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时代是由崔曼莉写的架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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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琉璃时代  作者:崔曼莉 书号:41869  时间:2017/9/22  字数:19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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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雅贞陪着凤仪坐在沙发上,多年前,她就听邵元任提过方谦。在她眼中心⾼气傲的表哥,为何对这个男人钦佩有加?她对凤仪的⽗亲充満了好奇,凤仪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对⽗亲的好奇不亚于刘雅贞,他们整整六年没有相见,她感到不安和不耐烦,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邵元任告诉他,⽗亲方谦和哥哥杨练要来‮海上‬的时候,她⾼兴地跳了起来,现在她明⽩了,她的⾼兴完全是冲着哥哥的,她似乎从未盼望过⽗亲的到来。

  这时,阿金打开了大门,凤仪第一眼便瞧见了杨练,他穿着合体的西服,又帅又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容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镜。凤仪一阵失望,⽗亲的⾝⾼不如想象中的⾼大,模样也不如照片中英俊。

  "凤仪,叫爹爹。"邵元任催促她。

  "爹爹。"她结结巴巴叫了一声。

  方谦笑了,他蹲下来,打量自己的女儿。上次见她还是个幼童,现在俨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气⾊十分健康,看来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她越长越像她的⺟亲,只有两道眉⽑,清秀中略带英,是自己的翻版。方谦既动又喜悦,又有一些惭愧,并且敏感地察觉到,凤仪有些不自然,毕竟是难得谋面的⽗亲,他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背后拍了两下。

  ⽗女俩不出半个时辰就混了。凤仪带方谦参观自己的"阵地",她的卧室、她的书房,到处是她的⾐服鞋子、画纸画笔,还有她喜的各⾊小玩意。方谦有些感动,同时也有些不安。邵元任太宠她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短短十几个时辰,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对女儿有帮助呢?他坐下来,觉得头脑一片混,即使面临再危险再宏大的场景,他也没有混过,现在,他却有些晕眩。才是五月,他觉得热得难过,伸手擦去额头的汗⽔。凤仪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脸。

  "你在看什么?"方谦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珠在滴溜溜转,忍不住问。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是什么样子。"

  方谦摘下了眼镜:"怎么样?"

  她像一个美术老师那样仔细端详着他,露出了満意的笑容:"好看!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被女儿这样夸赞,方谦觉得有些脸红,赶紧戴上了眼镜,支开话题说:"我小时候也喜画画,后来要学其他的东西,就渐渐不画了。"

  "哦?!"凤仪来了精神:"那你画的好吗?"

  方谦笑了笑:"还算行吧。"

  "怎么样可以把画画好?"

  方谦想了想,在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在开头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写下:循序渐进。

  凤仪看了看,笑了:"那,写好文章呢?"

  方谦在循序渐进的下一行写下:言简意赅。

  "那,我想同学们都喜我呢?"

  "她们不喜你吗?"

  凤仪嘟了嘟嘴。方谦写下:"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这样她们就会喜我吗?"

  方谦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喜你呢?"

  凤仪似懂非懂地笑了。方谦写下了"无则刚"四个字。凤仪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四字真言,忽然明⽩这是⽗亲在教导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要是遇到困难,遇到危险呢?"

  方谦心中一惊,看来岳⽗的那场风波,给了女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的笔都有些沉重,写下了:"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八个字。

  "爹爹,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凤仪问。

  方谦想了想:"人的经验多了就会有办法,这是靠时间和经历累积出来的。"

  "雅贞姑姑总是心情不好,你有办法吗?"

  "雅贞,"方谦想起刚才那个古典婉约的姑娘,她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女儿,是个贤良⺟型的好女孩。他望着凤仪,将来她大了,也难免会遇到感情问题吧,感情…他沉思良久,写下了"顺其自然"。凤仪指着这四个字:"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好了。"

  凤仪困惑地看着他。时间长了雅贞姑姑的心情就会好吗?她不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再发问。方谦无耐地笑了,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女儿,可是面对女儿的提问,他又觉得自己无法教导女儿,怎么才能把道理对孩子说清呢。自己长年不在她⾝边,元任又一味地宠爱她…方谦感到一阵心痛。凤仪见他默默不语,便把那张纸拿过来,假模假式地端详了一眼,便跑下楼去了。

  方谦不知她要⼲嘛,一时也没有喊她,独自坐在书房。现在‮国全‬⾰命呼声如此之⾼,也许成功离得不远了,如果‮家国‬能够‮定安‬下来,他就把凤仪接回自己⾝边,慢慢教育她。到那时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太漫长了,十二岁,明年⾰命能成功吗?他觉得心绪纷,到时自己又在哪里落脚呢?南京已经没有家了,‮海上‬还是广州?这时,凤仪咚咚地跑了回来,刚才他随意写的那张纸已经装进一个画框里,她得意地举到方谦面前:"爹爹你看!"

  方谦又意外又惊喜:"这是…"凤仪也不理会他,将画框拿在头比划:"爹爹你看看,我挂在这儿好不好。"

  方谦忽然有些安心,女儿的这个举动显现出她天中的热情和理解力。他感动地看着女儿的⾝影,从背后看,她已经显露出少女的⾝形,很快就会长大了。

  这天,凤仪照常走出邵府的大门,她穿着⽩⾊的衬衫,西式背带裙,额前依然是浓密的一字流海。‮海上‬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夏天就快来了。她走向汽车,忽然觉得司机有些不对,他背对着她,正在擦车窗玻璃。她动地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李威叔叔!"

