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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风语  作者:麦家 书号:41906  时间:2017/9/24  字数:20157 
上一章   第十四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一

  人喝了酒播种容易影响下一代,兔,吊眼,歪嘴,智障,失聪…诸如此类,比例翻番。但据说⽔牛是酒后精⾎特别旺,若想一次产下两头幼崽,必须要舍得几桶老⻩酒,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意思。这一带的农民把⽔牛视为生产力和家境殷实的象征,一头小牛的价值绝对超过一个小孩子。所以,都想方设法让⺟牛创造产崽奇迹——要么量多,要么质⾼,其中给⺟牛喝上两桶以上的老⻩酒,是沿袭已久的做法,众所周知,众所公认。问题是,发了情的⺟牛喝上两桶⻩酒,常常劲十⾜,一反平时羞羞答答的常态,会半夜三更主动出击,漫山遍野地去找公牛。毕竟有两桶酒在肚子里作怪,牛神经⿇痹,牛腿子失控,那个找法自然是莽撞的,不得要领的,像一只无头苍蝇,经常在一个地方打转转,撞南墙。

  连⽇来,一辆挂着军用牌照的吉普车,在南岸的崇山峻岭里颠来簸去,穿梭往返,晕头转向,正如一只喝了两桶陈年老酒的⺟⽔牛,在迫不及待又不得章法地寻找公牛。

  是李政在寻找黑室的培训基地。

  南岸的山远远望去,山苍苍,林莽莽,好像蛮原始的,这样要去找一个单位也许是不会太难,至少比在城市里找要容易。难就难在路多、单位多,一条条路去分辨,一家家单位去问询,⿇烦就大了。李政第一天进山时信心十⾜的,以为山里只有一条路,用一天时间一定能够解决问题。但是一天下来,他知道厉害了,那些山远看是那个样子,格局一般,阵仗不大,走进去则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大路小径,石道土路,错综复杂,浩浩竹林间,森森树丛里,⾕地里,甚至山洞里,‮人私‬别墅,农家村舍,公家单位,处处是人迹,是饵,是掩护。一天转下来,人车困顿,精疲力竭,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照样无功而返。

  第四天,李政着实累极了,歇了一天。这天中午,李政在单位食堂里遇到赵子刚,几次冲动想找他重新打听一下,讨个口风。所谓“南岸的山上”范围太大了,他需要一个小的限制,比如在东边还是西边,在国道大路上,还是小径深处。一个小小的提示,也许能给他天大的帮助。但赵子刚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期待,有点躲着他,转来转去就是不往他⾝边靠。这也算是个“提示”使李政及时谨慎地想到:还是别莽撞为好,万一让他多心怀疑自己的⾝份,反而是因小失大。就这样,南岸的山还是南岸的山,需要李政用耐心和时间去一片片探望、寻觅。

  第五天是周末,李政早早起了,草草吃了碗隔夜的菜泡饭,一如往常地从菗屉里拿出‮件证‬、介绍信和手、望远镜等用品,又带了些⼲粮和⽔一一放在⽪包里,下了楼,便驱车出发了。

  夜里山上下过雨,山路泥泞得很,树叶漉漉的,泥泞的山路上不时可看到野兽踩踏留下的⾜迹。时令已过中秋,正是各路野兽频繁出动的时节,它们在为冬天储备食粮忙碌。因为进山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中带的也越来越多,现在这一带山里大的四⾜野兽是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像野猪、獾这样繁殖能力超強的家伙。据说山里原来是有老虎的,老虎喜在大路边的岩石上拉屎,拉屎的时候都是倒着走的,以此来掩饰它们的行踪:一则岩石上是留不下玫瑰⾜印;二则,倒着走拉屎,屎粒渐行渐小,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这就是老虎的心计,但实际上很容易被识破,因为当老虎从岩石往下跳时,往往会留下明显的⾜迹——实为盖弥彰。就这么一点心计,还没有一只猫狡猾,难怪它们要频频被猎杀,现在山里已本寻不到老虎的踪影,只剩下了它们的传说。几天下来,李政最常见到的动物是野兔、山,仓皇的野兔不时从车轮下冒死逃窜,受惊的山扑打着笨拙的翅膀哗啦啦从车顶掠过,时常落下几片羽⽑,像雪花一样飘飘扬扬。落在车窗玻璃上,又随风飘走。曾经有一只傻东西,瞎了眼,一头撞在前窗玻璃上,当场昏厥过去,成了李政进山唯一的猎物。

  没有明确的方位,只有跟着路走。换言之,只要是没有走过的路,都是方位,都是该走的路。今天李政闯⼊的这条路,在两脉山岭之间,一个狭长的山⾕,有一条山涧小溪,路就在小溪之上。因为夜里才下过雨,小溪里⽔流潺潺,但⽔却不是想象的那么清澈,而是浑浊的,像洪⽔。这也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雨⽔冲刷了泥土,泥沙俱下导致的。这说明两边的山不是石头,而是有土层。从⽑竹良好的长势看,这个土层还很厚。这些⽑竹的头——竹梢,一列向山下倾斜低垂,使山⾕显得更加狭窄,车行其中。不免感到拥挤、庒抑、仄。然而,李政却喜这种感觉,他想象黑室的培训基地应该就在这种鬼地方,草萎萋,风飒飒,山⾼路险,荒无人烟。

  一直往里开,几公里开过去,没有见着一个人影,连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都没有看见。这种情况在前几天是从没有碰到过的,同样是南岸的山,今天却好像换了一片天地,完全是一个深山老岭的感觉,一个死人⾕,了无人迹。

  这难道是偶然的?李政认为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这里面驻有一个秘密的有特权的单位。他们把这里原来的居民都清走了。这么想着,李政的心律不由得加快起来。但是山⾕如此仄,一线天似的,一块像样的平地都没有,怎么造屋安人呢?对此李政也有解释、‮慰自‬的余地:也许前面会豁然开朗,也许他们本就没有生活在地面上,他们把山体挖空了。像野兽一样生活在山洞里——山是他们的房屋,也是他们的防空洞。

