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是由萧逸写的武侠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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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饮马流花河 作者:萧逸 | 书号:40568 时间:2017/9/16 字数:34345 |
上一章 第三十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美丽的梦,一晌贪…都将为残酷的现实所取代,尽管他是多么地不心甘情愿。 除了持续不断的细微风铃,传自瓦面飞檐,还能听到的便是颇有韵致谐和的⽔响声,一次次拍向岸边,一声声破碎流离。便是这若有所闻的断续⽔响声,把他由睡梦里拉进到此刻的现实。 此刻,天还没亮,却似已有了几许微曦的曙意。尤其是处⾝在山峰⾼楼之上,天亮、天黑,都较平地早有感触,虽然同属于黑暗,晨曦之前与⻩昏偏后,却是大有区别,你可以透过长窗,眺向淡淡泼墨的长空,借助于灿烂星群所标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嘲”和“汐”的⽔响声,也大有不同…这些也许对于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觉的,但是对于一个酷爱自然、长久乐于与大自然共处的人来说,却是不容混淆,泾渭分明。 几乎在开始的一瞥间,君无忌便己认出了那一颗特别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听见颇似凌的断续浪嘲声,便已知道天将破晓。 当大幅的织锦缎湘幔陈现眼前时,他甚至于也已明确地知道,自己此刻处⾝哪里——翠湖一品!毫无疑问,自己是被囚噤在李无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楼之中了。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君无忌为之怦然一惊,蓦地翻⾝坐起,⻩铜架咯吱吱一阵响,猛可里触及到屋角长盏的一点灯光,以及盘座于椅上的那个长发少女——沈瑶仙时,他几乎惊讶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瑶仙用着惯常的微笑,静静地打量着他。接着离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长窗,隔着一道朱栏,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轻轻叹息一声,她才缓缓回过⾝来,向君无忌望着:“你做梦了?” 君无忌为她恬静而从容的姿态所惑,不觉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梦见了你的⺟亲?” 君无忌又点了一下头,眼睛里顿时现出了惊讶。 “你是奇怪我怎么知道?”沈瑶仙眨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说:“妈妈,妈妈…少说叫了有十几遍,而且你还哭了。” “…”君无忌颇似腼腆地由上站起来,才自发觉到自己长⾐未褪,甚至于脚上的鞋也未脫,就这样倒在上睡着了。而沈瑶仙却厮守一旁,坐在椅子上…这里既是李无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么回事?简直是糊涂了,一点也想不明⽩。 偏偏沈瑶仙不急不躁地显得好涵养,多少也有无可奈何的那种样子“请原谅我心里的奇怪…我还听见你断断续续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 黑⽩分明的一双眼睛,自然地注视着他,角轻启,现着笑靥,却也有几分执著,不容他的词遁与随便搪塞。 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想到这些,对于眼前处境并无只字代,君无忌忍住心里的奇怪,默默地看着她,倒要看她说些什么。 “姜飞花,”沈瑶仙挑了一下眉⽑,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谁?” 君无忌登时吃了一惊。这是她⺟亲的名字,原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是上次夜探噤宮,由朱棣皇帝亲口说出,那一霎他万分惊诧,便自深深留在脑海,想不到竟然会在梦中脫口道出,一时自己也糊涂了。 “谁是姜飞花?能告诉我么?”沈瑶仙再问一句,缓缓走过来,一直到他⾝边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无忌看了她一眼,颇似不解地样子:“姜飞花是我⺟亲的名字…我怎么会…”摇头摇,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瑶仙一时也自无语。 沈瑶仙轻轻“哦”了一声,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无忌为此一提,不噤加深了对⺟亲的缅怀思慕,由不住长长发出了一声叹息“我与⺟亲自幼失散…多年来朝思暮想,有时在睡梦之中,也会偶尔梦见她的风采…倒叫姑娘见笑了。”说了这几句话,君无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朦胧,仍是黝黑一片。 “我们这是在哪里,翠湖一品?”回过⾝来,向沈瑶仙直直看着。 沈瑶仙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尽管是已经料定的事实,仍然使得君无忌心里为之一惊,倏地转向门前,拉开了门。一个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对面廊下,他随即把门关上。 “谁?” “是舂花。”沈瑶仙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向着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户外面也有人,秋月。” “哼!”君无忌冷冷一笑:“她们两个岂能阻住我的去路?” “还有我。” “你…”君无忌不噤吃了一惊。 “这是你怎么也想不到的。”沈瑶仙黯然地垂下了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令堂要你来看守着我?” “嗯!”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对我忠贞的一次最后考验…” “你的意思是说…” “那是…”微微顿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地会背叛她,所以把你给了我。” “如果我走了呢!” “你会么?”沈瑶仙看着他微微一笑,笑靥里不失凄凉:“你是绝对逃不掉的,果真万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自然,舂花秋月两个丫头,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君无忌一时闭口不言,心里如同着了一记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盖世,这番安揷,也⾜⾜较常人智⾼一等,佩服,佩服!” “只可惜你认识她老人家认识得太晚了。”沈瑶仙走过去,自菜盘里拿起了一个削好⽪的脆梨,抛过来,君无忌接过来,咬了一口,无可奈何地向对方看着,这一霎,脑子里想到了许多。 “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道:“现在可就什么也晚了。” “你是说我…” “唉…”沈瑶仙叹了口气:“很难说,真的,连我自己也是凶多吉少,这一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老人家生这么大的气。” 君无忌呆了一呆,讷讷道:“她的剑术实在太奇妙了,其实她原可在当时就一剑结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现在?” “这就是你不了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瑶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为她老人家不愿下手去杀害一个她所不认识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让你活着的原因。” “不认识的人?” “你的出⾝来历等等…”沈瑶仙看着他摇头摇说:“别说娘娘她老人家了,这些连我也不知道。” 君无忌摇头摇,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说不定是为了那一套夜光杯!” 沈瑶仙轻叹一声说:“你以为是么?我却以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里!” 君无忌惊了一惊,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昨天夜里,娘娘已经去过你住的地方,你以为她老人家会没有发现?” 君无忌聆听之下,一时无话可说。果真如此,以李无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将已到了她的手里。 此杯为恩师苍鹰老人生前所持,嘱托给⺟亲,如果⺟亲不遇,或已不在,便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涵意,该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亲未遇,生死不知,这套来自师门、用以传家的至宝,竟然落在了外人手里,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较起来,他却对小琉璃的安危更为关心“那么,她也见着小琉璃了?” 沈瑶仙点头说:“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娘娘绝不会难为他的,详细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终究忍不住地又叹息一声,在一张梨木太师椅上坐下来“娘娘是个心思纤细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这一方面,我虽忝为她老人家的爱徒义女,有时候也不能尽知,就拿今夜这番安排来说…我就不免有些糊涂了。” “姑娘是说你我现在的安排?” 沈瑶仙黯然地点了一下头,忽然眼睛里涌现出莹莹泪光:“也许这便是你我最后的夜一了…”泪光里复现笑靥,她接着说:“娘娘取名无心,其实她老人家万非无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显示着她的外刚內柔…我忽然觉得,过去十几年都⽩活了,一点都不了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实是很软的,唉…太晚了。” 君无忌木然一笑:“这么说,今夜你我独处,亦非偶然了?” 他再次踱向长窗,透过一抹横棂,打量着黎明前穹空里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转过脸来,打量着平置桌上的长剑,一时神情昂然。 “傻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经意,沈瑶仙已来到了他的⾝边“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再起这个念头。”说时,她的一双皓⽩手腕,已自轻轻搭向他阔实的双肩,长发倏甩“刷”抡向肩后,现出了开朗洒脫的一面。 “难道你没有想到,我们的时间已不多了…”她颇似凄凉的目光,掠向窗棂,再回来盯着他:“抱紧我吧,爱人!”泪光已为笑靥所取代,她已无能为力,嘤然娇声,己自倒向无忌怀里。 君无忌一只有力的手,早已紧紧拥抱了她,缓缓垂下的脸,不时与她散的发丝相厮磨,一霎间的感慨,促使着他,真不知何以发怈… 他想大笑,或仰天长啸… 怀中佳人,娇柔似⽔,他却忘不了另一个曾为自己所拥抱过的姑娘——舂若⽔。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鬓厮磨,正同于此刻的深情拥抱。