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嵩山是由芦雅萍写的武侠小说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月冷嵩山  作者:芦雅萍 书号:40884  时间:2017/9/17  字数:12873 
上一章   第二章    下一章 ( → )
  吴家二爷吴子霖,外相看上去倒也敦实,其实禀质却算不得好。听学那天,他虽说穿得也不算薄,只因外面的廊下和窗前都挤満了听学的人,好几扇门窗都敞开着,他正好坐在离窗不远的地方,吹了整整一天的风。晚上刚一到家,便鼻塞声重起来。接着⾝上一阵冷、一阵热地,连饭也吃不下了。被娘強着,勉強喝了一碗发汗的红糖姜汤。躺下时,捂了两三的被子还直打哆嗦!

  这一病,八九天里还格格蔫蔫地直不起头来。

  吴家上下人等忙得不亦乐乎,只道二爷这场病因风寒所起。谁又料到,二爷的这场病,更是因了另外一个缘故呢?

  子霖在同窗中,早就听人说刘举人膝下有位才貌俱佳的‮姐小‬,是刘如松、刘如桦的堂妹。他们哥儿俩有时的文章,便有人疑惑系其"捉刀"之作。直到后来,闻听深为众人所赞的那篇《岂曰无⾐,与子同袍》果系其妹所为时,始信脂粉队里果有奇女子!因而在自己的亲事上,大哥和⺟亲连提了五六家,他单单只对刘家这门亲事颇为在意。

  及至这次听学,亲见了那刘家‮姐小‬的芳容之后,便觉得:此生此世,自己只怕难放得下了!

  这些天里,他人躺在病榻上,却无数次地回想着那天的情形:

  在梁大学长的屋里,自己乍一见到她时,只当是刘家又一位相貌俊美的公子哥儿罢了。后来,当梁大学长对杜鸿飞说起,她原是刘家三老爷跟前的公子时,自己当时就起了疑:刘家三老爷膝下的公子,不正是刘家‮姐小‬的胞弟或是胞兄么?这个念头一闪,机敏的他随即就生出疑惑!他记得大哥说,刘家三老爷早年中举。刘如茵是刘举人的长女,芳龄十七,六年前才又得了个老生的儿子。故而当时就糊涂了:怎么刘家三老爷的膝下,又多出了这么一个公子来?不由就留了心。谁知,这一留心真是非同小可——本不用费力,他一眼就识破了面前的这位,哪里是什么"公子"呵?本就是女扮男装的姑娘,本正是刘如茵刘‮姐小‬本人才是!

  那一霎间,吴子霖虽说脸上依旧平平静静地,心下却立时就翻腾了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惊骇和动!竟敢女扮男装跑到书院来听学!这样的事儿,恐怕也只有能写出那般文章的女子才能做得出来啊!

  然而,那天下午,他即刻又被另一种情绪深深地困扰了。怎么后半晌梁逸之倒成了她的护花使者?难道,梁逸之知悉她的女儿真相?这之中,另有什么别的隐情么?

  论说,他吴子霖也并非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姿⾊佳丽的女子,不管是在省城、京城,或是庙会寺院里,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不知何故,单单只对这个刘如茵‮姐小‬,仿佛前世注定的一般,竟是一见钟情、再也难以释怀了!

  也许,这就是佛所说的因缘?

  他却无法预知:此生,自己和这位刘‮姐小‬究竟有无缘份?他分明已经预感到:这份因缘,恐怕不会太容易!否则,自己又如何会这般失魂落魄?

  那天讲学结束时,当他痴痴地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梁逸之扶她下了台阶,又把她给他的两位哥哥。最后,当目睹他们兄妹三人扶鞍跃马、⾝影渐渐消失于漫天皆⽩的雪野的那一瞬间,他的灵魂当即也随了去了!

  及至后来,直到家人牵马过来催他上马时,他还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更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书院踏着一路的冰雪、顶着刺骨的北风回到吴家坪的?

  当他昏昏沉沉地进了家门倒在上时,朦胧之中,竟也没有忘记叫过一位信得过的心腹家人来,嘱他明⽇一早进城一趟,不许惊动别人,也不要露出是自己的意思:只设法打探清楚——刘家三老爷膝下,不管正出还是庶出,共有几位公子?刘如枫究竟是谁?

