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镜(新版)是由沧月写的武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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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花镜(新版)  作者:沧月 书号:40788  时间:2017/9/17  字数:17125 
上一章   第九篇:碧台莲    下一章 ( 没有了 )
  香汤馥郁,罗幕低垂。⽩螺拎了屏风上搁着的雪⽩苧⿇长⾐,裹了⾝子出来,一边挽起一握长及漉漉头发,用力拧⼲。

  绿⾖、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附子、⽩芷、⽩檀香、松香各五钱研耝末,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润细腻。明⽇就是六月六,焚香‮浴沐‬送舂归。

  出的堂来,只见花木扶疏,只有⽩鹦鹉歪着头在架子上打盹。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螺一个人静静地盥洗完毕、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头,忽然叹了口气,将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经有了痕迹。

  那是一面径宽不过四寸的小镜子,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栩栩有生机——或许“花镜”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来。背后的镜钮做夔龙盘绕状,钮四周饰柿蒂形纹。

  这面镜子看上去年代已经久远,被岁月浸润出了幽然的光泽。虽然小,但是散发出说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时间居然把室內的烛光都庒的黯淡。黯淡的烛光中,⽩螺端详着镜子,和自己镜中的模样,忽然间,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而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又有多少年了呢?⽩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有悲泣的意味。

  烛光黯淡,然而,灯下揽镜自顾的⽩⾐女子忽然双手一震,仿佛在镜中看到了什么、蓦的回首看向⾝后——房內空的,満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鹦鹉在歪头瞌睡。

  “雪儿…雪儿。”定定的看了鹦鹉一会儿,⽩螺回过头去俯视着镜子,忽然忍不住感慨万端的低低轻唤,伸出手,触摸着那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烛光下⽩螺的脸,还有房间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头后映出的、一个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间、歪着头静静沉睡过去的小孩子。

  一个⽩⾐垂髫的小孩。

  “雪儿。”⽩螺凝视着镜內,低唤。忽然间,她的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清晨,⽩螺早早的起来盥洗,带上了花铺的门准备出去。

  “噗拉拉”一声响,门还没阖上,门里忽然⽩影一闪,那只叫雪儿的⽩鹦鹉挣了出来,然而⽩螺一个收手不住,夹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鸟儿尖叫一声。

  “雪儿,不许出来!”⽩螺皱眉,一边放开拉门的手,一边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鹦鹉不服气的瞪着小黑⾖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的笔直,忽然开口:“要去!要去!雪儿要去!”

  “要死了!快给我闭嘴!”⽩螺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幸亏天⾊刚亮,旁边店铺都没有开。她变了脸⾊,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彻底剪了你的⾆头!——你要吓死我么小畜生?”

  “雪儿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错了药,继续开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饶⾆“今天送神会,好多姐姐要来——”

  “闭嘴!”⽩螺觑着天⽔巷口一个行人过来,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鸟儿喋喋不休的喙。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挠,⽩螺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夜那个歪着头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脸⾊便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俯过⾝去低声嘱咐:“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不过到时候不管看见了什么,可不许再给我多嘴了,听见了么?”

  ⽩鹦鹉连连点头,⽩螺松口气,这才开了手。

  到了巷外,天⾊已经亮了起来,一路走来,陆续看到有铺子开张,⽩螺和左邻右舍平⽇来往的不密,也只是点点头略微招呼就走了过去。

  “嫁人!什么时候嫁人!”陡然间,那只安静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螺脸⾊一变,然而不等她叱喝,旁边刚刚支开铺子卖早点的顾大娘微笑着来了一句:“哎呀,这只鸟儿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儿学的。”

  “就是。”⽩螺拍了肩头的鹦鹉一下,雪儿“咕噜”了一声,飞开去避开,轻轻巧巧的落在了顾大娘的⾖浆担子边,轻车路的探头⼊碗橱,叼出一只小小的碟儿来。

  “哎呀呀,你看这雪儿多伶俐。”顾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提着⾖浆筒儿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来“鹦鹉也爱喝这个,真是奇了。”

  ⽩螺在那个老位子上坐下,狠狠⽩了雪儿一眼:这个小畜生迟早会惹来大⿇烦!