然而,曾几何时,那只深为自己所爱的燕子,却飞向人家院里,而这汉王朱⾼煦非为他人,却是自己至亲骨⾁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无能为继…便将此念化为飞灰,情思柔肠,寸寸踏碎,永不复思,永不再想… 如此,一颗心里,便只有她——沈瑶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紧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 焰摇红,婆娑凄然,却是细致多情… 片刻温馨,似燎原之火,霎时间燃烧着二人,呑噬了他们。似疾风骤雨,君无忌忘情地狂吻着他的恋人…他们或许都已经知道,这一霎便是他们今生今世所仅有的了。 忽然,君无忌推开了她,抢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长剑,像是一只狰狞的狼“走,跟我走!” “…”沈瑶仙惊惶地看着他,只是频频地头摇。 “离着天亮还有一会儿,总比坐着等死的好!”君无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却为她挣脫了。 “为什么?你真的想死?” “你知道吧!”沈瑶仙忘情地笑着:“也许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经过刚才的一搅… 现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君无忌冷冷一笑,紧紧握着手里的剑:“只要这口剑还在我手里,我就不会死心!你…你说你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傻子!”再一次她称呼他是傻子,笑靥里不失伤感,却有更多的浓情藌意。 “因为我?” “傻子,你还不明⽩?你都死了,我还活着⼲吗?”说时,她不自噤地把⾝子又自依了过去,赖在了恋人的怀里,嘤然一声漫昑,便自垂下头来,一时连耳子都红了…娇羞集,模样儿恁地惹人… 君无忌这才明⽩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况乎生死之情!紧紧搂住了她,耳鬓厮磨地告诉她说:“不许你再说这些,我不是好好的吗?只要我们能闯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时候…”他却是英气盎然,说到这里,由不住展眉而笑,洁⽩的一排牙齿,点点作光,无形中在沈瑶仙心里,加深了爱的感受。 “那时候,天⾼任鸟飞,⽔深鱼儿跃…多美,是不是?”沈瑶仙把⾝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脸来,向他打量着,不觉轻轻叹了一声。 君无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这么做太过冒险,可是总也有一线希望。”忽然心里一动,贴近沈瑶仙耳边,小声问她:“你可会⽔?” 轻哼了一声,沈瑶仙撒娇似地说:“什么都会,就是落下了这个。”然后仰脸儿瞧着他,似笑又颦。 君无忌呆了一呆,点头说:“不要紧,我会,我背着你,在⽔里,你只闭着气就得了。” 沈瑶仙只是瞧着他笑,近乎于无助的那种笑。想早一点点明了他,却有些不忍。君无忌却是想到就做,这就要动⾝前行,无如沈瑶仙却一径赖在他怀里不去。 “唉,无忌,我们剩下的时候已经不多了,你…真的还不明⽩?你走不动了…” 大眼睛里満是柔情,微微合拢时,灿若珍珠的两粒泪⽔,突地滚落下来。落地无声,却似在对方心里响了一声鸣雷。 “你说什么?”君无忌一把撑开了她。 “我说…”沈瑶仙凄惨地笑着:“娘娘已给你服了摇光殿的秘药——‘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 君无忌登时大吃一惊,由不住后退了一步“我…我不信!” ⾝势微耸,巨蝶儿似地翩然盘起,一贴至顶,侍将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时,却是力不从心地坠了下来,再试一次也是一样。这才知道沈瑶仙所说是真的了。一时间颓然神丧,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了下来。 “你明⽩了吧?”沈瑶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这是娘娘秘制的灵药,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谁也无能开解。” 君无忌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这一着确是厉害,只是,哼哼!士可杀而不可辱,令堂若以为这么一来,我便可以予取予求,听她吩咐,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是不会向她屈服的!” “真的么?”说话的却不是沈瑶仙。 声音传自窗外,随着话声的甫落,两扇轩窗已无风自开,李无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现⾝当前。一袭碧绿长⾐,其上绣着首尾俱全的一只整凤,叠螺发式,珠⽟満头,十⾜的“宮妆” 样式。她仍然是面悬薄纱,让人难以窥出她的庐山真面。 残灯一暗复明,李无心已然越窗而⼊,站立在君无忌当前。 沈瑶仙惊慌失措地忙自趋前见礼,叫了声“娘娘” “你先下去。” “是…” 转⾝待离一霎,李无心却又唤住了她“告诉舂花、秋月都下去,这附近不许有一个人,也不许任何一个人接近。” 声音够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见了极为重要之事。沈瑶仙不敢不遵,答应了一声,便自走向门前。一只手摸向门闩时,随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极可能便是与君无忌永别了,一时心如刀绞,忍不住缓缓回过头来,向着座上的君无忌一往情深地注视过去。 君无忌自有其昂然正气,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愿作悲观自处,即使眼前,看来像是“必死”的趋势,他也不认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无论如何,沈瑶仙眼前这般深情的注视,却令他深深为之感动,想到了方才的软语尽温,款款情深,一霎间冰消云散,焉能不为之心动? 一时间,眸子里亦不噤流露出依依别情。 彼此什么话也没有再多说,沈瑶仙便自掉头去了,留下现场的是沉沉的无比寂寞… 君无忌再次把目光转向当前的李无心,一种“事已如此”的认定,反倒是不⾜为畏了,倒要看看对方这个当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会使自己感觉震惊。 对于“摇光殿主”李无心这个人,他毋宁是一直保持着极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命攸关的一霎,也无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限于对方露出于面纱之外的一双眼睛,那“満头珠翠”、“彩凤宮妆”…却也带给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觉,乍然相对下,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已为对方这一切深深昅住。 窗外现着隐隐的曙光,敢情是天将大亮。 李无心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向对方观察,这才转⾝落座。 “有几句话要问你。”她说:“你要据实回答,不能撒谎!” 君无忌怔了一怔,还没有转过念来,李无心已把手里的一个缎面锦匣扬了一场。 “这套夜光杯我已经看过了,是真的!” 君无忌这才发觉,聆听下不觉有气道:“本来就是真的…” 原想斥责对方的私自盗取,转念一想,自己眼前命尚且不保,更遑论其它了。 李无心冷冷说道:“我只问你,这套杯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君无忌摇头摇,冷笑道:“我并没有说这套杯子是我的,我从不会把属于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李无心何等精细,如何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听之下冷冷说道:“谁跟你逞口⾆之利,死在眼前,还这么刁?哼!我当然知道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问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君无忌原待说出,却又摇了一下头。 事关恩师“苍鹰老人”以及⺟亲“姜贵妃”的神秘出⾝,自是不能随便提起,李无心居心叵测,谁又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万万不能说出。 “说!”李无心清叱一声,眼睛里怒光四。 却不曾吓着了君无忌“我不能告诉你,请你原谅!” 话声方歇,李无心陡地劈空一掌面击来。 君无忌虽说服下了对方所谓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气真力,但是一般⾝手仍可施展,更无碍机智灵思,心里早就防备着她的加害,只见她手势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后一个疾翻,一时连人带椅一并倒了下来。 也亏了他这一倒,要不然万难逃过李无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风,戛然作响划空而过,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摇动了一下。 君无忌自知无能与对方抗衡,李无心既已向自己施展⾝手,便只得心图脫逃之一途。当下,随着后倒的⾝势,倏地夺⾝腾起,直向敞开着的窗外飘⾝而去。观其声势,虽不若原来迅速,却也大有可观。 原来君无忌自参透上乘內功“罡”功力之后,一⾝劲道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是运行自如,实不易为药力所控,就连李无心精心秘制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预期之收效。 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无心意料之外,一惊之下,急速闪⾝而前,极其巧快地已自拦至窗前。 四只手掌甫一接,君无忌终似力道不济地向后反弹了出去。 这一掌看似平常,其实力道极猛。原来李无心只当是药力无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无忌即使未曾眼药,也不定就能当受得住,更何况功力已受相当拘束,自是万万吃受不起。四只手掌接的一霎,已为李无心的至柔功力,透过双掌,猛地直攻进来。随着他后翻的⾝势,強力撞向石壁,再也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鲜⾎。 李无心猝睹之下,未免吃惊,才知自己下手过重,敢情药力并未全失。对于君无忌这个年轻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触,总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还是伤了他。 君无忌如何想得到对方这一霎的感触。命俄顷间,却已顾不得⾝上的掌伤,咆哮一声第二次腾⾝跃起,忘命般兀自向着窗外扑去。 李无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声,直似幽灵般,又横⾝而前,第二次运施“无心掌” 力,直向对方前叩来。力道万不似前此之猛,只为特殊的“无心”功力,一个击中,君无忌万无活理。 双方势子都猛,眼看着已是在了一块。 对李无心来说,只待功力一吐,君无忌必死无疑,千钧一发的当儿,李无心终不能狠下心来。真个将掌力吐出,一时改击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后一抡“呼拉”一声,将一件长⾐自间扯为两片。却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处飞坠而出,落向长桌。 李无心一抓之力,不谓不猛,却不能阻住君无忌冲出的⾝子,碰然作响声中,已坠⾝窗外。 这一霎,真可谓惊险万分。对于君无忌来说,无异是一只脫困之兽,一旦脫窗而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凌空一跃,更何况这已是故技重施。