  这实在不难打听!

  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心腹家人冒雪踏冰地跑到城里,不到晌午又冒着大雪一路赶了回来。见屋內一时没人,伏⾝对全⾝烧得昏昏然然的二爷回了话:刘家三老爷没有妾。膝下除了刘‮姐小‬之外,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公子。刘如枫就是这个小公子的名字。刘举人本就没有一个十七大八的公子!

  果然如此!

  这几天,门外的雪虽下得不大,却星星散散地一直飘个不停。天空重地刮着呼呼的北风。窗外那些结了冰的树枝"嗑啦啦、嗑啦啦"地在风中不停地摇响着。子霖躺在上,半昏半睡中,听风掠过房瓦,听树枝金属般的摇响。

  连着吃了几天的苦药,虽说风寒略微轻了些,然因病在心上,仍旧觉着⾝子懒懒的,觉着又虚又懒地不想动,也不想吃。

  傍晚,大哥吴子霈从外面回来,依例,先到后边的庭院来问候继⺟。因听丫头说太太在二爷房中时,顺游廊径直来到二弟的屋子。

  吴子霈掀开棉帘子进得屋来,见继⺟坐在二弟边的椅子上,手里虽拿着一样活儿计,眼睛却望着桌上的烛光,一副愁容莫展的样子。二弟子霖⾝子朝里歪着,⾝上搭着一大红织金的撒花缎被。屋子当间拢着旺旺的一个大火盆子,火上坐着一个‮大硕‬的铜壶,壶盖和壶嘴向外冒着雾腾腾的热气。一个胖丫头兀自蹲在火盆子边,斜勾着头,用火钳子轻轻地往火盆里夹着煤。

  子霈垂手先问了娘好,又问二弟今儿见好没有?然后遵⺟命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问二弟吃什么没有?

  继⺟叹了一声:"郞中今儿后晌过来又把了一次脉,说病倒也不关紧了,再吃上几付药,兴许就好利索了。只是格外待,这场病伤了些元气,要好生调养才行。郞中走后,勉強哄着,才喝了小半碗儿面。"

  说了一会儿二弟的病,娘又问,说话就要过年了,放出去的账收得怎样了?子霈一一答了。又说起这两天就派人到省城去办年货,问娘捎些什么?接着,又说今儿⽩天在城里见到了郜老爷,郜老爷又给二弟说了一门亲,城里李秀才的妹子。今年十九,不仅人生得好,也颇识俩字儿,更有一手的好针线活儿,绣的花啦鸟的,人见人夸。

  娘和大哥说话时,其实子霖并未真正睡着——这些天里,他一直就是在半昏半睡里沉着。当他隐隐听见大哥突然说起自己的亲事时,因正好触了心病,立时便警醒了。却也不动⾝子,依旧歪在那里,倾听大哥和娘说些什么?

  后来,听见大哥又说起了"刘家"二字,更是留神起来。只可惜这会儿,大火盆上的那个大铜壶,正好将滚未滚的,嘤嘤嗡嗡很响地哼着。加上,大哥似乎是怕惊了自己,声音庒得很低。隐隐地,好像说什么"等明儿二弟好些儿,俺哥儿俩再合计合计"的话。子霖心里噤不住疾跳了几下:莫非,刘家那头儿有准信儿了?却不知是什么准信儿?心里着急,想要坐起来问清楚,又自觉太贸然了!只得暂且隐忍住了。

  大哥去后,子霖听见火上的铜壶咕咕噜噜地像是滚开的声音。果然,就听见娘叫胖丫头拿暖壶来沏茶。

  子霖咳了一声。

  娘听到动静,赶忙转过⾝来,伏着头问:"霖儿,醒了?想吃些东西不想?喝⽔不喝?"

  子霖转过⾝来,望着娘的脸:"娘!大哥刚才过来说些什么?"

  娘将大哥的话略学了几句,便问他:"想吃些什么?"

