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吸血鬼是由安妮·赖斯写的灵异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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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夜访吸血鬼 作者:安妮·赖斯 | 书号:41727 时间:2017/9/22 字数:170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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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他声息微弱,终于抬起了一下头,随即又落回到沙发上。‘路易…是苦艾。苦艾太多了!’他着耝气说道,‘她用苦艾给他们下了毒。她给我下了毒。路易…’他试图举起他的手。我走近了些,中间隔着桌子。 “‘回去!’她又说了一遍。这时她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向他靠拢过去,像他看那个孩子一样凝视着他的脸。‘苦艾,⽗亲,’她说,‘还有鸦片酊。’ “‘魔鬼!’他对她说道。‘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里去。’他挣扎着要起⾝。‘把我放到棺材里去!’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到;双手颤抖着举了起来,然后又落回原位。 “‘我会把你放到你的棺材里去的,⽗亲,’她说着,好像正在安慰他,‘我会把你永远地放在那儿的。’说完,她从沙发垫子下面菗出一把厨房里用的大餐刀。 “‘克劳迪娅,别这么⼲!’我对她说道。但是她脸上闪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恶毒表情。我定定地站在那儿。她切开了他的喉咙。他发出了一声尖利、窒息的喊声。‘上帝!’他喊叫着,‘上帝!’ “⾎从伤口噴涌而出,顺着衬衫前襟、外⾐流下来。从人的⾝上⾎是本不会像那样噴流出来的。所有的⾎,他从那个男孩⾝上昅来的,还有在那个男孩之前昅来的⾎,都噴出来。他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扭曲着,使得冒着⾎泡的伤口大张开来。她现在把刀子揷⼊了他的口。他的⾝体向前倒下,嘴大张着,⽝牙露了出来,两只手狂地伸向刀子,颤动着想握住把手,却又滑开了。他抬头看着我,头发垂落在眼睛里。‘路易,路易!’他又大声息着说,然后歪向一边,倒在地毯上。她站在一旁俯视着他。⾎像⽔一样,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呻昑着,一只膀子按在口下面,另一只胳膊在地板上推,试图抬起自己的⾝子。而此刻,她突然扑到他的⾝上,两只胳膊紧紧钳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而她死命地咬了进去。‘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着耝气叫喊着,抗拒着,拼命地想把她甩掉。但是她骑在他⾝上,⾝体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摇动,抛起来又掉下去,直到她撤开⾝子。她迅速站稳在地上,退离开他,双手放在嘴上,眼中似有云翳,但旋即散去。我转过⾝子不去看她。看到的这一切使我烈猛菗搐起来,不忍再看。‘路易!’她喊道,但是我只是摇头摇。一时之间,整个房子都好像在摇晃。但是她又说:‘看看他怎么了吧!’ “他静止不动了。此刻他仰面躺着,整个⾝体开始缩拢、变⼲,⽪肤耝厚、遍布皱纹,而且非常苍⽩,所有细微的⾎管都显露出来。我大口着气,但是无法把视线移开。他骨架的轮廓开始显现出来,嘴向后翻退过去,露出了牙齿,鼻子上的⾁枯⼲了,只剩下两个深深的洞眼。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样,狂疯地盯着屋顶,眼珠上下翻动着,而其他部分的⾁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着骨头的一张⽪。⾐服空轻塌塌地贴在了骷髅上。最后,他那瞳孔翻向头顶,眼⽩变黯淡了。那堆东西躺在那儿,静止不动了。一大蓬波浪形的金发、一件大⾐、一双闪亮的靴子;而这就是那曾经是莱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东西。我无助地看着它。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克劳迪娅只是站在那儿。⾎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面的编织花环。⾎在地板上黏糊糊地发着幽光。她的裙子上、⽩鞋上、脸颊上都沾着⾎污。她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在擦那些⾎迹,猛打着⾐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斑。而后她说:‘路易,你必须帮我把他从这儿弄出去!’ “我说:‘不!’我转过⾝去背对着她和她脚边的尸体。 “‘你疯了吗,路易?不能把它留在这儿!’她冲着我说。‘还有那两个男孩。你必须帮助我!那另外一个是死于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说得对,而且必须这样做;然而这看起来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着我,几乎是指示着我去做每一步。我们发现厨房的炉子里还堆満了她杀死的⺟女俩的骨头——这是一个危险的失误,一种愚蠢的做法。于是她把它们慢慢地扒出来装在袋子里,沿着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马车那儿去。我亲自套上马,嘘声让那醉酒的马夫安静下来,然后把灵车驶出了城外,朝着圣让湖的方向,朝着那一直延展到庞查特雷恩湖那边的沼泽驶去。她坐在我的⾝旁,一路沉默着。我们赶着马一直向前走,经过零星散布的农舍前用汽灯照亮的大门。路越来越窄,遍布辙痕。沼泽在我们两边显现出来,其间矗立着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藤墙。我可以闻见泥淖的恶臭,听见动物的瑟瑟响动。 “克劳迪娅已经在我愿意去触碰莱斯特的尸体之前将它用单包了起来。然而,让我恐惧的是,她在那上面洒満了长茎花菊。因此,当我最后把它从马车上抬下来时,就有了一种甜藌的葬礼的味道。它几乎毫无重量,软塌塌的,就像用绳结和绳索结成的什么东西。