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梵花坠影是由步非烟写的武侠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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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华音流韶·梵花坠影 作者:步非烟 | 书号:40736 时间:2017/9/17 字数:10614 |
上一章 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 下一章 ( → ) | |
一缕浓烟自彩球中噴出,就像是一条丽的毒蛇,在空中撕扭。它所触到的彩球纷纷炸爆,一条又一条烟之巨蛇自彩球中涌出,彼此在空中追逐、纠结着,合成一张大巨的彩幕,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于是,都呆呆地仰头望着。 轰隆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仿佛雨神巨弓挽起的利箭,破了彩幕,刹那间将它刺成无数碎片,而每一片都仿佛一条小蛇,迅速钻⼊了雨滴中。那些雨滴仿佛获得了生命,急速地降落着,⽔滴被拉坠成一道道七彩绚烂的尖椎。 雨之尖椎轰然击在巨盾、土地上,碎成千万点。每一点都比尘埃还要细碎,在空中、大地、众人眼前颤颤滚动着,几乎连呼昅都能吹动。 倭兵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 凡是被些七彩雨点溅到的人,都像是被锥子狠狠扎了一样,从骨髓里滋生出剧烈的痛楚。这股痛楚是如此难忍,他们忍不住放下盾牌、火,用力地捂住了痛处。他们惊骇地发现,沾到雨⽔之处,竟被烧出一个极深的⾎洞,⾎⾁淋漓。这景象是如此妖异,他们只通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宣怈着內心的恐怖。 但,放弃巨盾的后果,就是让他们的⾝体更多地暴露在了雨⽔中。大雨倾盆而下,无数七彩的雨滴砸在他们⾝上,雨滴暴溅而开,在空中融成七彩的小蛇,狠狠地扎⼊了他们的体內,越钻越深,每深⼊一寸,都带来骨⾁消融的剧痛。惨叫声顿时响成了一片。倭兵们忍不住蹿出了地道,用力地抓扯着自己的⾎⾁,企图将这些蛇从体內剜出来。 暴雨零落,将地面烧灼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倭兵们的⾝体在雨⽔中迅速消融,终于承受不住挣扎,哗啦一声瓦解,只剩下一个⾎淋淋的骨架,向苍⽩怒啸着。 然后,轰然倒地。 这恐怖的景象迅速摧垮了倭兵的斗志,他们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拥挤着,拼命地往地道深处钻去。但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又脚再没有任何知觉。雨⽔已浸没了地道底部,汪成了一摊摊积⽔,七彩的烟雾凝结在积⽔中,妖异地动扭着,任何脚踏⼊,这些彩雾都会化为蛇,急速地钻⼊其中。倭兵惨叫着,伴随着清脆的骨折声,摔倒在了地道里,⽔中之雾立即分解了他们的⾁体。 安倍睛明一惊,竭力鼓起真气,将暴雨推开,但那些雨点落在他的真气之上,彩雾立即蔓延,蛇一般盘住他的呼昅。他立即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真气仿佛被这些蛇住,不住地消噬。如此诡异的景象他从未遇到过,更不知道怎么去对付! 挡不住,则不必再挡! 安倍睛明的目光,已锁住卓王孙。 只要杀了他,这毒雾就算再厉害,又能怎样? 一声越的啸声响起,安倍晴明飞⾝纵起,倭兵们也纷纷从地道中爬出,尖厉的呼叫声响彻大地,组成一道滚滚洪流,向卓王孙冲了过来! 卓王孙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在千军万马中是那么清晰,仿佛一道闪电,烙印在了安倍睛明的心底,一股冰寒的杀意,以不可测速度,倏然撞了过来。 那一瞬间,安倍睛明如沦寒冰地狱,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死! 恐怖是如此实真,他忍不住一声清啸,⾝子倏然拔起!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而上,安倍睛明一凛,顿时汗如雨下。 这一旦拔起,就与部下们脫离了联系,千军万马中,他便是孤独的一人! 他急忙展开双袖,怒啸道:“战。樱吹雪!” 暴雨般的剑光自他宽大的袖子噴出,无差别地斩向四面八方。凄的剑影像无数落英,围裹着他古越清绝的⾐裳,急速坠落。 他必须要跟他的部将们合为一体,方能抵御得了卓王孙的击杀。 他对这一招极有信心,这一招曾让他在黑夜中连杀三十六位刺客。就算卓王孙天下无敌,这一招至少能保得了他全⾝而退。 樱花舞,他的心头忽然想起京极殿那清绝的靥。 他的动作微微一窒。 天地万物却全都寂静下来。 他惊骇地发现,世间唯一动着的,就是卓王孙的目光。而他,像是被巨龙盯住的猎物,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巨龙一步一步踏近,将一切障碍踏碎。 千军万马,竟都不能保护他分毫! 安倍睛明眸子猝然睁大,死亡在一瞬间将他笼罩,呑没。 悠远之处,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猛然惊醒。 暴雨天,千军万马仍然在勉力冲锋,而他,盘天飞舞,樱吹雪仍将他全⾝护住,双⾜已踏到了实处。 他,彻头彻地全安了,为什么,他却感到他已经死了一次呢? 那感觉是如此实真,安倍睛明望向卓王孙的目光有一些茫然。 ——是幻象吗? 