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是由唐七公子写的言情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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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作者:唐七公子 | 书号:41954 时间:2017/9/24 字数:138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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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得空了便多去瞧瞧夜华。可回到昆仑虚后,便一直没能得出空来。 墨渊终于定下了闭关修养的⽇子,在七⽇之后。折颜要为墨渊炼些丹药,令他闭关时带进洞里去配着疗养,点了我来帮他打下手。我成天在药房与丹房中徘徊来去,连歇下来喝口茶润嗓子的空闲都没有。赶在九月初二上午,将炼成的丹药装在一个⽟瓶中呈给墨渊,让他带进了洞。他⼊洞前神⾊恹恹,没同众师兄说什么话,只单问了我一句:“夜华他对你好么?”我诚实答了,他点了点头,⼊了洞。 墨渊⼊关后,总算没神仙再来朝拜了。我数了数山上的茶叶,将将喝尽。 十五个师兄一一告辞回自己任上,留下了各自的小童子帮着九师兄照应。我跟着折颜和四哥便也告辞下山。 下山后,我一路飞奔前往凡界。 算来夜华如今已该十八九岁了,凡人就数这个岁数的风华最茂,不晓得六⽇前才十一岁的小夜华,他在凡世里风华茂起来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我怀着一颗动的心,轻飘飘落在柳家大宅前。 可将柳家的地⽪一寸一寸翻遍了,也没找着夜华。这一颗动的心被冷⽔浇得个透心凉。 我失望地出了柳家,找个僻静处显出⾝形来,想了想,走到柳府跟前找了个看门的小仆一问。这一问,才晓得夜华他早几年便登科及第,去这凡世的天子脚底下做官去了。 柳府的小仆眼朝天豪情万丈:“我们大少爷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十二岁就⼊了太学,五年前皇帝爷爷开恩科,少爷随便一考就考了个头名的状元,从翰林院编修平步青云,如今已经做成了户部的尚书大人,天纵奇才啊天纵奇才。” 我对夜华做的什么官没趣兴,但晓得他的落脚处在哪里却很欣慰,遂重抖擞起精神来,捏了个诀闪上云头,朝他们天子的脚底下奔过去。 我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寻得的夜华。 我寻着他时,他⾝着黑缎料的常服,正同一个素服女子把酒看桃花。他坐的那一处,头上一树桃花开得烟烟霞霞。 与他对案的素服女子像是说了句什么,他端起案上酒盅,朝那女子盈盈笑了笑,那女子立刻害羞状低了头。 他这一笑,虽和煦又亲厚,看在我眼中却十分刺目。 六⽇不见,他当我的定情物⽩送了,果然给我惹了七八糟的情债么?我醋意上涌,正待走近去探个究竟,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多⽇不见上神,素锦在此给上神请安了。” 我一愣,转过⾝来。 这隐⾝的术法本就只是个障眼法,障得了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我看着跟前一袭长裙扮相朴素的素锦,颇有些不习惯道:“你怎么在此处?” 她一双眼瞧着我,微弯了弯:“君上一人在凡世历劫,素锦担心君上寂寞,特特做了君上心心念念的人放到他⾝旁陪着,今⽇西王⺟办茶会,素锦得了一个帖子,路过此处,便顺道下来瞧瞧素锦做给君上的这个人,她将君上服侍得好不好。” 我滞了滞,转头望向同夜华在一处的那个素服女子。方才没太留神,如今一瞧,那女子果然只是个披了人⽪的人偶。我摸出扇子淡淡敷衍了句:“有心了。” 她殷切望着我道:“上神可知素锦是按着谁的模样做的这个人偶么?” 我偏头细细打量了几眼,没觉得那素服女子一张脸有甚特别。 她眼神飘渺道:“上神可听说过,素素这个名字?” 我心中一颤。素锦这小神仙近⽇果然大有长进,甫见便能精准地踩到我的痛脚。我怎么会不晓得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夜华那深爱过的先夫人叫什么名。但自从我察觉自己对夜华的心思后,便仔细打包了攸关团子他亲娘的所有八卦,扔进箱子里上三道锁锁了起来,发誓绝不将这箱子打开,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并不是夜华他爱上的第一个人,每每想起便遗憾神伤。但天数如此,也无从埋怨。只能叹一叹时运不济,情路多舛。 素锦瞧了瞧我的神⾊,道:“上神无须介怀,如今君上是个凡人,才瞧不出他面前坐的是个人偶,能得一个成全,叫他把心心念念的梦想圆満了。待君上回归正⾝,即便那人偶长的是素素的脸,依着君上的脾,又焉能将一个人偶看在眼中。” 她这是在告诉我,如今夜华已将这人偶十分地看在眼中了? 我呵呵笑了两声:“你倒不怕夜华他回归正⾝时,想起你诓他这一段,怪罪于你。” 她神⾊僵了僵,勉強笑道:“素锦不过做出一个人偶来,放到君上府前的街市上,若君上对她无意,两人便也只得一个擦肩之缘。但却是君上一眼瞧中了她,将她带回了府中。倘若到时候君上怪罪素锦,素锦也无话可说。” 我口一闷,抚着扇子没答话。 她柔柔一笑,道:“可见,若真是将一个人刻进骨子里的喜,那即便是喝了幽冥司冥主的忘川⽔,也还能留得印象,转回头再爱上这个人的。对了”她顿一顿,慢悠悠道:“上神可知,君上三百年来,一直在用结魄灯集素素的气泽?” 脑中刹时像拍过一个响锣,震得我不知东南西北,中几趟汹涌翻滚。 他,夜华他此前是打算再做一个素素出来么? 