  李威转过⾝,朝她微微一笑,凤仪脸上洋溢的亲情还是打动了他。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凤仪飞快地爬进车厢,叽叽喳喳地问:"叔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出了一趟长差。"

  凤仪咯咯笑了:"有多长?"

  李威想了想:"像⻩浦江那么长。"

  李威回来后,邵元任既没有把他派往德昌堂,也没有提升他在元泰的位置,依旧让他他每天接送凤仪上学,晚上在汪宅吃过晚饭后回家。大量的时间他都在陪伴⺟亲。也许轻松的工作有助于疗养,他的气⾊逐渐好转,除了沉默寡言,他和以往没有变化。他把从口取出的‮弹子‬装进一个锦囊,像幸运符那样⽇夜带在⾝边。说起来也真福大命大,那颗‮弹子‬离心脏的距离只有半寸,他差点送了命。

  ‮国全‬的时局在此时陷⼊了微妙,四川"以保路、废约为宗旨"的运动-1],已成为一场大变⾰的导火索。各省各地的⾰命力量,都从观望变成了一种准备。邵元任感到,自己必须在光复会和同盟会之间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了。

  这天晚上,他通知李威在邵府等他,因为应酬繁忙,邵元任难得回家吃饭,每天都是李威或刘雅贞陪着凤仪。邵元任回到家,凤仪已经睡了,他和李威来到小书房,二人落座后,他亲自给李威倒了一杯茶。李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邵元任用一种兄长地语气说:"我让你等我,是有事情和你商量。"

  李威微微一愣:"邵先生,你已经知道了?"

  邵元任不噤有些诧异:"什么事情?"

  李威小心翼翼地道:"陈慎初向刘家提亲了。"

  邵元任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李威继续道:"今天刘家派人来,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慎初如痴如醉盯住刘雅贞的表情像洪⽔一般冲⼊邵元任的心底,他方寸大,连忙稳住心神,淡淡地道:"我找你不是这件事。"

  李威‮腿双‬一颤,如果不是谈这件事,那就是和自己有关了。他竭力平静,等着邵元任开口。

  "你回来后我没有安排,一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伯⺟。二是考虑怎么安排比较合适,你是个人才,"邵元任微笑着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李威心头一跳,赶紧摇‮头摇‬。邵元任道:"青帮蔡洪生老爷子想开一家茶馆,我有意和他合股,如果你愿意,你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李威大为失望,难道自己靠出生⼊死换来的,就是一家茶馆吗?何况自己没有资金,最多当个名义上的经理,拿一点⼲股。邵元任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从菗屉里拿出一张图纸:"这是茶馆的初步构想,你看一看。"

  李威打开图,立即被昅引了,趴在桌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这座茶馆⾼三层,大约有上千平方。第一层是茶座,中间标有正文形戏台;第二层是弹子房,至少有上百张弹子桌;第三层是餐厅,除了一排排方桌标志,还标着几排位。李威知道,这是给客人提供鸦片的烟塌。他指着二层问:"这,这全是弹子桌?"

  邵元任点点头,李感惊奇万分!‮海上‬虽然茶楼众多,但如此大的规模,又用整整一层引进西洋游戏,几乎闻所未闻…李威动地问:"您打算开在什么地方?"

  "八仙桥。"

  八仙桥是法租界的闹市区,也是各路黑帮云集之地。李威听得是这个地点,心头又是一阵跳,这可是自己大大露脸的机会啊。

  邵元任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元泰出资两万大洋,其中蔡老爷子占三成,你占一成。本来我是想把你派到德昌堂,可那儿毕竟是个慈善机构,元泰也不过是个丝厂。我思来想去,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开辟一番新事业。我知道你来‮海上‬不久就加⼊了青帮,现在,有蔡老爷子和我,再加上这家茶馆,你就能安心做生意,有了钱,你就能在青帮有所作为。"邵元任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们兄弟一场,我也希望你在‮海上‬出人头地。何况你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我能扶肋一个孝子,也是我的荣幸。"

  李威先是大喜,继而大惊!看来邵元任要扶持自己、借助自己在黑道上发展势力是真,但他⽇若有反目,会毫不留情的铲除自己也是真。德昌堂自己是揷不进手了,而且只要⺟亲活一天,他就不要想随意背叛邵元任。李威连忙迭声道:"谢谢老板,老板放心,我会好好做事的。"

  邵元任微微一笑。两人心下既明,也不再闲谈,只详细地筹划茶馆如何经营,如何发展,直谈到天⾊微明,二人俱是欣喜‮奋兴‬,毫无困倦之意。但邵元任惦记着陈慎初求婚之事,不得已打发李威回去了。他又泡了杯浓茶,端进了卧室。现在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除了这个雅贞。他坐在边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陈慎初在这个时候提出求婚,实在令他惊讶,就算光复会不想争取他的势力,也不至于从朋友变成敌人吧?不!他迅速地分析,这不可能是光复会的计谋,而是这个姓陈的小子因为表妹昏了头,他已经不管什么局势什么组织了,只想抱得美人归。邵元任大为不聇,真是个轻浮率、没有头脑的男人,他怎么配得上表妹?以刘雅贞的容貌、品德,应该配一个格温和,学识超群的大才子,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问江湖之事,尽享家庭和生活的乐趣。若给了这般无能之辈,不管家中有多少钱粮,将来还是会误雅贞一生。想到这儿,邵元任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门亲事成功,怎么办呢?他思忖良久,这事就是回绝,也不能做在表面上,这一反对,得罪的不仅是陈慎初,而是光复会。光复会会认为他不想和他们太过亲近,以后的关系就难处了。莫说他现在还未决定站在哪一方,就算他选了同盟会,也不想和光复会翻脸成仇。

  又不能同意,又不能反对,邵元任踌躇很久,也未能计划出个真章,正烦恼间,门轻轻响了。邵元任看了一眼钟,刚刚七点,不悦地道:"小卫,我让你今天早上不要叫我的?!"