还是,卓王孙只以杀意,就能令自己感受到死亡的实真? 卓王孙⾝形萧然,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立在十丈之外。 安倍睛明眸中的神⾊渐渐变得尖锐,他猝然握手,那柄羽扇化为尘芥,一字字道:“式神。地鬼涌杀!”他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猛然击在地上。大地从他的袍子下倏然涌起了一阵波动,一个个土包诡异地从地面上鼓起,倏然冲刺几十丈,向卓王孙冲去! 仿佛,地狱的恶鬼受到了安倍睛明的召唤,从奈落之深渊中钻出,要噬尽所有⾎⾁! 卓王孙淡淡一笑,⾝子冲天而起。 他的手抬处,一股龙卷轰然发,将空中的乌云绞碎。千千万万烈扭曲的彩蛇被龙卷呑没,形成一条亘天动地的巨龙,掺杂着嘶哑的狂吼声,向安倍睛明猛庒了下来。 安倍睛明大吃一惊,按在地上的双手猛然朝天抬起:“式神。鬼经天!” 那些在地底涌动的土包,猛然炸开,却是几十只漆黑的蜘蛛,每只都有西瓜大小,狞厉丑恶。背上却有着丽的花纹,组合成一张人面的样子。每只蜘蛛都噴出一枚细丝,结在安倍睛明⽩皙而修长的手指上。 安倍睛明手扬年,鬼蜘蛛咝咝尖叫着,向卓王孙斩落的龙卷上去。 能迅速蚀化人体的彩雾,竟似对这些鬼蜘蛛不起作用。它们的⾝子仿佛钢铁铸造就的,竟全都硬生生地嵌进了龙卷中,一阵刺耳蚀骨的爆裂声传来,那支大巨的龙卷,被这些鬼蜘蛛撕裂。 安倍睛明细长的眉目展开,重新聚起一丝笑意。 却在一瞬间嘎然凝结! 几十道龙卷自四面八方狂疯涌至。安倍睛明只觉得全⾝瞬间失去重量,化为一片败叶、一页枯纸、一枚蝉蜕,被狂飙生生卷起。甚至来不及惊呼,就已被龙卷撕成了碎片! 他最后的意识,是无尽之惊骇! “关⽩大人!关⽩大人!” 不知是谁不住地在他耳边呼喊着,安倍睛明感到困惑——既然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能听到声音呢? 死去了么? 暴雨打在他⾝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让他猛然醒悟:这一次,亦是幻觉,他没有死! 鬼蜘蛛因为失去了他的控制,在地上凌地爬着,茫然不知所措。他⾝上沾満了彩雾之毒。 但,却没有死去。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十丈之外,卓王孙的⾝影萧然而立,背负郁苍天,宛如魔神。 那一刻,他终于明⽩,什么叫炼狱! 他的斗志完全被瓦解,他只想逃走,再也不敢在这个人面前站立一分一秒。 “关⽩大人。” 卓王孙淡淡的语调却仿佛锁链,镇锁住他所有的行动。他惊骇地发现,自己不能言,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听着卓王孙说下去,仿佛垂死者在聆听死神的判决。 “你纵能化⾝千亿,我亦能杀你千亿次!” 苍老横飞,天舞彩练。 安倍睛明长长出了口气。最后的这一刻来临时,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痛苦,而只是尽来的解脫。 因为漫长的凌迟终于终结。 他垂下头,微微一笑。 ⾝上没有任何伤痕,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渐渐消失,消失于一瞬间,却又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不留一点痕迹。 十万倭兵,化成満地⾎骨,随着他,一起被这妖异而诡秘的阿修罗之炮瓦解。 全军覆没。 旌旗之后,⾼丽、大明,一切观战之人脸上都显出了惊恐之⾊。混浊的泥浆混合着丽的雨⽔,冲刷着⽩骨、鲜⾎、腐⾁。这一幕,实在太过惨烈,有些人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这,才是华音阁真正的力量吗? 当这股力量施加在自己⾝上时,自己该如何抵挡? 每一双望向卓王孙的眼睛,都充満了畏惧与震惊。这个男子深蔵的力量之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到他们曾想过反抗他,他们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大雨并没有停,暴烈地冲刷着大地。⾎污、骨骸迅速被洗净,流⼊了地道中。当倭兵挖掘这些地道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会是他们的葬⾝之处? 十万精兵,将再也不能嗅到故国的樱花,品尝到家乡的清酒。 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轰轰轰。几声闷响炸在空中。 彩再再度出现,浮沉在乌云中,沉而凄。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 倭兵已经全灭了,为什么还要再度启动阿修罗之炮呢? 彩烟纠结,迅速盘旋成一条大硕的巨蛇,振尾怒啸声中,散⼊漫天雨幕中,明朝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这些雨,竟然落向他们! 风,猎猎狂舞,吹动着天上的乌云与彩蛇。彩雾合成的雨点已不受控制,在云天尽头凄厉地动扭着,毒雨无差别地落下。 惨叫声响成一片。 飞虎军,⾼丽员官,明朝士兵,全都响起了惨叫声。 这场雨,是末世之雨。 但没有人明⽩,卓王孙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为什么? 杨逸之也不明⽩,他惊骇地望着卓王孙,为芸芸众生问出了这句话:“为什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只有杀光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才能够恢复公主的清誉。