  山道弯弯,草长鸟飞。越往里走,越是山深林密,荒僻冷寂,不时可以看到松鼠、野兔、刺猬、鸟儿在路‮央中‬大摇大摆地嬉闹、觅食,甚至见到车子开来都懒得理睬。这本是应该引起李政质疑的,因为这说明这些小东西还没有见识过汽车,所以才不知畏惧,不闻不顾。但如果里面有黑室的基地,怎么可能没有汽车出⼊呢?李政误⼊歧途,却执不悟,只因他太想找到黑室的基地,似乎有点利熏心,鬼心窍。

  不用说。李政此行的收场是悲惨的,他开掉小半箱油,结果只看到一个废弃已久的矿石场。就是说,这条路跟黑室包括其他什么单位、组织都没有关系,只跟多年前的某些人的发财梦有关。他们以为这里可以淘到金(也许是铜,或者其他宝贝),跑来大兴土木,开山劈路。从废弃的样子看,他们的发财梦并没有实现,山挖开了,挖得四处褴褛不堪,却都没有深挖,感觉是还在寻找中,破烂的工棚全是临时的,没有一间像样的屋,一切似乎都在初创中草草收场了,留下的是一副狰狞一正如此刻的李政,他气得鼻孔冒烟,指天而骂。

  不用说,他懊恼死了!

  二

  当李政站在破烂的矿场前骂天骂地时,蒙面人一如既往地立在树下当当当地敲钟。

  今天是周末,怎么还上课?陈家鹄为此而懊恼。他正在给惠子写信,他已经好久没写了。最近一段时间海塞斯在破译特一号线的密码,几乎天天晚上都上山来跟他探讨破译情况,有时⽩天也来,陈家鹄的宿舍几乎成了他半个办公室,弄得他连给惠子写信的时间都没了。今天难得有空,不知那个神经病老师又要占用他多少的时间。

  扯淡!他对着教室方向嘀咕,你们以为破译密码是可以在课堂上教出来的,整天补课、补课,有这工夫,还不如学女娲补天。

  这话其实也不对,他马上想到,跟有些人是可以学到东西的,比如海塞斯和炎武次二,两人在他心目中犹如狮子与国王,抑或蛇与险的女人。这些年,他一直试图努力抹掉记忆中的炎武次二的影子,这个人给了他太多,⽔和火,荣和辱,安宁和危险,舞台和陷阱,都给他了,多得让他盛不下,装不了,成了累赘和负担。所以,他要逃,要忘掉他,要砍断他,要跟他的学问——秘密学问——密码科学——刀两断。但事与愿违,陆从骏的出现,又把他拉近了,几年的努力在‮夜一‬间泡了汤。然后海塞斯的降临,又拉得更近了。海塞斯是另一个炎武次二,公开的炎武次二。如今,两个人像一前一后两面镜子,把他的前后左右,过去和未来,都照得雪亮。两个人又像两个狱卒,一个牵着他,一个押着他,令他无路可逃,别无选择。这种情况下,他也下定决心,决定好好跟他们⼲一场。他知道,真要⼲破译,他俩就是他的大金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必须要去挖掘他们,开采他们。至于其他那些教员都是烂泥堆,没名堂的,他真不想把时间给他们。

  但蒙面人敲了一道钟,又开始敲第二道。陈家鹄知道他的德行,正盯着自己呢,如果他再不出门,他可能还会敲第三道,甚至是第四道钟。这个人也是个神经病,爱多管闲事(可能还是个共分子)。想到他可能会再次敲钟,陈家鹄神经质地起了⾝,丢下笔,悻悻地出了门。

  当陈家鹄走进教室,蓦地呆住了——教室已被临时布置成一个体检室。几个穿⽩大褂的人都拉开架势,各司其职,正有模有样地在给林容容等人看的看、摸的摸、听的听,好一派认真负责的样子。左立见他来了,发给他一张表格说:“往天都是海塞斯在考你们,今天轮到我来考你们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考的是你们的智力,‮考我‬的是你们的⾝体。”

  “陈先生每天登山跑步,⾝体一定好得很。”一旁的老孙揷嘴说,他是带医生们来的,这鬼地方没人带谁找得到。

  “那不一定。”左立扬了扬一对斗眼,跟老孙抬扛“照你这么说,那些登山、跑步的运动员⾝体就是铁打的。其实你不知道,他们浑⾝都是病。生命在于不运动,你知道吧,为什么乌⻳、‮八王‬能活千年万年,就是这个理。不动,从来不动。”

  左立本来对陈家鹄是蛮有成见的,但是后来发现海塞斯和陆所长都那么器重他,他的态度也变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多种花少栽刺,他可不想今后在长官⾝边有个自己的刺头。陈家鹄看得出,他说这些话明显是在取悦自己,属于热情过度,他不能让人家热脸孔贴冷庇股,便笑道:“我不想活千年,所以每天运动。尽管我每天运动,尽管生命在于不运动,尽管我的⾝体不是铁打的,但我想也不会是泥塑的。放心吧,左主任,除了偶尔感冒过,我的⾝体还从没有出卖过我。”

  左立嘿嘿一笑,不客气地打击他“看你満嘴大话,难道就不怕天妒你?要知道,谦受益,満招损,做人要谦卑,别这么自为以是,自以为是的人容易招是非。”

  “你就别咒我了。”陈家鹄说。

  “我⾝上没有神魔力,咒你也没用。”

  山上毕竟人少,整天呆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间长了,大家都很随便。林容容跟左立就更随便了,两人表面是上下级,暗地里是同盟,说话没轻没重。这会儿,她刚测完⾎庒,一边把袖子放下来,一边走过来,笑着问左立:“左主任,如果他⾝体有问题,你会不要他吗?”

  左立拉下脸“废话,如果⾝体不行,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要。”

  林容容笑道:“他可是你的掌上明珠哦,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宝哦。”

  但是宝贝今天真的出事了,也不知是陈家鹄遭了天妒,还是左立的乌鸦嘴起了作用,年轻的小护士量过陈家鹄的⾎庒后竟然大惊失⾊,立刻把老主任喊到教室外,窃窃私语一番后,老主任回来亲自上场,让陈家鹄躺在桌子上,用听诊器反反复复地听他的心脏,听了前听后背,听了心脏又号脉,号了脉又掐他手指头、脚指头。一番‮腾折‬后,最后确诊陈家鹄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检查和治疗。

  晴天霹雳!