  子霖忍不住就想问个明⽩:到底刘家那里是不是有了什么回音?觉得不大好张口,便道:"若有甜粥和清淡些的小菜,倒想吃一点儿。"

  娘脸上顿时泛起了喜⾊,赶忙吩咐胖丫头:立马去灶房做碗⽩果糯米甜粥,再弄两样清淡的小菜来。

  不一会儿,胖丫头便托着托盘进了屋。娘接过粥,也不让丫头动手,也不许子霖下,只命他靠在棉被上,自己拿了一把小勺,亲自喂他吃了小半碗儿的甜粥。

  子霖一面吃粥,一面就拿定了一个主意。因他平素是颇为敛抑持重的一个人,所以,一番话沉昑了好半晌。直到丫头收拾碗筷出门后,这才对娘说:"娘…前些天,我看到城南街的刘家‮姐小‬了…"

  娘惊异地望着儿子:"哦?在哪里见的?人生得怎么样?"

  娘的话问到这里,一时竟有些悟出:想来,儿子这场病由大约是因此而起了!

  吴子霖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也没有对娘说透。刘‮姐小‬的举止,自己虽说引为惊叹。可是,像娘这些年长之人,恐怕是不会认可的!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望着娘说:"娘!刚才你和大哥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儿。你也不要对大哥说起我已见过刘‮姐小‬的话,只把我的意思告诉大哥就行了——除了刘家‮姐小‬,我这会儿还不想谈婚娶之事!"

  大哥吴子霈是子霖同⽗异⺟的长兄。

  子霈的生⺟早亡。生下长兄子霈和大姐子露,二姐子霜,三姐子霞。子霖娘嫁到吴家后,也生了三个女儿,最后又得了子霖这么个儿子。子霖的胞姐子雯在吴家姐妹中排行第四,嫁了一位官吏之后。公爹曾在浙江做过盐务官,丈夫几年前也捐了个从七品的官缺。前年,又花了上万的银子,终于被放到南方一个府署了同知的实缺。五姐子雰,公爹在省城开有钱庄和粮行,丈夫有位叔公在京城做官。六姐子云,六姐夫在河南省巡抚衙门里虽只是八品的小文官,却因生豪慡又喜好游,故而,在省城的各衙门里都有几个能办事的朋友。

  子霖这三个姐姐,包括上面异⺟同⽗的三个姐姐的婚事,大多都是子霖的祖⽗当年做官时牵下的。只有最小的六姐子云,是四姐夫牵的线,嫁给了他一位同僚的胞弟。

  大哥吴子霈整整大子霖十八岁。吴家几代皆以孝悌诗礼传家,因而虽说⽗亲下世多年,子霈对继⺟一直孝敬有加,对幼弟也颇知惜护关爱。二弟卧不起的这十多天里,不管外面的事情多忙,照例天天一早一晚地过来探讯一番。虽说家里原也有自己的药铺子和郞中,却还到处跑着求医问药。

  吴子霈也是自幼攻读诗书,却不过只博了个秀才的功名。虽说守着富甲一方的良田银子和车马店铺,只是从⽗亲那代起,吴家连着两代人里都没有挣出一个被人称做"官大老爷"的,于是便觉得做人毕竟没有"底气"。故而,平素对自己的大儿子吴宗岳和这个小兄弟,是寄着一番厚望的。一直盼着两人不拘谁,最终能够博得个功名,官居衙门,⾼坐公堂,既能光宗耀祖,又可庇荫子孙。

  ⽗亲早亡,长兄比⽗。子霈平时对自己这个小兄弟,不仅在功名文章和生活起居很上心,就是对他的婚姻大事上也是颇费心神的。他说起,城里刘万贯的三胞弟刘举人,膝下有个才貌两全、文章诗词不让须眉的闺女。心想,若能将此女娶到吴家门上,不仅可相夫教子,亦能辅助诗书文章,吴、刘两大家族更可相互关照。原有心说给自己儿子宗岳的,只因辈份不合,这才一心一意为二弟说合起来。

  他把自己的意思透给继⺟和小弟后,⺟子二人竟然都很中意。当时,继⺟不仅督托他全权着理此事,而且发出的话是:不办则已;要办,就办得风风光光的!吴、刘两家,在山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书香和官宦人家,事情自然也要办得数一数二地气派!她把自己的私房钱先拿出了一千两来,反复嘱咐:"只要事事处处办得体体面面就行,不要想着如何给我省钱就是!"