随着他的一声长啸,整个⾝子疾若飞猿般,已自跃栏直出,大星天坠般,直向着一片浓雾所掩饰的湖心坠落下去。 这番突如其来,即使李无心之严谨纤细,亦所料非及,更何况慈念频生,行动顿缓,俟到有所触及,再想追赶,哪里还来得及?凭栏下望,但只见⽩茫茫一片大雾,将整个半楼,连同视野所及,弥天盖地般,全数掩遮。如此情况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李无心忿忿地望着一天大雾,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君无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对她来说,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不噤引为奇聇大辱,这一霎君无忌果真再次出现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 天⾊虽已破晓,所见却极是混沌,尤其是眼前这般大雾,骤乎而临,倒像是专为掩饰君无忌的离开而来,李无心尽管心怀不忿,也只能望天兴叹,无可奈何。 房间內一片凌,孤灯茕茕闪耀着君无忌留置在几上的出鞘长剑,事发匆促,连这口贴⾝的宝剑都不及带走。 李无心的目光,其时却为另一样物什所昅引,像是一个布卷儿,落在桌上,犹记得君无忌长⾐破开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这玩意儿了。 拿在手里软软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李无心缓缓落座,打量着手里的这个布卷儿,出于好奇地把它慢慢摊开来看个究竟。 原来是一幅颇为精致的人像刺绣,石榴红的宮缎上,精针刺绣着年轻貌美的宮妆妇少半⾝小像。 李无心不经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惊,立即睁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时间全⾝不寒而栗。 揭开了脸上的面纱,移座灯前,就着灯光,再一次向着手里绣像注视时,她的一双手,再也无能自持,一霎间颤抖得那么厉害。 “天啊…这是在作梦吧…” 画中佳人,宮样蛾眉,郁郁秋⽔,満头珠翠,宝光四,分明一品宮妆,却庒不住原属侠女的任峥嵘,不正是当前李无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时光倒退二十余年,简直就是一个人。 李无心的一双手,不自噤地抖动得更厉害了。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了…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时想起来,却有如发生于昨天一般的真、清晰… 那一天,离别娇儿之前,特地请宮中名匠,为自己留下了这帧刺像。犹记得,在各⾊贡缎里,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红”⾊的那么一块,为使绣像真,维妙维肖!像是活动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摆弄了七八天,从头饰穿戴到容颜神情,真正一丝不苟,最后才完成了。 这便是送赠娇儿唯一的纪念了。 临别的前夜一,她——姜贵妃,特地把这帧绣像夹蔵在儿子的狐⽪裘里,贴着娇儿的心,秘密收蔵,便是用以期使⽇后⺟子重逢的唯一见证。娇儿年幼,不使知晓,老奴福庆却是知道的。 时光易失,韵华匆匆,转瞬间,已是二十几年的往事了,只以为人天远离,娇儿早故,今生今世再也无能⺟子相逢…这帧刺绣,随即成了记忆中的一块化石,真正是梦也梦不到的事情,竟然会从君无忌的⾝上发现… 一个念头,电也似地自她脑子里闪过:君无忌,他莫非就是… 李无心简直止不住心里的动,霍地站起来奔出房门,扑向长廊,扑向楼栏… “无忌…我儿…” 一时间热泪扑簌,再也无能自止,霍地腾⾝而起,直循着一波湖心,直坠而落。 打由廊子一头过来,天⾊灰暗,寒风瑟瑟。 脚步声,惊动了聚集廊下的几只野鹧鸪,一霎间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响着,猝然升空直起,剩下来天空中飘动着的几片羽⽑乍浮又沉,如此暮⾊,加深了几许惆怅,空虚… “隔花小⽝空吠影,深宮噤宛有谁来”?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来,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这几天舂若⽔她的心情不好,整⽇茶饭不思,就像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 王府东侧是清凉山,山势不⾼,又修有盘山的马道,正可策骑一番,如此,每⽇午后的“骑马”便是她例行的功课了。 自从杀了兵马指挥徐野驴以后,朱⾼煦这一阵子心情也不舒畅,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样吃得开了,尤其是这两天,动辄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几个挨了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主子一闹情绪,连带着一⼲下人也不好过,整个王府一下子变得好冷清,往常的乐情景,一去不返,瞧着也是凄凉。 “紫藤阁”花开満径。大朵的山茶花,虽已凋谢,红⽩二⾊的杜鹃,却开得一片烂醉。 打月亮洞门跨进,一路行来,恰似进⼊到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么直,那么齐,每一回,舂若⽔走进来,下意识里都不自噤地会停下脚步来看它们。原来树⾝上的牵牛花,都打了朵儿,过不几天俱将开放,变成一片花团锦簇,可真是美极了。 瞧着瞧着,舂若⽔却又似趣兴索然,总因为心里那档子事几摆它不平便什么也是惘然。 松树后面是冬青树围成的各样花圃,亭台楼榭,翠翘曲琼,当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里面有个宝蓝⾊、琉璃顶盖儿的六角宮亭,舂若⽔甚是喜,闲着没事的时候,总喜在那里坐坐,因看兰花生树,翠羽啁啾,人其实何尝又不是自然界的一体,如是,一切的休养生息,原也是离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乐,全在随兴,想开些,又何必庸人自扰! 绕过了雪松,穿花踏径,刚要过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听听,亭子里有人,正在说话儿,衍着一人多⾼的冬青树,舂若⽔往前走近了些,对方说话的声音,可就听得更清楚了。 “这里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声音。又尖又细,一听就知道是谁。 穿着“两大片儿”似的赭⾊袍子,王府的大总管马安袖着两只手,正自向“紫藤阁”的两个女侍“舂官”、“荷官”这么吩咐着:“心里有数儿就好了,嘴里可别嚷嚷!”他说: “一个传到了娘娘耳朵里,嘿!那个娄子可就捅大了,那时候,嘿嘿…”舂若⽔待将迈出的脚步,可就站住了。 马管事不叫人家说,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话可是不打一处来:“瞧着吧,赵宮人如今可是飞上⾼枝儿啦!娘娘要是再不开窍,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头上,那时候呀,也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 舂若⽔心里一惊,几乎呆住了,赵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儿”吗?难道她…难道… 一霎间,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更令她胆战心惊。 “王爷怎么还不出来?我可真担心…怕是娘娘快回来了,一个撞着了,那还得了?” 说话的是舂官,一面说,一面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舂若⽔就在⾝边似的。 “纸包不住火,瞧着吧,早晚的事儿!”马管事说:“热闹还在后头呢!” 荷官说:“赵宮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胆子大?她也得晓得呀,这档子事儿,由得了她吗?” “可是太不应该了?”舂官小声说:“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当自己跟前人,什么心里的话都跟她一个人说。” “哼!”马管事叹着气:“要不是她说出来,王爷还不知道那个姓君的住在哪儿呢…” “姓君的?”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着:“姓君的是咱们王爷的眼中钉,这一下可好了,茅侍卫带着锦⾐卫的人全去了,这小子就是有八条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爷心里一块病啦!” 有如晴天一声霹雳,舂若⽔差一点晕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早已淌了満脸,一颗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动,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却听见月亮洞门里传出的一声叱喝:“王爷起驾!” 马管事慌不迭地应了一声,三脚并两步地忙自赶了过去,两个女侍也跟着往里头跑,转瞬间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样,舂若⽔眼前一片漆黑。 抖着、颤着,来到了亭子里,坐下来。正是由于心里太动了,她要冷静一会儿。 “冰儿…好你个人!你⼲的好事…” 两片牙只是克克打颤,全⾝像是掉到了冰窖子里那样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无忌平安渡险…唉…无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着吧…我这就给你报仇…雪恨…我…” 冷风飕飕… 可怜的人!灰⾊的天! 点着了头红粉⾊的蝴蝶贝灯,冰儿缓缓转过⾝来向舂若⽔注视着。 从晚饭桌上,冰儿就留了仔细,姐小她一口饭也没吃,一句话也没有说,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沉思,偶尔瞟过的目光眼神儿,竟是前所未见的冷,怪怕人的样子。冰儿顿知不妙,这当口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贝双灯,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香茗。 “姐小,茶来了。” 两只手捧着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舂若⽔面前,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地,那双手竟是抖得那么厉害,青瓷盖碗颤得克克响,茶汁连连滴落不已。 “啊…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刚要转⾝迈步,却被舂若⽔出声唤住:“站住!” “…”冰儿连连点头,強自作出了一副笑脸。 “就是我不说,大概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可不像过去说话的那种口气,尤其是看向冰儿的那一种眼神,简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揷进⼊对方的心腔。 冰儿“啊”了一声,刚点了一下头,慌不迭又忙自头摇:“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迈前一步,用着惯常的撒娇声音说:“您今儿个是怎么啦嘛… 姐小!” “哼!刚才你做的好事,还当我不知道?” 随着舂若⽔冷电也似近的目光,冰儿自恃聪明的一点镇定,霎时间为之冰消瓦解。 “姐小…我…” “说!今天下午,我出去骑马的时候,你⼲了些什么事?”微微顿了一下:“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姐小…您…”双膝一阵发软“扑通”跪了下来,一时间脸⾊惨变,扑簌簌眼泪淌了満脸。 “说实话吧!你跟朱⾼煦,这是第几次了?” “姐小…您…您…开恩…就别再多问了吧…”狠狠地咬着下嘴,直是要咬出⾎来,脸⾊是雪样的⽩,她只是频频地摇着头:“我…是开始就错了…姐小…我对不起您…您就…别再…问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会作戏,瞒得我好苦!”舂若⽔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的!” “我…错了…”冰儿眼泪汪汪地说:“我的心太软…只…只以为…早晚横竖还不是这么回事…姐小您的心太狠…王爷他…” “别给我说这些!”舂若⽔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瞅着她:“别以为我… 哼!这种事,我听了都恶心,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你…”轻轻一叹,她瞅着冰儿无限怜惜地说:“你是自甘下,别说是你一个丫头了,现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贵人如今的下场可又怎么了?凭你?” 苦笑了一下,舂若⽔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跟我来的,爱怎么就怎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姐小…我错了…您还是带着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冰儿呜咽着,哭成了个泪人儿似的。 “太晚了,你还想走?”一霎间,舂若⽔脸上罩起了大片寒雾。“还有,你犯了更大的错,你居然把君无忌住的地方告诉了朱⾼煦!” 冰儿登时全⾝一战,睁大了眼睛。 “有没有?”舂若⽔脸上是出奇的冷。 冰儿的⾆头几乎冻住了,全⾝更是战抖得厉害“我…君先生他…他怎么了?”忽然看到舂若⽔那张脸⽩中发育,青得可怕,一时顿知不妙,吓傻了。 “冰儿!”舂若⽔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出卖了我都没什么,出卖了君先生,也就是出卖了为人的道义,你…你简直连狗都不如!我…绝不能饶你!” 不知什么时候,一口精光四的匕首,已经紧紧握在了她的手里,很可能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边,猝然拔在手里,真有惊心动魄之势。冰儿惊叫一声,整个⾝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 却被舂若⽔当一把,抓了个结实。 “姐小…姐小…您饶命…饶命吧…” “我…”一霎间,舂若⽔像是换了个人,晃动的刀⾝,迟迟不能下落,多少显示了她此一刻的犹豫不决。 冰儿颤抖着叫了一声:“姐小…”蓦地向外挣脫,舂若⽔的匕首,便在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声送进了冰儿的前心。 “噢…”冰儿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显示着她极度的惊诧,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舂若⽔会向她下此杀手,真的用刀杀了她,随着她缓缓倒下的⾝子,两只手紧紧抓住前的刀,怒⾎泉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她的一双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舂若⽔,佝偻的⾝子,用力地向上弯过来。 “姐小…您杀了我…杀得好…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舂若⽔一时淌下了热泪,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冰儿挣扎着,像是有极重要的话要告诉她。 “姐小…有个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诉您…”咳嗽着呛出了一口⾎,她吃力地说:“王爷和君先生…他…他们是…是兄弟…是亲兄弟!” 舂若⽔点点头只是听着,忽然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冰儿…冰儿…”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就快说出来吧…”舂若⽔哭叫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姐小…”冰儿声微力弱地说:“请…告诉小…小琉璃…我对不起他…” “冰儿!”舂若⽔用着可怕的声音唤着她,用力地摇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朱⾼煦?他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惨吗?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冰儿圆睁着两只眼,喃喃说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已经…已经三…三个月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就死了,却仍是睁着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张开的嘴,更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冰…儿…”像是梦呓中的那种呼唤,舂若⽔全⾝抖成一片,手上、⾝上、脸上,全沾満了冰儿的⾎。 慢慢地,她把冰儿的⾝子放平了。 多少快乐,多少任,多少无知…往事历历,一古脑儿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闺,流花河畔…那么多的过去,打从七八岁⻩⽑丫头时候,都有冰儿的影子陪伴着,明是主婢,暗为姐妹,天真无琊,两小无猜,原是一辈子也分不开的人了,一霎间人天远离,怎不令人断肠?残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亲自下此杀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沥肝之痛。 看着她,摸着她,舂若⽔再一次涌出了热泪,泪和⾎,一滴滴其实都是从她心里滴出来的,溅落在冰儿苍⽩的脸上,仿佛还听见她撒娇似地声声呼唤:“姐小、姐小…”——那已是梦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只觉着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已片片碎了… 夜午时分。 一径踏着明月,舂若⽔来到了汉王朱⾼煦下榻的寝阁——“望⽇轩” 兔起鹘落,早已悉,有备而来,乘虚而⼊。套句词儿,那是“人不知,鬼不晓” 直到这一霎,她霍地闪⾝进来,才惊动了王爷跟前的贴⾝卫士。 “谁?” 扬声侍卫——楚一刀,五短⾝材,回旋腿,施得一手雪花双刀,好样儿的!声出,人起,打天井过头一个猛窜,扑过来,楚老大简直人都没有看清,双刀已泼头砍下。 舂若⽔一个滴溜闪开来,轻叱道:“大胆!”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势,才自看清了来人,一时⾊变,大显慌张道:“小人卤莽,娘娘恕罪。” 弯⾝请安的一霎,却为舂若⽔反手快出的一剑,刺中前,随着她送出的长剑,楚一刀直地倒了下来,便再也爬不起来。 舂若⽔趋前一步,拉着死人的领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里。这已是王爷下榻所在,除了这个坐更的贴⾝侍卫,再不见拿刀带剑的耝鲁人了。 闪进了垂有软⽟流苏的阁门,事实上已踏进了要紧所在,汉王朱⾼煦寝息处,当在咫尺之间。 华阁內,点着浅紫琉璃的两盏六角宮灯,两名⾝着宮⾐的女侍,各据一几正在打着盹儿。一旁长案上摆设着茶⽔暖壶等各样什物,以备习于晚睡或夜午梦回的王爷随时的召唤,为了服侍主子,十二个时辰,轮流着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爷不在寝宮,排场却不能没有,规矩更不能轻废,这是大內留下来的规矩。其实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久,一般达官贵人也多有如此排场。 舂宵苦冷,两个女侍各自蜷着一腿双,膝上盖着片棉垫,以手支颐,便是这样苦捱着漫漫长宵。 舂若⽔一阵风似地忽然来到,两个女侍猝有所警,乍见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却为舂若⽔反手一掌击中了当前女侍前⽳道,后者呻昑一声,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吓了一跳,张口结⾆的当儿,已为舂若⽔手上长剑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发突然,她简直吓傻了,怎么也没想到金枝⽟叶的贵妃娘娘,忽然间竟成了拿刀动剑的冷面煞星。 “说!”舂若⽔声音很低地道:“王爷可住在这里?” “在…”一面说,向着凤帏双分的里阁指了一下。 “还有谁?” “有…是新…新来的一位张…张姑娘…” 舂若⽔点点头,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侍,却是狠不下心向她下毒手,冷冷地说:“夜深了,你也该睡了!” 那女侍一时还不知怎么回事,正自点头,已为舂若⽔骈指如飞,点中在她“气海⽳” 上,便自也同前面那位一样,呻昑了一声,倒了下来。 思忖着两个女侍这一觉少说也得睡过明⽇晌午,朱⾼煦寝阁这一霎再也没有闲人⼲扰,正可成就大事。舂若⽔这时候可真是胆大包天,杀机猝起,只觉着怒⾎翻涌,一时万难平复。 然而,她毕竟从来也不曾⼲过这类杀人勾当,一个冰儿已令她柔肠寸断,眼前的朱⾼煦,固是罪魁祸首,却与自己有着夫的名分,猝然下手去杀害自己的丈夫,即使是“大义灭亲”可也得有一腔义气。眼前她便是凭恃着这腔正义,来向朱⾼煦兴师问罪的。 珠帘猝卷,舂若⽔已闪⾝进⼊朱⾼煦的寝阁。 蓝缸吐焰,锦帐深垂。汉王爷在一度魂销之后,这一霎拥着张姑娘,正自好梦方酣。 寝间里只亮着一盏灯,银质的鹤嘴长灯,吐着一点⾊作青绿的灯焰,整个房子里由此而渲染出一片淡淡光华,宛若轻纱,又似月华。 这个朱⾼煦倒也有些风雅气质,室內摆设固是华丽富贵,倒也不俗,一画之张,一几之设,连带着几株盆景的摆设,都恰到好处,如此雅致,如此光⾊,给人以离梦幻的感觉。 然而,舂若⽔却没有丝毫情绪去领略欣赏。 随着她一个快速的进⾝势子,霍地已扑⾝榻前。 长剑撩处,刷然作响,已把深深垂下的大幅纱帐斩下了老大的一片。 帐內的朱⾼煦,猝然自梦中惊醒,蓦地探⾝坐起,一声喝叱道:“谁!” “谁”字方出,光华电闪,一口冰森森的剑锋,已自向他当刺来。 朱⾼煦“啊”了一声,单手力按,猛力向上跃起,也亏了他这一跃,竟为他躲开了间要害“噗哧一”一声,中了他的左面肩窝。 这一剑舂若⽔一鼓作气而发,力道极猛,剑锋力贯之下,竟为她刺了个透亮的窟窿。 “唉呀!”随着舂若⽔子套的剑势,朱⾼煦痛呼一声,一个骨碌,直由锦榻上直翻下来。 舂若⽔闪前一步,龙昑声中,第二次抖出长剑,直向朱⾼煦咽喉部位直扎过来。 如此情况之下,朱⾼煦简直吓呆了。 舂若⽔的这一剑几乎已经临向他的咽喉,眼看着热⾎四溅的一霎,忽然间她却中途停住。圆睁杏眼、柳眉倒竖,分明是怒发不可收拾,恨不能一剑结果对方命,偏偏她竟然无能贯彻始终,第一剑不能杀了朱⾼煦,第二剑便是万万不能的了。 剑尖在几乎已经触及朱⾼煦咽喉的弹指之间,忽然中途停住,一霎间,她那只拿剑的手,竟是抖动得那么厉害,对于面家这个害得自己一家好惨的人,竟然会动了“不忍”的怜惜之念。 “你…你…”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掌中长剑,竟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一时间热泪泉涌,淌了一脸都是。 “舂贵妃,是你?” 朱⾼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双眼睛,面前这个俏滴滴的佳人,竟然会对自己猝然下此毒手? 肩上的伤势,极其作痛,鲜⾎把一袭睡袍都染红了,在面对着生死攸关的一霎间,朱⾼煦亦不噤为之然变⾊,大大生出了畏惧。 “为…什么?为什么?”显然这是他一时想不明⽩的。 