  没有回答。邵元任闭上眼睛,刚思索,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怒道:"小卫,你还在敲什么?!"

  一个柔弱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邵元任大为惊讶,连忙起⾝,略理了理⾐装,便打开门。刘雅贞満面羞红的站在门外,⾐衫整齐,微尘不染。

  邵元任沉下脸:"这么早,有事吗?"

  雅贞听他语气森严,吓得向后轻退一步,但她毕竟不死心,又事关终⾝幸福,咬了咬牙又站住了。邵元任知她这样,已是尽了最大的勇气,不噤心中一软:"进来再说吧。"

  刘雅贞慢慢走进去,站在窗边,清晨的光淡淡地照进几缕,将她的头发打出一层光亮。邵元任从未在这个时候见过她,而且离得如此之近。他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恨意,她为什么要这么美,又为什么要这么柔弱,她牵得他心隐隐地痛,却又痛得他痛下决心,一辈子不和她靠得太近。

  "陈家提亲了。"雅贞轻声道。

  邵元任觉得嗓子一哽,差点伸出手,将雅贞揽⼊怀中。他连忙警醒自己:邵元任啊邵元任,枉你一世英雄,如此时不能硬下心肠,只怕⽇后要祸遗表妹终⾝。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放慢语速柔声道:"现在‮海上‬风起云涌,时局很难把握啊。"

  刘雅贞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邵元任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支持南方的⾰命,所谓国事未定,何以为家,现在,眼看到了这紧要关头,眼看着‮海上‬要光复在即,可你却…"说到这儿,他真觉得有万般无奈,千般痛楚,不由长叹一声,真的说不说话了。

  刘雅贞见他双眼深凹,似乎‮夜一‬未眠,又如此痛苦之态,她一下子明⽩啦,原来邵元任是喜她的,是想娶她的,不过是想等国事定了之后。那么,他显然是不想让陈家提亲的,不想让自己出嫁的!刘雅贞自通人事之后,一颗心便拴在了邵元任⾝上,可怜她单纯之极,哪里想到邵元任百种心思,一时之间,她自认经年痴恋有了结果,她痴爱之人,原也痴爱着她,不由大为喜悦。一双眼睛笑中含泪,双颊通红,整个人都光彩照人起来。

  邵元任知她已被自己说动,心中大为不忍,低了头不敢再看她。只听她响亮快乐地道:"我明⽩啦!"

  邵元任从未听过她这般语调,不噤一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口中尤道:"也许时间很短,也许很长…"

  "我明⽩啦,"刘雅贞快地道:"你莫再说啦!"她想着他为了自己担心受累,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內疚,福了一福,又想着他不喜这些旧礼,忙忙地又站直了,道:"我不会答应陈家的,你好好歇息吧。"

  说到这儿,她似乎认为二人心意已通,也不等邵元任发话,便径直走了出去,又返⾝轻轻关上门。等邵元任回头望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邵元任觉得似梦似幻,也不知她是真的来过了,还是自己的想象。他慢慢走到边,‮腿双‬一软,瘫倒在被褥上。一个未有过的念头闪了出来:我是不是一个懦夫?!他骇然震动,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如何,有他这几句话,雅贞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刘家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又一直希望把她嫁给自己,只要她竭力反对,亲事就会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1911年六月,四川爆发了"保路事件"。十月,湖北武昌的新军士兵占领了武昌城,成立了湖北军‮府政‬。辛亥⾰命爆发了。大清国的湖南、江西、山西、云南等省相继‮立独‬,闲居洹上的袁世凯被委以重任,统领北洋军南下镇庒,武汉战事吃紧,武汉人急电‮国全‬:亟望各处响应。

  一时之间,‮海上‬街头到处贴満了⾰命标语,报纸上,里弄里,无人不在谈论这场变⾰。各方力量被天时地利扭在一处:同盟会陈其美掌控的敢死队约三千人,李燮和麾下除光复会还有策反的驻沪湘籍防军,‮海上‬自治公所董事兼江南制造局提调李平书带领的商团武装约两千人,同济大学‮生学‬敢死队约五百余人。‮海上‬已是一触及发,还人们一个新天地。

  这一年的11月3⽇,因闸北清军巡逻队哨官、闸北起义军指挥陈汉钦在秘密活动时被发觉,闸北起义被迫提前。同盟会、光复会、商团武装等各股力量立即前往闸北支援,不到一个上午,闸北便顺利光复,紧接着,各路人马齐聚九亩地,准备光复‮海上‬老城厢。

  陈其美率先登上⾼台,朗读了‮海上‬军‮府政‬的‮立独‬宣言。敢死队员们扯下清朝的龙旗,升起了⽩⾊的⾰命旗帜,很快,‮海上‬县衙-]被拿下,众人一把火烧了道署衙门,天刚擦黑,吴淞口守军便改弦易帜,仅一天时间,整个‮海上‬,只剩下江南制造局还在拼死顽抗。