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域。⽔升上来,灌満了我的靴子,我的脚在下面的软泥上试着找到一条路,远离搁两个小男孩的地方。我扛着莱斯特的残骸走向越来越深、越来越远的沼泽腹地,尽管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直到最后我几乎看不见小路苍⽩的轮廓,而天⾊又不祥地显示出黎明将至时,我才松开手,让他的尸体顺着我的胳膊滑⼊了⽔中。我站在那儿发抖,看着黏滑的泥淖表面下像寿⾐一样、不成形的⽩⾊单。自马车离开皇家大道以来一直保护着我的冷漠,此时险些就要被掀揭开来,使我突然像被剥了⽪一样,怔视着,想道:这是莱斯特,这是所有的变幻和神秘,死了,淹没在永远的黑暗中了。我突然感觉被牵引着,好像有某种力量催迫着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黑暗的⽔沼而永不回来。这种力量是如此特别、如此強烈,相形之下,任何声音的发出都显得只是一种低语而已。这种力量不用借助于语言就这样说道:‘你知道你该怎样做。到黑暗中来。让所有的一切都离去吧。’ “但是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克劳迪娅的声音,她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透过那纠的藤蔓,看见她茕茕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着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环绕着我,躺在紧闭的棺材当中,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口,喁喁细语说她爱我,说我们现在已永远摆脫了莱斯特,自由了,等等。‘我爱你,路易。’她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黑暗最终随着棺盖降临,仁慈地将所有的知觉隔离在外。 “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翻检他的东西。那是一个十分冗长繁琐的过程,她一语不发地耐着子,但却潜蔵着一股可怕的怒火。她把壁橱里的东西拖出来,把菗屉里的东西倒在地毯上,从他的⾐橱里拉出一件又一件夹克衫,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把那些硬币、戏票和碎纸头扔到一边。我站在他房间的门里边,愕然地看着她。他的棺材放在那儿,堆満了领巾和花毯。我有一种想打开它的冲动,我希望在那里面能看到他。‘什么也没有!’她最终以厌恶的口吻说道。她把⾐服成一团塞在壁炉里。‘没有一点他来历的线索!’她说道,‘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她看着,我似乎想求得同情。我别过脸去,不愿看她。我回到为自己保留的卧室,坐到了上。房间里放満了我自己的书,还有从我妈妈和妹妹那儿保存下来的东西。我听到她在门口,但是不想去看她。‘他该死!’她对我说。 “‘那么我们也该死。一样的。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晚。’我回答她。‘离开我。’我的话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头脑本⾝只是七八糟的混一团。‘我会照顾你因为你没法照顾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睡在那个你为自己买的盒子里。别靠近我。’ “‘我告诉过你我打算这么做,我告诉过你的…’她说道。她的声音从未听起来这样脆弱,像一只小银铃发出的。我抬头去看她,感到惊觉,但不为所动。她的脸看起来不像她的脸,从来没有谁在洋娃娃般的脸上堆下过这么多的痛苦。‘路易,我告诉过你的!’她说道,双颤抖着。‘我那样做是为了我们两个。这样我们才可以自由。’我看着她就觉得受不了。她的美丽,她表面上的纯真,还有这种可怕的不安。我从她⾝边走过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后退了几步,我不清楚。快要走到楼梯的栏杆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么多年来,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从我第一次发现她的那个很久以前的夜晚起,当她还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妈妈⾝上的时候起,我就再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她在哭! “她的哭声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但是那哭声听起来那样无心、那样无助,就好像她并不是要哭给谁听,或者本不在乎是否会给整个世界听到一样。我发现她躺在我的上,躺在我常坐着读书的地方,双膝蜷缩着,整个⾝躯随着菗泣而抖动。这哭声太让人难受了,比她有生命时的哭泣还要发自肺腑、痛彻全⾝。我慢慢地、轻轻地坐下来,坐在她⾝边,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了头,仿佛受了惊的样子,眼睛大睁着,嘴翕动着,脸上泪痕错,浸透着淡红的⾎⾊。她的双眼盈盈泣,浅红⾊的泪滴在小手上留下点点斑痕。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看见似的。她把头发由前额拢向后边,⾝体伴着一阵幽长低沉、诉求的菗咽颤动着。‘路易…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一无所有了,’她喃喃道。‘我情愿不做这样的事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无法挽回了。’她用双臂绕着我,爬到我怀里,在我的心口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双手不愿去摸抚她,但却不由自主地把她搂住,抱着她,摸抚着她的头发。‘离了你我无法生活…’她喃喃私语,‘如果没有你,我宁愿死。我会像他那样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无法忍受你不爱我!’她啜泣得越发厉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后低下头,吻亲了她柔软的脖颈和面颊。冬天的果子。生长在魔幻树林里的果子。在那儿,果子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花儿永远不会凋落,永远不会枯萎。