  “不可能,我不可能有心脏病。”陈家鹄不信,当场跟医生较起了劲“我回国前才做过体检,都是正常的。”

  老主任问:“是不是你最近精神庒力太大了?”

  陈家鹄说:“我有什么精神庒力,我每天晚上都睡得香得很。再说,心脏病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说有就会有的,我做过多次体检,从来就没有医生说过我心脏有问题。”

  老主任和气地笑道:“真是年轻啊,对自己的⾝体充満信心。但是你说的话不叫人信服,以前没有不等于现在没有。人的⾝体不是生来就有病的,所以总有个第一次。这不,现在就有医生说你有心脏病了。”

  “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但我有感觉。”

  “我怀疑你的感觉。”

  “当然我也可能是误诊,但这个判断不是由你来对我下,而是由另一个医生和更⾼级的仪器。”

  陈家鹄‮议抗‬的结果是让医生更加隆重地‮腾折‬了他一次。经过再次检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懒得跟陈家鹄再作口⾆之争,不客气地在体检报告上签署了意见和他的大名: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复查。

  左立开始深深地自责,为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纯属是戏言,心情好,想讨个热闹。而且,之所以对陈家鹄这么说(没有对其他人说),就是看好陈家鸽的⾝体,没想到一语成谶,成了乌鸦嘴。戏言成真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给陆所长打去电话汇报情况,后者一听情绪即刻变得恶劣,在电话上骂他:“你跟我说有个庇用,听医生的,快把他送下山来!”话筒的声音之大,即使立在门外的陈家鹄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分钟后,蒙面人看见陈家鹄上了老孙的吉普车,跟医院的救护车一道下了山,不噤浮想联翩。这是陈家鹄第一次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想上去拦住他,问问他下山去⼲什么。可他坐的是老孙的车,老孙是单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么敢去问呢?只有胡思想。

  李政从死人⾕里转出来,远远看见前方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吉普车正在往山下开去。有一会儿,他们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远,如果用望远镜看,李政应该会发现那辆吉普车的牌照是他悉的——是老孙的车,车里还有一个他最最想念的人:陈家鹄。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情懊恼的原因吧,李政没有停下车用望远镜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们是从哪里出来的,那边肯定有什么单位。

  山路还泥泞,车印比野兽的⾜迹明显一百倍,就是天黑下来都看得见,看不见还摸得着。就这样,很快,李政碾着刚才那两辆车的轮胎印掉头往另一个山⾕里开去。好了,这下终于踏上了正途,培训中心成了他⾜下的瓮中之鳖,跑不了啦。没有一刻钟,李政透过峡⾕的一线天,便看见了前方一片参天的树林和一面⽩⾊的围墙,以及围墙里的几只屋顶。

  培训中心没有紧临大道,大门离大道约有三十米远,所以专门从大道上支出了一条小路。李政没有直奔培训中心,车子开过岔路口继续往前。但是开出几十米远后,他故意在低挡位上猛加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围墙里观察他,一定会以为是车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下了车,打开引擎盖,假装修理起来,一边修理一边用余光观察围墙那边的动静。

  蒙面人早就在观察他,他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外面有汽车声音传来,便从窗洞里向外张望,看看情况。他希望是陈家鹄又回来了,但不是。是一辆不认识的车。这会儿,他看见司机下了车,打开盖子,钻进车头捣鼓起来,可以想见是车子抛锚了。如果车子是下山的,他也许会出来搭讪一下,见机行事(他做梦都想托人往山下捎去一个信)。但车子是上山的,他不感‮趣兴‬。

  李政修理了一会儿后,假装修不好,打开车门,拎了⽪包,慢呑呑地朝培训中心大门走去,给人感觉是去求人帮助的。蒙面人听到有人敲门,从门里看到李政在‮劲使‬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么人,敲门⼲什么?”蒙面人在里面问。

  “对不起,打扰一下,我的车子坏了。”李政在外面答,一边从包里摸‮件证‬准备示人。

  哗啦一声,蒙面人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走出来凶巴巴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李政见了他浑⾝一颤,手里的‮件证‬差点跌落在地上。他惊呆了,早在心里想好的一大堆话,被猛然出现的这个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吓坏了。其实他不是吓坏了,而是太动,因为天上星已将这个潜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显著特征”告诉过他——⾼个子,面孔被烧坏,脸上可能蒙着黑‮子套‬,只看得见两只眼睛。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第二个!

  蒙面人见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着‮件证‬,擅自拿过来翻看,一边问:“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李政惊醒过来,赶忙凑上去,小声说:“我找你。”蒙面人⽩他一眼,哼一声:“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头看看,见四周无人,便开始跟他对暗号:“徐州一战,生灵涂炭,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下轮到蒙面人惊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欣喜作答:“天圆地方,生死轮回,龙之传人永不灭。”

  暗号对上,两人自是大喜过望。

  蒙面人姓许,名中锋,字野生,两年前经天上星介绍加⼊‮共中‬地下组织,组织代号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学当过国语老师,他爱写古体旧诗,擅长书法,是当地有名的先生。他情豪放,乐善好施,每年到了年关时节,经常上街设点摆摊,免费为路人创作喜楹庆联。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门前几乎都张贴着他的作品。两年前,天上星去涪陵开展工作(发展同志),住在客栈,客栈的门前屋里,厅堂走道,四处都挂着他的书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闲来无事,在楼下过厅闲坐,顺便评点挂満四壁的书法,颇有微词。不料徐州正好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边,忍了又忍,一边,说了又说。终于,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理论不成,吵成一团,差点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识,两人就这样戏剧地相识,成了朋友,后来又做了同志。抗战爆发后,川籍名将饶国华师长在社会上广纳贤士,招募能人,徐州据组织上的安排,弃笔从戎,报名参军,奔赴前线,参加了镇江、南京保卫战。在江宁一战中,他⾝负重伤,在半张脸被鬼子劈掉的情况下依然率残部死守阵地,并亲手杀死五个鬼子,由此立了大功,当了大英雄。也正是靠这个名头,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陆所长的信任,被天上星安进了黑室。只是很遗憾,没有进⼊到黑室总部,而是上了山——从此,与天上星失去了联系。

  此时,他对组织上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第一消息却是令人沮丧的:就在半个小时前,陈家鹄下山了。就是说,李政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是怎么走的?”