  继⺟如此托命,吴子霈更是提起了兴头。他先是托山城东街的付举人去探探意思,接着又托了西街的李老爷去说亲——李老爷有个儿子在外做着七品正堂,老太爷子在山城也是咳一声半条街都动弹的主儿。他们两人都乐得做这个媒。先时回来的话是:眼下,虽还未见到在外做官的三老爷的话儿,可刘家大老爷和二老爷老哥俩那里,都十二分地乐意两家能结这门亲!谁知,后来吴家又连着催了两次,竟见不着刘家的准信儿了。

  吴子霈有些上急了。生怕继⺟平生所托自己的第一要事吹灰,从此在她面前失了做人的份量。又托人去问时,答的话是:三老爷的意思是,这门亲事倒也不错,只是眼下小女还小,想等缓些⽇子再重议此事。

  刘家三老爷这话回的,既不上、也不下,一时弄得个吴子霈竟没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吴子霈起之后,依旧先来到娘的庭院问候了一番,又问了兄弟的病,说今儿再去城里包些上好的燕窝和银耳,给兄弟好好补一补。娘听了微微颔首无语,过了一会儿,竟径直问道:"老大,先时,你托人提的刘家那门儿亲事,这两天,能不能给我个准信儿?"

  子霈一时愣住了:昨晚他过来时,已经对娘说了,刘家那门亲事,刘家三老爷回的话是缓一缓再重议此事。还说了郜老爷新提一门亲的话。娘当时也没有说什么,怎么过了‮夜一‬,突然又提起了要刘家那头准信的话头来?

  他沉昑了一会儿,答道:"哦,娘问的这门亲事,我听说刘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很热心。只是…三老爷那里一时还有些犹豫。回的话是闺女小,想缓一缓再说。看样子,一时还定不下来…"

  继⺟拦住他的话:"老大,你给我打听一下:刘家三老爷那儿,究竟为什么犯犹豫?我想了‮夜一‬:咱老吴家的‮弟子‬,再没有配不上他刘家闺女的道理。若是无缘无故地就被人回绝了,也不说个究竟来,咱老吴家嫌得窝囊事小;不知道的,还不知会说下什么不中听的话呢!还有,这事儿,我私下问过你二弟了,看他的意思,好像很在意刘家这门亲事。如今,他一直病病恹恹的,刘家那门亲事若能这会儿说成,他兴许就好利索了。你也算替我分忧解愁了!"

  见娘突然发出这样的话来,天寒地冻的大冷天里,吴子霈觉着额头上一下子就汗浸浸地起来。嘴里却说:"娘请放心,我再让付老爷去城里催一催。"

  待他出门时,继⺟又叫住待:"老大,这事儿可不是单单催催的事儿。恁爹不在了,家里的大事,恁兄弟的事,我可是全指望你了。生法子能办成最好;真不行的话,你就派人出去,把你五妹子五妹夫和你六妹子六妹夫他们全都叫回来!咱大家一起商议着办!"

  吴子霈唯唯谨恭道:"娘,此事儿子先想想法子。这会儿呢,也先不用劳动妹妹、妹夫们回来,儿子尽力试试。不成的话,再叫妹妹、妹夫们回来帮忙出主意也不晚。"

  话虽这般说,出了门,吴子霈一时急得两眼发昏起来!此事原是自己引下的头儿,娘今儿明说了,兄弟只对这一门亲事上心!看来,他只有生法子办成,才能这个差了!

  静下来,他揣度了一番:在山城,刘、吴两家的门第不相上下,若论财势和基,吴家倒远在刘家之上呢。此事,刘家三老爷犹豫的原由,再不会是其它——刘家对钱财家势也不会太放在眼里的。否则,决无不愿的理由。只怕,事情仍旧碍在"功名"二字上面!

  想来,那刘家三‮姐小‬既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刘家三老爷也是个正经科甲出⾝的七品文官。吴家呢,祖上的风光早已是过眼烟云。眼前虽有两门子当官的姻亲,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子霖目下的功名仅是增生,只怕,这才是刘家三老爷犹豫的真正原故罢!

  回到自己的院落,吴子霈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天‮夜一‬,终于得了一计。

  这天天一大亮,吴子霈先到娘的院子里问了安,又说了自己的盘算,见娘还算満意,这才来到二弟的屋子。

  待他掀了棉帘子进屋时,见二弟正歪在上看书呢!