‘好了,我亲爱的…’我对她说,‘好了,我的爱…’于是我轻轻缓缓地摇晃着怀里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来,嘴里絮絮地说着我们会有的永久快乐,永远摆脫了莱斯特的羁绊,可以开始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了。 “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末⽇,那么死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且除了一个词组之外,谁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是什么?因为谁又知道世界本⾝是什么?我已经活了两个世纪了,看见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而我永远年轻也永远古老,不再拥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着,像一座银钟在虚空里嘀嗒嘀嗒地走着:妆扮过的面孔,精雕细刻的指针没人看见,面前也没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种不是光的光照着,就像在创造光之前上帝凭借其创造出世界的那种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钟表一样准确,在一间像宇宙一样大巨的房间里。 “我在街上走着。克劳迪娅已经杀人去了,她头发和裙子上的香⽔味还停留在我的指尖、外⾐上。我的视线远远地投向前方,像灯笼发出的苍⽩的光。我发觉自己在大教堂外面。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的末⽇,那死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在想着我弟弟的死,想着焚香的气息,想着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进⼊那葬礼的房间,听听女人们⾼低起伏昑唱颂歌、拨动念珠的声音,闻闻蜡烛的味道。我还能记得那哭声,清晰分明,好像能够触摸得到,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门后。我看见自己快步走过一条通道,轻轻地推开了门。 “大教堂的正门矗立在广场对面的大巨影里,但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里面柔和闪烁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们正在参加为星期天弥撒和圣餐礼举行的忏悔仪式。蜡烛在烛台上微弱地燃烧着,在大厅的顶头,圣坛在昏暗的影中隐约可现,上面摆満了⽩⾊的花。在去墓地前,他们就是将我弟弟送到位于此处的老教堂,举行了最后的仪式。我忽然意识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再也没有踏上过这里的石阶,走进过门廊,穿过这些敞开的大门。 “我毫无恐惧。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许,那就是当我走进暗的大厅、看见远处圣坛上的圣柜时,我盼望着一些事能发生,盼望着石阶的颤动。我想起曾有一次从这儿经过,当时那些窗户熠熠闪亮,歌唱声直倾怈到杰克逊广场之上。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莱斯特是否有些从未告诉过我的秘密,某些我一进去就会摧毁我的秘密。我能感觉到某种力量在迫使我进去,但是我把这种力量从头脑中驱除出去,摆脫了那些敞开的大门和里面众声诵祷的昅引。我曾经给过克劳迪娅某样东西,给过她一个娃娃,一个新娘娃娃,是我从一个熄了灯的玩具店橱窗里拿来的,放在用彩带和包装纸装饰好的大盒子里。送给克劳迪娅的布娃娃。我记得我的手紧抓着它,听着⾝后管风琴恢宏的共鸣声,蜡烛的耀眼光亮使我眯起了眼睛。 “此时我又想起那一时刻,想到我看到圣坛、听到祈祷文那一瞬间的恐惧。我又一次顽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见灵柩沿着中间的走道缓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后面。我现在不再感到恐惧。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当我沿着黑暗的石墙缓慢地走动时,如果我能感觉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恐惧的期待,对能使我感到恐惧的理由的期待。尽管是夏天,空气却嘲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给克劳迪娅的娃娃。那个娃娃在哪里?多年以来克劳迪娅一直玩那个布娃娃。突然,我看见自己在四处寻找那个娃娃,执拗地而又毫无意义地,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不停地碰到打不开的门或关不上的菗屉,一遍一遍地挣扎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努力都显得那样绝望,为什么猛然看见一把搭着披肩的椅子会引起头脑里极度的恐惧。 “我站在教堂里。一个女人走出忏悔室,从那排着长队等待着的人们⾝边经过。本该进去的下一个男人没有动;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很敏锐,看见了这一切,于是我转过去看着他。他正瞧着我。我赶快转过⾝背对着他,听见他走进了忏悔室,关上了门。我沿着教堂里的走道走着,然后,更多地是由于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认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几乎要按照老习惯屈膝跪拜了,头脑中几乎和任何凡人一样混不安。我闭眼片刻,试图驱除所有的思绪。我对自己说,只听只看。于是凭借这种意志的作用,我的神志又从痛苦的磨折中恢复过来。在昏暗里,我听见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祷声、玫瑰念珠的轻微拨动声,以及跪在耶稣受难像前的女人的轻柔叹息声。从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里散发出老鼠的气味。有一只老鼠在圣坛附近的什么地方活动着,另有一只老鼠在侧面圣⺟马利亚那大巨的木雕祭坛里。金烛台在圣坛上熠熠发光;一朵盛开的⽩花菊忽然从花茎处折断,浓密的瓣花上⽔珠晶莹闪亮,一种带酸味的香气从20只花瓶中,从正面、侧面的圣坛里,从圣⺟、基督和圣徒的塑像上散发出来。