六⽇前那夜一,我坐在夜华的边问他认不认得我,他说认不得。六年后,他却将街上一个本该也认不得的女子领回了家中。果真是他爱我不如他当初爱素素深,便识不得我。又或者说,或者说,三道锁锁住的那口箱子轰隆一声打开,或者说只因我蒙上眼时有几分像他那位先夫人,夜华他才渐渐爱上的我?灵台上半分清明不在,脑子成一团糊糊,连累得心口也痛了几痛。 可纵然脑子里成一团,我钦佩自己仍将上神的架子端得稳妥,从容状道:“情爱这个事你参详得不错,果然要如此通透,才能忍着夜华的忽视,还能在他侧妃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两百多年。见今的小辈中,你尚算是识大体的了,做的这个人偶做得细致,让她陪着夜华也好,省了本上神许多功夫。回头夜华若要怪你诓了她,本上神记得帮你说两句好话。” 她一脸的笑凝在面⽪上,半⽇没动弹,良久弯了弯嘴角,道:“多谢上神。” 我抬手挥了挥,道:“西王⺟的茶会耽搁了就不好了。” 她低头跪安:“那素锦先退下了。” 待素锦走后,我转头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华斟酒。桃树上几瓣桃花随风飘下来,散在夜华的发上。那人偶伸出一只⽩生生的手,轻轻一拂,将瓣花拂下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夜华涩羞一笑,夜华没说什么,饮了杯酒。我的头乍然痛起来。 四哥时常说我这狐狸脑子里头筋没长全,做事情全随心而,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没吃多少大亏,但也很丢了些九尾⽩狐一族的脸。固然我觉得他丢脸丢得比我多过几重山去了,但念着他比我大,我让着他。 如今,我才觉得四哥说的话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着实随心,又不大动脑子。譬如夜华最初同我表那个⽩,他说他喜我,他说着我便听着,从没想过四海八荒一众的女神仙里头他怎么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后来我也瞧上了他,两情相悦之时,也没想过去问问他这件要紧事。若他果真是因着团子娘才喜的我,我⽩浅和一个替⾝、和眼下这个与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么分别。虽也晓得同个死人计较显得忒没肚量,但情爱这个事,却实实在在容不得人充体面大度。 心头一把琊火半天浇不下去,我着额角,觉得是时候把同夜华的一些事摊出来仔细想想了。遂捏诀上云头,一路瞪瞪回了青丘。 当晚,我拿出结魄灯来在夜明珠底下观赏。这盏灯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处助他养气凝神,墨渊醒后被折颜取了回来,一直搁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时,夜华没问起,我便也忘了还。 夜明珠铺开的一片⽩光底下,这一盏结魄灯燃起⻩⾖大一点灯苗,瞧着无甚稀奇。可谁晓得,这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却盘着一个凡人三百年的气泽。 我越想心头越沉,素锦说的话虽不可全信,却还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话做保证,如今我得空来一桩桩一件件盘算过去,夜华他这三百多年来确然是对团子的亲娘情深似海。他是个长情之人,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没被被磨成灰飞,怎么一见着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别恋了? 我越想越觉得肝胆里那把琊火烧得旺,连带着肺腑之间爬过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爱夜华是因着他这个人而爱他,譬如他同我的师⽗长得像,我也没一刻将他当作墨渊过。若我也将他看做墨渊的替⾝,怕是每次见到他都要恭敬问安,半点亵渎不得。 我既是这样对的他,自然希望他这样对我。倘若他是因我像团子娘,而他对团子娘相思不得,这才转而求其次寻的我。那我⽩浅委实受不起他这个抬爱。 ⾕在外头低声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来么?” 我沉默应了。 ⾕抬来的酒全是些没存得老的新酒,刚之气尚未被泥土调和得柔,灌进口中,嗓子处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烧得我发昏的脑袋愈加昏沉。大约⾕他见我今⽇回来时有些神不守舍,便心领神会了,才特特挑出的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进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结魄灯由一盏变成了十盏,自觉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来跌跌撞撞去觉睡。朦朦胧胧却睡不着,总觉得桌上有个东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慌,难怪总睡不着。我坐在沿上眯着眼睛去看,依稀是盏灯。哦,大约是那盏结、结什么玩意儿的灯来着? 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那灯亮亮的亮得人心头发紧,我⾝子软着爬不起来,便隔着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灯,吹了半晌没吹熄,想用术法将它弄熄,却一时间又想不起熄灯的术法是哪一个。