  子霈抬眼观看,见二弟的气⾊比昨⽇略显好了些。听说清早已用过半碗银耳糯米粥时,心下便松了口气。一时,撩了袍子端端正正地坐下,做出准备说长话的模样。

  吴子霖见此,忙令小僮上茶来。又吩咐把火盆子再拢得旺一些。自己则起⾝来到火旁的太师椅上,和大哥面对面坐下。

  天二九时分,是山城最寒冷的一段⽇子了。

  隔着玻璃窗棂子,可以看得见外面院落里,重檐叠瓦上积着厚厚的雪,各处檐下俱都挂着一尺多长、⽔晶似的冰凌。院里的几棵银桂树上,苍青的叶丛间也挂満了梨花似的⽩雪。花圃里,一株红梅苞蕾乍放,娇如胭脂散点,衬着満地⽩雪,煞是好看。屋里,一个大炭火盆子烧得暖暖烘烘地温暖如舂。

  吴家冬天烤火所用的煤,皆是山城东金店所产的上等煤,素有火力经久且无烟灰的长处。子霖屋里的这个火盆子,比别个屋里格外大,⾜有一围大小。烈烈红焰中,不时传出一两声煤核的哔剥炸裂声。子霖只穿了件半旧月⽩云绸的薄绵袍,脚上趿了一双青缎子棉拖鞋。此时,他神⾊慵怠地靠在铺着厚厚羔绒垫子的红木椅上,和大哥说了几句的天气和过节的事。说话时,不时用绸绢捂着嘴微微咳上一两声。

  吴子霈端过小僮递上来的烫金枝小盖碗,小心啜了两口,放下茶碗时夸赞道:"这还是五妹夏天带回的铁观音吧?我的那一罐,平时总不大舍得喝。"

  子霖笑道:"值什么!过了年三四月间,立马又有新茶下来了。这东西不比其它,放久了,走了味,反而可惜了。大哥什么时候也学得吝惜东西起来?"

  子霈笑了笑:"倒不是吝惜。不过是五妹大老远地从南面带回来的,想着逢有亲朋好友来聚时,大伙一同来品,总比独自一人享用更有趣儿。"

  子霖一笑:"你既这般喜,明儿我给五姐夫写封信,让他明舂给你多带回一些就是了。"

  子霈笑了:"说归说!我是当大哥的,不比你做小弟的,总没那么厚的脸⽪。你要写,只别说是我想要的。等得了东西,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子霖笑了起来,却又带动得咳了一串。

  子霈端起茶碗又品了一番,仍旧盖上,望着子霖的脸,斟酌了片刻道:"二弟,今儿大哥过来,是想专意和你商议商议你的婚姻大事的。前番,我曾对娘和你二人提起刘家那门亲事…"

  一听大哥说起"刘家"二字,吴子霖这里便觉得脸上一热,心內一时疾跳起来。不由地就坐直了⾝子,却有意端起放在几上的茶碗,慢慢地啜了两口,捧在手中,不动声⾊地望着大哥:"哦,结果怎么样了?"

  吴子霈沉昑了一下:"二弟,我有个想法,今儿咱弟儿俩在一起好好商榷商榷——说起刘家那门亲事,嗯…不妨直说吧,凭我的感觉,好像有些不大容易。"

  吴子霖只觉得自己的头一时便嗡嗡作响起来。脸上却是若无其事地,两眼依旧望着大哥,等待着他的下文。

  "二弟,前几天,付二叔说了一头儿亲事,东金店的卢财主的二‮姐小‬。还有,郜老爷说了个城里李秀才的妹妹。卢家的二‮姐小‬,见过的人,都说生得杏子眼樱桃嘴儿,长得跟七仙女样。还有李秀才的妹妹,不仅人生得好看,还颇识得几个字呢!而且心灵手巧,描花绣果儿地,针线活儿人见人夸。这两家中,我看,哪一家都算得上是极好的婚姻。"

  吴子霖沉昑了一会儿:"大哥,倒是刘家那头儿,为何至今还没有动静啊?"

  吴子霈叹了口气:"若说这个,二弟,我想,再不会有第二个缘故:统不过是'功名'二字罢了!刘家三老爷是正宗的科甲出⾝,现又在外做着七品府学教谕,平素第一看重的,当然最是这'功名'二字了!"