  “今天来了几个医生给他们体检,走的时候把他带走了。”

  “他⾝体不好吗?”

  “不知道。”

  三

  情况太复杂,连陈家鹄自己也搞不懂。

  按说既然是⾝体有恙,自然该去医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孙和救护车分道扬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也许是要带我去另一家医院,陈家鹄想,也许是心脏病专科医院。但是去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医院。首先是地点不在市区,又是快出城的城乡接合地带,而且还是一个到处⾼墙深筑、行人稀落的地方。谁跑这种鬼地方来看病?可能是一家疗养院吧。陈家鹄又想。可等进了院门,陈家鹄又不得不否认了,门是厚重的大铁门,不是双开门,只有单门。开门的时候,需要保安使⾜气力拉着,往一侧的砖墙后面慢慢地缩进去。这时,几十米开外的人都可以听见铁门下面的小轮子,在⽔泥地上碾出哗啦啦刺耳的响声,像一道通往地狱的窄门,黑门。进了门,可见院內四处立着伞形的瞭望塔,石砌的⾼大的围墙上,还拉着耝粝的铁丝网,看着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说这是医院,陈家鸽想,一定是关疯子的精神病院。不过,他认为这儿更像是一座监狱。

  是的,这儿就是一座监狱。

  就在半个月前,这儿还关押着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现在这些人正在赶往贵州息烽集中营的转运途中。息烽集中营是军统最大的秘密监狱,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启用,之前那些包括张学良、杨虎城、张露萍在內的要员、犯人分别被关押在重庆、涪陵、丰都等多个监狱里。这儿是关押女犯的地方,其后门和五号院的正门在同一条路上——止上路:一个门是五号,一个门是二十一号,相距不过百十米。

  车子一直沿着围墙开,开了不多远,拐了一个弯,停在一棵⿇柳树下。树苍老,环抱不住,地上铺満了落叶和⽑⽑虫一样丑陋的柳绵条,显得又脏又。老孙下了车,带陈家鹄走进一个用⽔泥护栏合围的长方形的院子。院內有一栋两层⾼的石砌楼房,像碉堡一样耝糙结实,但装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圆柱,柱子上有彩⾊壁灯,通往二楼的楼梯搭在户外,扶手是锃亮的不锈钢,屋檐镶着一条红⾊的琉璃瓦线,四只角飞着四条四⾜青龙。院內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撑着一顶崭新的⽩⾊遮伞,这会儿石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杯子,茶壶升腾着一缕缕热气,仿佛是宾接客的笑容。

  这儿曾经是监狱的办公楼,刚刚被装饰粉刷过,地上地下通体焕然一新,显得分外的整洁⼲净。但是不管怎么样,陈家鹄对这楼还是没有一丝好感,他心里有种盲目的恐惧。

  一路上,陈家鹄已经多次问过老孙:去哪里?这是哪里?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凡此种种,老孙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对不起,陈先生,我只负责领路,无权回答你任何问题。”尽管这样,进了院子,陈家鹄还是忍不住地明知故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问他有什么用,他今天是哑巴,哈哈哈。”

  声音宏亮,伴着开怀的笑声。

  陈家鹤听出,这是陆所长的声音,却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随着又一阵慡朗的笑声,陆所长从墙角的楼梯口冒出,并快步走来,后面跟着海塞斯。两人依次上前与陈家鹄握手问好,不亦乐乎。看他们乐呵呵的样子,陈家鹄已经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们搞的鬼。这么想着,陈家鹄一扫刚才的霾,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对两位直言不讳:“看来不是我的心脏有了病魔,而是你们的心里怀了鬼胎。”

  “听见了没有?”陆所长看着海塞斯说“一下破掉了我们的密码。”

  “是你的密码,跟我无关。”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讲义气了吧?”陆所长用手指头点着海塞斯说“这事怎么说都是你起的头,我不过是为你做嫁⾐而已。非但讨不到你的好,难道你还要栽我的赃?”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海塞斯耸耸肩,不乏假模假样地申辩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你派医生上山了,那时候——陈家鹄,你可能已经被查出心脏病了吧?”

  陈家鹄点头称是,接着笑道:“我不关心你们谁是罪魁祸首,我关心的是你们判我这么重的刑,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让我回家去看我的⽗⺟吧?”是明知故问,也是别有用心。

  海塞斯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说:“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吧,该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对她⽇思夜想呢。”这话题可是陆所长不想提的,他连忙言归正传“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么时候可能?”陈家鸽抢断他的话。

  “我不知道。”陆所长硬邦邦地说。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么时候咱们破译了特一号线密码,大功告成之⽇,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时。”

  他是个局外人,体会不到陆所长的心情和难处,在敏感的问题上一点不避讳,令一旁的陆所长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陈家鹄还不领教授的情,对他说:“这个‮博赌‬我不玩,玩不起。你该比谁都清楚,密码是世上最残酷的命盘。无论是谁,哪怕你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跟它‮博赌‬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海塞斯指着楼上的某扇窗户,认真地说:“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办公室,都给你布置好了,资料我也给你都备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这简直比说他有心脏病还叫人出其不意,陈家鹄清晰地听到心里发出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他久久地愣着,怔怔地望着海塞斯,又看着陆所长。

  “怎么,没想到吧?”所长问。

  “我办公室?”陈家鹄答非所问“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陆所长⼲脆地说“你工作的地方。”

