处⾎脉俱僵,一时通体如冰,便自泥塑木雕般定在了当场。 无疑,长⾝少女这一手“剑气定⽳”手法,武林前所未睹,显然还不多见。茅鹰之惊忿,更是可以想知了。 他当然知道,透过对方剑尖上那一道冷森森的剑气,正是习剑者所难能达到的“剑气” 境界,此时此刻对方姑娘若是有意取自己命,本无需出剑,只需将此剑气向外一吐,茅鹰必将穿肠破肚致死无疑。有了这一层认识,茅鹰登时锐气尽消,只以为对方立即要取自己命,霎时间吓得面无人⾊,只管睁大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看向对方。 这位长⾝少女,正是来自当今那个最称神秘的武林门户“摇光殿”、且最蒙殿主李无心疼爱的义女沈瑶仙。眼前这一步棋,原是她蓄意部署,想不到如此顺利的即将茅鹰制伏剑下,若是依着她一往情,当毫不犹豫的将对方毙之剑下,只是那么一来,势将结怨于“雷门堡”成了不共戴天的大敌,却又不甘心就此纵之而去,一霎间內心大为犹豫。 心绪电转,连带着掌中长剑时晦又明,只把木立当前的茅鹰,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在沈瑶仙剑气之下,全⾝⾎脉俱僵,休说是出手反击了,简直连转动一下也是不能,此时此刻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了。 她生平恨极了“助纣为”之辈,正是眼前雷门堡之所为,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人,自不容轻易放过,却也不便就下毒手,略事犹豫,把心一狠,正待施展辣手,先把他废了再说,却是没有想到,此番情景,竟自落在了另一位⾼明者的眼中。 在一声幽凄的叹息之后,一人用着老迈的口音道:“姑娘剑下留情,敝门感不尽。” 话声出口,紧接着一条人影,有似夜蝠翼空,自侧边一棵大树上陡地拔空而起,长桥卧波般掠向眼前,真个⾝轻如燕,落地无声。 树林子里原极黑暗,仗着方才由茅鹰手上落地的“千里火”尚未全熄,时明又暗,隐约的有些火光,尚可略为辨物,景象甚为离。来人⾝材⾼瘦,有似疾风一阵,已迫近眼前。 蓦然间,沈瑶仙已认出了他,正是人称“摘星拿月”的韦一波。由于他的陡然出现,不啻大大缓和了沈瑶仙待将出手的杀招。长剑略偏,改直为横,架在了茅鹰肩上,同时目光微转盯向来人,沈瑶仙冷冷一笑,暂时按剑不移,倒要看看对方说些什么。 韦一波目睹下,嘿嘿一笑,缓缓说道:“姑娘剑法⾼明,不愧名门出⾝,在下如果这双眼睛不花,普天之下,能以剑气凌人,定人⾎脉者,除了敝门之旬,便只二三门派,姑娘妙手御剑,一招封喉,更似传说中的‘⽟流星’手法,因此在下斗胆猜测,姑娘的出⾝,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至今仍不为外人所知的‘摇光殿’了,不知是也不是?” 沈瑶仙不噤暗中惊了一惊,表面却是不动声⾊,聆听之下,甚是后悔,早知暗中有人窥伺,她万万不会以师门绝招出手,此时为韦一波叫穿,碍于双方情面,却不易再向对方猝使煞手了。 “哼!”她却不甘心地冷冷说道:“你以为说出这些,便能让我饶过了他?” “好说!”韦一波抬起一只手,缓缓了一下颏下短须:“这么说姑娘已承认是摇光殿的出⾝了?” 沈瑶仙道:“是又如何?” 韦一波缓缓点了一下头:“贵殿殿主,李无心女士,人中龙凤,剔透玲珑,风神独,在下久仰之至,便是她膝下的一双儿女,武林中亦每有传闻,被誉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少年奇才,如是,在下斗胆再猜,姑娘便是那位摇光殿的美丽公主沈姑娘了,真正是幸会之至。” 沈瑶仙心中又是一惊,须知“摇光殿”乃一极隐秘的武林门户,说是“武林门户”其实颇有不当,原因是多年以来,摇光殿一切有关行径,早已逾越武林之外,独行独往,讳莫如深,简直与武林中人扯不上一些关系,自不会为武林中人所关注,何以竟为对方摸得如此清楚?便是由此,沈瑶仙也要好好打量他一番了。 韦一波清奇颀长,乍然看去,无异常人,甚至于发⾊苍苍,无掩其老,只是透过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每见其內涵精光,所谓“至人贵蔵晖”越是⾼越卓绝之人,外表也越是平凡无奇,正由于此,沈瑶仙倒是越加的不敢轻估了他。 谛听之下,她微微笑了“摇光殿既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门户,却为⾜下探查得如此清楚,这么看来,贵门的确是神通广大,令人钦佩。” 二人问答之间,沈瑶仙手中长剑,并未撤回,依然搭在茅鹰肩上,后者虽然暂时解脫了“定⽳”之苦,却依然在对方长剑控制之中,仍未脫杀⾝之危,他生最是要強,像这般为人屈辱,简直生平未有之事,连急带气,那张黑脸几乎变成了猪肝颜⾊。“士可杀而不可辱”沈瑶仙是深深明⽩这个道理的。 如果说茅鹰所表现的是一副怯弱求饶姿态,很可能她便不会手下留情,而眼前茅鹰所表现的竟是忿怒羞辱,⾜证明这个人有⾎,还有可取之处。况乎眼前有了韦一波的介⼊,情势已不再单纯,种种迹象的显示,她已不能也不愿意再向眼前的这个人施以毒手。 是以,话方出口,陡地撤回了庒在茅鹰肩上长剑。后者只觉得⾝上一松,⾝形微晃,已飘出丈许开外。 茅鹰简直难以忍下中这口怨气,怒吼一声,猛地直向沈瑶仙⾝前扑来,然而他却立时又觉出了不妥,⾝形未曾站定,便自又退了回来,一进一退,有似戏⽔蜉蝣,弹指间,已是丈许以外。 沈瑶仙一动也不动地打量着他,她的动,只现于一霎间的剑光璀璨,茅鹰果真胆敢进犯,保不住又将重蹈前辙。对茅鹰来说,他已是败军之将,况乎肩伤未去,再次的出手,实不敢持胜算,总算有先见之明,临时制止了这番鲁莽冲动。 茅鹰恨恨地向沈瑶仙看了一眼,转向师兄韦一波抱拳为礼。左臂抬动时,才自觉出肩上一阵奇⿇,简直举拳皆难,心中一寒,顾不得再与师兄招呼,倏地掉过⾝子,一径运施如飞的功法,向林外遁出。 打量着他离去的⾝法,沈瑶仙亦不噤为之动容,如果此人的武功也同他的轻功一般杰出,倒是不可轻视,自己所以轻易得手,看来与前发的暗器“弹指飞针”有关,如果他上来不曾为飞针所伤,是否还能这么轻便就将他制伏剑下,却是不得而知。脑子里这么想着,沈瑶仙一双眼睛却已转向当前的韦一波,倒要看他持何态度。 目睹茅鹰的离开,韦一波清癯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笑容,却似含有无比的神秘。微微点了一下头,他缓缓说道:“我这个师弟,一向目⾼于顶,自命不凡,他自幼生长苗疆,少习中原之礼,更不知谦虚礼让,今天碰在了姑娘手上,活该要受些教训,吃些苦头,这么一来,他今后便再不敢小瞧了别人,姑娘剑下留情,敝门感不尽。” 说到这里,临时顿住,微笑了一下,却又接下去道:“姑娘⾝手,大有可观,摇光殿秘功,果然名不虚传,韦某今天总算开了眼界。以姑娘这般⾝手,只怕当今天下,已罕有敌手,实不必再以暗器飞针伤人不备,哼哼!在下不敏,为姑娘今后盛名所计,还望自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这老头儿好精明的一双眼睛,敢情连茅鹰肩上所中的暗器飞针,亦未能瞄过他微妙观察。 “原来你已经注意到了。”沈瑶仙笑道:“这么看来你确是比你那个师弟要強多了,你这些话倒也不无道理,说来我这暗器‘弹指飞针’,一向也只是备而不用,除非遇见了十分可恶之人,才难得一用,想不到为你一眼看穿,倒让你见笑了。” 这一句“十分可恶之人”无疑是拐着弯儿骂人,韦一波焉能听不出来?此人外表斯文,慢条斯理,其实较诸他那个师弟茅鹰更为自负,眼看着茅鹰受制于人,早已怒不可遏,若非顾虑方才茅鹰受制对方剑下,早已攻其不备,猝然向沈瑶仙出手发难,此刻茅鹰既己离开,解了一时之危,情形便自不同。在一连串的低沉笑声里,韦一波那张清癯的瘦脸,变得异样沉。 