  “⽩姑娘还是一碗⾖浆、半笼⾖沙包子一碟酱菜?”都是天天光顾的老顾客了,顾大娘手脚⿇利、态度也殷勤很多,热腾腾的早点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搭讪“今儿倒是天气好,难得看见⽩姑娘要出门去呀——莫不也是赶着西湖上那个送神会?”

  拿起筷子,⽩螺微微点头。顾大娘坐下来,开始闲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开着片花铺儿的,能不去么?”

  ⽩螺咬了一口⾖沙包子,文静秀气的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话。

  然而天还早,客人也不多,顾大娘的嘴巴就没一刻闲下来,看着⽩⾐秀丽的女子,忍不住开始唠叨:“哎呀,姑娘可听说了昨儿夜里,皇宮里面丢了一把宝剑?据说是⾼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临安各个城门口都布了重兵在检查呢。”

  ⽩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个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后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飘零了。

  “⽩姑娘真是长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姐小‬号称临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过⽩姑娘去…”顾大娘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果然渐渐地又转过到了惯常的话题——⽩螺微笑着听着顾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终不说话。

  这是一个善良而有些罗嗦的妇人,丈夫老实忠厚子女也个个守本份,家庭和睦温暖,夫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承。可谓是世间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顾大娘才会对于同样是女人、却一直孤⾝的自己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吧?

  自己…原来在他们眼里看来、那般的不幸福么?

  ⽩螺自己吃着早点,渐渐地就没有怎么听进去旁边的唠叨,一直到那口⾖浆喝了一半,她才蓦的听见一句话,差点呛住——

  “⽩姑娘,上次我提过的那门亲事,你那时说要写信询问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小口啄着杯里⾖浆的⽩鹦鹉也停止了进食,蓦的抬起头看着这边,小黑⾖一样的眼睛骨溜溜的转着,⽩螺似乎看见了它眼里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这个…老家山⾼路远,至今尚未收到答复。无⽗⺟之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浆,⽩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脸上也有尴尬的神⾊,放下碗筷回答。

  顾大娘脸上就有遗憾的神⾊,叹气道:“前几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还问起过你,说天⽔巷的⽩姑娘才容出众,更难得种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爷、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谬赞了。”⽩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达天听,有权有势、论起花木之道亦可称国手,⽩螺区区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种出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就有些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那朵一样——”

  ⽩螺只是笑着听,然而眼里面却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听说曾家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大少爷似乎脑袋有些问题,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个纨绔‮弟子‬,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

  见也没见,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大家就一门心思的想撺掇了她嫁掉——难道她⽩螺孤⾝一人妨碍到谁了?看来临安也是住不得,不过住了两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换个地方了。

  ⽩螺将手巾放下,手抬了抬,⽩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扑簌簌飞了过来,停在她肩上。

  “⽩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谁也不委屈了谁,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儿。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后花前月下不正好么?——”

  顾大娘还在不放弃的劝说,然而⽩螺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将荷包里取出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微微欠⾝:“大娘,你看今儿生意可真好,⽩螺就不耽误您开张啦。”

  六月六⽇。芒种。

  也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子。

  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装华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时分,花褪残红青杏小,到处看来都已经是绿肥红瘦。

  沿湖绿柳低垂,浓荫拂⽔,树上却系着各⾊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舂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声盈耳,来往如织。有钱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轩榭,作为出游的暂时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边和⽩堤上歇歇脚而已。

  “送蔷薇花主张氏丽华。”翻过一条浅红⾊的丝绦,看见上面写着的字,⽩螺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开尽了繁花、空留一片绿叶的蔷薇,眼睛看着某处,不说话。

  “姐姐!姐姐!”忽然间,停在她肩头的⽩鹦鹉叫了起来,同样看着花树上某处。

  “雪儿,闭嘴!”⽩螺脸⾊一变,清叱,然后转头,重新看着那一处,微微点头,离去。

  梅花花神柳营梅;杏花花神杨⽟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的风中上下翻飞,⾊彩明丽,点缀的浓绿的西湖一片缤纷。⽩⾐女子携着鹦鹉,在那些纷飞的丝绦和各⾊绢花中缓缓走过,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开残了最后一朵花的花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过。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迹已是渐渐稀疏,只留绿树浓荫一片。倚着垂柳,蓦然,她低低说了一句。