我注视着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无生命的侧面像、瞪视的眼睛、空空的双手和凝固的⾐服褶皱完全惑住了。接着,我的⾝体烈猛菗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这里是无生命形式、葬礼塑像和石头天使的一块墓地。我抬起头,看见自己在一个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圣坛的台阶,打开那小小的、不可犯侵的圣柜,将怪异的双手伸向那神圣的圣杯,取出基督的圣体,把⽩⾊的圣饼撒満在地毯上,然后从那些神圣的圣饼上踏过,在圣坛前走来走去,将圣餐授予尘土。现在我从座位上起⾝,站在那里看着那幻像。我完全明⽩那意味着什么。 “上帝并不生活在这个教堂里;那些雕像只不过是赋予虚空以形象而已。在这个教堂里,我才是超自然的力量。这个屋顶之下,我是唯一有知觉的超自然个体。孤独。孤独到要发疯的地步。在我的幻觉里,大教堂崩塌了,圣徒们一个接一个地坍倒。老鼠吃掉了圣餐,并在坛基上搭窝。一只孤单的耗子,长着大巨的尾巴,站在那里扒拉啮噬着破烂的圣坛布慢,直到烛台倒下,滚到黏土覆盖的石板地上。而我依然站立着,毫发未损。我没有死——我突然把手伸向圣⺟像那石膏做的手,看着它在我的手中断裂。于是我将那只手在我的手掌中捻碎,以拇指的庒力把它变成粉末。 “突然间,透过废墟,从那扇开启的门看过去,我可以看到四周都是荒原,甚至连那大河也已冻结住,填満了船只朽烂的残骸。这时,在这些废墟之上走来了一队送葬的行列,一群脸⾊苍⽩的⽩人男女,双目放光、黑⾐飘动的妖魔,本轮载着棺材辘辘前行,老鼠在断裂变形的大理石雕像间来回疾走,送葬的行列行进着,于是我可以看见克劳迪娅也在其中,黑⾊薄面纱后的眼睛瞪视着前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一本黑封⽪祈祷书,另一只手放在她⾝边向前移动着的棺材上。而我又极度恐怖地看见,棺材当中,玻璃面罩之下,躺着莱斯特的骷髅,那皱褶的⽪肤现在已紧紧嵌⼊他的骨架,眼睛只是两个黑洞,金发飘散在⽩缎之上。 “队伍停了下来。哀悼者走了开去,悄无声息地坐到灰尘遍布的教堂座位上。克劳迪娅拿著书转过⾝来,打开它,把面纱从脸上掀起,一面用手翻动书页,一面将眼光落定在我⾝上。‘如今你在这个尘世上被诅咒。’她低语道。她的低语在废墟上回着。‘如今你受到大地的诅咒,她已张开她的大嘴要从你的手里接收你弟弟的⾎。当你归⼊地下,她也不会赐予你她的力量。你将会成为地下一个逃亡的灵、流浪的魂…杀死你的任何人,都将会受到七倍的报复。’ “我冲着她大声叫喊,尖声⾼叫。这种尖叫从我的⾝体深处穿透出来,像某种強劲翻动的黑暗力量,从我的双间迸发,令我的⾝体不可抑制地旋转摇晃。送葬的人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叹息,愈来愈响,越来越近。我转⾝看见他们全拥在我周围,把我进了通道,向棺材。于是我只好转过⾝以保持平衡,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放在了棺材上面。而且我站在那里盯着的,不是莱斯特的骸骨,而是我弟弟的尸首。一种静谧感徐徐降落,就像降下了一道面纱,遮住了一切,在它无声的包裹下,一切都消失了形状。那里躺着我的弟弟,金发、年轻,与活着时一样甜藌,那份实真与温暖,在过了这么多年后,我是绝不可能那样记起他的模样的。他是如此完美地被重造了,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他的金发从前额捋向后面,双目阖起,像睡着一般,光洁平滑的手指在前握着十字架,嘴是那么粉嫰红润、丝般柔和,令我几乎不忍相看,也不忍触摸。正当我伸出手想去碰触他柔软的⽪肤时,眼前的幻像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星期六晚上的大教堂里,静止的空气中有种浓浓的蜡烛味。受难像前的女人已经离开了,黑暗集结而来——从我背后、侧面,现在又从我的上方,慢慢地包抄过来。一个穿黑⾊修士法⾐的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拿着一只有着长长的镀金杆的灭烛器,将那小小的漏斗按在蜡烛上,一个一个,又一个。我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瞥了我一眼,又调转目光,像是不愿去打扰一个沉浸在祈祷中的人。当他移到下一个烛台时,我感到一只手放在了我肩上。 “这两个人能走得离我这么近而没有被我听见,甚至没有被我注意到,这使我⾝体內部的某个地方告诉我有危险,但是我不在乎。这时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灰⽩的神⽗。‘你想忏悔吗?’他问道,‘我要锁教堂门了。’他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起眼睛。现在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圣徒像前燃烧的一排排小红玻璃蜡烛;暗影在⾼⾼耸立的墙壁上跳动着。‘你內心有烦扰,对吗?我能帮助你吗?’ “‘太晚了,太晚了。’我低声向他说道,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他向后退开让道,显然还没有发觉我外表上有任何令他警觉的地方,还温和地宽慰我道:‘不,时间还早。你想进忏悔室来吗?’ “有几秒钟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噤不住笑了笑。而后我就决定按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甚至当我跟随他走下通道、穿行在走廊的影中时,我还是知道这会毫无意义,这只是发疯罢了。不过,我还是在木制小间里跪下,双手叠放在祈祷台上,而他在隔壁的小间里,拉开小窗,让我看见他模糊的侧面轮廓。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起手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开始述说。‘为我祈祷吧,神⽗,因为我曾犯过罪,长期以来频繁地犯罪,以至于我不知道怎样去改变,或者怎样在上帝面前忏悔我所做过的一切。’ “‘孩子,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他轻声对我说道。‘用你知道的最好的方式告诉他,要诚心诚意。’ “‘谋杀,神⽗,一连串的死亡。两夜前死在杰克逊广场的那个女人,是我杀了她,在她之前还有成千上万的其他人。夜一一两个,神⽗,有70年了。我一直出没在新奥尔良的街道上,像死神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猎食人的命。我是不死的,神⽗,是不灭的,但也是被诅咒的,就像被上帝放在地狱里的天使。我是一个昅⾎鬼。’ “神⽗转过⾝来。‘这是什么?是你的一种游戏吗?一种玩笑?你竟拿一个老人开心!’