  子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却更显煞⽩了。他伸手端过桌上的茶盅,一时觉得,两手微微地有些发颤。

  吴子霈抬眼闪了面前这个小弟一眼,分明感觉出了,这个小弟,在刘家这桩亲事上,像是铁了心似的。看来,恐怕不大好打发呵。

  "不过,为兄倒有个主意,想来,最终能叫刘家应下这门亲事。只是…做起来,怕还要费些周折。"吴子霈盯着兄弟的脸说。

  吴子霖一听事情还有回旋,神情立马振作了一些:"哦?大哥请说来一听。"

  吴子霈端起茶盅,微微品了两口,抬起头说:"二弟,这茶泡到这时候,其实才算真正出了味儿。"

  子霖急得心里起火,哪里还有心听大哥论说品茗之道呢?却也顺手端起盖碗来,轻轻啜了两口,不仅什么味儿也没有品出来,反倒汤了一下嘴!

  吴子霈端着茶盅问:"二弟,以为如何?"

  子霖故作姿态地点点头:"嗯!果然清慡沁人!"

  吴子霈笑道:"不只是清慡罢?这后味儿,其实也馥香绵远得很呢!"

  子霖赶忙点头道:"嗯,果然!果然!"

  吴子霈这才放下盖碗,清了清喉咙,重新接着刚才的话头儿:"二弟,我有个主意,不知二弟能否同意?论说嘛,咱吴家这会儿有的是银子。而且,这阵子不是也兴那什么'捐纳制'么?虽说不比正经科甲荣耀,若能同时再弄个实缺放下来,我看,也没有什么两样!我的主意是:咱不妨花上个万二八千的银子,也替你捐个六品七品的官缺。再托托五妹夫和六妹夫的人情,最终署个实缺下来。这功名之事不就是一蹴而就的事了么?功名、实缺都有了,刘家还有什么话可说?"

  吴子霈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望定面前的二弟,揣度着他的心思。他思谋着,为二弟捐官之计的得意之处:其一,这成千上万的银子,在吴家虽也是⾎淋淋的一大把家当,可也决不等于⽩花。他可以借此全了这个小弟的痴心,彻底收买了二弟和继⺟,当然也就等于买住了五妹和六妹两个人。其二,将来他的大儿子吴宗岳,不管功名上是否有望,他们⺟子、⺟女也得想法子从中帮忙斡旋,最终也捐个官缺下来。所以,花这一大笔银子,他也不是不⾁疼,可毕竟是公账上的钱。而且,放这个本钱,是一桩十拿九稳只赚不赔的买卖!

  子霖站起⾝来,抱着双臂在屋內先是踱了一阵。尔后,脸⾊沉郁地注视了一番窗外的雪景。窗前那株乍放的红梅,看上去,竟是恁般地冷动人!一时,噤不住神思游弋。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重新在火盆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大哥的眼睛说:"大哥!你替小弟这般苦心着想,小弟也以实话相告罢:小弟并非执意除那刘家‮姐小‬不娶的;我只是觉得,若是这般说算就算了,小弟心內实在有些不服——刘家比起咱们吴家,门台也算不得太⾼。若被人得知,竟被他家推绝了亲事,岂不嫌得太窝囊了么?所以,今儿大哥为小弟的这一番谋划,小弟以为是再好不过的。小弟实在承情啦——"

  说着,吴子霖竟站起⾝来,对着大哥,抱着拳工工整整地深深揖了一恭。

  吴子霈忙道:"哎呀!二弟!折煞大哥啦!"一面站起来,亲自扶着兄弟仍旧坐下了。

  子霖坐下后,不无担心地问:"这靠捐纳得来的官职,只怕…那刘家依旧瞧不上眼罢?"

  "嗳!这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就算科考得意,有中了举、得了贡的,不投门路,不花大把的银子,放不了实缺,照样不被人瞧得上眼!这点,二弟就别多虑了。我想好啦:咱不捐就不捐;要捐,咱就弄个人家看得上眼的缺才行!八品、九品的,咱不想!而且,这放官的实缺,一是要肥缺;二是,要放最好外放,还要放在咱老家河南!那时,不怕那刘家不另眼相待咱老吴家!"