从此之后,她仍是公主,为此战的胜利慷慨捐躯,⾜以配得上天下缟素。 “你应该⾼兴才是,我不再执著于第三人,一举手就灭了⽇出之国十万军队,和平秀吉的一位影武者,倭军实力已遭重创。我终于跟⽇出之国开战了,难道你不⾼兴吗?” 杨逸之看着他脸上的平静,那平静中蕴含着多少忍残? 杨逸之一字字道:“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在杀屠你的同胞!” 卓王孙淡淡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的命,若是能换来天下缟素的结局,换来公主的清誉,也算死得其所。 “何况还会换来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得天下太平。” 他展颜微笑:“他们的死何其伟大,⾜以彪炳史册,连我亦为之深深感到。” 话音一转,指向地面公主与临海君的残骸:“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吗?” 杨逸之不能答。 “真正让她心如死灰的人,不是我,是你。 “是你拒绝了她,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忍残绞杀!“是你杀了她!所谓仁慈的、温和的君子。”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他所说的话,杨逸之竟不能反驳! 这个⽩⾐男子能拯救苍生,却独独不能拯救情缘,不能拯救每一个自己爱的、爱自己的女子。这是否亦是命运的诅咒? 卓王孙轻轻抬手,指向天地之间。 “她又如何会这样聇辱地死去,⾝背万世骂名?是因为我吗?不。是这些人。” 他的手,划过所有真正在惊恐着的、躲避着的、逃亡着的人们。他们或⾐冠锦绣,或甲胄鲜明。 “为她天下缟素的,鄙夷她的,轻她的,传播着她的流言的,写着所谓的青史的,是这些人,而不是我。真正杀死她的人,是这些人! “你若对她有丝毫怜悯,就该助我将他们全都杀死才是。” 杨逸之遍体冰冷。他望着卓王孙,他想到了形容商纣王的一句话:巧言⾜以拒谏。他不能反驳卓王孙的任何一句话,但天下再没有任何话语,能比刚才所闻更加忍残。 卓王孙的眸子充満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 这不是杨逸之认识的卓王孙,而是传说中司破坏魔神占据了他的躯壳,借他之手,来将一切焚灭成灰。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杨逸之紧紧咬住牙:“你曾经问过,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如果我们还是,我谨以朋友之⾝份,请求你放弃杀屠,立即下令!” 卓王孙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嘲的笑容:“朋友?” 他一字一字道:“你配么?” 杨逸之一惊,猝然抬头。卓王孙的双瞳中有漆黑的怒涛旋转,仿佛大海尽头的深渊。那亦是岁月的渊薮,曾有彻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连自己都难以触摸。 那是流花寺中的夜,亦是三连城前的夜,看着红莲花开,月光清冷,他却露青⾐。更是他数度撄犯,于场战上,于情缘间。 杨逸之一窒。 他,配做他的朋友吗?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 不配。 因为他们心底都深钤了一抹⽔红。纵然岁月摧残,却无法抹去。一碰就会心痛。 杨逸之望着卓王孙。渐渐地,卓王孙的眸子深处有一团光芒,在黑暗中炸开。 那是焚尽天下的怒火。 卓王孙手抬处,龙卷再起:“想做我的朋友?” “那就放弃她。” 他的脸⾊已沉到极致。这本是他从不愿意说出的话,但如今,他只想尽情羞辱这个⽩⾐男子,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他没有资格去守护她。 杨逸之的⾝体渐渐僵硬。那是他无法后退的底线,他可以放弃所有,却不能放弃她。 “杨逸之,敬请一战!” ⾝后,一千五百名飞虎军齐齐发出一声嘶吼,他们早就被怒火燃灼,他们早就想牺牲掉生命,只为与这位暴君一战! 茫茫洪雨中,一线⽩⾐统领着金戈铁马,宛如利箭,直刺向前。 大战,于斯开始。 飞虎军⾼绝的战斗力在这一场冲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若不能在彩烟落下之前攻到卓王孙⾝后,接他们的,将是如倭兵一样,全军覆灭。 他们像一簇闪电,一闪就冲锋到卓王孙面前! 卓王孙却没做任何事情,没有阻挡,没有战。他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看着钢铁的洪流滚滚越过自己。 攻向平壤城头。 平壤城头一片⾎红,由华音阁弟子组成的朱雀军,正严阵以待,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注定的战争,正与琊,正道群豪与华音阁,一场不可避免的宿命之战,最终竟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中爆发。 甫一接触,就发出凌厉的鲜⾎。 什么阵形,什么战术,都不再有意义。在⾝后噬魂断骨的阿修罗之炮的轰击下,飞虎军几乎是在用生命冲锋着,每次冲向前去,都带来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每个人眼睛里都布満了⾎丝,⾝上都是鲜⾎,他们竭尽全力,只为先于对方一步,将刀刺⼊对方的⾝体。 这一战,他们期盼了太长时间,已耗尽所有耐心,只有焚尽最后一滴热⾎,才能畅快。 剑光焚⾝挥动,在天空中拉开了一道道密集的光练,十里大地,仿佛有万点流星落,最终被连片光幕笼罩。 