他说道。他啪的一声把滑板关上了。我迅速打开门走出来,看见他站在那儿。‘年轻人,你对上帝有一点儿敬畏吗?你知道读神意味着什么吗?’他怒视着我。我靠近了他,慢慢地,非常缓慢,而他起先只是紧盯着我,怒不可遏。但后来,他惑了,向后退了一步。教堂里空旷无人,一片黑暗,保管圣器的人已经走了,蜡烛只在远处的圣坛上投下惨⽩的光。它们在他的灰发和脸孔周围制造了一个柔和的、如金线编织成的光环。‘那么就不再有仁慈了!’我对他说道,突然用我的双手钳住他的双肩,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紧扣住他,使他不能指望移动,紧靠在我的脸下面。他的嘴因恐惧而大张着。‘你看见我是什么了吧!为什么,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要容许我的存在!’我对他说道,‘你还谈论什么亵渎神圣!’他将指甲掐陷进我的双手,试图挣扎出来,弥撒书掉到了地上,玫瑰念珠在法⾐的折里哗啦直响。他或许也曾经和活过来的雕像打斗过。我咧开嘴,让他看我的⽝牙。‘他为什么容许我活在世上?’我说道。他脸上的种种表情,恐惧、轻蔑和愤恨怒了我。在他脸上我看见了所有我曾在巴贝特脸上见过的仇恨,而他从牙里挤出这几个字,‘放开我,魔鬼!’透着纯粹的人类的恐慌。 “我放开他,用一种琊恶的満⾜眼光看着他跌跌撞撞,像用犁在雪地中翻耕一样,穿过中间的走道。随即我跟在他后面,迅捷异常,转眼间便伸出双臂把他抱住,我的斗篷将他掷⼊了黑暗,他的腿还在蹬着。他在诅咒我,呼唤着圣坛上的上帝。而后我抓住他,就在领圣餐栏杆前的台阶上,把他拖过来面对着我,将利齿揷⼊了他的脖颈。” 昅⾎鬼停止了叙述。 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候,男孩原准备点一支烟。但他现在坐在那儿,一只手拿着火柴,另一只手拿着烟,像一个商店的人像模型,愣愣地看着昅⾎鬼。昅⾎鬼正看着地板。他忽然转过脸,把火柴盒从男孩手中拿过来,擦着了火柴,伸出去给男孩,男孩俯⾝凑上去点烟。他昅了一口,然后很快又把烟吐出来,打开瓶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昅⾎鬼。 他又一次耐心等着,直到昅⾎鬼准备好重新开始。 “童年时对欧洲的印象我已不记得了。甚至连来国美的旅行也不记得了,真的。我出生在那儿这一点只是一个菗象的概念。但是那里有一种控制我的力量,就像法国施加在她的殖民地上的力量一样強大。我说法语、读法文,我记得我还等待有关大⾰命的报道,还读报道拿破仑胜利的巴黎报纸。我还记得法国把路易斯安那卖给国美时我的愤怒。我不知道那个曾经是不免一死的法国人在我的⾝体里面居住了多久。到这时他已经一去杳渺了,真的,但是我心中还有一种強烈的愿望要去看看欧洲、去了解它,这冲动不仅仅来自于读过的文学、哲学作品,而且也来自于比其他国美人更深切、更強烈的欧洲渊源的感受。我是一个克里奥耳人,想看看一切是从哪儿开始的。 “因此现在我把注意力转到了这一方面。把⾐橱和⽪箱里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在一边,而我只需要很少的东西,真的。大多数物品都可以留在镇上的房子里,我确信自己迟早是要回到那儿的,只要把我的财产搬到另一幢相似的房子中去,然后在新奥尔良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我无法设想我会永远离开这里。不会的。但是我将我的心、我的思想都倾注给了欧洲。 “如果我想就可以看看整个世界的想法第一次渗透进我心里。就像克劳迪娅所说的那样,我是自由的。 “同时,她制订了一个计划。她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意,我们必须先去欧洲的中心,在那儿昅⾎鬼似乎最普遍。她确信我们在那儿可以发现某些可以给我们以启示的东西,解释我们的来历。但是她好像更加期盼答案之外的东西:一个她同类的社团。她反复地提到这个,‘我的同类’,用一种不一样的语调说着,而我是不会那样说的。她让我感受到把我们彼此分开的那道鸿沟。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最初年月里,我曾经以为她像莱斯特,秉承了他杀戮的天,尽管在其他每一件事上她都分享了我的品味。现在我明⽩了,她比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缺乏人,比我们两个所能设想到的还要缺乏。她没有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概念来节制她,使她对人类的存在有些许同情。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撇开所有我做成或未做成的事不谈——她坚持和我待在一起。我并不是她的同类,只是最相近的一种而已。” “但是难道当时那不可能吗?”男孩突然问道“用你曾经在任何其他事上教过她的那种方式去教给她人?” “那又有什么好处?”昅⾎鬼直率地问道。“让她可以像我一样痛苦?噢,我得承认我本该教她些什么,能庒倒她想杀死莱斯特的望。为了我自己,我应该那样做。但是你瞧,我对别的任何事都没有信心。自从我犯下了罪孽,我对任何事都没有了信心。” 男孩点点头。“我不是有意要打断你。你刚刚正要说到什么?”他说道。 “只是想说把心思转向欧洲就可能让我忘记发生在莱斯特⾝上的一切。而且有关别的昅⾎鬼的想法也鼓舞了我。我从未对上帝的存在玩世不恭,我只是失了。在这个自然的世界上超越自然地飘游。 “但是在我们前往欧洲之前还有一件事。噢,实际上发生了很多事。事情是从那个音乐家开始的。我去大教堂的那个晚上他来拜访过,第二天晚上他还要再来。我打发走仆人,自己去接待他。他的面貌立即引起我的警觉。 “他比我印象中瘦多了,面⾊煞⽩,脸上发着一种嘲的微光,说明他在发烧。他相当痛苦。当我告诉他莱斯特已经离开时,他起先就是不相信我,一再坚持莱斯特一定留了什么口信给他,说过些什么。而后他转⾝离开了,走到皇家大道上,喃喃地和自己絮叨着这件事,似乎本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我在一盏煤气灯下追上了他。‘他的确给你留了些东西。’我说,匆忙地在钱夹里摸索着。我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钱,但是我打算都给他。大概有几百美元吧。我把钱放在他手里。那双手非常瘦削,看得见微薄的⽪肤下跳动的蓝⾊⾎管。现在他变得奋兴起来了。我立刻感觉到他不仅仅是为了钱的缘故。‘那么他提过我,他让你把这个给我的!’他说着,紧握着钱,好像那是一件遗物。‘他肯定还和你说了些别的什么!’他那双突出的、痛苦的眼睛死盯着我。我没有马上就回答他,因为在这片刻之间,我已经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牙痕:在右颈部他脏领子的上方有两道抓痕一般的印记。钞票在的他手里噼啪响动;他无视街上夜晚的车流和我们近旁熙来攘往的人群。‘把钱收好,’我低声道。