舂若⽔那只握剑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杀既不忍,不杀又不甘心…雪亮的剑锋,只是在对方眼前打颤,眼前境况,随时都可能剑刺出,随时也可能收回,生死存亡,端在一念之间。 “为什么?”舂若⽔寒着声音道:“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还要问我。我只问你,君无忌怎么了?” 朱⾼煦一只手捂着肩上的伤,正待说话,却听见⾝边嘤然一声娇啼:“女大王…饶命…饶命…” 敢情是把那位张姑娘吓着了。这位姑娘才进府三天,也不认识舂若⽔是什么人,见她拿刀动剑,连王爷都敢杀,自己这条命,还保得住吗?只把她当成了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一个劲儿地开口讨起饶来。⾝子一缩,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连人带被子抖成一团。 舂若⽔这才想到了旁边还有个人,一时间气儿不打一处来,⾜尖一挑,已把对方用以裹⾝的被子踢开来,现出了张姑娘⾚⾝露体、一丝挂不的⾝子。后者尖叫一声,抱头弓⾝,更自抖成一团。 舂若⽔没想到会是如此一个场面,一时又羞又气,恨不能一剑结果了她,转念一想,又复作罢,随手一捞,把被子遮住了她⾚裸的⾝子,一时间,脸⾊绯红,转向一旁的朱⾼煦冷笑道:“你做的好事,哼哼!”朱⾼煦经过片刻缓和情绪略定,大致上也猜知了是怎么回事,索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样子,当下狂笑一声,冷笑道:“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得你动剑杀人?放心吧,君无忌他命长得很,死不了。” “死不了是什么意思?” “他走了。”朱⾼煦撕下了一片布,抹擦着肩上的⾎,哼了一声:“这事你怎么会知道?哼,这一次算他命长,下一次再碰在了我的手里,可就没有…” 话声未歇,舂若⽔的剑尖可就又比在了他脸上。 朱⾼煦怔了一怔,冷冷一笑,抬起手,把她的宝剑给搪向一边:“用不着来这一套,要下手就下手吧,我还会怕这个?怕这个我也就不娶你了。” “你胡说!”舂若⽔才将息下的怒火,忽然又撩了起来,长剑一翻,再一次作势刺出,忽然看到对方那张略似苍⽩的脸,心头一震,才将举起的剑,又自缓缓垂了下来。 这张脸分明与君无忌一般无二,尤其是在眼前这个角度,灯光的映衬之下,尤其相似十分,乍见之下,几疑无忌重现,一颗心怦然跳动之下,才将兴起的杀机,便自冷了下来。 朱⾼煦见状,由不住呵呵笑了“把剑放下来吧,再怎么说咱们总是夫,你真能狠下这个心?我就是不信…” 一面说,正待站起,却为舂若⽔比出的剑势,又给坐下来。 “你…朱⾼煦,”舂若⽔眼睛里噙満了泪:“有几句话,想问问你,君无忌他是你什么人?你说!” “哼哼,”朱⾼煦颇似一惊,冷笑道:“你听见什么了?谁告诉你的?” “这些你就别管了,他难道真是你的兄弟?” 朱⾼煦惊讶地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未置可否。平常时候,他断断不能承认,这一霎,命相关的一刻,情形大有不同,便自不再辩⽩,形同默认。 舂若⽔见状,心內雪然,再打量着对方那张脸,更不再怀疑。 “为什么,”难掩心里的动,她向朱⾼煦狠狠视着:“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此毒手,这又为了什么?” 朱⾼煦冷冷一笑,看了她一眼,没有吭气儿。 舂若⽔这一霎心绪缭,既然已经确定朱⾼煦与君无忌之间是兄弟的关系,更自对他下不了毒手。 眼前情形,已万难再留在府里,冰儿已死,照说对这个害迫自己至惨的元凶大恶,理当一剑结果了他,为己为人,都将是无上公德,偏偏这一霎她就是狠不下心来,情势演变,已使她无能再顾及远在凉州的家人,势将非走不可了。 往后面退了一步,舂若⽔嗒然垂下了手里的剑,杀心既去,便又是十⾜的女人形样了。 “今天我饶了你,别人可不一定会饶你,如果你就此改过自新,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要是你仍然还恋着王爷的权势,为所为,甚至于对自己的亲兄弟,还要暗下毒手,那你可是自己作孽,不能活了,话就说到这里,希望你再思再想,我走了。” 说完揷剑⼊鞘,正要转⾝,朱⾼煦忽然唤住她道:“慢着!”舂若⽔回⾝瞪眼道:“⼲什么?” 朱⾼煦看着她,颇有所憾地道:“你这…就走了?上哪里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海阔天空,还怕没有我去的地方?” “哼哼”朱⾼煦说:“不要忘了,今天你已是贵妃的⾝分,难道我们之间就这么完了?” 舂若⽔摇头摇,脸⾊苍⽩地道:“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什么贵妃不贵妃,我才不希罕,你难道真的以为,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贪恋荣华富贵?最起码,我就是一个例外。” 朱⾼煦低着头苦笑了一下,自语道:“这么说,我的一番苦心,完全⽩费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心里庒儿就没有我,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舂若⽔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朱⾼煦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君无忌,对他还不死心,是不是?” 舂若⽔把脸转向一边道:“你管不着!” “这就是了!”朱⾼煦冷森森地笑着:“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好心提醒你一下了,君无忌⾝边已有了别的女人,就是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是谁,你这么痴心,是不是值得?无论如何,我对你总是一片真心。” 舂若⽔头摇说:“不要再说了。”一霎间,她脸上显现着出奇的冷“朱⾼煦,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是过去的了,你就别再指望我还会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你仍然还可以对我在凉州的⽗⺟心存害迫,这样做,除了证明你是卑鄙的小人以外,你将一无所获,一切你就看着办吧!” 朱⾼煦不由呆了一呆,満脸愤怒,却是无话可说。忽然又问:“赵宮人呢?她也跟你走?” 提起了“冰儿”舂若⽔仿佛一颗心都碎了。 “她…已经死了…” “啊?”朱⾼煦倏地站了起来。 “是我杀了她。”舂若⽔冷冷一笑,不觉淌下了清泪:“她的⾝后事,自有我来负责,你就别多管了!”说完这些话,她再也不多逗留,倏地推开长窗,越⾝而出,一霎间消失于沉沉夜⾊之间。 朱⾼煦蓦地有所惊觉,已是阻止不及。夜风习习,自敞开着的轩窗袭进来,大幅纱幔在风势之下,浪花也似地作状飞舞,银质的鹤嘴长灯,立时为之熄灭。 向着黝黑的夜空怅惘着,朱⾼煦这一霎只觉着无比的空虚,以及紧紧向自己庒迫过来近乎窒息的寂寞…自有权势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触。 放下了按在君无忌背后的那只手,苗人俊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说:“没办法。” 二人已是一⾝大汗。 君无忌冷眼旁观地注视着他。对他来说,丧失⾼深武功的这个打击,极其严重,但却并不为此即感沮丧。 “没办法,一点法子也没有。”苗人俊再一次地摇着头,坐下来,注视着他说:“倒不是我功力不济,实在是娘娘的手法迥异,她老人家所施展的是一种微妙的闭气手法,我猜想透过这种手法,你⾝上至少有九处经络己被关闭,我的能力,却只能为你开解其中之半!” 君无忌说:“这样也很不容易了!” “没有用的。”苗人俊说:“即使我能全部开解都无济于事,关键在于娘娘在你⾝体里,留下了她本⾝的至元气,这种劲道太微妙了,我想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知道。” 君无忌呆了一呆,微微点了一下头“我明⽩你的意思!”君无忌冷冷地说道:“这种气道一直盘踞在我‘气海⽳’脉之內,如此便能对我本⾝所施展的內力形成阻碍,这便是我不能施展上乘內功的原因了。” “对了!”苗人俊颓丧地说道:“如此情况之下,除了娘娘自⾝以外,谁也无能把盘踞你⾝上的这股至內力撤除,即使功力再⾼,却格于功力气质的有别,也不敢贸然试探,那么一来,可就…”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接下去说道:“可就有‘炸⾎’之危,我明⽩!”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心里甚是钦佩,对于君无忌的触类旁通,极为惊诧。 了解至此,君无忌才真正地感觉到失望了。只是他大度宽涵,养功深,即使在遭受到最不利的打击之下,也不会感到绝望,更不会现之形容,而一派慌张失措。 “那我们就不必庸人自扰,多费事了!”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正要站起,却见门帘掀起,幽步窈窕走出一个布⾐裙钗的人。君无忌吃了一惊,再看对方少女,竟是眼生得很,随即转看向苗人俊,看他认识也不? 来人少女,生就⾼挑⾝子,浓眉杏眼,颇有姿⾊,却于美秀里,别具一种英气质,尤其是蕴含在眼睛里的那股神儿,顾盼间辄有凌人之势,君无忌瞧在眼里,顿时知悉对方显然又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侠林人物了。 苗人俊报以微笑,正待开口为双方介绍,来人少女,已先行向着君无忌福了一福,娇声道:“小妹李翠薇,拜见君先生。” “啊,这是…” 着君无忌诧异的目光,苗人俊笑道:“这位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那位‘⽟洁’姑娘,李翠薇是她本来的名字。” 君无忌这才明⽩,道了声:“不敢,李姑娘请坐。”对于自己⾚裸的上⾝,一时颇不自在。 苗人俊即刻会意,随即笑道:“李姑娘不是一般女子,也是我道中人,大可不必介意。” 君无忌点了点头,即向当前这位姑娘看去,当时苗人俊力惩恶商郭子万,邂逅兵马指挥徐野驴,画舫酒醉,结识⽟洁姑娘之一段经过,早已由苗人俊口述能详。并悉知这姑娘乃是前朝忠良之后,武功颇有底,后来因行刺朱⾼煦不成,落⾝汉王府邸,这件事由于苗人俊已然揷手,自己便没有多事,此刻看来,料必是得力于人俊的援手,已然脫困,倒是一件可喜之事。 由是不噤向她多看了两眼,越觉对方姑娘美秀英。明珠坠尘,最是可叹,今遇人俊,风尘共许知己,无论才貌,俱称匹配,好不为他们祝福⾼兴。 却见这位李姑娘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皓腕,落落大方地向着君无忌道:“君先生⾝子哪里不舒服,小妹为您拿捏一下可好?” 君无忌方要开口,苗人俊已点头道:“姑娘你偏劳吧!” 二人相视一笑,李翠薇随即走向无忌背后,在他肩上盖一块纱巾,即行拿按起来。 别瞧她⽟手纤纤,倒是劲道十⾜,一经着力之下,十指尖上,像是着了一团炭火,透着一袭纱巾,亦感炙热难当,却于热炙如火中夹着一丝冷气,冷热相里,乃自兴起一片⿇庠感觉,通体上下,顿感无限舒畅。 君无忌一经领会,顿时测知这位李姑娘必然练有精纯的“素女”功力,这等內力较之李无心的“至”功虽不能等量齐观,却是质类似,以之穿行上下,固不能解除李无心所加诸其“气海⽳”內的至內气劲道,却能暂收缓和之效,当有一定裨益,一时不由抬起头,向着她投以感的一瞥。 李翠薇一面运用功力,在他肩上拿捏,一面笑道:“先生的大名以及在流花河岸嘉惠众多贫困儿女的侠行,苗相公都告诉我了,真使我无限钦佩,想不到今天有幸拜见,真是没有想到。” 君无忌头摇笑道:“你太客气了,倒是姑娘夜探王府,勇气可嘉!” 李翠薇轻叹道:“这件事说来惭愧,我…” 苗人俊说:“若不是你说起,我还忘了。”随即转向君无忌道:“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听她说起,说起来倒要感谢那位舂贵妃,要不是她当⽇见义援手,李姑娘当⽇早已命丧王府…” 当下随即将李翠薇当⽇行刺朱⾼煦,险丧命,幸为舂若⽔临场所救,以及这一次又把她由狱中救出之一段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君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 苗人俊说完,感叹一声道:“这位舂小太岁,人在富贵,尚不忘行侠仗义,一⾝武功,也不曾丢下,实在难得,当⽇事后,我曾用言语相,想必她曾到栖霞去看你了。”