  “什么意思嘛。”陈家鹄终于回过神来,提⾼声音,不満地说“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点?你们做事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词不当!这是陆所长生平最痛恨的词之一,犹如一个人脸上的疤,是忌讳人说的。他严厉地瞪着陈家鸽,训斥道:“这叫鬼鬼祟祟吗?这是⼲我们这行的特点,是纪律,是要求,不到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说着,率先开步,往楼上走去,一边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吧,你已经毕业了,今后这儿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这里就是黑室?陈家鹄大为惊愕,忍不住左右四顾。在山上时,大家开口闭口都谈论山下的黑室,没想到黑室是这个样子:监狱的样子。今后我将在监狱里工作,陈家鹄想,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像吃了个闷,満脸戚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在心里暗暗涌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噴出嘴。但是几次张嘴,却是无声无息——他哑了,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听陆所长来说吧:“准确地说,这里不是黑室,却是黑室的黑室。”陈家鹄追上去,一马当先,拦住陆所长,回敬道:“你的话,我怎么越昕越糊涂?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么话都明明⽩⽩地讲出来,我有大脑,能分析,别把我当小孩子来哄好不好?”

  “哈哈哈,”陆所长刹住步子,嘲笑他道“我发现你的沸点很低嘛。”抬头看着他,⽪笑⾁不笑“别冲动,冲动会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实很简单,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进黑室,但我们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着黑上山去找你太浪费他时间了,也不‮全安‬,我们就临时给你找了这个地方,请你大驾过来办公。怎么样,现在你该不糊涂了?”

  “可这儿是监狱。”

  “以前是,今后不是了。今后这儿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好像我是个犯人。”陈家鹄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经就是这样,把他关在一个地方,让他破译所谓的美军密码。

  有些秘密是要终⾝烂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对惠子,即使是在梦中,陈家鸽都不能吐露半点。海塞斯不愧是业內行家,几个回合之后,就断定陈家鹄以前一定⼲过破译。

  确实如此,陈家鹄曾在⽇本陆军‮报情‬部第三课(一个破译部门)学习、工作过四个多月——外界传言他拒绝了⽇本军方的邀请,其实这不是事实。实际情况是,时任陆军‮报情‬部⼲员的惠子哥哥,想在‮国中‬留‮生学‬中寻找一名破译中‮军国‬方密码的人才,便带着一部从张作霖部下手里窃获的‮国中‬密码(传言中被说成了是‮国美‬密码),找到早稻田大学数学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精通密码数学,以这部密码的结构和原理设计出了一道超难数学题,让不知情的惠子带到学校,在师,生中传播。炎武次二声称他也解不了这道难题,以此发包括陈家鹄在內的众多‮国中‬留‮生学‬的好奇心,引大家都去参与答题,以便他们从中选拔。最后,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认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译美军密码的名义,动员陈家鹄替陆军‮报情‬部工作。

  优厚的待遇打动了陈家鹄,他秘密接受了邀请。⽩天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参加由‮报情‬部第三课组织的破译培训班的学习,历时三个月——这段经历鲜为人知,因为⽩天他照常在学校。凭着哥哥的关系,惠子也参加了这次培训,非正式的,有点旁听生的意思——就在这期间,两人产生了好感。通过学习证明,陈家鹄确有破译才能(惠子没有,哥哥只能给她机会,不能给她本事),学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带走,关在一个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译任务。

  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间的事。

  从一九三三年起,活跃在东北各地的反⽇游击组织逐渐向反⽇武装统一战线方向发展,零散的反⽇游击队相继改编成东北‮民人‬⾰命军、东北抗⽇同盟军和东北反⽇联合军等多支有组织、有统一阵线指挥的正规‮队部‬,反⽇武装力量迅速壮大,给⽇満统治造成了极大威胁。⽇军开始了残酷的打击和镇庒,但因对对手了解不⾜,信息严重匮乏,几次进攻、扫收效甚微,破译密码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程。起初,陈家鹄以为破译的是‮国美‬外密电,但随着破译工作的逐渐深⼊,他发现他负责破译的竟是东北抗⽇同盟军的密电。这是他的国格和骨气无法容忍的,悲愤加之下,他销毁了所有破译成果,私自出逃。⽇方找到他,软硬兼施,试图规劝、胁追他回去工作,他坚决不从,遂有后来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终不得不被迫离开⽇本,远走‮国美‬。

  正是这段经历,令陈家鹄非常反感陆所长给他安排的这个环境。它触碰了他被污辱、愚弄、作践的记忆,即使今天,他依然难平当年心头之恨之痛,故而提出异议,強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陆所长⼲脆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这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在这里。”

  “也许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犯人吧。”陈家鹄揶揄道。几年前,这句话他曾对惠子哥哥说过,想不到今天只字不变地重用,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是一样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来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这个命,怎么逃也逃不出密码的漩涡。

  陆所长沉下脸,警告他:“请你不要滥用我对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没有底线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杜先生特别为你挑选的地方,你没有嫌弃和改变的余地,所以我奉劝你,与其像个怨妇一样带着情绪嗡嗡唧唧,不如正视现实,尽快喜上它吧。”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诉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还有我,我就住在你楼下,你要有‮趣兴‬不妨眼见为实。”

  说着,带陈家鹄先去看了他的房间。一对布艺沙发。一只黑⾊茶几,一张课桌一样大小的办公桌,一张单人,一只头柜,一盆花,似乎都才搬进来,没有放到位,散置在屋‮央中‬,挤成一堆。办公桌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仔细看还没有接上线。上撂着铺盖,还没有打开。最扎眼的是,铺盖团上斜躺着一支美式卡宾。房间的窗户关着,光线灰暗,但显然才擦过,散发出一⾝黑亮的暗光。

  陈家鹄看见。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并绕着它走开了。陆所长却有意走过去,拿起,问他会不会使。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陆所长说:“这就是说,我是这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说,我不但是你的邻居,还是你的警卫。”

  海塞斯有意要缓和两人刚才对峙的情绪,这会儿看陆所长已经给陈家鹄一个台阶下了,

  便对陈家鹄道:“我得告诉你,请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长阁下落实的。不要以为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惊动了很多人啊。所以,我个人很感谢他,我觉得你也该感谢他,因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进⼊工作状态。难道你喜呆在山上吗?反正我是讨厌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海塞斯脫掉鞋子,褪下袜子,亮出脚上好几个⽔泡。

  “你不是有专车吗,怎么还走得満脚⽔泡?”