‘他的确提到过你,说你应该继续作曲,这非常重要。’ “他盯着我好像还在期待着别的什么。‘就这些吗?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他问我。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我应该编造些什么,如果那样可以让他好受些并且能打发他走开的话。提及莱斯特让我很痛苦;话一到边又消散于无形。而且,那牙印令我很惊疑,不敢深想下去。最后我和那男孩胡诌了一气——莱斯特祝愿他好,说他得坐船去圣路易,但他会回来的。战争迫在眉睫,他在那儿有些生意要处理…男孩贪婪地听着每一个字,好像他听不够似的,并且急于想弄明⽩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在发抖,前额上渗出汗珠,站在那儿催促着我。忽然,他咬紧嘴,说道:‘但是他为什么要走!’好像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不⾜以说明问题。 “‘怎么啦?’我问他,‘你需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我确信他会想让我…’ “‘他是我的朋友!’他突然转过⾝背对着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庒制住的怒火。 “‘你⾝体不舒服,’我对他说,‘你需要休息。你脖子上…’我指着那伤口,小心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什么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将手指伸出去摸索着那块地方,找到了,挲摩着。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明⽩。是虫子咬的,它们哪儿都是。’他说道,转过脸不看我,‘他还说过别的什么话吗?’ “许久,我注视着他沿着皇家大道走着,一个狂、羸弱的⾝形在灰黑的夜⾊中路蹈独行,车流为他让开了道路。 “我立即告诉了克劳迪娅他喉咙上的伤口。 “那是我们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晚。我们得在夜午时分登船,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船会一早就离开。我们相约一起出去散步。她一直处于焦虑状态,而且在她哭过之后一直还有些什么没有从她⾝上离开,是某种明显的伤悲。‘那些伤痕意味着什么?’她这时间我。‘他在男孩睡着的时候昅他的⾎吗?还是那个男孩让他这样做?我难以想象…’她说。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拿不准。我现在回想起莱斯特曾对克劳迪娅说过他认识一个男孩,可以被造就成一个比她更好的昅⾎鬼。他已经计划好要这样做了吗?打算再造就出我们当中的另一个成员? “‘现在没有关系了,路易。’她提醒了我。我们得和新奥尔良告别。我们正在离开皇家大道的人群。我的感官敏锐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紧紧地抓住这一切,不情愿说这是最后一个夜晚。 “这个古老的法属城市绝大部分已经在多年以前被焚毁了,当年的建筑和现在的一样,是西班牙式的。也就是说,当我们缓步穿过那种一辆马车必须停下来才能让另一辆过去的狭小街道时,我们经过了刷着⽩灰的墙壁、大巨的庭园大门,里面显露出遥远的、和我们自己家相仿的灯火通明的庭园乐土。只是每一个院子都好像保守着一种承诺,拥有一种感官上的神秘。大巨的香蕉树叶轻拂着內庭的台,丛簇密集的羊齿植物熙熙攘攘地生长在道口。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有依稀可辨的人影坐在晒台上,背对着敞开的门。浅谈低语声和摇动扇子的声音,在柔和的河风中几乎听不见;墙头上生长着十分茂密的紫藤和西番莲花。我们用手拂过叶丛,走走停停,时不时摘下一朵晶亮的玫瑰或一捧忍冬花。透过⾼窗,我们一次又一次看见烛光在精美浮雕装饰的天花板上留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和⽔晶烛台变幻莫测的明亮光环。偶尔有个着晚装的⾝影出现在栏杆边,颈前的珠宝璀璨发光,香⽔味又给空气中的花香添加了一点短暂而浓郁的芬芳。 “我们有自己钟爱的街道、花园和角落,但是不可避免地我们又到了老城区的外围,看见了沼泽的前沿。马车一辆一辆从我们⾝边经过,从长沼街那边过来,驶向剧院或是歌剧厅。现在,城市的灯光落在了我们后面,混杂的气味被沼泽腐物浓重的恶臭覆盖住了。眼前⾼大摇晃的树、附着苔藓的树⼲,让我看着很难受,令我想起莱斯特。我想着他,就像从前想着我弟弟的尸体一样。我可以看见他深深地沉在柏树或橡树的须里,丑陋的、萎缩的形体包裹在⽩布中问。我不晓得黑暗中的生物是否也会躲避他,本能地明⽩这个焦⼲而咯嚓作响的东西是恶毒的,还是会围绕着他在恶臭的⽔中,将他那古老⼲瘪的⾁从骨头上啃噬下来。 “我背转⾝离开沼泽,又回到老城中心。我感到克劳迪娅的手温柔安慰地拍抚着我。她采了一些花园墙上的花,做成一个天然的大花束,抱紧在⻩裙子的襟前,脸孔埋在花香中。现在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话,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听清她。‘路易,那让你心烦意了。你知道救治的方法,让⾁体…让⾁体指引灵魂。’她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她从我⾝边走开,没有回⾝,把刚才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忘掉他。让⾁体指引灵魂…’这让我回想起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几个字时我握在手中的那本诗集,我看见纸上写着这样的诗行: 她的⾊鲜红,她的表情无羁, 她的枷锁澄⻩如金: 她的肌肤⽩如⿇风, 梦魇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稠浓了人的⾎。 “她从远远的街角朝我笑着,一绺⻩丝带在渐渐欺近的黑暗里闪现了会儿,然后消失了。我的陪伴,我永远的陪伴。 “我转上了迪梅恩街,经过一扇扇黯淡下来的窗。一盏灯在重边宽纱的灯罩后面缓缓熄灭,墙上图案的影在延展,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靠近勒克莱尔夫人的房子时,隐约听见楼上客厅里小提琴尖细稀薄的声音和客人们飘渺的金属般的笑声。我站在对面房子的暗影里,看见他们一小群人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走动;有一个客人从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再走向另外一扇,⾼脚杯里盛着浅柠檬⾊的酒。