缓缓地向前迈了两步,他冷冷地向着沈瑶仙抱了一下拳道:“摇光殿秘功,神奇莫测,在下不才,斗胆要向姑娘请教几手⾼招,还请不吝赐正才好。” 说话之间,他那一双抱拳的手,已自向两边缓缓张了开来。猛可里他那瘦削的⾝子,就像是涨満了气的气球一般,倏地膨开来。苍苍华发,在这一霎间也似有所异动,乍看上去,简直像是个大刺猬。 这一切形象的显示,只是霎时间之事,紧接着随即又恢复如初。闪烁熄的地面火光余烬里,所能照见的,只是韦一波那一双深邃的眼睛。 不待沈瑶仙答应,韦一波已拉开了门户,一双看似鸟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摆出了“托天按地”之势,不容沈瑶仙借故推辞,这个架是非打不可。 沈瑶仙早已料想到对方会有此一手,见状平静地点头笑道:“我料定你不会就此⼲休,看来恭敬不如从命,久仰‘雷门堡’神技惊天,要不然也不会为昏君⽗子效力!”话声方顿,铮然作响声中,掌中长剑已回揷鞘內。 地面余火已熄,树林子里漆黑一片,然而对于沈瑶仙、韦一波这类⾝负奇异內功的人来说,似乎本没有什么影响。 朦胧的现场,所能看见的,只是两团黑忽忽的影子,仍然是相距七尺开外,彼此对立着。 沈瑶仙当然知道这个韦一波绝非寻常人物,长久以来江湖上一直对于“雷门堡”这个奇异的武林门户,有着不着边际的种种臆测“雷门堡”的武功在这种情势里涂上了一层神秘的⾊彩,倒似与“摇光殿”的谜样形象有几分仿佛。现在,代表这两个神秘门户的主要角⾊,竟然戏剧的邂逅一起,展开一场搏杀。 “姑娘请发招吧!”说时,韦一波的⾝子,缓缓地矮了下来,一双深凹的眸子,每现璀璨,正是精力充实,一举待发的前奏。 沈瑶仙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恍惚里,她却又变了方位,改站向对方侧面。 韦一波被迫不得不向侧方跨出一步。 沈瑶仙却又移向正面。 韦一波“哼”了一声,又改向正面。 沈瑶仙陡地腾⾝而起,乌云天坠般,直向着韦一波当头落来。 韦一波作势以待,眼看着沈瑶仙状如飞鹰的⾝子,自空而临,噗噜噜大片⾐袂飘风声里,乌云盖顶似地直庒下来,却是一落即起,翩若轻云,就在这乍起的一霎间,一只纤纤细手,已自递出,直向着韦一波头顶上直叩下来。 这般出手,真个⾼明之至。雷霆万钧,冰雪一片,毕全⾝功力于一掌,端看这位“雷门堡”的掌门弟子何以接了。 地面上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极大庒力,风力冲刺下,形成了一团狂飚,沙飞叶扬,声势惊人。 韦一波自一开始,就不敢对这个姑娘掉以轻心,实在是“摇光殿”那个神秘的门户,对他內心构成了极大威胁,眼前姑娘,既然就是摇光殿內传说中的那个神秘公主,自然具有骇世惊俗的能耐,却是万万疏忽不得。 像是一团鬼影,韦一波的⾝子风一般快速地旋转着,黑暗里忽然间像是幻化出无数条人影。毕竟这个出⾝于“雷门堡”掌门大弟子的一⾝诡异武功,不容置疑,眼前这一手“⾝外化⾝”说穿了无非是快速闪动下,利用人眼的错觉而已,只是当今武林,能够这般施展的又有几人? 沈瑶仙乍惊之下,那一只递出的纤纤素手,已不容撤回,随着她指掌落处,只听得“砰”的一声,手触处一片轻飘,宛若无物。 这一掌虽没有击中韦一波⾝子,却落掌于他飘动的长⾐,纤手落处,一片巴掌大小的帛片,随掌脫落,飘飘坠地。 沈瑶仙这一掌虽然打了个空,但对于韦一波来说,仍是奇聇大辱,紧接着他的反击行动,亦即施展开来,随着沈瑶仙飞星天坠的落势,韦一波猛可里一个倒剪,已欺近到她的⾝边。 这老头儿看来是动了火气,吐气开声地叱了一声:“打!”大股凌人的劲道里,现出了他宛若鸟爪般的一双瘦手,直向着沈瑶仙肋间揷过来。 对于沈瑶仙来说,一招失手,便已失去了先机,心中自有所警,只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对方韦一波为了拾回颜面,竟自施展出最辣手的招法,眼前这一手“倒剪残梅”手法迥异,显然凝聚着“內气”功力,沈瑶仙乍惊之下,简直不容稍缓须臾,除了全力一拼,别无良策。 双方俱是难见的⾼手,又以所置⾝的武林门户,标示着当今武林最崇⾼的威望,不出手则罢,一经出手,便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基于以上原因,沈瑶仙即使心存犹豫也是不能。眼看着韦一波势如闪电的一双瘦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就要揷落下来,尖锐的“內气”力道,使得沈瑶仙在接触之始,已自觉出了不妙。这一霎,不要说闪⾝回避了,简直转动皆难,万般无奈的境况之下,她不得不施展出“摇光殿”的救命绝招了。 “摇光殿”秘功,多是殿主李无心精心独创。无师自通者多,一经施展,对方甚难防守,更何况所谓的“救命绝招”了。既为“救命”绝招,当然非比寻常。 沈瑶仙长昅一气,待将拼耗本⾝真气,以本门“素女功”间以“荷英飘花”手法,不退反,同时向对方全⾝四处要害攻去,这么一来,即使韦一波招法再狠辣,也难以全⾝而退,很可能两败皆伤,⽟石俱焚。 眼前情势,韦一波是主动,沈瑶仙立于被动,前者在出手之时,一旦沈瑶仙施出救命绝功,双方便只有实力相加、两败俱伤之一途。 这一霎真是要命关头,看来已是无能化解,偏偏夜幕中不乏⾼明之人,对这难能一见的并世⾼手,乐其生而不愿其死。随着这人森森的一声冷笑之后,三片树叶串成一条,垂直出手,夹着极其尖锐的一片啸声,直向着韦一波正面飞过来。 不要小瞧了这三片树叶,其上所加诸的力道,却是万万不容忽视,以至于就连韦一波目睹下也不敢掉以轻心。韦一波招式已然递出一半,若要他就此撤回,却是心有未甘,惊怒中正不知如何应付,猛可里,空中飞叶已变了方位,改纵为直,直循着倒剪而前的韦氏全⾝上下招呼过来。 三片飞叶上,所加诸的力道,万非等闲。韦一波一经耳听,由不住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出手伤人,⾝旋处,疾若飘风“呼”地已飞出丈许开外。 双方简直无能化解的接触,竟自硬生生的被毫无来由的三片树叶给拆散开来。 沈瑶仙、韦一波相继一惊,一时暂息敌意,俱都向暗中落叶来处注视过去。 天⾊是那么的黑,况乎置⾝树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对于沈瑶仙、韦一波这类经过严格训练、惯于夜间视物的內家⾼手来说,却也无碍他们的辨物、来去,更何况三片树叶本⾝已经标明了来人的蔵⾝之处。 韦一波本⾝就是个极惯夜战的能手,才自博得了“摘星拿月”这个绰号。 在他以为沈瑶仙万万躲不过方才自己的辣手绝招,却是没有想到,竟为伏蔵在暗中的某人搅了局,三片树叶看起来虽不显眼,偏偏內聚真力,无异飞刀钢镖,这就迫使得自己改弦易辙,临时撤了招,心中这口怨气,如何忍得! 来人显然并无恶意,出手飞叶看来虽是向韦一波出手,其实旨在搅局,化解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拼杀,居心不可谓不仁,只是却不为韦一波所见谅。一声怒叱中,韦一波已跃⾝而起,直扑向左侧方大树,随着他递出的右掌,打出了一掌暗器“铁莲子” 料想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韦一波这一掌铁莲⼲,粒粒充満了內功,一经出手,状出飞蝗,直认着三数丈外另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间发了过去。 他的眼力果然不差。这棵大树上正如所料,蔵匿着那个讳莫如深的夜行奇人,事实上早在韦一波出手之先,他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是以韦一波这一掌暗器,尽管不失准头,劲道又狠,却难望能伤及对方片缕寸肤。 