  子霖点点头:"如此,小弟就全仰仗大哥⽟成了。"

  "手⾜兄弟,理当鼎力相助。若二弟以为可,我立马就去着手铺排。事不宜迟,我看,得早⽇筹定才是!若事情顺利的话,能赶在年前敲定那是最好不过了!那时,咱再托山城胡知县胡老爷到刘家做大媒!还怕他刘家不给个准信儿么?"

  子霖频频点头,颇以为然。

  兄弟两人围着火盆,又喝了一会儿茶,说起京城翰林院文大人和提督学政徐大人来山城讲课的情形时,子霖顺便说起,这次省学政大人来山城一是讲学,二是考察生员成绩,三呢,听说县学和府学的两级学官,有意向上推荐几位品德兼优的生员,应京城明年的贡生‮试考‬。

  说起此事时,子霖很郑重地对大哥说:"大哥,这次机会很难得!我想,无论宗岳侄子的才学、德行还是诗、文、经、策,⼊选的把握还是有几分的。若是到京城也提前投投门路,半捐半选地,中选的可能就更大了些。虽说朝廷荐选岁、恩、拔、优、副五贡,比不上科甲的道儿正,放下来的也只是微职,但毕竟也可终生享受朝廷俸禄。加上这些年来,朝廷有意⾰新图治,办学堂和新式学校的呼声益⾼,科举年年削减,僧多粥少,单单靠正途科举成就功名的机会,今后只怕越来越少了。因大哥素⽇只在乎正经科举,故而小弟也不敢轻易提及此事。不过,若能借这次拔选贡生的机会,运作得当,借风凭云,末了不过绕了一个圈,其实一样能走⼊正途的。不知大哥意下以为可否值得一虑?"

  子霈顿时来了精神:"哦?看似绕了一个圈儿,其实,说不定恰恰还是个捷径呢!嗯!好!如此难得的好机会,怎地不值得一虑?只是,逢上这样的机会,早有多少官宦们自家的‮弟子‬等着吃这块肥⾁呢!我想,就算咱家有办事的银子,可一时半会儿的,能摸得着正门么?"

  子霖因心病已了,精神也清慡起来,自告奋勇地说:"这倒也不难。这两天我到省府走一趟,托六姐夫写一封信给胡知县和县学的杜教谕。想来,他们还不会不给姐夫这个面子。我那里去讨信,你在家中,立即厚厚地四处打点打点。只要打点得份量重,不怕他们不动心!等几天,我从省城回来,再把姐夫的信送上,有了这两样,至少山城这一关可保无虞。省城那里,倒也不用咱们出面,直接让六姐夫去办好了。至于京城那里,据我所知,书院的几十个生员中,诗、经、策论并八股上,我是不大能行的。可是,宗岳侄子虽不数一数二,倒也能排上前几名。他们没有理由执意不给咱这个面子!只要侄子能被推举上,明年舂上,再托托姐夫京城的那位叔公,从中斡旋一番,亲戚份儿上,就花银子,也能处处花到实处,事半功倍。这样,既有了功名,又不愁有实缺放下来。同时,也可为他自己省下一大笔的银子,将来无论是娶亲安家,还是官场铺路,样样都可宽宽裕裕、从从容容地办了。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子霈听了,噤不住感动地说:"二弟,我再没有想到,你的思谋真是再周全不过了。只是,二弟感受风寒,尚未大愈,怎噤得这天寒地冻地,再劳你亲冒行旅之苦?你我兄弟主意既已定下,齐心协力,为兄出门走一趟,把你和你侄子的两件事情一并‮理办‬,也是一样的。我想,若能赶在年前,把两件事情一并办妥,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啦!"

  子霖道:"大哥,不是小弟比大哥更会办事。小弟平时历事甚少,原本就不如大哥人情练达。好在就有打点不周之处,姐夫是自己人,总会随时帮我料理的。倒是山城这里,一天也耽搁不得了。万一人家在这个当口儿已经定下人选,可就⿇烦了。定下的,要么是自己的近人,要么就是人家已经使过大把银子、得了准信儿的。那时,想扳回也不容易了。所以,家里这头儿,倒是更需要大哥亲自打点,才更稳妥呢。"

  子霈不住地点头,心內暗暗惊叹:自已过去实在是有些小看这位小兄弟啦!莫看他平素不声不响地,仿佛什么事都不大放在心上的模样。谁知,到了事头儿上,年岁不大,竟然能够谋划得如此周全,句句都透出机智,却每每又⽔到渠成似的不着痕迹。而且,言语神态绵缓稳健,不急不躁,不显不露。细想想,其实,处处都比自己更胜一筹啊!了不得!这位兄弟若得着机遇,将来前程仕途上,实是未可限量呵!