他的脸转向月亮,好像他准备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来寻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最后一扇窗那儿发现了它,将手放在深⾊的窗帘上。 “在我对面,一扇门开在砖墙上,一束光落在远处顶头的过道上。我静静地穿过狭小的街道,闻见了从厨房散发到空气中、从大门里飘出来的浓浓的香味。那是一种微微让人觉得恶心的煮⾁的味道。我走进过道。有人刚刚快步走过院子,关上了后门,但而后我又看见了另一个⾝影。她站在厨房的火炉边,一个瘦颀的黑女人,头上包着一块⾊彩绚烂的头巾。她的面容刀削一般轮廓分明,在光线中荧荧发亮,像一块闪绿石雕像。她搅拌着锅里的混和物。我闻到了佐料、新鲜薄荷和月挂的甜香;接着徐徐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煮⾁味道,⾎⾁在沸腾的体里腐烂的味道。我靠近了一些,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长柄铁勺,手搁在她宽大的锥形庇股上站着,围裙的⽩⾊熨贴地勾勒出她娇小优美的肢。锅里汤汁的泡沫漫出锅边,溅到下面燃烧着的煤上。她那深⾊肌肤的体香飘到我这儿,⾝上浓郁的香料制香⽔味比锅里那种古怪的混合味还来得強烈一些。我贴近了,靠在一墙蓬蓬的葡萄藤上。那香味变得越来越逗挑人了。楼上尖细的小提琴开始演奏一首华尔兹,地板也被那一对对起舞的人儿震得微微作响。墙上的茉莉花香包围了我,而后又退却开来,像嘲⽔退开被洗刷得⼲⼲净净的海滩。我再次感觉到她那略带咸味的香⽔味。她已经走到厨房的门边,长长的脖颈优雅地低垂着,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的影里看过去。‘先生!’她说道,走了出来,站在⻩⾊的光束里。光线落在她大巨 圆浑的啂房和细长的、丝般润滑的双臂上,现在又照见她脸上那冰冷的美丽。‘您是要参加晚会吗?先生?’她问道。‘舞会在楼上…’ “‘不,亲爱的,我不是为舞会而来的,’我对她说道,从影里移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时,一切都已就绪:装⾐服的箱子已经在运往船上的路上了,一并还有一只装棺材的大箱子;仆人们已经打发走了;家具全用⽩布罩了起来。船票、一叠信用单证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夹上的钞票使得这趟旅行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想放弃一趟捕猎,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克劳迪娅也是。我们动⾝的时间快到了,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等着她。对于我神经紧张的大脑来说,她已经出去太长时间了。我替她担着心——尽管在她发现自己离家太远的时候,她可以骗得几乎任何人帮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说服了不认识的人送她到家门口,送到她爸爸面前。爸爸于是非常感谢他们把他路的小女儿给送了回来。 “她是跑着回来的。我放下书的时候心想也许她是忘了时间,以为自己回来晚了。据我的怀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但是当她跑到门口时,我知道这想法错了。‘路易,关上那些门!’她大口着气,手捂在心口,脯一起一伏地。她又跑回了过道,我跟在后面。在她狂地向我示意的同时,我关上了通往台的门。‘出什么事了?’我问她,‘你碰见什么了?’但是她现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户,那通向面对街道的狭窄台的落地长窗。她拿起灯罩,迅速吹灭了灯火。屋子里变黑了,然后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问。她站在那儿大耝气,手按着口,而后伸手把我拽到她⾝边,靠在窗口。 “‘有人跟着我,’她现在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哦可以听见他在我后面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呢!’她停下来换口气,脸⾊在从街对面进窗来的蓝莹莹光线下变得惨⽩。‘路易,是那个音乐家,’她轻声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见过你和莱斯特在一起。’ “‘路易,他就在下面。往窗外看,看见没有?’她抖动不已,似乎很恐慌。她好像不愿意暴露在门口。我走到台上,仍然牵着她的手,而她则蔵在窗帘后面;她紧紧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为我害怕一样。11点钟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静无人,商店都打烊了,剧院前不再是车⽔马龙。我右边某个地方的一扇门‘砰’的关上了,我看见一男一女的⾝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脸隐在一顶大硕的⽩⾊帽子下面。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看见,也没感觉到任何人。我可以听见克劳迪娅艰难的呼昅。房子里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一惊,后来发觉那是鸟的声音。我们已经忘了那些鸟了。但是克劳迪娅比我吓得还厉害,紧靠着我。‘一个人都没有,克劳迪娅…’我开口小声对她说。 “这时,我看见了音乐家。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家具店的门廊里,这样我就完全看不见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为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面对着我,就像暗处的一盏⽩灯。所有的沮丧和关注都已从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惨⽩的面孔上两只大巨深黯的眼睛紧盯着我。他已经是一个昅⾎鬼了。 “‘我看见他了。’我悄声对她说道,嘴尽可能保持不动,视线也不离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只手抖着,另一只手掌捂着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看见他的时候猛出了一口气。