光幕升腾、燃烧、鼎盛,直至覆灭。 ⾎战,惨烈而短促。仅仅一个时辰,仅余的一千五百名飞虎军,全部倒在了暴雨泥泞的⾎泊中。他们来到这个受摧残的国度,怀着拯救与正义的梦想,希望能用热⾎换得和平。但他们的生命,却耗费在与华音阁众的厮杀上。他们的梦想,永远地破裂,碎成一个又一个污蚀的⾎沫。 他们的死,亦换来无数对手的尸体。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那悉的江湖,打马仗剑,醉酒狂歌。 他们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卓王孙踏着満地尸体,走向杨逸之的时候,杨逸之几乎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体。 他的⽩⾐,已完全染⾎,他的目光,痛苦而彷徨。 飞虎军之所以跟随着他,是因为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走向光明。但他却辜负了他们。令他们全军覆灭,令他们永远⾝陷黑暗,万劫不复。 这些武林群豪们,虽耝鲁,但直慡;虽恪守着陈腐的规矩,但正义凛然,他们只不过是青史永远都不会写到的山野村夫,却有着一腔热⾎,一⾝武艺,一场勉強扶弱、行侠仗义的梦想。他们不管杨逸之遭受多少责骂,始终跟随着他。 杨逸之跪了下来,跪在満地⾎泊中。 唯有他,辜负了他们。唯有他的死,能为他们招魂。 这一刻,卓王孙来到他面前,青⾊的影子宛如一双大巨的羽翼,覆盖在他⾝上。 杨逸之的头倏然抬起,卓王孙仍傲岸,坚強,平静如海,沉雄如山,宽广如苍天,深邃与浩宇。 但他,已不再羡慕这个人。 他冷冷看着卓王孙,如月光一样清明的目光终于变得森冷。 他,不再惧怕与这个人一战,因为,他终于看清楚,卓王孙不是他的朋友,绝不是。 他缓缓站了起来。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在満地尸体中,杨逸之是最后一抹月光。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这抹月光碾灭。这场战争,将会顺着他早就规划好的轨迹进行,再没有任何意外。 天下缟素,亦将成真,他将在天地皓⽩、万亿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纤细的灵魂,让她好好安歇。 ⾎一般鲜的胜利之果已挂満枝头,只需收获。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杨逸之缓缓站起。他那双燃烧着的眸子令月光沦落。 死死盯着卓王孙。 ——“你为什么不肯反对他?” ——“因为我相信他。”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渐渐地,有泪⽔滑破満面⾎尘,沾染了杨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们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虽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缘纠,但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着彼此⾼处寂寞的灵魂。 所以他隐忍,退让,尽力理解他,帮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満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蜕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在杨逸之⾝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也不是洞庭湖上,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影遮盖,因愤怒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丝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如⾎,将整个场战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号,骨⾁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悦离。 尸骸遍地,⽩骨支天,战车的碎片,城墙的残垣、败草、朽木、秽士,碎石在无边的战火下熊熊燃烧。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地,倭军与飞虎军已全军覆灭,阿修罗之炮漫天炸开,仍在追逐着剩余的明军。平壤城痈一片斑驳,华音阁弟子纵着炮火,他们的鲜⾎亦染红了城墙。 那一刻,卓王孙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国人恨他。他开启炼狱的力量,将十万人命顷刻之间化为劫灰。 ⾼丽人恨他。哪怕他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保住家国,他们毕生无法忘记临海君那张狰狞的脸。 明朝士兵恨他。他们奉他为主帅,曾跟随他⾎战,而今他却不惜用十万人命,为他的怒火殡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们怀着一腔热⾎,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度,却因他埋骨他乡,死不瞑目。 华音阁的弟子呢?他们是否也恨他?恨他将他们拖⼊这场战争,恨他将华音阁千年基业恣意败坏?