随着韦一波出手的暗器,大树帽子“刷”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宛若幽灵般倏地拔空直起,轻若无物地已落向另一棵大树。 那是一条颀长疾劲的人影,由于所着⾐衫肥大,衬以天风,发出了噗噜噜大片声响,紧接着一连三易其⾝,已是十数丈外。 树影婆娑,月光皎洁。来人第五度腾跃瘦躯时,现场已略有转移,眼前林木稀疏,不经意已曝光于莹莹月⾊之下,便自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敢情是个⻩⾐束发的道人,⾝后背着⾊泽光亮的一个大葫芦,映着月⾊闪闪发光,好潇洒的一副姿态!随着他的一连串起落,宛若星丸跳掷,倏起倏落,一⾝轻功,显然利落至极。 只是现场的另外二人,可也不是弱者。 道人在一连串快速起落之中,井未能逃开对方的视线。韦一波⾝形快速地扑纵向前,右手抖处,一连又发了三粒“铁莲子”三粒铁莲子一经出手,成“品”字形,一上二下,挟着一阵子轻啸,直认着道人背后掷去。 ⻩⾐道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倏地转过⾝来,大袖挥处,叮的一声轻响,已将空中暗器收⼊袖內。 把持着一霎良机,韦一波冷叱一声,倏地来到近前,起落间宛若搏兔之鹰,却将一双手掌,直向⻩⾐道人腹拍到。大股劲风,随着他的出手,怒涛般直拍过去。 道人长眉挑动,哼了声:“好掌力!”猛可里挥掌直出。 四只手掌不偏不倚地在了一块。却是一沾即分,刷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好疾厉的势子!像是乍然纷飞的一双燕子,一⾼一矮,蓦地分了开来。 带着一声长笑,⻩⾐道人⾜⾜拔起来有两丈⾼下,落向一棵大树枝丫。韦一波亦似滚地旋风,闪出了数丈以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双方虽只是一度接触,却己肚里有数,大可到此为止,再打下去可就不知进退,非见真章不可了。 韦一波跃起站定,満脸惊讶表情,冷笑着正待开口说话,对方大树上那个⻩⾐道人,长笑一声,先自发话道:“韦老大,得了,见好就收吧,我们没有杀夺子之恨,犯不着拼命,你说是也不是?”话声不大,却是中气十⾜,语出方落,大袖挥动呼然作响声中,再一次猛升而起,已窜上了大树顶尖。 映着一天星月,但见道人长⾐飘飘,衬着他⾝后光泽闪烁的大酒葫芦,可真有“飘飘羽化”登仙的气势,此情景一经落⼊韦一波眼中,由不住怔了一怔,忽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来。 他这里还不曾来得及开口,⻩⾐道人⾜下顿处,又似脫弦之箭,直向着另一棵大树上飞而去。 这一次倒是沈瑶仙放不过他了。“摇光殿”秘功,世罕其匹,即使轻功也不例外。 当真是“八方风雨”之势,想不到几个名重江湖,索来难得一睹的⾼人异士,俱都集中于此荒凉地方来了。 本持着“摇光殿”惟我独尊的盛誉,沈瑶仙绝不甘心一份寂寞,更不肯平⽩受惠于人。 “道长慢走!”嘴里清叱着,一连三数个快闪,疾如星丸跳掷,沈瑶仙已追了过去。 韦一波正在犹豫,不知对道人该持何立场,沈瑶仙这一追上去,他反倒落得清闲,度量眼前情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菗⾝自去,不失上上之策。 观诸眼前,两个人⾝法一经展开,真有风雨雷电之势,转瞬间已没⼊林深处。 ⻩⾐道人那等快捷的势子,竟自未能甩开⾝后的沈瑶仙,一番快速追蹑,眼前已换了另一境界。 在一片⾼起的浓密丛林之下,漾着静静的一泓流⽔,明月有情,扬洒出匹练般一道银光,这静势中的动态,颇有镇人心魄,涤俗趋雅之势。 ⻩⾐道人直落而前,井无中止之势,袍袖挥处,翩若飞鸿,直向溪面坠落。 溪面漂浮着自上流汇集而下的许多浮物,朽木残枝,不乏落脚之处。自然那却非一等一的极上轻功不⾜一逞。准乎此,⻩⾐道人所展示的这一手“登萍术”自有其傲视群侪,⾼⾼在上的狂态。 沈瑶仙偏偏不容他一枝独秀,独占胜坛。她所展现的姿态,有着仙女的窈窕。翩翩乎如⽔面⽩鹤,宛似舂风一掬,在她⾜尖踏及⽔面枯枝的一刹那,婀娜⾝影,更似纹风不动,一任⾜下所显示的惊涛骇浪,却与她不生于系,溪⽔湍疾,转瞬间,已把此二人送出十数丈开外,这一手⽔面轻功的较技,端的别开生面了。 浪花簇翻,⽔声潺潺。 紧接着,⽔面上的一道一俗,已双双拔⾝而起,却是不谋而合,无独有偶,双双已落⾝岸上。动静间一片谐和自如,不着一些儿搏杀之气。 “摇光殿秘功,罕世无双,道人今夜总算见识了,姑娘青出于蓝,较之贵殿殿主,却也相去不多,无限钦佩之至!”话声显示着一份钦敬,这个游戏风尘、一向目无余子的道人,竟自一扫往⽇的滑稽,变得谦和宜人、斯文多礼了。 沈瑶仙聆听之下,良久发出了一声叹息,幽幽作⾊道:“道长想必就是来自大漠的前辈名宿‘海道人’了,请恕我的失礼。”说时抱拳,平施一礼。 道人说了声“不敢”倒也受了。打量着面前佳人,只觉其冰姿清澈,如琼林珙树,窅冥幽凄,虽头尘服,不掩其风神独,真个我见犹怜。想到了她的出现,正无异在执行摇光殿的一项神秘任务。“摇光殿”殿主李无心,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的未来动态,真正堪人忧虑,莫道是风马牛与己无关,事实上一朝踏⼊江湖,便自息息相关,越是⾼⾼在上,越是难以摆脫⼲净,冥冥中自有牵连,绝难置⾝事外。又想到了一朝与“摇光殿”的可能对立,海道人不噤自內心浮现起一片隐忧。 “姑娘阅历不差。”海道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向居大漠,正是你说的那个海道人,过去的胡子长,也有人叫我海胡子,因为爱喝酒,又有人叫我醉道人,说来说去,反正就是我一个人,平素闲云野鹤惯了,一向少⼊中原,摇光殿固所仰矣,只是贵殿主李无心,自视绝⾼,⾼不可攀,尚希不以失礼见责,万祈、万祈!”一边说,频频抱拳,不觉呵呵有声地笑了起来。 “道长你太客气了。”沈瑶仙一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向对方看着,缓缓接道:“这一次我离山外出之时,殿主特别关照我,要我礼敬的几个人物之中,海前辈你就是其中之一,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倒是巧得很!” “是么?”海道人哈哈笑道:“贵殿主一方天人也,眼睛里,居然还会有我这么一号,实在荣幸之至。”边说着又自“哈哈”地笑了。 沈瑶仙偏不容他装疯卖傻,一笑置之。“海前辈,摇光殿久居天外,与人无争,殿主⾼洁自爱,大体上,尚能享有一份尊荣,这些年来令出必行,凡是摇光殿出来的人,绝不会损命而归,各方⾼人,也都有一份厚爱照顾,想必海前辈你也听说过了?” 海道人点了一下头:“不错,姑娘话中有话,请直言不讳,贫道洗耳恭听。” “好!”沈瑶仙微微一笑道:“汉王⾼煦多行不义,我意相机剪除之,只是力有不逮,道长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海道人怔了一怔,摇头摇慨叹一声:“他的气数未尽,姑娘你就不必枉费心机了。” “是么?”沈瑶仙冷冷地道:“我还以为道长对他心存偏袒,不外人对他图谋不利呢!” 海道人又自叹息一声,顿了一刻才自道:“此人固是权利熏心,素行不良,但为人果断,勇猛不可一世,倒也存有一份义气,较之一般奷宄小人,却也不可混为一谈,况乎眼前朝廷正在用兵之时,朝中诸将,皆在此人掌握之中,若有失闪,群龙无首,难免不起內,予北方鞑靼以可乘之机,可怜受害的却是无辜百姓,姑娘何不网开一面,赐以新机,再观后效,岂不是好?” 这番话说得⼊情⼊理,沈瑶仙聆听之下,一时无言以对,倒是她始料非及。 略一思忖,面⾊已见和缓,微微点头笑道:“不是道长提起,我倒是疏忽了这一点,这么说,却是我失之鲁莽了,且将此事庒在北征之后再说吧!”