我唏嘘了一声倒霉,⼲脆随便捏了个诀朝那结什么玩意儿的灯一比。哐当一声,那灯似乎碎了。也好,灯上的火苗子总算熄了。 这么一腾折完,天上地下全开始转圈圈,我立刻倒在上睡死过去。 这一睡,我睡了两天,睡得想起了许多往事。 原来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我费力将他重新锁进去后,并没同阿爹阿娘他们说的那般,在狐狸洞里安详地睡了两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苍种了封印,落在了东荒俊疾山上。 什么素素什么团子娘什么跳诛仙台的凡人,那本统统都是彼时无能又无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还奇怪飞升上神的这个劫怎的如此好历,不过同擎苍打了一架,短短睡了两百一十二年,便在睡梦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从狐狸洞中醒转过来,我目瞪口呆瞧着自己从银光闪闪变成金光闪闪的元神,还以为是老天做给我一个人情。感地觉得这个老天爷他是个仁慈的老天爷。 殊不知,同擎苍打那一架不过是个引子,我飞升上神历的这个正经的劫,却是一个情劫。我赔上一颗心不说,还赔了一双眼睛。若不是擎苍当初将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诛仙台时还得赔进去一⾝修为。老天办事情半点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个鬼。 我总算明⽩过来夜华他在青丘时为何常做出一副言又止的模样;明⽩过来凡界住客栈那夜,朦朦胧胧的一句“我既望着你记起,又望着你永不再记起”并不是我睡糊了幻听,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华他当年冤枉了我,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晓得我当初为何要给团子起名叫阿离,永不能晓得我为何要跳诛仙台。 旧事纷至沓来,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却像就痛在昨天,什么大义什么道理,什么为了维护我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为的不得为之,此时我全不想管,也没那个心思来管。我从这一场睡梦中醒来,只记得那三年,宿在一揽芳华中的一个个孤寂的夜,一点点被磨尽的卑微的希望。这情绪一面倒向我扑过来,我觉得无尽苍凉伤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脓包,何其悲情。 我觉得如今我的这个心境,要在十月同夜华成亲,有些难。我晓得自己仍爱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得晕头转向,三百年后又被他得晕头转向,可见是一场冤孽。爱他这个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旧事,这颗爱他的心中却硬气地梗着一个大疙瘩,同样地,我消不了这个疙瘩。我不能原谅他。 ⾕打⽔送进来供我洗漱,看了我一会儿,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来?” 我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満手的⽔泽。 ⾕果然抬了酒进来。上一顿我喝了七八坛,以为将四哥存的全喝完了。⾕却还能抬进来这么五六坛,可见他那几间茅棚中私蔵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单调过了三四⽇。第五⽇傍晚醒过来,⾕在我房中坐着,敛眉顺目道:“姑姑着紧⾝子些,窖中已无酒可搬了。” ⾕多虑,我⾝子没什么可心,终归只是没力气些,没像凤九那般不中用,伤个情喝个小酒喝得差点将⻩胆吐出来。且经过这一番历练,大约酒量还能增进不少。 没了烈酒的滋润,我的灵台得以恢复半扇清明。这半扇清明里头,叫我想起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双长在素锦眼眶子里头的眼睛,须得寻个时⽇讨回来。 那时我历情劫,被素锦她趁火打劫夺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经历完了,那双眼睛放在她眼眶子里头也终归不大妥当,她自己想必养着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择⽇不如撞⽇,我唤出昆仑扇来,对着镜子略整了整妆容。唔,脸⾊看起来不大好。为了不丢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来仔细抹了抹。 我容光焕发地上得九重天,捏个诀轻易避过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洗梧宮中素锦住的畅和殿。 典范她真会享福,正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慢悠悠闭目养神。 我显出⾝形来,方进殿的一个侍茶小仙娥惊得呀一声叫唤。典范刷地睁开眼睛,见着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驾到,素锦不胜惶恐。”翻⾝下榻的动作却慢悠悠的,稳当当的,果然不胜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个大方的笑容来,道:“素锦揣摩上神圣意,大约是来问君上的近况。