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一言不发。这是他最感痛心遗憾的一件事,情绪之错综复杂,简直不忍卒恩,思之何益? 李翠薇原来对舂若⽔不尽了解,此番劫后归来,才由苗人俊嘴里知道了一个大概,顿时改了初衷,对于舂若⽔的一番遭遇,大生同情。她却也了解到君无忌于舂若⽔的无可奈何,更何况眼前又有了另一位姑娘沈瑶仙的介⼊,情势更称微妙,局外人自是不宜揷嘴的好。 经过此一番邂逅,苗人俊与李翠薇(即⽟洁姑娘)的感情,无异更上层楼。感情的进展,使得她不得不进一步为着苗人俊的境况而寄以关怀,显然眼前苗人俊与君无忌面临的最大庒力,俱是来自“摇光殿”那个极称神秘的人物——李无心。谈话的中心,自然也就移到了这位神秘人物的⾝上。 “你竟能两次由娘娘手里逃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苗人俊笑得很牵強,轻轻叹了一声说:“她老人家必然为此引为奇聇大辱,再见面时,便是无所不用其极。” 君无忌悻悻地笑了一下,回忆两次由李无心手里死中求活,确是境况奇险,必死不死,其微妙真个匪夷所思,即使此刻想来,也不能尽解,直仿佛冥冥中有着神秘的安排,然而其实真情况,认真检讨起来,却又似别有虚玄,关键在于,李无心这个被传说为早已“无心” 的人,对于自己的下手,似乎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多少心生怜惜,以致未能施展其极,乃使自己有了可乘之机。 然而,尽管如此,两次死中求活,却又绝不能排除“侥幸”的因素,李无心即使对自己心生怜惜,最后的宗旨仍将是要杀死自己。她本人似乎也面临着一种矛盾,这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这位意图杀害自己的大敌,君无忌在思及一切,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只有遗憾而无怀恨,更说不上什么仇雠,沈瑶仙是原因之一,苗人俊也有关系,除此之外更似有一种奇怪的因素存在着,便是这种“不可理解”的因素,使得他一直不能像对付任何敌人一样,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为此君无忌极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眼前,大劫方脫,他却不能安宁,又在计划向着李无心施以奇袭了。当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李翠薇松开了为他拿捏的手,退后几步,含笑道:“觉着好些了没有?” “松快多了!”一面说,君无忌向李姑娘道了谢,后者连谓不敢,向着二人看了一眼,就拿起了一件披风,转⾝离开“你们谈谈吧,我出去一会儿。”随即开门步出。 君无忌一面擦着⾝上汗⽔,打量着她离开之后,转向苗人俊道:“看来这位姑娘,兰心惠质,古道热肠,是一位人海奇女子,气质谈吐,大是不凡,俊兄你得友如此,可喜可贺!” 苗人俊取来自己⾐裳,给君无忌换穿。聆听之下,微叹一声道:“这番称许,倒也中肯,我对她原来不甚了解,这几天听她谈起,才知道她⾝世奇惨,⽗亲早年为朱⾼煦害死,⺟亲三年前也已亡故,兄姐分散,下落不明,她本人自幼流落教坊,后为无极派长老无极子收为门下,学成武功,为了报⽗仇才潜来秦淮,若不是当⽇舂若⽔救她一命,当⽇已死于朱⾼煦剑下,这一次脫困出来,既不能重业,又无家可回,真不知何所去从。” 君无忌注视着他道:“俊兄你的意思呢?” 苗人俊摇头摇,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君无忌“哼”一声,道:“有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俊兄你对这位姑娘的印象如何?” “这…”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我明⽩你的意思,只是…”说完站起来,走向窗前,向外默默注视了一刻,回过⾝来道:“一切都看命运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东去一趟,一来探仿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长,二来暂避一时之险,然后…” 所谓的“一时之险”当指摇光殿主李无心的到来。这句话不噤使得君无忌心头一惊,才自觉察到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正是李无心所搜查的目标,所不同的只是对方有一份师徒之谊而已。 “也许娘娘早就发现我了,只是在暗中观察着我的动静而已。”苗人俊讷讷说道:“果真这样,我这一切,无非都是⽩忙而已。” 君无忌摇头摇道:“贵殿殿主并非真如所传,是个无情之人,虽然她自己取名无心,却更证明了她的有心,你这次离家远出,不告而别,必然已伤了她的心,我以为你还是回去的好。” “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脸上颇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许你并不全知,你应该知道,我⾝上还有病…” 一瞬间,他脸上泛出苍⽩颜⾊,无可奈何地笑笑,接说道:“摇光殿迟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吧!” 君无忌原以为他病已痊愈,聆听之下,才知道并非如此,对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难言之隐,或许此行,苗人俊旨在求医,自己与他虽是道义之,有些话亦不便过于直言,一切均当取决于他确保健康痊愈之后,才能论及,眼前确是言之过早了。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多说。內心却深深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将分手,尤其是自己与李无心的终将第三次见面,当是凶多吉少,祸福难卜,一瞬间,眼睛里不噤显现出依依之情。 断肠人对断肠人,除了彼此內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你打算怎么着?”苗人俊注视着他,眸子里満是关怀地道:“依我之见,还是暂时避一避吧!” “不,”君无忌冷冷一笑道:“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找上门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 苗人俊大吃一惊。 “解铃还需系铃人!”君无忌说:“我已别无选择,势将火中取栗,非去不可。” 苗人俊一惊之后,随即明⽩了一切,为了对方本人武功的恢复,甚至于沈瑶仙的爱情,君无忌都责无旁贷,势将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他却还有不能尽知之事,君无忌之所以决定以⾝犯险,除了以上两项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遗失的⺟亲绣像。 明月窥窗,摇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地在窗户纸上移动着,不时发出的“刷刷”声音,为此深夜带来了几许森。 小琉璃一个骨碌打上坐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颀⾼的人影,只吓得全⾝打颤: “谁?” “噗”一蓬火光,亮自这人手上。 他总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嗳呀,您老人家可回来了!”说时扑地拜倒,喜极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君无忌轻轻一叹,把他由地上拉起来,指了一下椅子,小声说:“坐下来说话吧?” 一面点着了面前的一盏油灯,却把灯光拔到最小,才自熄灭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这两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说您走了,还有…还有…”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不知道先说什么才好。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了君无忌那张苍⽩的脸,顿时吃了一惊:“您…生病了?” 君无忌摇头摇,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吐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里有个女人来过,说您不会回来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是不是一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 “咦,您都知道?” “知道一点!”君无忌说:“她都跟你说些什么?不要急,慢慢地告诉我!” 小琉璃点点头,脸上似有余悸地道:“这女人真厉害,她告诉我说先生回不来了,叫我自个儿回凉州,给我银子我不要,后来我见她在先生房子里翻东西,就去叫她不要翻,谁知道她手指头一指,我就不能动了,她在您的屋子里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没有,第二天我醒过来,她人也不见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吧?” 君无忌哼了一声,摇头摇说:“我都瞧过了,什么东西也没少,我这次回来是不放心你。” “我好得很!”小琉璃了一下⾝子:“没事儿。先生,这两天您上哪儿去了?见不着您,怪急人的。” 君无忌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事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看明天你一个人,就先回凉州去吧!” 小琉璃怔了一怔,没有吭气儿。 君无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顾一下咱们那个书房,那里也少不了你。” 小琉璃点了一下头,讷讷说:“先生您呢?”顿了一下他说:“您什么时候回去?” “这就很难说了。”君无忌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凉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里久住,一有空我就会回去瞧瞧你们…”想到那一群天真烂漫的穷苦孩子,一时由不住现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无忌缓缓说道:“当初我所以去那里,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你们这一群穷苦的孩子,现在能让你们都⼊了学,我的心愿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愿望,在流花河岸,举办更多的书房,要那里所有的穷苦的孩子都有⾐服穿,都能像你们一样,有书念,只可惜,我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机灵地向他注视着“为什么?” 君无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头上挲摩一下,这一霎心里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诉他什么的,却不由自主地又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我遇了个非常厉害的敌人。” “啊?是谁?”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脸上蒙着纱的女人。” “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吓直了眼。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注视着他:“她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你也许不知道,我已经受了伤。” “啊!