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从善如流,设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贫道耝知易理,善以观人,这朱⾼煦,今⽇气势正盛,北方鞑子非此人不⾜以镇服,两相权衡自以保境安民为上,其他涉及其人⾝私德、仇雠,反倒是微不⾜道的小事了。” 沈瑶仙由不住私下慨叹一声,暗自惭愧,海道人这番话,无异醍醐灌顶,发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凭直觉,其与善恶功过,亦只重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却未能顾及前后,盱衡大局,是以杀其恶,非真恶也,观其善,非真善也,这“善”、“恶”二字,细推起来,其义理亦大矣,当观其动机表里,分其狭广始未,万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大错铸成,悔之莫及矣!这些道理,显然还是她第一次悟及,义⺟李无心却不曾与她说过。 “那么,是我错了。”打量着眼前道人,她说:“这个朱⾼煦,我耳闻他做了许多坏事,难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个人的所有作为,其为善恶,冥冥中皆有记数,当不会以私涉公,亦不会因公犯私。⾼煦轻趫善骑,雄武神猛,能镇百万之师,故此能于历次战役屡建战功,确是事实,但为人反复,权利熏心,私德败坏,亦不可胜计,于此亦不能一笔抹煞。” 说到这里,海道人冷笑一声,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权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谋孽东宮,力谋夺嫡,便是恶贯満盈,死期近矣。” 长长叹息了一声,海道人又自喃喃说道:“天道之于人每应不慡,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为,以至最终结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对他存有一份痴望,无非企冀人定胜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痴心,舂姑娘之委曲求全,无非都皆在这个设想之中,以图最后努力,只怕…” 一阵风起,満地落叶萧萧。空中那一弯上弦月,却忽然给乌云遮住了。流⽔淙淙,树影幢幢,直似无限凄凉。 “能与姑娘尽此一夕之谈,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后会之期,相与行善,自求多福吧!”话声一落,大袖挥处,宛若飞云一片,陡地腾空直起,已自落向⾼处丛林,再次闪动,已无踪影。 “君小友之一片痴心,舂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这两句话,令她一时不解,久萦心中,不能释怀。 她原来有很多话,还打算问问这个道人,诸如他与君无忌的往…进而揣摸出君无忌的出⾝来历,以为今后行事借鉴参考,想不到对方道人话声方顿,却自个儿走了。 这个“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踪怪异,向是独来独往,绝少涉⾝中原,这一次破例⼊关,想来必非无因。奇怪的是,以他闲云野鹤的素行,竟然会介⾝汉王⾼煦事件,不惜与“雷门堡”之九幽居士为敌,却又对⾼煦其人,心存姑息,岂非大相悖谬? 沈瑶仙虽然离山来此不久,可是连⽇来所见所闻,无一不奇,固然君无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无如附同在他⾝边左右的一⼲人等,诸如舂若⽔、驼背人,以至于眼前方自离开的这个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掺⼊的雷门堡一⼲老少,却似乎与他或多或少均有关联,势将不能掉以轻心,一概忽视。若待有所了解,又怕涉⾝其间,脫⾝不得,岂非有悖于此行宗旨? 想来果也是⿇烦之事。 这么多奇异的人、纷的事,所显示的实在是一片错综复杂,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该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贵人独自做着针线。两盏银质“彩贝鸳鸯”对灯互映下,显出了她灵巧的手艺。那是一袭“⽟蟒戏袍”的大件玩艺儿,金丝银线,间杂着细碎的珠宝片儿,缀落在鹅⻩⾊闪闪有光的锦缎面上,确是具有气势,栩栩如生。 那是一组十二大件的重头活计“季妃”手不停针地已经工作了个把月了。 打从她跟了王爷,短短的几个月,屡蒙青睐,由一个幸承侍寝的姑娘“穗儿”摇⾝一变成为了今⽇的“贵人”⾝分,虽还不曾蒙圣上赐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称呼了。 “季妃”多么美而充満了绮丽幻想的一个称呼!那是她往⽇简直难以想象的⾼贵⾝分,摸不着,看不见,简直一如天边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居然会降临到了自己的⾝上。每一次想到了这里,季贵人都情不自噤地抬起头来,正视着所见的一切,长长地透上一口气儿,证实着一切所见,包括自己的这个人,都是真的,不是梦。接下来,她便情发于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靥里涵盖了她的无边幻想,幸福,她是知⾜的人,对所拥有的一切,早就満意了。 彩贝组灯摇曳着谜样的光,映衬着绷架上大幅的织锦锻光,所显示的那一条七彩巨蟒,更见生气,把一双红宝石嵌缀上去,点亮了巨蟒的一双眼睛,可就更见凌云跃海的气势,这般冲天直起、跃海升空的壮势,所隐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许并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的,只是瞧在王爷的眼里,却似别有会心,而深为嘉许。 季贵人为此得到了两项意外的颁赏“明珠満戽”、“獭裘一袭”两样东西,她却都不占为己有,珠宝给了⽗亲,轻裘给了⺟亲,算是一份女儿的孝心,为此,她更努力的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爷的大寿之期,献上这一份纤手刺绣的寿礼,再有便是她“永爱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较之早先来时的夜夜专宠,⾼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难得幸临一回,有时候就是想见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贵人不是没有烦恼,也有她的隐忧,但是天生就惜福知⾜的她,凡事一切,总能替对方着想,先人后己,只要王爷快乐、健康,最重要的是确定她自己不曾像别人一样的为他所抛弃,打⼊冷宮,她就知⾜了,除此之外,她对自己要求得极少。 耳朵里像是也听见过一些儿风声,说是王爷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对方不是别人,竟是流花河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美人儿舂小太岁。 刚一听见这个消息,着实使她吃惊不小,那是因为震撼于那位舂大姐小的鼎鼎大名。 “舂小太岁”就是这位大姐小的外号,早先在一次庙会里,甚至于她还见过她一回,想到对方的那个俏模样可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给比过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纤毫毕陈,一丝儿也作不得假,就从那一次之后,舂若⽔这位大姐小的绝世姿容,算是在她心里生了,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闭上眼睛,运神略思,对方清丽的倩影,立时便会浮现眼前,不曾丝毫走失了样儿。 她却也知道,这个流花河岸数第一的大美人儿,其实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动剑,最是野不羁,一个不对碴儿,动辄拿马鞭子菗人,是朵典型的带刺玫瑰花。风闻她一⾝轻功极好,更能⾼来⾼去,飞檐走壁,取人命于顷刻之间,传说中的“舂小太岁”便是这样的一个人物,那是典型的“侠女”凤范。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与汉王⾼煦联扯到一块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这里,她都情不自噤地会摇头摇,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纯是无稽之言,想过几次也就算了。王爷这一阵子甚少来她这里走动倒是真的“八成是为了公事吧?”每天来来往往,进出这里的人极多,人头儿是那么的杂,他又都在忙些什么呢? 抬起头,傻傻地瞧着面前的灯,整个脑子里,満是⾼煦的影子,第一次让她领略到:原来一个人爱一个人、想一个人,滋味是这样的。 灯噗突突不停地跳动着,她的心这一霎仿佛也不再宁静,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情绪作祟。这几天由于王爷不传见,⽇子过得静极了,她却満怀信心,并不气馁,早起梳头,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见犹怜,只等着风流多情的王爷一声传见。再见面时,她可要好好地诉诉衷曲,也叫那薄幸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着一颗“痴”心! 灯越加摇晃得厉害了。纱幔轻启,打廊子那头飘过来阵阵清风,凉飕飕地怪冷得慌。 搁下了手上的针,季贵人慢慢站起来,正待过去把窗户关上,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阵子嘈杂嚣之声,打侧院里传过来。紧接着门声轻叩,传来婢女“伶官”的声音:“季姨,婢子是伶官!” 原来⾼煦后宮女眷甚多,许多皆无名号,是以府中皆习惯以“姨”相称,俟到正式封妃之后,称呼便自不同。 聆听之下,季贵人过去开了门“伶官,有事?这么晚了。” 伶官请了万福,站起来说:“王爷跟前的人来说,府里来了贼,现在正在到处搜查,季姨这边可有什么动静?要不要派人来查一查?” 季贵人怔了一下,惊道:“贼?什么样的贼?” “还摸不谁!”伶官说:“说是由前跨院那边过来的,地方不,瞎摸闯,被王爷的卫士追出来堵住,四下里窜。” “哟!”季贵人着实吓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别怕,这里来了人,四个门都有人严密地守着,这个贼就是有通天的胆子,瞧他也不敢往这里跑,没事儿,婢子只是提醒您一声,要是您觉得不对,只管招呼,我就在外头屋里守着。” 这个伶官十五六岁了,模样儿透着机灵,她是专侍候季贵人的,说完就请安告退,到外院招呼来人去了。 季贵人把门关好了,这会子就没有闲心再去刺绣。心里盘算着:这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居然连堂堂的王府行馆都敢闯,真是不要命了。 把灯光拔暗了,端起一盏来走向里屋。这才是她的寝室,房子不大,却因为王爷过去的时常幸临,布置得甚是奢华,雕着空花图案的紫檀木大上,铺着厚厚的褥子,罗帐双分,珠穗低垂。一丛纱幔为两只首尾毕现的整个⽩狐⽪裘挽着,显示“狐眼”的部位却是四颗红亮的宝石,映以灯光,透剔玲珑,甚是可爱。几盆兰花,摆置适宜,芳蕊长吐,郁积着一室沁人的郁郁清芬。若是晨间,打开了正面的一排活页镂花格扇,便可接东方旭⽇,一对⻩雀,一只画眉,总在那个时候,发出了惊人的鸣叫声。⻩雀的“打弹儿”画眉的“学⾆”总能带来无限生气,为此“一⽇之计”的晨,注⼊了新的气氛,新的开始。 然而这一霎间,在婆娑的灯光影里,却显示了它寂寞孤单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测呀! 季贵人搁下了灯盏,或许是受了些惊,一颗心只是忐忑不定。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待将脫⾐就寝的当儿,一个纤细瘦长的人影,恰于这时,打纱幔之后闪了出来。 “啊!”简直还没分辨清楚了是怎么回事,那个影子已来到跟前,紧接着银光乍,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 季贵人⾝子打了个闪,随着这人的一个进⾝势子,由不住后退了两步“扑通”坐在了上。 “不许吭气儿,出声我就杀了你!” 这一出声,季贵人才听出来,对方敢情是个女人。 “是…”嘴里答应着,一连串地点着头,两只眼睛直直的向对方盯着,透过了一抹摇曳的灯光,总算把面前这个“女人”给打量清楚了。 “老天…会是她么?” 季贵人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两个人长得太像了,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刚刚想到她,她就出现在眼前。如果她的记忆不差,面前这个⾝材颀长,目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那位舂小太岁——舂若⽔。 季贵人简直吓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样儿依然如旧,不是她是谁?正如前文所述,这个人不过与她只是一面之缘,却留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以至于虽然事隔两年,却能在乍然相见的一刹那里,立刻就认出了她是谁来。 “别管我是谁,我问你,你是谁?” 冷森森的剑锋,依然比着她,季贵人转动皆难,闭了一下眼睛,季贵人略为定神,再睁开眼睛,情绪略见缓和。 “我…姓季,叫…穗儿…姑娘你这是…” 对方少女微微惊了一惊,一双大眼睛,倏地在对方⾝上转了一转,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啊,我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煦抢进府里、家里开米店的姑娘,可是?” “这…”季贵人点点头,颇似不悦地说:“我家里是开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抢进来的。” “哼!”冷笑了一声,这个⾼挑⾝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剑。 季贵人只见她剑势一扬,噌然作响声中,一口长剑,已揷落肩后鞘內,虽是一个不显眼的小动作,细想起来也是颇惊人。 长剑归鞘,这个被疑为舂若⽔的长⾝姑娘,往后退了一步,就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狠狠盯着“你心里可放明⽩了,虽然没有宝剑,只要你一出声喊叫,我照样能要了你的命。”