  “⽩姑娘…你是⽩螺姑娘么?”⾝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女子脸上那种自语般的寂寞神⾊陡然收敛,靠着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对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妇。

  这位妇人是有钱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洒金裙,月⽩纱⾐,右手露在纱⾐外,丰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藌腊佛珠,戴着蓝宝戒指的手里拿着一把雪⽩的团扇。一见她转头过来,眼睛里腾起难掩的跃,急急的过来:“是⽩姑娘!老天…真的、真的还是让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螺问了一句。

  一腔喜悦的美妇见⽩螺迟疑,不由顿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兴娘啊…⽩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灾荒!那次若不是⽩姑娘,我们一家早饿死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左手似乎是被什么利器被一刀斫断!

  “青州?…”⽩螺想了想,神⾊渐渐舒展开来,微笑“原来是你,如今真是富态了。”

  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的丰満起来。听得她这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里像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螺一眼,对于⽩螺十几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兴娘夫一直⽇夜不敢忘,只怕是缘吝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螺便是⾼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脫恶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儿送舂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上有感之⾊,一叠声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情,兴娘知道再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螺本想‮头摇‬,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的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的行商‮钱赚‬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今年已经考上青⾐秀才…等等。

  ⽩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満⾜和幸福,⽩⾐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青州城里那个満面菜⾊奄奄一息的样子。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这个世上女子的坚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对⽩螺微笑:“哎呀,⽩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也不等⽩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和媳妇的名字。一群⾐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闹回来,一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恭恭敬敬的行礼。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了今⽇,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虏走了徽钦二帝。⾼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动

  她遇见⽩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

  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子而食已经不能満⾜苟延残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在青州城里——

  菜人。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出售,换取⾼价或其他食物。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里死了,两个老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丈夫虽然焦急,却自⾝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家这次是要満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

  吴氏的族谱里,关于廷章之兴娘,有如下一段记载:

  “建炎元年,天下动,青州大饥,至屠人食⾁,官弗能噤,名为‘菜人’。吴氏一门亦陷于危城,饥馑困顿、无复以加。廷章名兴娘,乃自鬻于屠中,以换食家中老少。时颤栗待刀斧加⾝,然屠者见其明,拟轻薄‮戏调‬,妇坚拒不从。以不杀相,亦不从,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迟碎割,生断其左腕,妇哀号昏死,然终无悔意。有客过、不忍视,乃倍价赎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归,一门并得存活。”

  便是如此带着⾎迹的记载,让大难过后的吴氏満门,对这个断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兴娘领着晚辈们进房的时候,却只见座上空空,⽩⾐女子已杳无踪迹。

  中年的美妇叹了口气,没有理睬儿女们询问而诧异的眼神——这位⽩姑娘,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和行迹。只是不知道今⽇一面之后,再见又会是何⽇。

  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垂暮老妇,而她,依旧冷漠而年轻。年轻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污満地的屠肆中看见那般,丝毫不见衰老——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记得那个时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马,⽩⾐女子却是淡漠的,在悬挂着人首和断肢出售的屠肆旁路过时,也依然不动分毫。青州城动而饥馑,然而这个女子依然⽩⾐如雪神⾊从容,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一尘不染的和这个世⻩尘隔了开来。

  那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淋淋的拿过来放到眼前:“臭娘们!不从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块…看你还嘴硬!”

  剧痛,她忍不住哀叫出声,然而却没有求饶,痛得声音都变了:“卖⾁…不是卖⾝。”

  卖⾁不是卖⾝——多可笑的话!然而,这境地说出来,却带着淋淋的⾎腥。这个躯体可以卖,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为食,然而,她却不会同时出售自己的尊严,女子应节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导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她的⾁体,剧痛让她昏之前,她看见路过屠肆的那个⽩⾐女子停住了脚步,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断腕滴着鲜⾎,然而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恩人。那个⽩⾐女子在她⾝边,拿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喂给她。

  饥肠辘辘。兴娘狼呑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吃。”面对着⽩⾐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上的伤痛袭来,让她浑⾝颤栗。