  “车子坏了!”

  四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陈家鹄探讨特一号线密码情况,下山时遇到大雨,汽车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抛锚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带了司机,司机把方向盘给教授,自己则下车去推。在山上还能推得动。到了平缓的山脚下,怎么都推不动了,司机要守着车,海塞斯只好一个人徒步回去。以为进了城会遇到人力车,结果见了鬼——因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一辆人力车,十几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狈不堪!

  不过,这也成了陈家鹄下山的契机。

  回到单位,虽然已是凌晨三点钟,但气愤难忍的海塞斯还是把陆所长从上拉了起来,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迁怒于所长没有批准他的要求,让陈家鹄下山。“我呼吁多少次了?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放他下山,让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话重提,海塞斯情绪非常大,出言不逊“我觉得你本不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因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请⾼明。”说罢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两把⽔,刚才他站的地方也积着两圈⽔。

  一只落汤啊!

  陆所长不怕他生气,就怕他受凉伤了⾝体,卧病不起,赶紧连夜叫人烧了两锅开⽔,安排教授洗了一个热⽔澡,洗完澡又喝生姜红糖⽔。如此礼贤下士,总算平息了海塞斯的情绪,事后证明也保全了他的⾝体,没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气十⾜地向所长来致歉,顺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陈家鹄下山,措词诚挚,态度恳切。

  其实,陆所长又何尝不想让陈家鹄下山?问题出在杜先生⾝上,他是⾼处不胜寒,危情四伏的一方祭坛,把一个⽇鬼女婿送进黑室,无异于把他自己送进了唾沫的漩涡中。再说了,陈家鹄,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只是在课堂上有些出类拔萃的表现,值得大首长去涉这个险吗?事实上杜先生对陆所长已有明确批示,要让陈家鹄进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说,要打鸳鸯,要拆散他们!

  这谈何容易。

  当然,若有证据证明惠子是间谍倒也容易,但现在的状况很不理想,跟踪了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发现并证明,惠子是清⽩的。这方面的证据真的很多,比如说惠子在陈家鹄假宿舍前的昏。为什么昏?因为她吓坏了!如果她是萨的同,陈家鹄死了她⾼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吓成了那个样子?还有,后来她跟陈家鹄通电话的那一份动,是演不出来的。就算她演技⾼,这些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当惠子得知萨在帮⽇本人做事后坚决不见他,又该作何解释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跟萨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的,她深深地爱着陈家鹄。

  这就讨厌了!

  很讨厌的啊!

  现在陆所长心里很明⽩,惠子必须得是⽇方间谍,不是也得让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孙去见惠子,给她传话,给萨“平反”他要给他们搭建一个自由往的平台,往得越多越好。一个频频跟萨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间谍的烂⾆头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词了。陆所长其实已经运筹帷幄,正在为惠子通往“间谍之路”积极地铺路架桥,但时下毕竟才开始,路未畅,桥未通,需要假以时⽇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热⾖腐,要学会等待。这么想着,陆所长还是好言规劝海塞斯别急。

  可是接下来,海塞斯即兴胡诌了一件事,让陆所长动不已。

  海塞斯说什么了?

  海塞斯说:“所长阁下,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这次给他单独出了一道题,是我据破译的⽇军第21师团的密码置换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他解了题,就等于他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你猜怎么着了?他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海塞斯说的不是事实——他本没有单独给陈家鹄出过什么题。但这说的又是事实,因为21师团密码本来就是陈家鹄破译的。换言之,海塞斯正是用这种方式既维护了自己不实的荣誉,又婉转地道出了一个事实:陈家鹄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个小时才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可这家伙居然用了不到两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时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破译能力和⽔平已在我之上。”

  陆所长不觉听呆了,忘记了揷话。

  海塞斯接着说:“我现在敢肯定地说,他以前一定从事过破译工作,决不像你们说的仅仅是偶然碰过,而是专门研究过,学习过,专职从事过。”陆所长屏息静气地等着海塞斯继续往下说。“我可以再告诉你,现在他在配合我破译特一号线密码,感觉非常好。我为什么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体昅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脑,他对⽇本文化的了解,他对⽇本密码有着超凡人圣的敏感和知觉力。我每次跟他流,神经都会受到刺、冲击,这是我在密码界混迹多年碰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敲开特一号线密码的。”

  海塞斯的话字字如珠玑般滚动在陆所长耳际,让他似乎听见了露珠闪光的声音,听见了风中花开的笑语,心里止不住地掀起一阵阵欣喜和动。可陆所长毕竟是陆从骏,见过世面的,⼲过大事的,面对鲜⾎可以不动容,面对惊涛可以不改⾊,他把欣喜和动全都埋在心底,不想让海塞斯掌控他。可听说他有可能在近期破译特一号线密码,终于还是隐忍不住,两眼绽放亮光,喜形于⾊:

  “真的?”

  “军中无戏言。”海塞斯点头笑道“我们已经看见它的影子了,特一号线密码。现在我要问你,难道你觉得还有必要让他继续留在山上?难道你不觉得杜先生听了这个也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期待,把他留在山上是在浪费他的才华,也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你我浪费得起,抗战浪费得起吗?”

  “嗯,”陆所长坐不住地起了⾝,一边踱着步说“你说的这些很重要,正好我下午要去见杜先生,杜先生的反对也许是不能改变的,但我还是决定要犯他龙颜一谏!”

  海塞斯露出微笑,向他友好地伸出手去“这是一件你该做的事,杜先生的反对也许是可以改变的。”

  陆所长暗自说道,你们‮国美‬人就是太天真,杜先生是不可改变的,要改变的只有我。陆所长心里很明⽩,如果要在短时间內解决陈家鹄下山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制造天灾人祸,让惠子命归西天。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陆从骏还是起了⽪疙瘩。

  当天下午两点钟,杜先生如期在办公室接见了陆从骏,后者带来了一份书面报告,主要汇报的是惠子的情况:讨厌的情况。果然,杜先生一目十行地看了报告,对陆从骏拉下了脸“就这事也值得你给我写专题报告?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难道你认为是吗?”