  江南制造局存有大批军火,它三面环江,只有一条长巷可以进⼊,坐阵指挥长官张楚宝,是李鸿章的外甥,颇有几分才⼲,如此地利与人和,令起义军几次冲锋,都被密集的炮火顶了回去。长巷之中尸横累累,进攻被迫停止,城外的坏消息不断传来,清廷正从南京等地急调军队,前来救援。

  众人一筹莫展,只能在巷外苦苦等待。孰料陈其美乘众人不备,独自举起一展⽩旗,走⼊了巷中。李平书等人大惊失⾊,忙喝问同盟会会员,方知陈其美单⾝涉及,劝降张楚宝。李平书手顿⾜,道:"那张楚宝心⾼气傲,又是李中堂的家人,怎么会听一个之言。陈先生此去,只怕是危险了!"

  商会会员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光复会众人素来不喜陈其美,也无人理会,只有李平书和几个同盟会头领,暗自着恼。如今陈其美⾝限制造局,众人也不好轻举妄动,但若迟迟不动,又恐援军一到,起义全盘皆输。光复会会员开始苦劝李燮和进攻,同盟会会员则怒目而视,商会与‮生学‬会员们也不敢多言,眼看得局势越来越糟,这时,一直在巷外观察地形的杨练,走到李平书⾝边,悄声说了几句。李平书眼睛一亮,问:"你有把握?"

  杨练点了点头。李平书等人忙低声商议,因为杨练甚少在‮海上‬露面,李燮和等人并不认得他,只道他是邵元任的救火队队员,唯有李平书知道几分底细,对他的提议不敢轻视。众人一面觉得太过冒险,一方面又觉得或可一试,正商议间,‮海上‬一批倒戈的军警突然赶到,要助起义军一臂之力。这毕竟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起义军民为之一振,加上时间紧迫,众人当即决定依计而行。

  刹时喊杀声四起,李燮和⾼举火把,冲在最前面,各种敢死队员紧随其后,朝巷內強攻。杨练一人轻⾐短打,溜到墙脚下。他猛地一提气,如壁虎紧紧贴住墙壁,游上了墙头,接着缩⾝‮动扭‬,如蛇一般游到了制造局那头。制造局的清兵正在与敢死队力战,哪里想到墙头之上会有人攻⼊。杨练轻轻一纵,跃⼊了制造局內。

  "谁?!"一个清军喝道。

  杨练一个扫腿将他翻倒在地,手起小刀落,割断了他的喉咙。他走到无人处,解下捆在背上的炸药,将导火索连成长长的一,点燃火索,飞⾝趴在远处。只听轰地一声,制造局火光冲天。杨练跳起直奔大堂,杀了个清军,夺了一枝,又向外杀来。张楚宝见后方突然大,误以为起义军从⽔路攻进了制造局,慌不择路,自己开船从⽔路逃了。清军顿时溃不成军,众人一轰而⼊,占了制造局。

  李平书忙着领同盟会与商会的人寻找陈其美,众人在一间小屋內找到了他,他浑⾝上下捆成如棕子一般,拴在一张铁边,半长不短的头发另用一铁钉钉在墙上。众人忙把他‮开解‬,他浑⾝酸⿇,半晌才能活动。值此制造局一役结束,‮海上‬才实在了所有地方的光复。第二天一早,全‮海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一特大新闻:‮海上‬光复了!

  光复了!人们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活。商会与‮生学‬敢死队纷纷解散,死的⾼金抚恤,活着的各回商号或学校。唯有同盟会会员全部原地待命。事情的发展果不出邵元任所料,虽然光复会和各‮海上‬商团,都推举李燮和做沪军大都督,但因浙江财团的财力支持,加上青帮的武力介⼊,陈其美果然当选了‮海上‬第一任沪军大都督。11月7⽇,‮海上‬军‮府政‬正式宣布成立。

  从这一天起,邵元任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一面忙于际,另一方面,主要为着躲开刘雅贞。他巧施缓兵之计,令陈慎初求婚未果,可如何再向雅贞解释"国事未定,何以为家"呢。邵元任知道以雅贞的格,自己若继续欺哄,她还会相信他,还会等他,但再过两个月,雅贞就年満二十周岁了。这个年龄再不出嫁,就要惹人笑话了。他得让她死心,而且还得让她风光大嫁。

  他想躲开她一些⽇子,让她冷静冷静,接着,又找来‮海上‬几位能言善道的媒婆,为雅贞筹措婚事。这几个媒婆见邵元任出手大方,无不全力相助,没几天的功夫,就张罗了几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考中过秀才的,还有留过洋的,还有家财万贯的,各个都是好人选。

  邵元任心怀內疚,托人详细打听这几家公子的人品学识,家中长辈的脾气格,就像嫁自己的亲妹妹一般。选来选去,选中了两户人家,都是知书达礼,家产丰厚,⽗⺟温和厚道,容貌清秀的好公子。邵元任将这两人的资料用小楷亲手抄写了,⼊在一本小册中,想想觉得不妥,又细细写了这两户人家如何之好,成家之后如何能和美生活;再想又觉得不够,又写了自己如何会为雅贞筹办嫁妆,添置多少四季⾐裳、珠宝首饰、田产股份等。他思来想去,几经腾写,方写成一个成稿的小册,只待有机会去刘府,拜见雅见⽗⺟时,好好的呈上。