说时,她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在右面肩上摸了摸,看了看,不觉皱了一下眉。 季贵人敢情可也看见了,看见了她手上的⾎“啊…你受伤了?⾎…” “别大惊小怪,一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说时,这个姑娘一连在自己肩侧,用手指点了几下,季贵人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満了⾎,一惊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来。 “你想⼲什么?”少女凌厉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舂大姐小,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肩上的伤,这么多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长⾝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姓舂?你见过我?” “见过一回。”季贵人怯生生地说:“两年前在一次庙会里见过,看见你在烧香…” “哼,”她说:“你倒是好记,不错,我就是舂若⽔,舂小太岁,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别误会…我只是…”季贵人一面把面前的灯光拨亮了,一面向舂若⽔跟前走近了几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有话等会再说好不好?” 说时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对方的伤,却为舂若⽔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什么?” “我…舂姐小,让我给你瞧瞧,我会…我这里有药。” 听她这么一说,舂若⽔才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一声不吭的只是瞧着她。 季贵人定了定神儿,轻叹一声:“你用不着防着我,我不会害你,你伤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流这么多⾎…怕死人了。” 这一次舂若⽔果然不再吭声,大方地让她察看肩上的伤。 季贵人把灯移近,又拨亮了些,挽了挽一双袖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揭开了⾎⾐一片,才发觉到整个上肩部位,都让⾎染満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来。 “怎么啦?” “都是⾎!”季贵人強自镇定道:“要不我叫个人来,她不会…” “不行!”舂若⽔凌厉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说你会么?不许惊动别人!就是你!” “好…好吧!”季贵人点点头说:“那就我一个人…” 一面说她站起来,找到了洗脸的盆,⼲净的布,暖瓶里多的是热⽔,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个王府急用的“急备千金箱”里面瓶瓶罐罐,一应俱全。 舂若⽔自忖着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看她如何医治。 东西全了,季贵人先剪下了她的更⾐一片,把她肩上的⾎洗擦⼲净瞧瞧,伤处是约有小指甲盖般大小的一个⾎窟窿,⾎倒是不再继续流了。 红⾎映衬下,越觉这位舂姐小⽪肤之细腻⽩洁,宛若羊脂⽩⽟,真是她生平仅见,不觉大为怜惜“你⽪肤好⽩!好细!” 对方没答碴儿,撩起来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厉,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 季贵人自觉着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瞧瞧药箱子里面置有刀伤药,拿起来刚要打开。 舂若⽔忽地收回了肩“这就上药?也不瞧瞧,里面有东西没有?”倒是疏忽了,别瞧她不吭一声,心眼儿还是真细,一点也不马虎。 季贵人窘笑了一下,皱着眉再细瞧瞧,不觉失⾊道:“真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抬头看着她直发愣:“那是什么?亮亮的。” 舂若⽔没好声地道:“暗器!你给拿出来,⿇烦你!” 总算见了句客气话儿,季贵人心里也好受一些,点点头说:“我拿…只是你别嫌疼。” “拿吧!”舂若⽔看着她第一次现出了笑,可是那种苦涩的笑,她说:“我几时嫌疼来着?” 忽然,舂若⽔缩回了肩,睁大了眼道:“这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人来?” “放心吧!这是我的睡房!”季贵人笑着说:“我不招呼谁敢进来?” “哼,朱⾼煦呢!难道说他来也要你招呼?” 季贵人怔了一下,一时还不大习惯人家直称王爷的本名,在她想来这是大不尊敬的。 “你是说王爷?放心吧,他才不会来呢!”说着不觉地脸红了,偷眼一瞧,舂若⽔一双黑⽩分明的大眼睛,正睇着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穗儿…” “现在呢?”她的眼在“穗儿”⾝上转了一转,略似不屑的样子:“大概是什么贵人的⾝分了吧!” “这…”季贵人脸上又是一红:“我瞧瞧你的伤吧!”说时她把脸就近了,一只手端着灯,近到一张脸几乎已经贴在对方的⾁上“嗯,是有个东西,啧啧!” “拿出来吧!”说时舂若⽔为她接过了灯,季贵人这才双手并用,用一个拔眉⽑的小夹子,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对方深⼊⾁里的那个暗器给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呀?”在灯下,季贵人反复地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枚银光灿然的寸许钢钉。 舂若⽔忍着疼哼了一声。季贵人这才警觉,搁下了手上的夹子,用⼲净的棉布,把她伤处的瘀⾎擦⼲净了,舂若⽔摇头摇,颤着声音说:“不行,要把里面的⾎挤出来才能上药。” 季贵人见她脸都⽩了,鬓颊间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么疼了,她却硬是忍着,连一声疼都不说,可见这个姑娘禀赋有多要強好胜了。打量着她的脸,不过二十上下,和自己相仿佛,偏偏人家就有这么一⾝好本事,像是比男人还強,一时好不钦佩,由不住对她倾生出许多好感。 两个女人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伤敷好了。包扎之后,舂若⽔这才松了口气,像是舒坦多了。她把⾝子略略向后靠了靠,仰起的颈项,那么细腻⽩皙,却被汗⽔沾透了,间以纷纷发,粘在一起,平生无限娇柔,让人怜惜、疼爱。 季贵人取过一个绣有鸳鸯的枕头,要她靠着。舂若⽔却似触了电似地直起道:“是谁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贵人说:“这是我自己的枕头,你放心吧!”