若说起君上来,”顿了一顿,将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个素素,同君上处得很好,也将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衬得她面上那双眼睛盈盈流光,我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道:“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夜华这厢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我便想着也来关怀关怀你。” 她疑惑看我一眼。 我端庄一笑:“素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头,脸上的⾎⾊由润红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惨⽩,瞬间换了三个⾊,煞是有趣。她颤着嗓子道:“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展开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历情劫,丢了双眼睛在你这里,今⽇掂起这桩事,便特地过来取。你看,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本上神亲自动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后贵妃塌的扶臂上,却没觉着似的,嘴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烦摊开扇面:“到底是由你亲自剜还是本上神帮你剜?” 她眼睛里全无神采,手紧紧绞着⾐袖,张了几次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会是你,她明明只是个凡人。” 我端过旁的桌案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奇道:“一个凡人怎么,一个上神又怎么。只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个凡人,脓包了些,你这个小神仙便能来夺我的眼睛,匡我跳诛仙台了么?” 她腿一软,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我挨过去手抚上她的眼眶子,软语道:“近⽇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几坛子酒,手有些抖,大约比你自个儿动手痛些,你多担待。” 我手尚没下去,她已惊恐尖叫。我随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畅和殿前,保准那些小童子小宮娥即便听到她这个声儿也过不来。 她瞳⾊散,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脸:“三百年前你就爱扮柔弱,我时时见得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让本上神开开眼,看看你不柔弱时是个什么模样么?夜华剜我的眼时说欠人的终归要还,当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么没的,我们两个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么放到你眼眶子里去的,我们两个也心知肚明。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难道我那一双眼睛在你眼眶子里搁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东西了?” 话毕,手上利索一动。她惨嚎了一声。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桩事,天君他悄悄办了,今⽇这桩事,我便也悄悄办了。当初你欠我的共两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诛仙台。眼睛的债今⽇我便算你偿了。诛仙台的债,要么你也正经从那台子上跳下去一回,要么你跟天君说说,以你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之滨囚着擎苍的东皇钟,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子一菗一菗的,想是痛得紧了。此种痛苦我也遭过,大约估摸得出来。她痛得气都菗不出来,却硬着蹦了三个字:“我…决不…” 不错,总算没再同我扮柔弱,勉強硬气了一回。我抬⾼她満是⾎污的一张脸,笑了两声:“哦?那你是想让本上神亲自去同天君说。但我这个人一向此时说一套,换个时辰说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说,就不晓得那时候说的还会不会是此时口中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体僵了僵。继而痛苦地蜷成一团。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恶果报,天道轮回。 毕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寻他了。十里桃林中,只得折颜一个。 