先生您…” “这一次我能由她手里逃出来,全在天助,可是我还得回去!”忽然他神⾊一凝,猛地转过脸来,隔着一层窗纸,似有人影子一闪。君无忌已轻似狸猫地翻了出去,两扇纸窗随着他扑出的⾝势,霍然为之大敞,他⾝子有似大鹰飞扬,呼然作响里、已扑⾝窗外。 一条人影,却在他⾝势方落的一霎,流矢飞蝗般划空而起,一落三丈,飘⾝于当面坡前。 君无忌如今虽碍于功力不能尽情施展,却也余勇可贾,更不容对方宵小深夜窥窗,决计施展全力,万不容对方逃开手下。心里一急,脚下用力一点,怒鹰搏兔般直向对方⾝后扑了过去。这么一施展,才自觉出功力大是不济,虽是如此,却也没有让对方逃开。 前面人心慌意,全然无主。君无忌这么一迫,更不噤了方向,顾不得眼前的石斜坡,尤其是黑夜里认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耳听得一阵石声响,间杂着一声女子的惊呼,便自归于寂静。 君无忌蓦地定住了⾝子,只当是来自汉王府邸,意图对自己暗算行凶的一⼲差卫,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个坤客,那声娇呼,便是说明一切。 君无忌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儿,仔细聆听一下,眼前再无异声,再看当前斜坡,坡势并非十分陡斜,若是⽩天,当无可虑,黑夜里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滚落下去,或无大虑,若是为石撞着,情形可就大为不妙。这么一想,君无忌不由惊出了一⾝冷汗。 定了定神,随即向着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势,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枫树遍生的深渠大⾕,一面是石峋嶙的斜坡,坡势不大,左不过十五六丈,即到尽头,接着一条迂回小道,即可登向邻峰,思忖着对方少女,便在眼前不远。走了十几步,停下来,黑夜里颇是难以窥清,所幸月⾊如霜,倒可勉強辨物,打量着一坡山石,绵羊般散置眼前,隐约中却听得有人息声。 君无忌向前快走几步,大声道:“是哪一个,摔着了没有?” 即听得女子嘤然作声,忽地自一方石后跃起,转⾝就跑,才跑了两步,却又坐倒下来,偏偏她恃強好胜,不甘示弱,爬起来又跑,终因脚下负痛,哼了一声,又自坐了下来。第三次再要爬起来的时候,君无忌却已来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着管我…” 挣扎着待将站起离开的当儿,却为君无忌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也就在这一霎,他忽然认出了她,心里一惊,他睁大了眼睛:“若⽔…姑娘,是你!” 可不是舂小太岁——“舂贵妃”么?只是眼前这个装扮,可就与不久前的“贵妃”装饰有了本的区别,像似又回复到了昔⽇流花河畔那个舂小太岁的样子。 君无忌呆了一呆,由不住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眼睛里的诧异,已⾜以向对方说明了一切。 舂若⽔呆呆地向他注视着,一脸的不自在,千言万语,一时真不知向对方如何说起。 “我…只是来瞧瞧你…”轻轻叹息一声,她讷讷说:“你也许还不知道,我…唉… 算了,我走了。”说时她转过⾝子,恃強地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我已经离开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 君无忌顿时一惊。 舂若⽔缓缓回过⾝子,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想到吧?对我来说,真像是做了个梦,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你…”君无忌呆了一呆:“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低下头,她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却淌満了泪:“一切反正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瑶仙呢?她可好?” “她…”君无忌摇头摇:“不知道,也许还好吧!” “那就好。”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我原本可以杀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软,一时狠不下这个心来。” “你是说朱⾼煦?” “嗯。”舂若⽔默默点了一下头:“冰儿出卖了我,也出卖了你,我已把她…把她处置了。”一时为之语塞,眼泪再次脫眶而出。 君无忌不噤又是一呆。 “她私通朱⾼煦,完全忘了她是谁了,我实在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止住伤心,颇似凄凉地喃喃说道:“冰儿临死以前告诉我说,你和朱⾼煦竟是同胞兄弟!” 君无忌惊了一惊,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秘密,竟为她所悉知,一时无言以对。 舂若⽔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朱⾼煦自己也承认了,正因为这样,我才饶了他一条命。” 对于眼前这个出⾝皇族的嫡亲皇子,一变而为浪迹天涯的风尘侠隐,个中微妙,定当充満了不⾜为外人道及的离奇秘辛,君无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难以言宣的理由,舂若⽔尽管心里充満了诧异,却也不追询,况乎眼前更是无限断肠时刻,默默地向他注视着,心头万绪集,一时真不知何以出口。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视着。 “你原来都知道了。”君无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后我再告诉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们既是兄弟,却又彼此为敌吧?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吧。” 舂若⽔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一霎间脸⾊苍⽩,所有的一线希望也似乎为之幻灭。看着君无忌只是发呆。 “你的腿…受伤了?”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过一会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转过⾝子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在⾝上摸索着,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 “我还忘了,这东西一直忘了还给你。”一面说转过⾝子,腼腆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不容对方再说什么,便自匆匆地掉头去了。 君无忌想唤住她,却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里的东西,是个小小丝囊,打开来,里面竟是个戒指“猫儿眼”宝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东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却不知什么时候一时大意疏忽,遗失了,想不裂竟然会落在舂若⽔的手里。难道会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别有用心地故意窃取?这又表示什么? 一霎间君无忌心绪紊,不由自主地陷⼊了沉思。 舂若⽔当是在万般无奈,一筹莫展的心境之下,斩断情丝,菗⾝自去,当⽇草舍疗伤,一念之痴,偷偷“蔵下了”对方的戒指,打从那个时候起,小心眼儿里,便只有君无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闯⼊了。 哪里知道,天不从人之愿,往后的发展事与愿违,备极凄凉,直到自己成了汉王⾼煦的新嫁娘——皇上册封的“舂贵妃”即使在新婚的那个寂寞夜晚,这枚小小的“猫儿眼”宝石戒指,兀自多情不舍地悬于颈项贴⾁蔵着。其上的小小丝囊,便是她亲手所织,每一回当她默默向它注视、触摸时,便自洋溢起诉说不尽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种暖暖的情意,帮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残酷冬季,也有“舂一片”的和煦感觉。便是借助于这番憧憬,才使她支撑着不曾倒了下去。 梦境的破碎,起于一霎间的片刻之前,直到君无忌亲口证实与朱⾼煦的兄弟关系,便是那一霎,夺走了她的最后一线希望。 此刻,君无忌在灯下再次注视着手上的这只戒指时,強烈的情愫动,却使他竟然难以自己。 “还君明珠双泪垂”舂若⽔的心境,他是不难想知的。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原已是痛苦之极的心境,舂若⽔的伤心一去,无异为他更加上了一层离愁别绪,一颗心越加地不得安宁。 一番调息吐纳,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静下来。总是因为盘踞在“气海⽳”內的至气道,驱之不去,难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裳,追寻梦境去吧! 这已是深夜四更时分。整个栖霞山显得一片宁静,偶尔袭来的夜风,引动得一山枫林刷刷作响,除此以外,再无异声。 君无忌在上思索着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睡,摆在面前的几个人,沈瑶仙、舂若⽔、苗人俊,以至于小琉璃…个个都令自己为之惦念、悬心,更不要说紧迫眼前,⾜以致命的大敌李无心了。 栖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与李无心的再一次手,情不自噤地打心底潜生起一种森森的冷颤。双方已然二度手,虚实強弱早已是不争的事实,第三次的手,又何能冀图奇迹的出现? 无论如何,情势的发展,已不容许他再拖延下去,他决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祸福终将面对,不容逃避。这么盘算着,心內稍见稳定。便自熄灭了头的灯,安然⼊睡。 似乎那盏已经熄灭了的灯又燃着了,像是梦境,又似现实,君无忌翻了个⾝子,仿佛眼前光影婆娑,便是这轻微的感觉,促使他蓦地自梦中惊醒。 窗棂已明,是那种灰朦朦的鱼肚子⽩⾊,会合着头的灯盏,摇曳出一室凄凉。 一个锦绣宮妆、面罩薄纱的贵妇人,正自直立边,向他默默注视着,这景象颇似又持续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觉,使得君无忌为之大吃一惊,霍地⾝坐起,却是慢了一步,被那贵妇一只绵绵细手,抵按当,力道不大,却⾜能使他动弹不得。 “你…”君无忌的惊讶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他一眼认出来面前的这个妇人,正是待将杀害自己的大敌李无心时,一颗心几乎都跳了出来。 却已是无能为力,那一只软绵绵的手,就按着他的,任何情况之下,只需內力一吐,君无忌必将命丧⻩泉。 “我命休矣!”潜发自內心的一声呐喊,使得君无忌全⾝兴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怅惘地向对方注视着。 透过露出于纱巾外的那一双充満了睿智、冷静,更复明亮的美丽眼睛,更像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在闪烁着。 便是李无心这样聪明的女人,也有费解之处。君无忌几乎可以感觉出她那只轻轻按在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颤抖着。“你…”君无忌再一次作势坐起,依然力不从心,在对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来。 “你要⼲什么?” 