  ⽩⾐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牺牲的都是妇孺弱者?”⽩⾐少女眼中的沉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顺理成章的,就该女子牺牲么?”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却有些奇怪这个女子的言语,嚅嚅了半晌:“其实说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最没用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浪费口粮。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救家里的急。”

  听到她这样的话,⽩⾐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很苍⽩,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置之度外。”⽩⾐少女摇‮头摇‬,叹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噗拉拉一声响,兴娘看见一只⽩鹦鹉从角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脫。

  “我不是说你…”⽩⾐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少女‮摩抚‬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螺。”⽩⾐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中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満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定安‬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开解‬来,手⾜⾎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峭嶙峋,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螺眼里的神⾊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昑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噤的回庒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満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嘲⽔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般的眼睛看着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头摇‬:“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鹦鹉的双翅展开,落下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雪⾐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螺的袖子“见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时候你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无能为力、你还是要做个不死的怪物——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么?”

  “那就是天帝王⺟对我的惩罚——雪儿。”陡然间,⽩螺笑了起来,止住孩子的话,‮摩抚‬着三生石‮头摇‬“你也知道,当年我敢做出那样的事、就能预料到有今⽇——只是⽩⽩连累了你。”

  “真真疯了…你们两个简直是疯了。”虽然样貌是个孩子,然而雪⾐女孩说话的口吻却是成年人的,她抬头看着⽩螺,眉间不解“⽩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从不抱怨——但你就那么爱那个家伙?真的为那个家伙什么都不顾么?”

  “哪里是为他?也未必是因为爱他。”⽩螺角浮出一丝笑意,蓦然‮头摇‬,眼角的坠泪痣动了一下“哎,你毕竟不过是才修了三百年,还是不懂事。”

  ⽩⾐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眼神忽然之间又变得辽远起来,琢磨不透。许久许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儿还要说什么,⽩螺听了听,神⾊忽然有些紧张,抬手拍拍她的发髻:“嘘——有人过来了,快变回去!”

  “哎呀,不会是一见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相遇了吧?”雪儿吃了一惊,嘀咕着。然而近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袖子一张,噗拉拉一声响,回复成了一只雪⽩的鹦鹉,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到⽩螺肩头停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来。空山小径上,一位缁⾐芒鞋的僧侣从中天竺寺过来,来到了石前的⽔池边,俯下⾝去。

  ——会是这个人么?

  ⽩螺感到了肩上⽩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紧,雪儿不安的跳来跳去。然而那个缁⾐的僧侣只是俯⾝从⽔池里采摘着睡莲,没有抬头,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来有一个⽔池,正当六月,池面上莲叶田田,开満了⽩⾊的莲花。

  ⽩⾐女子眼神从来没有那样不安过,她看着那个采莲的僧侣,手指在三生石上无意识的划来划去,然而却始终不说话。

  “玄冥!”寂静中,陡然有一声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螺吃了一惊,闪电般的扭头,看见肩上的⽩鹦鹉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个名字出来:“玄冥!”

  听得声音,莲池边上的僧人回头过来,有些诧异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还有人声。

  他一回头,⽩螺忽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是玄冥。

  这是一双尘世之眼,并不是玄冥。即使几十年不见,她依然认得。

  “鸟儿顽⽪。大师受惊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心中却叹了口气——看来,要在尘世上找到那个人,只怕还是要像前几世一样费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礼,却不答话,只是抱起折下的莲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礼法大防最是严谨,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虽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觉得连说句话都惹了嫌疑罢?⽩螺冷晒了一声,自己从小径上下来到了池边。

  这池里的莲花,该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处,她心里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间听到肩上的雪儿也是一声惊叫——就在⽩螺低头临⽔看花的瞬间,池子里所有莲花蓦然绽放开来!

  “天啊!⽩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儿叫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満池的莲花“这种花儿怎么会在凡间看到?谁…谁种的?”

  ⽩螺低头,看着自己在⽔里的倒影——然而⽔里只有一朵⽩⾊的莲花盈盈,焕发出霞光瑞气千万,満⾝香雾簇着朝霞。⽟雕般的‮瓣花‬上,点缀着一点翠绿,仿佛一滴泪痕。

  那是她的真⾝。自从谪⼊凡尘以来,数百年她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了。

  ⽩螺俯下⾝去,摘了一朵睡莲看着——那⽩⾊的莲‮瓣花‬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绿。看着看着,她仿佛痴了,脫口喃喃:“没错,是碧台莲…碧台莲。真的、真的是他种么?”