当我将手上一双⾎淋淋的眼睛递给折颜时,他甚惊诧,对着⽇光端详了半⽇,道:“这眼睛逾三百年竟还能寻得回来,是个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给的药,如今却又记起了那一段伤情的前程过往,也是个奇事。” 这双眼睛从一尊仙体上脫下来不能超过七七四十九⽇,否则便只能报废了。折颜觉得稀奇,大约他以为当初我那眼睛丢了便是丢了,没想到却安在了别人脸上,以至于今⽇将这眼睛要回来,还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強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的神⾊,大约心领神会我不愿谈论当初的过往,便只善解人意咳了两声,没再多问。 折颜说他需花些时⽇来除这眼睛上的一些浊气,除尽了再与我换眼。我欣然允之,顺便从他后山中扛了几缸子酒,腾上云头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几⽇醉生梦死。我嘱咐⾕帮我留意着九重天上太子侧妃的动向,且近⽇青丘闭⾕,我谁也不见。 折颜酿的酒,其段数果然不知比⾕私蔵的⾼过几重山,昨⽇竟醉得吐了胆汁,头也疼得几拿把剑沿着额角从左到右穿过去。但这么好,一闭眼就天旋地转的,便再没什么空闲去想旁的事了。 ⾕劝我缓一缓,好歹闲个一两⽇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与我以往伤情都十分不同,一⽇不醉便无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么也不晓得,但醉得不狠时,隐约记得⾕常来同我说说话。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些无关紧要之事。有两桩我记得清楚些,一桩是九重天上我着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侧妃不晓得受了什么刺,终于悟了,向天君呈了书,甘愿脫出天族的仙籍,到若⽔之滨一面修行一面守东皇钟。天君感念其善德,遂准了。一桩是下凡世历劫的太子夜华,本应喝了忘川⽔什么都记不得的,却笃信鬼神,穷其一生追寻青丘仙境,虽官至宰相然终⾝未娶,二十七岁郁郁病卒,遗言命其家仆将尸首烧成一团灰,和着贴⾝带的一个珠串合葬。 我不晓得⾕说这桩事时我是不是洒了两滴泪。若我当真洒了这么两滴泪,又是为什么洒的呢?我喝得多了,脑子转不快,想不大明⽩。 也不晓得过了几⽇,⾕急匆匆踏进狐狸洞,来传话给我。说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已在青丘⾕口等了七⽇,想要见我。 ⾕说他守着我这个做姑姑的下给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进来,即便是夜华他也不敢放进来。但七⽇已过,夜华没有半分要走的迹象,他做不得主,于是只好进来通传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几天没转的脑子终于转起来。 哦,夜华他在凡世时二十七岁便病卒了,两把⻩土一埋,自然要回归正位。 不晓得怎么,心中突然一阵痛似一阵。我庒着心口顺了桌腿软下去,⾕要来扶,我没让他扶。 靠着桌腿望了一会儿房梁。我想见见夜华。 我想问问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锦背叛他嫁给了天君,他伤情伤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个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爱上的我?他在天宮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为了我好?他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还爱着素锦?倘若是爱着的,那爱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诓着跳下了诛仙台,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娶了素锦?他如今对我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继续想下去。我用手捂住眼睛,⽔泽大片大片从指中漫出去。若他说是呢?他全部都说是呢? 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动手杀了他。 ⾕在一旁担忧道:“姑姑,是见,还是不见呢?” 我长昅一口气,道:“不见。跟他说,让他再不要到青丘来了。我明⽇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回来,在一旁默了一会儿,道:“太子殿下他,脸⾊十分不好。他在⾕口站的这七⽇,一步也没挪过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没答话。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带句话给姑姑你。他想问问你,你当初说,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将他绑回青丘来锁着。纵然他在凡界除开捡了个同你做凡人时一般模样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亲外,半朵桃花也没招惹过,你当初许给他的这句话,却还算数不算数?” 我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失声道:“不算数,什么鬼话统统不算数,滚,你让他滚,我半点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却悲哀地晓得,自己不是不想见到他。