  “我也认为不是。”陆从骏低眉低声地说:

  “就是说,我们都希望她是我们的敌人。”

  “嗯。”“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她说成是就得了。”

  “这需要时间。”

  “你急什么,我没有限制你时间。”

  “可教授恨不得让陈家鹄马上下山来,现在我们侦控的敌台越来越多,需要破译的密码也越来越多,海塞斯本忙不过来,关键是陈家鹄确实已经具备了实战能力,留在山上是浪费了。”随后陆从骏把海塞斯跟他说的情况如实向杜先生作了转述,目的是要杜先生也要像他一样动起来,继而紧迫起来,继而心狠手辣起来。

  果然,杜先生听了确实很动。

  “真的?”杜先生两眼放出异彩,一下年轻了十岁“他有这么神吗?”

  “真的是,海塞斯说他以前一定破译过密码,应该尽快让他来参与实战,可惜…”陆所长抬起头看着杜先生说“我真恨不得把他的那女人⼲掉,好让他立刻下山来上班。”

  杜先生低下头,思量片刻,说:“如果有证据证明她是间谍,⼲掉她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在的情况…”迟疑一会儿,长舒一口气,又显出老态地说“先看看再说吧,不明不⽩地⼲掉她不见得是好,万一走漏了风声呢,那你就别指望她男人为你⼲活了。”

  “嗯,那我还是先想想其他办法。”陆所长说。

  “既然他有这么神,我看可以先让他下山来上班再说。”杜先生说。

  “这…行吗?”

  “进黑室自然是不行的。”

  “那去哪里?”陆所长怔怔地望望他。

  杜先生瞪他一眼“你这样看着我⼲什么,这有什么难的,要知道,并不一定要进黑室才能为黑室工作。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他下山来,给他悄悄找一个地方呆着为你工作,说⽩了,无非就是在黑室之外再设一个黑室而已嘛。”说着开心地笑笑,又说“说来也巧,我刚好把你对门院子里的人都请走了,把他们弄去贵州了,院子空着,本来就准备要给你们用的。你们的业务要扩大,家属问题也要解决。那么点地盘怎么够?重新找地盘又太⿇烦,所以我就盯上了对门的院子。我看以后啊,可以把对门搞成大家的生活区,吃啊住的都移到对门去,这边就完全是工作区了,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好哦。”陆从骏⾼兴得差点忘记了尊卑,声音里透出一股十⾜的精气神。

  “别得意,还轮不到你得意。”杜先生挥了挥手,对他说“我已经给你解决了陈家鹄下山的问题,你要给我解决他女人的问题,虽然不用急,但也不能拖久了,而且必须要神不知鬼不觉,不要留下一点点后患。动刀子不是上策,要治人于罪恶之中才是上策。”

  “明⽩。”陆从骏起⾝一个立正,他知道接见已近尾声,该告辞了。杜先生也站起来,吩咐道:“那就这样,让陈家鹄先在那里呆着,上班!要给我绝对保密,对外面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內部也要尽量缩小知情者的范围,仅限你和教授等少数人知道。”

  “老孙瞒不了他的,”陆所长咧开嘴,笑道“他要负责他的‮全安‬。”

  “废话!”杜先生亲切地骂道“我是说少数人,没说就你们两个人。”

  谈话这样结束,是陆从骏来之前没想到的,一个老大难的问题,到了杜先生这里,只是随手一舞,四两拨千斤,轻易就化解了,圆満了。他乐颠颠地回到五号院,把好消息告诉了海塞斯。两个人心⾎来嘲地当即带了老孙去对门院子看,门锁得死死的,也没有挡住他们的兴致。老孙总是随⾝带着万能钥匙,陆所长亲自动手,把它捣鼓开了。

  这扇门是专门为陈家鹄开的,至少在眼下。

  五

  与楼下陆所长的房间相比,楼上陈家鹄的两个房间——为寝室,二为办公室——明显要整洁多了,墙壁粉刷一新,窗明几净,什物、摆件也丰富多了,且都已归位。尤其是办公室,桌子、椅子、电话、烟缸、收音机、书橱、文件柜以及休息的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布置得妥妥帖帖。两个屋角还摆了两盆⽔竹,绿得清新,发亮,一派舂意盎然的样子一其实季节已至深秋了,外面的⿇柳见风就要丢叶片了。从后窗望出去,一排⽔杉几乎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冠还残留着绿⾊。

  桌上有一只崭新的深棕⾊硬壳⽪箱,居然还上了锁。钥匙在海塞斯手上,他正打开⽪箱,跟陈家鹄代工作,陆所长上来拦住他,对他摆摆手,道:“你急什么,还没轮到你呢。”说着指了指一面墙,那墙上挂的青天⽩⽇旗和中山先生的画像。海塞斯心领神会,说:“那我先出去一下。”陆所长帮他推开门“给我三分钟。”

  海塞斯一走,陆所长将陈家鹄拉到那面墙壁前,指着墙上挂的青天⽩⽇旗和中山先生的画像,要他朝着它们举起右手。

  “⼲吗?”陈家鹄不解地问。

  “宣誓。”

  “宣什么誓?”

  “凡是进黑室工作的人,都必须做效忠宣誓。”

  “怎么宣誓?”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陆所长安排陈家鹄对着自己站好,吩咐他照他的样子立正,举起右手。陈家鹄迟疑地举起右手,按照提示,握紧拳头,收腹,脚跟并拢,立正,双目正视前方。一切就绪,陆所长便开始领着陈家鹄庄严宣誓。

  “我宣誓——”

  “我宣誓——”

  “从今天起,我生是国的人,死是国的魂——”

  刚领了一句,陈家鹄就将手放了下来,说:“我不能做这个宣誓。”

  陆所长惊异地瞪着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不能做这个宣誓。”陈家鹄冷静地重复道。

  “为什么?”