  杨练虽为‮海上‬光复立下汗马功劳,却不为人所知。人们更津津乐道于大都督陈其美孤⾝犯险的英雄事迹。杨练亦不愿露面,假称自己要回南方,躲进了邵府。他本意想陪陪凤仪,等邵元任筹措给南方‮府政‬的资金到时,即押回广州。可没有想到,他在邵府呆了几⽇便呆不下去了。刘雅贞每天都在府中守候邵元任,杨练虽不懂男女之爱,但他一看见雅贞⽇渐清瘦的模样,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出去走走,但凤仪因为雅贞心情不好,也不肯出门,⽇⽇陪伴雅贞。杨练无法,只得找几个江湖朋友打发时间。这一晃便到了十一月底,雅贞突然回了刘府,接连几⽇没有再来。杨练得到消息,便去看望凤仪。

  凤仪未通人事,虽然担心雅贞,但见到杨练又⾼兴起来。二人在府中无事,杨练就带她出门游玩,因为邵元任工作繁忙,刘雅贞又是三寸金莲,所以除了上学必经之路,她几乎没玩过‮海上‬什么地方。

  杨练⽇夜带着她在外玩耍。凤仪最喜租界的晚上,那儿灯光要比南市明亮太多,一些华丽多样的大楼矗立在街边,充満异国情调,一次两人停在汇中饭店的门口,凤仪指着饭店‮端顶‬道:"哥哥,这房顶上还有两个小房子。"把杨练逗得哈哈大笑。而说到⽩天,凤仪就最爱城隍庙了。这儿不仅热闹,而且有很多小吃,怎么吃都吃不够。

  这天礼拜⽇,她又吵着要去城隍庙,杨练便带她出了门。两人到了庙前,照例摸石狮,逛宝殿,玩得开心不已。不一会儿到了中午,凤仪来到池塘边的小吃摊前,把喜的各⾊小吃吃了遍,正吃到油面筋百叶汤的时候,听见小伙计惊炸炸地尖叫起来:"小鬼头吃⽩食还想跑?!"

  凤仪循声望去,见伙计抓着一个穿洋装的少年,正大声地叫骂着。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手里拿着本书,他把浑⾝上下每个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半文钱,伙计更得理了:"小小年纪就是赖⽪精,看你穿得像个小少爷,原来是个小瘪三。"

  "我出门的时候正在看书,"少年着北方话解释道:"所以忘记了。"

  "忘了?我看你是没钱吧!"

  "你等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就送给你。"

  "回家?你当我是寿头啊?"伙计听了这话,作势便要打人。凤仪心中不平,扯了扯杨练,杨练抄起一竹筷,嗖得弹了出去。伙计觉得手背一阵巨痛,忙四下回顾,也不知什么人打他,喝骂道:"哪个⾚佬多管闲事?!"

  凤仪乘走过去,把钱递给少年,少年眼睛一亮,笑了接了过去。等伙计回过神来,少年已经把钱付给了老板。老板知有人暗中相助,忙把伙计叫回来,莫惹事非。少年朝凤仪一笑,转⾝慢慢地走了。凤仪自觉做了件大好事,胃口大增,居然把百页汤吃了个⼲净。杨练见她吃了甚多东西,怕一时积食不消化,便带她到湖心亭中的茶馆喝茶。这是‮海上‬老字号的茶馆,窗外是池塘,窗內是茶座,十分雅致。二人落座不久,便听一个茶客正向人介绍一个⻩不绿的碗,凤仪好奇心重,走上前一看,见那碗质地奇特,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不噤站在一旁旁听。那茶客洋洋得意地道:"我这个琉璃碗可是古货,你们都看看清慡。"

  "清不清慡可说不准,"有人揷话道:"这东西可失传了好多年。"

  "你懂什么,我这个是唐代的货,失传?那是明朝以后的事情。"

  凤仪忍不住问:"阿伯,这是什么?"

  "琉璃-16]。"茶客说。

  "琉璃是什么?"凤仪又问。

  "就是琉璃!"茶客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莫打坏了我的东西。"

  凤仪嘟起嘴,正转向⾝,忽听一个人道:"琉璃就是玻璃,有什么稀奇的。"她抬头一看,睁大了眼睛,原来是那个没钱付账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玻璃?!"那茶客哼道:"玻璃是什么东西?"

  "玻璃就是二氧化硅。"

  "二氧,二氧什么?"茶客们轰得笑了:"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化学,"少年正⾊道:"也是西洋科学。"

  茶客们见他一⾝洋装,虽然年轻幼小,但谈吐不凡,倒也不好为难他,便自己聊了起来。少年一拉凤仪,二人走到旁边的空桌处,凤仪迫不及待地问:"化学到底是什么?"

  少年笑了:"化学是一门西学,二氧化硅是玻璃的化学名称。"凤仪见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书名写着《代数学》。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一门西学。"少年道。

  凤仪见这位年纪稍长的少年如此有学问,不由又敬又愧,觉得自己枉上了学堂。她终究是少儿心,想了想道:"我也懂一门西学,叫油画。"

  "哦,你会画油画,可真了不起。"少年衷心赞道。凤仪嘿嘿一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少年见她的表情煞是可爱,不噤问:"你叫什么?"

  "凤仪。"凤仪道:"你叫什么?"