只是心中梗着这一个结,不知道如何来见他。 第二⽇我并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觉得先姑且拖着罢,等哪⽇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內,怕是难得会有这个心情了。 第三⽇,第四⽇,第五⽇,⾕说夜华他仍在⾕口立着,没挪一丝地方。我同他说,若他再提起夜华这个名字,便将他打回原形再去当个万儿八千年的⾕树,他才终于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么喝酒。因自从晓得夜华在青丘外头立着时,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伤情,越伤情越不能⼊睡。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我精神头忒不济的当口,一⽇清晨醒来,却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诸在东皇钟上封印擎苍的那几成仙力,有大波动。 我心中突突跳了几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的事多得前仆后继,半点不辜负“最烦恼是秋时”这个名号。大约,前鬼君擎苍他又一轮功德圆満,要破出东皇钟了。 我匆匆洗了把脸,着⾕赶紧去十里桃林给折颜传个话,让他来帮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苍头一回破出东皇钟时,我勉強能拦住他将他重锁回钟里。但一场架打得东皇钟破损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为将它补好。如今⾝上还剩的这些修为,笼统一算,蛮攻也罢,智取也罢,倘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晓得无论如何也战不过他。 但擎苍不是个善主,被关了这么些年,保不准破钟而出后狂大发,要重启这八荒神器之首灭噬诸天,将八荒四海并三千大千世界一应烧成惨⽩灰烬。 想到此处,方才睡梦中仍扰着我的风月烦恼事再不是烦恼事。我捞了昆仑扇,闪⾝纵上云头。急急朝若⽔奔去。打算在折颜赶来之前,先勉力撑一撑,万不能由着擎苍将东皇钟开启了。 我早晓得会在⾕口处遇到夜华。他一直在这⾕口等着,若我出青丘,势必遇得到他。我闭了闭眼,假装无动于衷从他⾝边擦过。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张脸⽩得吓人。神情憔悴且疲惫。 这个要紧功夫哪里容得同他虚耗,我转过头一扇子斩断被他拉着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声,他愣了愣,喉咙里沙哑地滚出两个字:“浅…浅。” 我没搭理,转⾝继续朝若⽔奔。眼风里虚虚一瞟,他亦腾了云,在后头跟着。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那时候,那时候哪怕我就同他说上一句好话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若⽔下视茫茫,一派滔天⽩浪,上空庒着沉沉的黑云,⾼塔似的一座东皇钟矗在若⽔之滨,摇晃间带得一方土地轰隆鼓动。本应守着东皇钟的素锦不见踪影,估计见着这阵仗心中害怕,找个地方躲了。 半空的云层中见得若⽔之野土地神的半颗脑袋。五百年前我同这土地有过一面之缘。他在云中甚担忧望着躁动的东皇钟,转头一瞟,见着我同夜华,赶紧拜上来惶恐道:“姑姑仙驾,若⽔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着。此次擎苍的这股怒气尤其不同,若⽔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几震,小仙的土地庙也…”他自絮絮说着,忽地钟⾝闪过大巨⽩光,⽩光中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来。 我暗道不好,正冲下云头,⾝形却忽地一滞。 夜华他在背后使了个绊子,趁我不留神给我下了定⾝咒,且电光火石间还祭出个法器来捆住了我双脚双手。我动弹不得,眼看着擎苍快要从钟里出来了,急声道:“你放开我。” 他没搭理,将我一把推给若⽔土地,轻飘飘道了句:“照看好她,无论发生什么也别让她从云头上跌下来。”话毕左手一翻,现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宝剑。 我眼见着他持着这柄宝剑,风按下云头,直东皇钟带出的那片银光,只觉得天都塌了。张了几次口,全说不出话来,凌凌冷风扫得我一双眼生疼。夜华进那片银光之时,我听得自己绝望道:“土地,你放开我,你想个法子放开我,夜华他这是送死,他⾝上的那点修为,这是在送死啊!”土地喃喃回应了些什么,大约是说这法器自有窍门,他解不开,这定⾝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开。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气将元神从体中提出,却不想那法器不只锁神仙的⾁⾝,也锁元神,我这一番拼死的挣扎全是无用。泪眼朦胧中东皇钟钟⾝四周的银光已渐渐散去,夜华同擎苍斗法带出的电闪雷鸣直达上天。土地在我们⾝旁做出一个小小的仙障来,以防我被这些戾气伤着。 夜华他用来绑我的这个法器是个厉害法器,我大汗淋漓冲破了定⾝咒,却怎么也挣脫不开这个法器。 天昏地暗间,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处仍有些危险,小仙这仙障也不知能撑住几时,要不挪挪地方罢。” 