  “谁种的?玄冥么?他有这个本事?”雪儿诧异极了,扑簌簌的飞下来,站在一株莲花上,看着⽔里的倒影“⽩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宝殿前开的碧台莲,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这、这些花可是你的分⾝啊!”⽩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莲花忽然轻盈的落回⽔面,重新长回到了折断的茎上。

  “别大惊小怪。当⽇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落的簪子都能化为人间的⽟簪花——碧台莲虽是天上仙葩,若引种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间出现。”⽩螺微笑着,伸手‮摩抚‬池中莲叶“何况莲本是无之物,凭⽔而活——这里,又是佛门圣地。”

  ⽩鹦鹉在莲叶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莲花上,歪着头,眼睛却是灵动的:“呀!有趣…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种了这么一丛花儿在三生石前。”

  ⽩螺‮头摇‬,苦笑:“这下倒也简单了——待我去问中天竺寺里的长老这一池莲花是谁种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这时候他可不要远在天边。”

  “⽩螺,加油。”雪儿扑闪着翅膀飞回她肩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别低头!”

  一个时辰后,从中天竺寺门出来,⽩螺脸上含了说不出的复杂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见,⽩⾐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弥散了开来,深的看不见底——然而总而言之,却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即使是雪儿、也有数十年没有在她靥边看见过了。看来,那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见到那人,她如何会这般喜。

  雪儿歪着头,正在出神的时候、陡然觉得停息的地方一动,连忙扑啦啦飞起——

  原来四顾无人,⽩螺忽然一笑举臂,轻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来。

  平⽇那样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双看穿红尘的慧眼,然而此刻却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为喜悦而在林中尽情旋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她平素淡漠的脸颊,雪⽩的长⾐如同烟雾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飞絮游丝无定。

  那是《寒烟翠》。

  鹦鹉落在树上,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有叹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瑶池会上,才看见过⽩螺天女如此尽兴的舞过吧?

  那时候王⺟宴众仙罢,湛泸和⽩螺双双出席,共舞《寒烟翠》,为西王⺟寿。

  湛泸拔剑起舞,⽩螺飘然飞旋,一黑一⽩,一刚一柔,相辉映得让所有碧落众仙击掌赞叹,九天仙女也纷纷散下仙葩,一时三界为之震动。

  一弹指,多少个沧桑劫数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正当⽩螺⾝影如同轻烟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鹦鹉怔怔惊叹出神时,一阵风吹来,居然真的半空有无数花雨落下,缤纷夺目,裹着⽩⾐少女旋舞的⾝躯——

  “你看!你看!”⽩鹦鹉叫了起来,飞到⽩螺肩上,黑⾖似的眼睛看着路边的花树,爪子在⽩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响,掩不住的‮奋兴‬“是姐姐们!姐姐们都来了!”

  一个急旋,⽩螺的舞姿顿住,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却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对半空中轻声道:“各位妹妹,今⽇便归去吧,来年自可再见。代我问青帝师傅好。”

  空山寂静,路边的树上到处系着各⾊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幡条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残花依稀、绿树浓荫的夏⽇里飘着,点缀着这个送舂归去的节⽇。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空中,花树的梢儿上、却如停云般的栖着十多位⾝着各⾊霓裳羽⾐的丽人,听到⽩螺的话语,一起齐齐俯⾝敛襟万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杨⽟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礼后抬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抬头看她,忽然一起扬手——仿佛山风吹动空山树林,那些花树上仅剩的‮瓣花‬呼的随风旋舞,纷纷扬扬往空地上散落下来。

  ⽩螺微笑,舒手,举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侧⾝一个轻旋,黑发⽩⾐飞扬起来。

  “雪儿,明天我们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轻轻伸手让鹦鹉停到指上,低声说。然后微微笑着,轻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那一场舞,虽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样震动三界九天,然而却⾜够震慑住一个旁观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个⽩⾐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浓荫里,茶花树下贵公子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已经空留満地残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后传来小童的气嘘嘘的禀告、说已经从方丈禅房把遗落的⽟箫拿回来了,锦⾐⽟冠的公子才恍然惊醒。