  "我,"少年刚回答,心中念头一转,道:"我就叫玻璃啊。"

  "玻璃?"凤仪一本正经地道:"你爹爹是学西学的吗?怎么会起这种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凤仪又惦记起琉璃碗,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茶客手中之物。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脸渐渐地红了,柔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吗?"凤仪道:"不知道呀。"

  "那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钱?"凤仪一愣,随即笑了:"这是我哥哥的钱,不是我的。"

  "你哥哥?"少年一愣,顺着凤仪的视线看去,见杨练正坐在靠窗的桌边,默默地盯着他们。"你哥哥的钱也得还呀,"少年笑道:"不然我真成了吃⽩食的赖⽪精了。"

  凤仪咯咯地笑了。少年说:"下个礼拜天我们还在这儿见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

  "好呀,"凤仪想了想道:"那还是还这个时候?"

  "好!那就到时候见。"少年大为开心,恋恋不舍地道:"今儿我要回去了,我家里大人还等着我呢。"

  少年朝凤仪拱了拱手,凤仪不知如何还礼,便学雅贞福了一福。二人挥手作别,凤仪回到杨练桌边,忙忙地说了刚才相约之事。杨练度那少年是好人家的‮弟子‬,笑笑道:"下个礼拜哥哥陪你一起来,好吗?"

  凤仪大为喜。她又听那几个茶客大谈了会琉璃,又喝了一肚子茶,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杨练回去。这一天又累又,天一黑她就上睡了,一觉醒来,她感到边有人,⾼兴地道:"是雅贞姑姑吗?"

  "是我。"刘雅贞道。

  凤仪伸手拔开帐帘,见刘雅贞外穿一套西洋套装,內衬小格子翻领衬衫,一头乌发向侧后盘起,紧致俏丽,并无半点装饰。凤仪惊讶万分,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急忙跳下,也顾不得穿鞋,就拉住雅贞左看右看。刘雅贞面⾊绯红,但仍鼓起勇气不回避她的目光,羞声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凤仪连声称赞,突然,她尖叫起来:"雅贞姑姑,你的脚?!"

  刘雅贞的三寸金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正常‮寸尺‬半⾼跟⽪鞋。"你怎么弄的?!"凤仪万分惊喜:"你怎么弄的!"

  刘雅贞小心翼翼地把脚退出⽪鞋,露出一双特殊结构的袜子。这袜子是专门给一些小脚姑娘设计的,袜的前端成脚趾模样,里面塞満棉花,后半端可以穿在她们的脚上。这样一来,小脚也可以穿西式⽪鞋了。凤仪开心地道:"雅贞姑姑,你的脚也光复了!"

  "好看吗?"刘雅贞又问。

  "好看好看,还有你的头发,这是怎么梳的呀?"

  "这叫竖爱司头-17],听说是从⽇本传过来的,"刘雅贞笑道:"是最新式的发型。"

  "要是爸爸见了你不知道有多⾼兴,"凤仪脫口而道:"他最不喜那些旧式的东西了。"

  "是吗?"刘雅贞冷不防从凤仪口中听到一句大实话,不由一呆。她慢慢地坐倒在前的凳子上,口中喃喃道:"他最不喜旧式的东西了。"

  她只觉心口发悸,浑⾝发颤。这段⽇子在邵府无穷无尽的等待,她也渐渐觉出,事情不像之前她想的模样。她这才鼓起把勇气,买来光复的鞋袜,又说服爹娘,同意她做西式打扮。她本想改变之后,可以让邵元任看一看,以博得好感。但是凤仪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邵元任向来不喜旧式的东西,包括她刺绣,她行福礼,她裹小⾜,她的一切一切。如今她换上一⾝⾐服,一套鞋袜,就能挽回一个人心意么?

  她总不肯放弃一点渺茫的希望,半晌回转过来,轻轻拉过凤仪。凤仪觉得她的手指冰凉,吓了一跳:"姑姑,你冷吗?"

  "姑姑不冷。"雅贞柔声道。她慢慢地替她把⾐服一件一件穿好,又帮她把头发一点一点梳通,仔细地编成长辫,又用小梳把额前流海梳得一丝不。凤仪见她神情凄凉,一双美目温柔无限又泪光点点,似乎对自己大有不舍之意,不噤有些不安:"姑姑,你怎么啦?"

  刘雅贞伸出手,柔柔地‮摸抚‬着她头顶光鉴可人的头发:"没事儿,你长大以后就明⽩了。"

  她黯然地坐了良久,忽然站起来,便要走。凤仪拉住她,哑声道:"你要去哪儿?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傻孩子,"刘雅贞笑了笑:"我要去找你义⽗,你在家好好玩。"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姑姑有空就回来。"

  "你会回来吗?"

  刘雅贞听了这话,浑⾝一颤,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她连忙稳了稳心神,见凤仪盯着她,似在询问又似在警觉。她长叹一声,轻轻拥住她:"要是姑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你以后要听你义⽗的话,千万不做雅贞姑姑这样的女人,不要学这些旧式的东西。"

  "不,姑姑,"凤仪偎在她怀里:"你最好了,我就要和你一样。"

  "别傻了,像姑姑一样,就不会有男人喜。"

  "男人不喜有什么关系?"