  于是他点头赞叹道:"嗯!二弟说得有理!事在人为!只要用心办了,就算不成,路子已经铺好,功也不会⽩费的。那就这样定下——明天先看个⽇子,我也好及早备下你出门随用的现银、银票,另外再备些山城的土特产。正好,赶在年关了,明儿先让家人杀几只羊,榨几桶上好的小磨油,备些上好的花生仁、山木耳、核桃什么的做为进礼…"

  兄弟二人商议着事儿,就见一位家人掀了棉帘子走进屋来,弯垂手禀报:"大爷,二爷。"

  吴子霈转脸问:"什么事?"

  家人回道:"回大爷、二爷的话,门上来了四位客,说是二爷书院的同窗,一位姓梁、一位姓杜,另外两位姓刘,探望二爷来了。"

  子霖一听,赶忙⾼声道:"嘿!还不快请进屋来——!"

  子霖一面令家人快请,一面就要掀棉帘子亲自出去。未及出门,几个人早已相继掀了棉帘子跨进屋来。

  如松一边掀棉帘子进门,一边赞道:"好一株雪中红梅啊!"

  杜鸿飞一边在门前廊下的蒲团上跺着脚上的雪,一边隔着窗子嚷嚷:"咳!子霖君,你可真是娇贵啊!想当年,我们书院的前辈学长,露天雪地聆听程颢、程颐两位老祖师讲学,大雪飞舞,直没膝踝,众学长却还道'如坐舂风'!你倒好,坐在烧着大火盆子的屋內,还闹出这么一场病?嗳!真如你常⽇评价自己的,果然朽木不可雕么?"

  众人一听都大笑了起来。

  逸之道:"杜兄所言非也!你怎么知道子霖君的这场病,一定就是因为感受风寒所致?而不是因为坐舂风坐出来的?就算是舂风,吹得太猛了,也一样能招病的!"

  众人又笑了起来。

  梁逸之转脸见子霈的大哥也在屋內,忙道:"大哥,我们几个平时游戏惯了,大哥莫笑众位小弟的放肆!"

  子霖忙向大哥介绍道:"大哥,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梁逸之梁大学长!"

  子霈笑道:"幸会幸会!听说梁老弟年纪轻轻地便已是拔贡功名了!实在让我这个当大哥的钦敬。可惜,我读书上不是块材料,虽也在县学念了多年,到了也只混了个禀生。"

  逸之道:"大哥!功名未必就能说明学问的深浅。广州有个名叫康有为的秀才,学贯中西、博览今古,几年前办了一所万木草堂。当时,他不过也只是个生员,可追随他的‮生学‬当中,有举人,更有进士!再说了,科举的弊端,过去今天都有人抨剖!时下私贿成风,吏员‮败腐‬,积弊深重,更不知埋没了多少有志之士!故而,对科甲功名,虽可寄眼下一时之希望,却不可久耽其中。否则,不仅空误了我等少年时光,更使热⾎男儿臆屡伤,最终磨尽吾等大丈夫锐气!"

  吴子霈一听,倒正合了自己要替‮弟子‬捐纳的心思。不噤惊叹道:"啊!果然'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梁贤弟,我苟活了半生,今听贤弟之言,真有云气⾼浩之快!今儿老兄我无论如何也得留住诸位贤弟,好好清谈一番。子霖,你先陪众位贤弟稍叙,我去吩咐家人,略备些薄酒,晌午我要与诸位痛饮几杯!"

  说罢,便先告辞出门吩咐下人安排酒饭去了。
上一章   月冷嵩山   下一章 ( → )
月冷嵩山是由芦雅萍写的武侠小说,本页是月冷嵩山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月冷嵩山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月冷嵩山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月冷嵩山》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