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临死前的话响彻在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昑哦:“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卓王孙心中惕然而惊。 残如⾎,照出満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场战上。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尸体积天,⾎流漂杵。十里战火,遍地⾚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侧飞舞。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如此,他拥有天下,又能向谁夸耀?他令天下缟素,又有谁真正悲伤?他纵然天下无敌,却能向谁诉说? 第一次,卓王孙的目光竟有了一丝茫然。他低头时,正上杨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着神魔。 卓王孙良久无语。他知道,多年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 这个温润如⽟的⽩⾐男子,终于因愤怒而失去了一切风仪、理智、冷静,变得不再像他,变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对抗的风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剑之內将他打败,彻底摧毁,彻底践踏。让他清明如月的骄傲,在自己⾝前化为尘埃。 但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战。他不能摧毁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这个场战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没有他,他将永生寂寞。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看着他那张浴⾎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他忽然明⽩,杨逸之一直忍让,有多么艰难,多么珍贵。当杨逸之最终决定对他挥剑相向时,脸上为什么那么悲伤。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男子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一次,是否该让他忍让,换他成全? 这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缟素,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抬头望天,轻轻挥手。 隆隆炮声不再响起,劫后余生的人们着耝气,惊骇地望着天空。 化音阁弟子默默地站在平壤城墙头,将阿修罗炮调转、封印,而后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同伴的尸体。 卓王亦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鸾在那里凝望着这一切,知道他终结了这场杀戮,也终结了这场天下缟素的游戏,会快乐么?会悲伤么? 在即将收获胜利的前一刻,他放弃了数经月营,放弃了十万生命换来的战果。慈悲么?忍残么? 卓王孙透过滚滚硝烟,望向天际尽头最后一缕晴空,那里似乎有轻灵的彩云在飞翔,纤细、脆弱、通透如琉璃。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怆然一笑。 终于放手。 这一切,杨逸之却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长剑,冷冷看着他,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 卓王孙低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你知道么?” “杨大人…已经死了。” 杨逸之立的⾝体猛然一震,刚刚凝聚起的劲气猛然失去控制,钻⼊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他一口鲜⾎噴出,颓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泞中,感到黑暗与⾎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急速滑落。深渊的尽头,有一位⽩发苍苍的老人,在凝望着他,默默无语。 地狱的烈火呑噬着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国、忤逆。每一项罪名都是凌迟,鞭笞着老人的灵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拯救。 再做什么,再坚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忍不住凄厉地呼喊出:“⽗亲…大人!” 于是,平壤城之战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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