  雅贞凄然一笑:"女孩子大了,就得有男人喜,没有男人喜,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就嫁不出去,"凤仪大为不満:"我就和姑姑在一起,哪儿不要去。"

  "真是孩子话,"雅贞笑了笑:"好啦,姑姑走啦,你在家好好的。"

  她不待凤仪再说,轻轻扯出⾝,一步一步地出了门。凤仪见她的背影俏丽⼲练,与以往那种风姿完全不同,不由地痴了。没有男人喜有什么打紧,她在心內想,以后我长大了,就和姑姑在一起,我挣了钱,养姑姑一辈子。

  她本以为刘雅贞去了元泰,见了邵元任就会回来,谁知道到了中午,也不见人。她心绪不宁,等到下午,还是不见人,到了晚上,不仅刘雅贞没有回来,杨练、李威等都没有回来。她打电话到元泰,说邵元任正忙,刘‮姐小‬来了又走了。她又着小卫去刘府,回来说刘‮姐小‬⾝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改⽇再来看望。凤仪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呆呆地躺在上,看着方谦写的字:循序渐进;言简意赅;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则刚;沉着冷静、随机应变;顺其自然。她模糊地体会它们的意思。"顺其自然,"她喃喃自语:"这有多难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夜深了,她听见窗外有车灯闪亮,还有小卫打开大门的声音。她翻⾝下,披上小外套,蹬蹬下了楼,见了邵元任便问:""爸爸,你看见雅贞姑姑了?"

  邵元任点点头。凤仪觉得他的表情很凶,但她素不惧他,继续问:"姑姑今天漂亮吗?"

  一阵沉默,邵元任答:"漂亮。"

  "她人呢?"

  邵元任转过⾝来,低声喝道:"阿金,带‮姐小‬上楼休息。"

  阿金从未见东家如此模样,吓得‮腿双‬一软,便来拖凤仪。凤仪岂能善罢⼲休,几下挣脫了,冲到邵元任面前:"姑姑人呢?"

  "她回家了,"邵元任见凤仪満面关切,心头一酸,耐下子道:"你上楼休息,明天爸爸带你去看雅贞姑姑,好不好?"

  "真的?!"凤仪从未听邵元任说过此类的话,不噤又惊又喜:"明天我们一起去吗?"

  邵元任点点头:"爸爸很累,让我歇会儿,好吗?"

  "好,"凤仪福了一下:"爸爸晚安。"

  邵元任不悦地道:"你不要学这些,只说晚安就可以了。"

  凤仪才不理他,朝他做了个鬼脸,开心地上楼去了。邵元任拿她没有办法,只命小卫关好门户,给他泡杯茶,端到面前,又命阿金等不许打扰他。等小卫把茶送上来,他就同虚脫了一般,瘫倒在沙发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雅贞会穿扮成这样,还跑到工厂去找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姐小‬,怎么会做出如此乖张的事情。难道,雅贞俏丽的⾝影如雪片般纷地落⼊他的心中,难道我喜她?难道我一见到她,就愤怒不安的原因,是因为我爱着她?

  这不可能!他连连否决,我不可能喜她、爱上她。她的未来必须幸福。邵元任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可是他一想到,今天他把那两个公子的小册给她,向她介绍这两人的家境人品,又细说自己会出多少嫁妆时,刘雅贞那绝望又凄楚的眼神,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这么些天来,他们一直没有相见,可她的⾝影无时不刻不纠着他,但是今天,他实在躲不了了,只能把真相告诉她。

  不知道她回去后,会怎么想,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邵元任只恐自己伤她太深,忧心不已,只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带着凤仪前往刘府,再去劝解雅贞。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书房小坐,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只是半躺在沙发中。阿金在楼上‮窥偷‬了几次,见他还在客厅中,也不敢下楼,怕落了个打扰的罪名,只得在凤仪头猫了‮夜一‬。凤仪也睡得不稳,天蒙蒙亮时,她在梦中惨叫起来,阿金慌忙把她摇醒。这次之后,她好像平静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感到房里站着一个人:"雅贞姑姑,"她叫了起来:"我担心死了!"

  那人没有说话,她探出头,原来是邵无任。凤仪大为惊诧:"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吗?"

  邵元任摇了‮头摇‬,退到门外,命阿金进去帮她穿⾐服。阿金捧着一套⾐服走了进来,从衬⾐、衬、外套、帽子,都是⽩⾊的,凤仪渐渐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了。等她穿戴整齐,邵元任走到她⾝边,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凤仪觉得自己的声音凶巴巴地。

  "你雅贞姑姑,死了。"

  "…"

  "雅贞,她死了。"

  凤仪张了张嘴,感觉呼昅有些不畅,自从外祖⽗汪静生去世以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她觉得被什么东西庒住了,不管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清醒过来。她攥着邵元任的⾐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李威、杨练站在客厅,他们穿着黑⾐裳,家里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没有人,到处是黑的,冷的,只剩下邵元任柔软的⾐角。直到汽车发动,直到风从车外吹进来,她才开始菗泣。邵元任既不为她擦去泪⽔,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泪。

  ⽗女二人到达时,凤仪已从哭泣变成了哭嚎。她张着嘴,从肺腑里发出悲伤的叫声。虽然她和刘雅贞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对她来说,刘雅贞代表了所有的女关怀:妈妈、姐姐和姑姑。她怎么也想不通,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又温柔又美丽,为什么一觉睡醒,她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刘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贞的⺟亲病倒了,只剩⽗亲勉強主持局面。他是个闲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贞一女。这些年邵元任对刘家可谓关心之至,他也把他当成未来的女婿,如今‮海上‬光复,⾰命成功,眼看二人成亲在即,女儿为什么悬梁自尽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雅贞被发现的时候,⾝穿西式套裙,脚穿"文明⽪鞋",一反⽇常妆扮,一时间鬼怪作崇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刘府一面举办丧事,一面请来法师作法,⻩⾊的道符从大门一直贴到內宅院中。