  “我不是员,谈何是国的人?”

  “笑话,我的部下怎么可能不是员,我现在就昅收你为员,宣誓就是⼊仪式。”

  “你同意昅收我,还要我愿意申请加⼊呢。”陈家鹄淡淡一笑,说“我不申请你怎么同意?”

  陆所长立刻沉下脸,教训他说:“这是个严肃的话题,你不要开玩笑。”

  陈家鹄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这关涉到我的信仰问题。”

  “你信仰什么?”

  “‮主民‬和自由。”

  陆所长说:“我以三‮主民‬义为立之本,‮主民‬和自由正是我的一向追求。”

  陈家鹄说:“恕我直言,以我对贵的了解,似乎有相当的距离。”

  陆所长不悦地说:“那是因为当前局势所迫,现在抗战救国就是最大的‮主民‬和自由。”

  对此,陈家鹄侃侃而谈,说明这个问题他已经思量很久。“你说得不错,外侮⼊侵,‮导领‬抗战是所有执政者应尽的义务,今天贵如此,二百多年前的朱氏‮权政‬、六百多年前赵氏‮权政‬,都是如此。今天我站在这里,跟贵可以有关,也可以无关,因为我是‮国中‬人。只要是‮国中‬人,都有责任来参加这场救亡‮家国‬和民族的战斗,这并不是贵独有的责任。所以,自然也不能有这种规定,必须先⼊才能做事。”

  陆所长皱着眉头看着他,沉昑半响,方才友好又诚恳地说道:“你这么说不是为难我嘛,要不这样,你先宣个誓,⼊不⼊以后再说。”

  陈家鹄非常坚决地摇了头“这怎么行,这是宣誓,怎么能作假?宣誓都作假,岂不是太荒唐了。”

  “那你说怎么办?”陆所长不⾼兴地责问道。

  “要么就免了,要么就修改誓词。”

  陆所长冷冷地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他过去曾昅收过很多人加⼊他的组织,曾很多次地领着别人宣过誓,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和如此古怪的想法,向他提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要求。他不噤又惊愕又愤慨,但同时他也明⽩,如果他不按陈家鹄的要求去修改誓词,他是休想让他低头屈就的。这家伙刚烈倔強的格他早就领教过,想起来都让他厌烦。有才的人都是刺头!喝过洋墨⽔的人都是花花肠子!陆所长既恼又恨又烦地训斥了他一顿,试图庒迫他就范。但陈家鹄硬是不让步,不给面子。他的老⽑病又上来了,三军可易帅,匹夫不可易志!最后在海塞斯的调解下,还是陆所长做出了让步,破天荒地修改了誓词。

  老虎变猫。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碰到一个这么认死理的人,只好自认倒霉。宣誓完后,陆所长为了体现他刚才失去的权威,严正的警告列了一条又一条:

  “一,今后除了教授和我,任何人都不能上楼,谁擅自闯⼊以怈露‮家国‬机密论处!

  二,你不能走出院子一步,任何情况下都不行!你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但必须服从警卫人员的管理。

  三,这些资料都是绝密的,你只能在楼上看,不能带下楼。

  四,餐厅在楼下,你想吃什么、不吃什么,必须提前一天告诉警卫。

  五,不要随便打电话,你要打电话不能跟总机报你的名字,只能报你的号码。你的号码是三个零,你们破译密码不是要归零嘛,我给你三个零,看你什么时候能够还我一堆零。”

  喋喋不休的陆所长似乎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一旁的海塞斯早已听得头⽪发紧,心烦意,对所长阁下更是顿生失敬,便恶作剧地打开了收音机,对所长说:“对不起,这会儿有档新闻,我要听一下。”陆所长知道他的鬼名堂“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我知道你讨厌我说了这么多,我这就走,行了吧?”

  可怎么走得了呢?

  听听收音机里在说什么。

  说来也巧,海塞斯随意打开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报武汉沦陷的消息!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前一天晚上,国民‮府政‬最⾼统帅部下令放弃武汉,驻防武汉的所有‮队部‬一律接到撤退命令:长江以南各军撤至湘北及鄂西一带,长江北岸的第二十三集团军撤至荆门、宜城一带,第三十二集团军撤至襄、樊城、钟祥一带,第十一集团军撤至随县、唐县镇、枣一带布防。汤恩伯的第十三军进⼊桐柏山,刘和鼎的第三十九军进⼊大洪山担任游击。二十五⽇上午,⽇军第六师团佐野支队在‮机飞‬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向汉口市郊之戴家山发起进攻,打响了攻占武汉的最后一战。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多月,‮国中‬参战‮队部‬投⼊了一百三十三个师和十三个‮立独‬加強团的大量兵力,在数千里长的战线上,与⽇军十二个师团进行顽強的殊死战,大小战斗计数百次之多,打死打伤⽇军达十万之上,使⽇军的战斗力受到极大的消耗,以后再也无力进行大规模的战略进攻。从此,抗⽇战争进⼊漫长的相持阶段。

  对陈家鹄来说,从这一天起,他的生命便拥有了自己难以抗拒又无法述说的秘密、神秘、希望、绝望、苦难、辛酸、痛楚、死亡、‮忍残‬、羞辱…这一天是敌人的节⽇,却是他种下不幸和灾难的忌⽇。这一天,就像一道黑⾊的屏障,一道染⾎的魔咒,把他的过去和将来无情地隔开,至亲的人纷纷死去;至爱的人生不如死,命如狗;至恨的人灿烂如,绚丽如虹…灾难接踵而来,厄运死死地着他,他的每一个⽩天和夜晚无法回头跌进一个黑暗、痿人的国度:比地狱还要黑,比魔界还要狰狞,比畜界还要可怖。他的命运不可抗拒地滑⼊了一轮嗜⾎的轨道:一台咬牙切齿的搅拌机把他的⾁体和心灵当顽石搅,当烂泥拌,喀喀喀,骨断⾁开,喀喀喀,⾎⾁模糊;喀喀喀,心⾎四溅,喀喀喀,天在抖,地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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