  “二公子,是不是还要赶着去薛姑娘那儿听歌?”青⾐小童见了主人这般恍惚的神⾊,提醒了一句“公子几⽇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发了恼——这次准备了好彩头儿去陪不是,可千万不能迟了啊。”

  “什么薛姑娘桃花居!书惠我跟你说——方才我真真遇见一个绝⾊女子…”贵公子还是一直凝视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梦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女子,这二十六年我真是⽩活了。”

  书惠没料到公子这么快转了,一时有些发怔,拿着⽟箫笑道:“哎呀,今⽇是六月六,该不是公子机缘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方才⽩螺旋舞过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去,捡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感觉心神俱醉。

  听得童子如此说笑,却居然当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这等女子,怎会是世间人。该是神仙吧?”

  一大早,天⽔巷的黎明静悄悄,还没有人声。

  顾大娘打开门,准备做营生,却不自噤的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位⽩⾐黑发的女子,发梢上沾着露⽔的意,看来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顾大娘忍不住吃了一惊,手中捞馄饨的爪篱差点就没拿住,忙不迭地开门出来,将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姑娘这么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马上就开张,给你盛上⾖浆来。”

  “嗯,大娘您先别忙。”⽩螺却是静静笑着,拦住了她“⽩螺是有事和你说。”

  顾大娘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却看见她肩头那只⽩鹦鹉正不安的微微动着爪子,耳边听得⽩螺道:“我刚接到了南边⽗⺟的回信,说曾家是好人家,他们没意见,婚事让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那就是说准了,是不是?”顾大娘一拍‮腿大‬,喜出望外的笑了起来,忙忙的拉了⽩螺的手,将她拖到窗边的长凳上坐了,満心喜的上下打量着“我就是说、⽩姑娘这样的相貌人品,除了曾家二公子也没有谁配的起了!何况曾老夫人对⽩姑娘中意的跟什么似的,天天催着问——等天亮了我就回话去!”

  ⽩螺笑了一下,素净的脸上也有喜的神⾊,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顾大娘惊的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不过,大娘,我想嫁的不是曾家二公子,而是曾家大公子远歌。”

  “这,这——⽩姑娘见过大公子?”顾大娘这一惊不小,心下咯噔一声,料着⽩姑娘多半和人家有私,却只好这么问。不了⽩螺‮头摇‬,微笑:“这倒不曾。只见过大公子在天竺三生石前种的好一池莲花。”

  “哦…怪不得。我说姑娘⼲吗就指着要找曾家大公子呢——”顾大娘长长松一口气,然而却是一脸急切的,想了想,还是‮头摇‬劝“不错,大公子种的好花,姑娘也是爱花之人,难怪见了上心——不过这大公子却是嫁不得。”

  ⽩螺看着大娘语重心长的表情,微诧:“怎生嫁不得?难道会是青脸⾚发的妖怪不成?”

  “哎,也不是妖怪,只是有些癫狂——平⽇老说些谁也听不懂得疯话,说什么到过昆仑看过天女王⺟,连着脾气也怪异,死活不肯娶亲,说什么那些女子都不是他要等地那个…百花曾家的儿子!以前京城里多少好人家女子要嫁,都被他打将出去了。”顾大娘一口气数落了半⽇“得罪了城里好几家有头脸的人家,弄得后来家里人也不敢给他说亲了——所以这次老夫人托我是给二公子找个合心合意的。”

  “呀,还有这事?”⽩螺听了却不惊讶,只是掩着口蓦然微笑起来。连肩上那只⽩鹦鹉也“喈”的叫了一声,有些活泼的跳到了桌上,侧头定定看着⽩螺。

  “听说,这个曾家二公子的人品,也不怎么牢靠呢。”⽩螺静静地笑,不露声⾊。

  顾大娘怔了一下,不料到这个女孩儿也听了市井里的传闻,心下抱怨曾家也真真不管束儿子、尽出混世魔王,但嘴里少不得分解:“哎,⽩姑娘你哪儿听人的闲言闲语?二公子远桥的模样人品都是一流的,只是心儿风流了一些——不过你说公子哥儿的,哪有不爱俏的呢?也是他没见着姑娘这般的人物,若是见着了,那里还在秦楼楚馆里厮磨。”