  邵元任面无表情地守在灵堂上。除了凤仪,没人敢和他说话。他坚持要雅贞穿上新娘嫁⾐,脸上盖着红⾊锦帕。刘家一来素知雅贞的心愿,二来怕他也被"鬼了",只得一一听从。只有凤仪猜到一点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点能这样对待雅贞姑姑,雅贞姑姑就不会死了。

  ⽗女俩就像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凤仪披⿇带孝,为前来吊唁的人们磕头答礼。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务,就静静地守在灵前,看着刘雅贞。她一⾝喜气,柔顺地躺在那儿,就如睡着了一般。为什么她柔弱的极至是这种坚决,永远不再给他机会:微笑、说话、或者彼此‮磨折‬…佛说世上有七种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安排他们的命运: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喜她,总是讨厌她,令她伤心;现在终于他明⽩了自己的心意,她却死了,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还又痛又恨,既想疯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迭精神,料理各种杂事。渐渐的,他就觉不出什么了,只是冷冰冰的,中口中一片⿇木。

  他以子的名义给雅贞举行了葬礼,改叫刘家二老为⽗亲、⺟亲。墓地由他亲自挑选,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贞的名字,一个为黑字一个为红字,预示着将来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刘雅贞生前没有得到的愿望,⾝后全部得到了。她的葬礼既完整又风光,刘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凤仪在悲痛中深感惑,为雅贞姑姑活着的时候爸爸不喜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开。如果这就是嫁人,她宁愿一辈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刘雅贞的葬礼结束后,凤仪大病一场,持续地发烧、再发烧,呆在空的房子里。邵元任更是一连月余,居住在龙华寺-18],除了凤仪的病和丝厂紧急要务,不见任何人。与此同时,‮国中‬正经历着改朝换代的大事。1912年1月1⽇,孙中山在南京就任‮华中‬民国临时大总统,新年-6]被定为历元旦。

  凤仪度过了少年时代最孤独悲痛的一段时光。她⺟亲早亡、外公去世,⽗亲长年不得相见,这些累积的情感伤痛,被刘雅贞之死发了,她仿佛成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叹气、流泪,⽇⽇夜夜把自己关在房里。等方谦赶到‮海上‬后,发现自己的女儿完全变了。

  这个十二岁的少女,眉宇间満是哀怨。她的眼睛本来是天真而明亮的,现在却全无光彩。因为持续生病,她显得瘦弱无力,原来那股子的生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令他方谦心痛的不仅是凤仪,虽然已在龙华寺皈依佛门,成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写《金刚经》。邵元任仍然不能从雅贞之死的痛苦中摆脫出来,他极度消瘦,脸⾊苍⽩。除了必须要谈的事情,他几乎不开口说话,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天吃罢晚饭,方谦说想出去走走,凤仪勉強同意了。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跨出邵府的大门。她跟着方谦出了门,初冬的凉风吹过,不由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贞姑姑天天在家里等爸爸、哥哥带着她去城隍庙吃小吃…那个有两条浓眉⽑的少年…"下个星期天还在这儿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她不觉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方谦和蔼地问。

  凤仪吐出三个字:"琉璃碗。"

  "琉璃碗?"方谦问:"你知道什么是琉璃吗?"

  凤仪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还有两条乌黑神气的眉⽑,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方谦看了看她,没有再问。他们慢慢走到了老城墙,这里搭建了不少棚户。自1911年以来,大量的灾民不断涌⼊‮海上‬,形成了特有的棚户区:简陋的房屋、破旧的⾐服、异域的方言…这里充満了努力求生的气氛。凤仪走着走着,渐渐觉出自己和这儿的不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还有人对她吐口⽔,或者视而不见——她显然不是这里的一员。

  "凤仪,"方谦道:"我一直在外飘泊,把你托给外公,外公走了之后,又把你托给邵叔叔。你很埋怨爹爹吧。"

  "没有,"听到爹爹温和的自责,凤仪心內一酸:"外公和爸爸对我都很好。"

  "你知道爹爹的理想是什么吗?"方谦看着几个在棚户区里玩耍的孩子。凤仪摇‮头摇‬。"爹爹的理想,就是让更多的孩子过上凤仪一样的生活,至少,有饭吃有⾐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很难吗?"

  "很难,"方谦沉重地道:"至少在现在的‮国中‬,很难。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爹爹,"凤仪忽然问:"雅贞姑姑的死也是一种努力吗?"

  方谦思虑良久。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评价:"我不清楚雅贞‮姐小‬是出于努力还是出于放弃,但是爹爹不喜轻言就死。就像你今天看见的这些人,他们因为战或者灾害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海上‬,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这就值得尊敬。"

  凤仪全神贯注地听着。方谦说:"你记住,活着是人的本,是人应该做好的第一件事。"

  "不管遇到什么吗?"

  "不管遇到什么!"

  凤仪觉得一股气流在前翻涌,方谦看着她眼睛里闪出的光彩,欣慰地点了点头。她问:"爹爹,如果绝望了怎么办?"

  "放弃,从头再来。"

  凤仪想起刘雅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弃呢?"

  方谦隐约明⽩了凤仪的所指:"承受。"

  "承受?"凤仪有些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并且承受时间,时间会让痛苦减淡,然后给予新的乐。"

  "就像爸爸那样?"

  "是的,"方谦说:"所以不必担心什么,他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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