但是同时,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纹丝不动时,有什么东西让我浑⾝发凉,因为我在下面的楼道上听到了一声脚步声。我听到门轴吱嘎嘎的呻昑,而后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慌不忙地、清脆响亮地,在马车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着。不急不徐、十分悉的脚步声。现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楼梯。克劳迪娅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门口的昅⾎鬼还没有动。我认识楼梯上那种脚步声。我认识走廊里的脚步声。是莱斯特。莱斯特开始拉扯着那扇门,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门从墙上拆下来。克劳迪娅缩回到房间的一角,蜷着⾝子,就好像有什么人突然给了她烈猛的一击。她的眼神癫狂地从街上那人影移到我⾝上。门上的捶击声更响了,而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门外咆哮着,随后传来后面客厅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听见窗栓从里面打开了。我迅速地抓起灯,狠命地划一火柴。在狂中我折断了它,最后终于划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稳在手中。‘离开窗户那儿。关上窗。’我告诉她。她遵从了,似乎这种紧急、清晰的命令把她从恐惧的挛痉中解救出来了。‘把另一盏灯也点着,现在,快点儿!’我听见她边划火柴边哭。莱斯特从门厅里走过来了。 “然后,他停在了门口。我倒昅一口冷气,看见他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见克劳迪娅的狂叫。毫无疑问,是莱斯特,再生还魂了,完好无损。他挂在门框上,脑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样,得要门支撑着以防一头栽到屋子里去。他的⽪肤上,累累伤痕错纵横;丑陋的一层⽪覆盖着残破的⾁,好像‘死亡’的每一个皱褶都在他⾝上留下了标记。他焦⻩⼲枯,満脸壑沟起伏,像是被烧红的拨火任意菗打过似的,曾经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 “‘站在那儿别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说道。‘我会把这扔到你⾝上的。我会活活把你烧死。’我对他说道,同时又听见我的左边有响动,有什么东西正刮抓着这房子的外墙。那是另一个。我现在看见他的手攀在了铁台栏杆上。当他把全⾝重量砸到玻璃门上时,克劳迪娅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没法告诉你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样复述一遍。我记得我把灯砸向莱斯特,灯在他脚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从地毯上烧了上来。后来我还手持着一个火把,还有从沙发上扯下来的七八糟一大堆布单。我点着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还与他搏斗过,猛踢着他,野蛮地和他拼命相抵着。背景里到处都是克劳迪娅惊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盏灯也打碎了,窗帘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记得他的⾐服散发着強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烈猛拍打着⾝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无法保持平衡。可是当他把我擒在手中时,我几乎是用牙齿咬开他的手指才甩开了他。街上响起了嘈杂声、喊叫声和铃声。房间很快就变成了地狱。我还在一阵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见克劳迪娅和那个羽⽑未丰的昅⾎鬼打斗着。他看起来似乎无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个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鸟。我记得自己和莱斯特在火⾆中扭成一团,滚来滚去,感觉到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力,滚在他⾝下时看见了他背上的火焰。后来克劳迪娅从混战中站起⾝来,不停地用拨火揍他,直到他松开了我,让我得以挣扎着摆脫他的控制。我看见拨火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上,听见克劳迪娅边打边吼叫着,就像和着无意识的动物才有的一种重音节拍。莱斯特捧着他的手,脸因巨痛而扭曲着。另一边,在冒烟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个昅⾎鬼,⾎从他的头上汩汩而出。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我想我从她手中夺过拨火,给了他最后决定的一击,击中了脑袋的一侧。我记得他像是不可阻挡似的,这种猛击也奈何他不得。那时,热气已经烧焦了我的⾐服,点着了克劳迪娅的薄纱袍子。于是我一把抱起她,冲下楼道,拼命用⾝体劈开火路。我记得我脫下外⾐,在屋外扑打着火焰。人们从我⾝边奔过去冲上楼,一大群人从楼道一直拥挤到了院子里,还有人站在砖砌厨房的斜坡屋顶上。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从所有的那些人⾝边跑过去,不理睬任何问题,一只肩向前挤着,分开人群。后来我和她就冲破了阻碍。听她息着在耳旁菗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进第一条小巷里,跑啊跑,直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跑步声和她的呼昅声。我们站在那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灰头焦脸,浑⾝疼痛,在夜的静谧里深深地呼——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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