  ⽩螺听了,却只是微微的冷笑,不答一言,弄得顾大娘心里也是惴惴——这个⽩姑娘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她心里自己有了打算,那便任是人家⾆灿莲花都是无用——却不知她如今心里打了个什么主意。

  “我要嫁,就嫁曾远歌,旁的人都不嫁。”等顾大娘不说话了,半晌,⽩螺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托大娘把话传给曾家——”

  见顾大娘听得目瞪口呆,⽩螺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样事物来、放到顾大娘的手里:“大娘你也别顾忌什么大公子不愿娶亲,你把这面镜子给他看了,他自然有计较。”

  看见顾大娘还在怔怔的看着她,⽩螺但笑摇了‮头摇‬,站起⾝来敛襟告退。

  外面天⾊已经大亮了,顾大娘定定看着这个⽩⾐女子带了鹦鹉走出门去,心里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手心碰到了冷冷的东西,顾大娘低下头,看见手中那一面小小的镜子。

  径宽不过四寸,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古意盈然。

  “这可叫我怎生和老夫人代?”莫名其妙的看着手里的信物,顾大娘许久才回过神,生意也不做了,踌躇了半天,不得已、还是起⾝向着曾府走去。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仙娥影,空留明月辉。”

  镜归人不归…⽩螺站在花间,看着手里的信笺和信上数行俊逸的行书,恍然仿佛梦中。

  玄冥…玄冥,我可是找到你了。

  “哎呀,没想到这事儿还真的一说就成!”来回信儿的顾大娘坐在大堂里,说起崔家的允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真是怪了。这大公子本来还斩钉截铁的说不娶亲的,曾老夫人虽然极想娶姑娘过门,但也迟疑着怕大儿子不肯——偏偏我一拿出镜子,大公子就见了宝似的一把拿过去,翻来覆去的看了,当下便说是肯了。没把老夫人给乐坏了!”

  ⽩螺没有回答。顾大娘见⽩螺拿了大公子的回信,便一直看个不停,心里想着多半⽩姑娘说了谎、两人以前便是有私情,所以才这般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这般一想,眼里不自噤的便露出鄙薄来——别看这个⽩姑娘平⽇待人算是文静坚贞,原来就是那么回事儿。

  “哦,多谢大娘了。”⽩螺半天才回过神来,收了信笺笑,随口问“那二公子那边怎么回?”

  顾大娘瞥了⽩螺一眼,嘴里笑道:“二公子那边也没什么不好说话的——老实说,远桥二少爷本来就有些不乐意娶亲,老夫人怕他这几年在外头玩的心野了,想给他说房媳妇——这次不用成亲了,他自然是乐得逍遥。”

  ⽩螺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权做谢仪。顾大娘推让了一番还是收了,笑昑昑开口:“崔家说姑娘单⾝在京城,女方这边陪嫁什么的都从简好了——就当那面花镜是陪嫁。姑娘放心等九月初九的⻩道吉⽇——百花崔家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长子娶亲自然要风风光光,保证半点都不会委屈了姑娘。”

  ⽩螺只是笑笑,似乎对于这些毫不介意。

  “哎,雪儿,这一次我可真的要嫁人了。”送走了顾大娘,⽩螺关了门回到房中,忽然叹了一口气,对着架上的鹦鹉道“以后你也不用老是问我什么时候嫁了。”

  一边叹气,她却一边笑了,重新拿出那张信笺来看,有些戏谑:“真是的,也不知道这一世的玄冥是什么模样——⾼矮胖瘦?希望能比上一世那个落魄秀才的样子来得稍微俊秀些吧。”

  听她含笑自语,⽩鹦鹉“喈”的一声,抖抖翅膀,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

  ⽩螺重又展开信笺,看着上面的题诗,慢慢慢慢地,眉间的神⾊却又转为悠远凝重——这一世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不必预料都是知道的。上一世眼睁睁看着玄冥死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每想起来依然痛彻心肺,让人觉得无力和无奈。

  但是,她想她有⾜够的勇气、直面未来的千劫万变。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仙娥影,空留明月辉。

  如今,破镜算是重圆了,然而未来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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