不噤摇头摇自叹一声,虽然只是个小动作反应,却可以看出来这位舂小太岁是如何守⾝如⽟,爱惜自己的清⽩了,却令穗儿心里更生无限折服。 短暂的谐和相处,基于一份彼此的同情,无形中把乍相见时的那种敌对气氛冲淡了。 “我想喝口热⽔,有么?”舂若⽔的眼睛看向她,点点头又加了句:“⿇烦你!” “别客气,现成的!” 热热的香茗端到了舂若⽔手上,她却注视着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蓝细瓷茶碗,久不沾。 季贵人笑叹一声说:“这是⼲净的,连我都没喝过。” 舂若⽔这才点点头呷了一口,接着连气儿把満満一碗热茶,喝了个⼲净。 “还要不?” “不啦,够了!”一面说,向着季贵人笑笑,露出⽩细整齐的牙齿,这一霎,凌厉尽去,所剩下的只是无限媚妩与女子的娇柔。季贵人打量着她,由不住心里喝了声彩,真个自愧不如。暗忖着: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称,真是名不虚传。不噤又使她想到,王爷意征她为妃的流言,一时间神情恍然,心里酸不溜丢的,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舂若⽔无精打彩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点头道:“你年岁像是比我还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吧!” 季贵人微微点了一下头:“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舂若⽔笑了笑,像是有气无力地说:“你刚才说,不是朱⾼煦把你抢来的,难道说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过来的?” “这…”季贵人缓缓点了一下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都答应的!” “那又为了什么?”舂若⽔睁大了眼睛,一只手支着⾝子,很奇怪地看着她。 季贵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问呢!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个王爷,并且早已有三四妾,难道你没想到,他只是对你一时新鲜,有一天玩腻了,就把你扔了,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你没有想过这些?” 季贵人的脸,变得黯然了。“也不是没想到过。”颇似伤感的她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命吧!” “命!什么意思?”舂若⽔盯着她:“这是你自己找的,怎么说是命呢!” “我…喜他!”季贵人绷了一下脸,露出脸上的一对酒窝儿:“在没过来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说了嘛…”季贵人低下了头,脸上讪讪的:“我喜他。”抬起头,她看着舂若⽔,脸上弥漫着甜甜的笑:“我觉得我很幸福,这就够了。今天我很快乐,我想一个人只要觉得自己快乐就够了,明天后天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舂若⽔轻叹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却临时呑在了肚里,想了想,她改变了一下话题“朱⾼煦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季贵人低下头嘤然作笑:“他是个风流、漂亮的王爷。” “还有呢?”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贵人笑咪咪地有些儿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对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他对你不好了呢?”舂若⽔声音里透着冷,就像她的脸一样,这一霎竟是不着丝毫笑容。 “那…”季贵人颇是诧异地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没什么,”舂若⽔微笑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难道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季贵人沉默着,摇了一下头,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许我会去死。不过…”她却又头摇道:“不会的,他不是个无情的人。” 说着她又叹了一声,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舂若⽔道:“我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只要王爷他对我好,我能常在他⾝边服侍他,这就够了,⾝分不⾝分,什么‘常在’、‘答应’、‘贵人’甚至于‘嫔妃’!这些⾝分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爷能对我好,不要抛弃我就够了!” (作者按:常在、答应、贵人、嫔妃皆为宮中女人封号,前三者位置但凭帝王喜爱,只要得到宠幸,皆可任意施封,数量并无限制,惟嫔妃却有一定名额限制,更有晋⾝正宮国⺟可能,故较慎重,以⾼煦言,便须请准⽗皇正式赐封才可,不能自己随便赐名认可。) 舂若⽔看着她冷冷一笑,摇头摇道:“你真是太痴了,只怕…”忽然她却又改口道: “算了,不谈这些了。”说时她站起来:向隔有纱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么时候了?” 季贵人转过⾝向着“铜漏”看了一眼:“子时还不到。怎么,你想走?” 舂若⽔摇头摇,又坐了下来,却听见院子里隐隐传来群⽝咆哮之声。 “啊!他们把狗撒出来了!” “哼!几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谁?” “我的好姐小!”季贵人安慰她道:“你还是忍着点吧,这些狗你不知有多厉害,是西蔵进贡来的獒⽝,咬着人死也不放,每回跟着王爷出去打猎,听说比豹子还凶呢!” 舂若⽔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的眼睛转向一旁的茶几,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来的那枚暗器“亮银钉”神⾊间不噤现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汉王⾼煦⾝边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自己也是过于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误打瞎闯地来到了这个院子,得到穗儿的掩护,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该不是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死活更自难料了。 犹记得方才仗剑手之际,对方阵营里一个黑面鹰眼汉子最是厉害,像是一个首脑人物。