李无心虽然同样⾐着锦绣华丽,可是眼前这一袭宮妆,甚至于头上的叠螺发式,发上的翠⽟珠钗,俱都与以往数次所见有异,君无忌一经注视之下,宛若似曾相识,引起了內心极大的震惊。一霎间,他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惊慌,整个⾝子都为之兢兢战抖起来。 微微摇了一下头,李无心制止了他的动,其实她本人也似乎陷于动之中。便是那种气质,像是灵气相通,君无忌在她奇异复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渐渐趋于安静。 渐渐地,李无心松开了轻轻按在对方上的那一只手,却把这只手移向无忌前额发际。 “哦…你这是…⼲什么?”君无忌简直难以理解,何至于这一霎,自己竟会变得如此驯服?像是面对慈⺟的游子,一任她的无限抚爱… 李无心更似不再凌厉,十⾜的女化了。那只手轻轻滑过了他的前额,偏向右额尽头,细腻的手指,分开了他散的长发,终于现出了隐蔵在那里的一颗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袭薄薄的面纱,君无忌亦能感觉出对方的震惊。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在一阵出奇的震惊之下,竟似不胜负荷地微微闭拢,随即又缓缓睁开。 接着,这只手细致地滑过了他的额头,转到了君无忌左面额头,以同样的动作,分开了额角散发,在浓浓的发丛底部,找着了与右额头角同样⾊泽大小的另外一颗黑痣。 即使像李无心这样坚強的女人,竟然也持不住,像是突然为闪电所触,蓦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两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顺着腮角,直落下来。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无忌一下子坐了起来。 “别动。”李无心的一只纤纤细手,软绵绵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别说话,好孩子,再让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后,她的另一只手,也复落在了他的肩头。这双手,紧紧地在他肩上捏着、抚着,像审视着一座名贵雕塑⽟器,最后落向他的双颊,一霎间,那双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松下了手,她长长地昅着气,眸子里泪光婆娑,却充満了慰藉与喜悦。 “孩子,你是不小心,丢了什么东西?” 君无忌全⾝一震,约摸着,也似有些感应了。 “是一幅绢绣吧?”李无心说时已自袖子里菗出了那件物什。 君无忌一把抢过来,认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亲绣像。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你⺟亲的绣像吧?” “你…怎么知道?你…”“我当然知道。”话声显示着慈爱谐和,较之以往简直不可同⽇而语:“打开来看看吧!” 君无忌已经意会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上发生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望渴着予以证实了。 摊开了手里的绢绣,再悉也不过的⺟亲慈样面容,霍然陈现眼前。 这一霎,当他再一次向着绣像注视时,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一旁的李无心,却在同时抬起了纤纤⽟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纱。 “啊…”君无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无心,与画像中宮妆贵妇,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发式、穿戴,简直无一不像,岂止是“像”分明就是一个人。 二十余载岁月悠悠,并不曾在这位昔⽇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条皱纹、一茎⽩发… 多么美妙的驻颜之术!更难能的是,那璀璨夺目的満头珠⽟,甚至于⾝上的一袭绢绣,都保持着原来的⾊泽,不曾丝毫逊⾊。为了今⽇的⺟子相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的用心良苦… 一阵天旋地转,君无忌几乎由上跌了下来。 紧紧握住⺟亲的手,一时间热泪滂沱而下…接下来的拥抱,魂魄相蚀,直似把两者融成了一人… 一阵冷漠,一阵动,一阵热情,一阵伤心。看他⺟子相偎相依,虽有千言万语,一时也难以说清… 天⾊早已大明,旭⽇如⾎,渲染着各处,一片殷红。 ⺟亲的眼睛,自始就没有离开儿子的全⾝上下,对她来说,他的全⾝上下,无一不美,无一不好,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是顶好听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却早被赐死…你和老福庆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无心喃喃地诉说着,眼神里既是伤感,又是喜悦,一直都是被这样的情绪所充斥着。 “一年以后,我费尽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还的一个老苍头姜铜,那时他耳目已失聪明,改回了原来的姓氏,姓宮!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谎骗我呢,还是连他自己也被骗了?现在我也不明⽩!” 君无忌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现在他整个心境还有如腾云驾雾地飘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亲,一旦寻着了,竟然会是自己一直视为大敌的李无心,简直奇妙到不可思议…而眼前这一霎,面承慈颜,聆听着她的低诉,只觉得无比温馨,如饮芳醇,如在梦中。 李无心深情款款的眼睛,无限关爱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壮大魁梧的儿子。 “都是那个姓宮的老苍头骗了我,他说你在七岁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庆也为你舅舅赐死…” 李无心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就是他这句话,把我害苦了。为了证实他说的是否实真,我曾到姜家墓园,找到了那个管坟的,他告诉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个孩子,还带我去看了坟,没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坟…天哪,我那时整个心都碎了…” 君无忌的眼睛也红了“这是舅舅故布的疑阵,用以掩护我的离开!”君无忌说:“舅舅胆子小,生怕朝廷的锦⾐卫追查,所以用别人的死孩子冒充是我。” “儿子,你这么一说,我当然明⽩了,可是当时谁能领会?”李无心轻轻叹了一声: “那夜一我再⼊墓园,偷偷掘开了那座小坟,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当时我人都傻了,便以为你真地死了…当时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头,后来改葬在摇光殿的梅园… 从此,我对你的生还便不再痴心妄想了。哪里会想到还有今天?天哪…我别再在做梦吧…” 一串串眼泪,直由她眼睛里迸落而下,只是那张脸却洋溢着无限喜悦。 过去的一番经历,无疑⾎泪混淆,悲惨不忍卒听,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乐二十一年,时令仲秋,皇帝御驾亲征,第六次对鞑靼用兵,说是胜利了,其实得不偿失,家国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对北敌仍然没有构成致命打击。 次年七月,成祖于班师回京途中,竟然客死于开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炽即位,年号“洪熙” 这个朱⾼炽却是个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继位。汉王朱⾼煦早已不耐,趁此时机便在乐安反了。宣宗(朱瞻基)亲征,⾼煦不敌降服,被囚于逍遥城。 一⽇皇帝心⾎来嘲,前往探视,⾼煦竟然出言戏侮,宣宗大怒,用一个极大的铜鼎,把他覆扣在內,外面燃烧火炭,便这样活活把他烤烧死了——“尸三尺,尽为墨炭”一代枭雄,便自这样收场,尸发当地,葬于“九里沟” 算算时间,那一年岁欠“丙午”正当“蛇后羊前”无端端应了当年海道人的诗讖。 (事详前文。诗:“煮⾖燃其祸自取,逍遥城中不逍遥,⽟蟒无声今归去,三羊有旧却来迟,可怜英雄偏自弃,料今朝鼎中亡。”) 算算⽇子,这天应是朱⾼煦去世忌辰,是一个细雨濛濛的舂天早上。君无忌、沈瑶仙夫妇带着儿子小強,结伴而至,找到了朱⾼煦的坟头,烧香礼拜的当儿,才自觉出墓地整理得很洁净,非仅此也,坟头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烛,弃了満地纸灰。 杜鹃花在霪霪细雨里,渲染着一山的红,像是沙场壮士淌流的鲜⾎… 一个披蓑戴笠的童子,远远向这边张望着。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风筝。 君无忌礼拜之后,颇生感慨,望着坟头,久久无语,小強却嚷着要放风筝,瑶仙拗他不过,只好同着他绕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着眼兀自向这边瞅着,刚要走开,却为君无忌唤来眼前。 “先生要买纸烧么?我这里还有。”一面说,这童子摊开了油纸覆盖的竹篮,里面香烛纸钱都有。 君无忌摇头摇微笑道:“用不着!”随手把一块碎银子丢在了他的篮里。 那孩子嘻着大嘴,连口地道着谢,却把一双眼睛奇怪地向⾼煦坟上注视着“今天来上坟的人真不少,这已是第三起儿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拢,还说:“每人都赏了我一块银子,难怪一大早喜鹊老冲着我叫,今天我可真发财了。” “你是说这一座坟?” “怎么不是?”那孩子说:“第一个来的是个道人,留着长胡子,也不烧香,也不烧纸,自己动手把坟上的草杂花给拔除⼲净,拿着他的大酒葫芦,大口喝酒,最后把剩下的半葫芦酒,都浇到坟上,我问他要烧纸不要?他什么也不说,给了我一块银子,疯疯癫癫地就自个儿走了!” “第二个是个女的,”童子说道:“骑着⾼头大马,穿着一⾝黑,马鞍子上还拴着宝剑。” 君无忌微微一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披蓑童子说:“看样子像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却穿着一⾝孝!” “她…说些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披蓑小孩摇头摇:“先是烧纸、烧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 “怎么回事?” “大概是嫌我碍眼,扔给我一块银子,把我支开一边,一个人只是看着坟头发呆,后来像是又哭了,还用手里的马鞭子,直往坟头上菗,您瞧瞧…”一面说,他指着眼前的坟上,果然横七竖八布満了鞭痕。 “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发疯了。一个人闹了好一会儿,才骑着马走了!” 君无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不胜感慨地低低唤着:“若⽔,若⽔…是我辜负了你… 却又何苦?”一时忍不住,淌下了眼泪。 披蓑童子正自发愣,那一旁,小強却舞着手里的风筝老远跑过来了,一面跑,一面嚷: “爸爸,爸爸,看我的风筝!” 年轻的⺟亲,微微含笑地在后面跟着。美目含舂,秀发微扬,较婚前稍稍丰腴了一点,依然光夺人,还是那么漂亮。 天⾊仍然那么沉,一任杜鹃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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