多数时候那汉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只不过出手两招,自己已挡受不住,这才兴出了逃走之意,这一枚暗器“亮银钉”不用说定是他赏与自己的了,这个人好厉害,再次见到他时,却要特别小心才是。 季贵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着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待着,等天亮了再说,反正他们谁也不会进来就是了。” 舂若⽔没有说话,方才一鼓作气,倒也不觉得肩伤疼痛,现在经过敷治静下以后反倒十分疼痛,此时此刻再叫她拿刀动剑与人厮杀,可真是万难了。她正为此费思,盘算着如何应对之策。 “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告诉我!”季贵人呐呐地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深更半夜的?” 舂若⽔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怔了一怔,冷冷地说:“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惊:“难道你…”“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最起码现在还不会!”说时她脸⾊深沉,像是很不⾼兴,眼睛里敛聚着一种无从发怈的忿怒。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汉王⾼煦。 季贵人吓了一跳,一时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半天她才讷讷地道:“杀…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念头?千万可别…”一边说一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那副样子简直像是要吓哭了,舂若⽔着实有些不忍,拉着她的手要她坐下来。 “别瞎想,我已经说了,不会杀他的,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才算是放了心,却为此,引发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舂姐小,我听见了一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说:“这几天,有好些⽇子我没看见王爷了,一直也没机会问,这个府里,有人传说,王爷他…” “他怎么样?” “他…”季贵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涩地嚅嚅道:“有人传说舂姐小与我家王爷就快要结亲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舂若⽔聆听之下,一时面⾊苍⽩,半天没说一句话,只是频频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来的?一口剑,一囊暗器飞刀,独闯王邸,打算见着了⾼煦,开门见山把话挑明了,倒要问问他是何居心?他若还有一分仁义,就当把⽗亲平安放回,观其人,当知其心,也让自个心里知道,即将委⾝的这个人究与禽兽又有何异? 何尝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只是冷静之后,却又万万不作此想。自己一条命可以不计,⽗⺟家人満门上下无数条命,却不能不顾。这便又一次向现实低下了头,心里的那个滋味,可真比⻩连还苦十分。 倔強不逞,之后而来的便是幽幽凄楚,断肠,到底是女孩儿家,又能強到哪里? 季贵人的几句话,像是一口锋利的刀,直直地揷进到她的心里,一时间兴起来彻骨的寒冷,无边愤恚、委屈,化作凄凄红泪,只是在眸子里打转,不经意夺眶直出,弄了脸。 “呀!”季贵人吓了一跳:“你…”舂若⽔拧⾝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纱垂幔的一排轩窗前,舂若⽔伫⾜深思,暂时不理会⾝后的季贵人。⾼挑的倩影,在婆娑复绚丽的贝灯的映村里,蛇也似地在地上动着。 她有満腹辛酸、痛楚、忿恚…却又不想在此时吐诉,季家姑娘已不再单纯,她已是今⽇⾼煦的小妾,犹自沉湎在宿命式的无边幻想里,无疑的,她纯洁、可爱却更是可怜。像是其他千百甚而数不清的无辜少女一样,一朝踏⼊君王家,便无异陷⾝于无边的洪流大海深渊,这其中又有几人是幸福快乐的?这么想着,可真有些不寒而栗。 “穗儿姑娘!”对着长窗,舂若⽔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辈子?” “这…”季贵人惑着道:“当然,我不明⽩你的意思…” 舂若⽔冷冷说道:“如果你想走,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忙逃出去,从此海阔天空,找个知心的人嫁了,一辈子都别再回来,你有这个胆子没有?” 季贵人吓了一跳:“不…”连连地摇着头向后面退着,也难怪,这个念头,她庒儿连想也没有想过。 舂若⽔忽地回过⾝来:“你不敢?还是…” “不…”季贵人说:“我不想走…为什么你要带我走?我不走,再说我也走不了…” 舂若⽔看着她,由不住苦笑道:“我竟是忘了,你和我一样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看来你也只好认命吧!” 季贵人见她无意強迫自己离开,这才略微释怀。只是她心里仍然还拴着老大的一个疙瘩,那就是有关王爷与眼前舂若⽔的婚事传说,刚才自己问了,却没有得到对方一字答复,可见并非全是无稽之言,定属有几分可以征信。 “难道会是真的?” “果真这位舂姐小成了王爷的新宠,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脑子里想着这些,季贵人的心极了。 像是各怀心事,四只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块,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她是个可怜的小女人,但她却深深地爱着朱⾼煦,眼前更无反悔,看来她全系心甘情愿,我是帮不上她什么忙了。看她情形,若非做作,她之爱朱⾼煦,纯系发自內心,却非全为一份荣华富贵,朱⾼煦尽管多行不义,却能赢得此女的一片真情,也属难能的了。只看他暗中对自己的卑鄙图谋,当知其心怀叵测。可怜的小女人,你固痴心万缕,终难免秋扇见捐,惨被遗弃了!” 这是舂若⽔的想法,由是目光所触及的这个女人,更见楚楚可怜,对于她,舂若⽔由衷地感到同情,只是又待如何! 可就应上了那句话了“泥菩萨过江,自⾝难保”如今是“火烧眉睫”第一个应拯救的是自己,却来关心顾及他人,真正本末倒置,对于自己尚能兼及的这一份仁心义气,舂若⽔诚然也难以自释。却是无可奈何,心里深深叹息一声,便把一双眸子改向悬有纱幔一排长窗看去。 四周环境,仿佛一下子俱都静了下来。偶尔兴起的夜风,算是惟一的例外,所带来的“沙沙”声息发自树帽、竹梢…“夜”是宁静的,此时此刻,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只是在宁静的外表之內,却包涵着许多凶险,以及看不见的无限杀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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