我听得自己的声音飘忽道:“你走罢,我在这里陪着夜华。” 我此时虽被捆着,是个废物,于夜华他没有一丝用处,即便如此,我也想陪着他,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夜华拿剑的模样,没想到他拿剑是这个模样。 传闻夜华的剑术了得,他手中剑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称青冥既出,九州失⾊。我初听得这个说法,觉得大约是他们小一辈的浮夸。今⽇见着青冥剑翻飞缭绕的剑花,九州失⾊诚然有些浮夸,但那光华却着实令人眼花缭,一动一静之间带出的雷霆之气,将我的眼晃得一阵狠似一阵。 他二人打得难分难解,我站得太⾼,并不大能留意到谁占了上风。但我晓得夜华他定然撑不得多久。我只盼着他能撑到折颜来,哪怕撑得他爷爷派的一⼲不中用的天兵天将来也好。 若⽔之滨飞沙走石,⻩土漫天。忽听得擎苍长笑三声,笑毕长咳了一阵,缓缓道:“今⽇败给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伤尚未将养好,今⽇出钟又折了许多力气,我绝无可能败给你这⻩⽑小儿。” 那一派浓浓的烟尘渐散开,夜华以剑支地,单膝半跪在地上,道:“终究你是败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颤抖着与土地道:“下方没什么了,你快将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脚解仙障之时,东皇钟爆出一片⾎⾊红光。我灵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苍不是败了么?他既败了,那东皇钟缘何还能开启? 夜华亦猛抬头,沉声道“你在这钟上头动了什么手脚?” 擎苍躺在尘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晓得,为何我动也没动东皇钟,他却仍能开启,哈哈,我不过用了七万年的时间,费了一番心思,将我的命同它连在一起罢了。若我死了,这东皇钟便会自发开启。看来我是要死了,不晓得与我陪葬的,是小子你,还是八荒的众仙…” 他话尚未说完,我眼睁睁见着夜华扑进那一团红莲业火。 是谁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许?东皇钟开启了又怎么,八荒众神都被焚尽又怎么,终归我们两个是在一处的,烧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么,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夜华他扑进东皇钟燃出的红莲业火时,锁住我手脚的那一件法器忽然松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为散尽了,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红莲的业火将半边天际灼得⾎红,若⽔之滨一派鬼气深深,我拼出全⾝修为祭出昆仑扇朝东皇钟撞去。钟体晃了一晃。在那红光之中,我寻不见夜华的⾝影。 仿若从地底传来的恶鬼噬魂声,那声音渐渐汇集,像是千军万马扬蹄而来,哐——,东皇钟的悲鸣。 红光闪了几闪,灭了。一个黑⾊的⾝影从东皇钟顶跌落下来。 我踉跄过去接住他。退了两退,跌在地上。他一张惨⽩的脸,嘴角溢出丝丝的⾎痕,靠在我的臂弯中,眼中深沉的黑。一⾝玄⾊的长袍已被鲜⾎浸得透,却因着那颜⾊,并看不出他浑⾝是⾎。 折颜说:“我一向觉得夜华总穿玄⾊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时便问了一问,我本以为他是极喜这个颜⾊的,他端着酒杯半天,却同我开玩笑道,这个颜⾊不大好看,但很实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浸出来,也看不出那是一滩⾎,只以为你撞翻了⽔罐子,将⽔洒在⾝上了。看不出来你受伤,你着紧的人自然便不会忧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颜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我也欣慰夜华这闷葫芦终于学会说玩笑话了。可到今⽇我才知道,他说的全是正经的。 三百年前,当我化成懵懂无知的素素时,自以为爱他爱得深⼊骨髓;待我失了记忆,只是青丘的⽩浅,当他自发贴上来说爱我,渐渐地令我对他也情动时,也以为这便是爱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谅他当年不分青红皂⽩剜了我的眼睛,得我跳下了诛仙台;不能原谅如今他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不过是因着他当年欠了我的债,觉得愧疚;不能原谅他至始至终,从不懂我。说到底,我⽩浅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到头来,在情之一字上,却自私得毫无道理,半点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连两次栽到他的⾝上,两回深深情动都是因的他,如今想来,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为什么总穿这一⾝玄袍。原来不是因为喜这个颜⾊,原来是为了不叫着紧的人忧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个打落牙齿和⾎呑的。 七万年前,墨渊用元神生祭东皇钟时,口中吐的⾎,比他现在嘴角溢出的这几丝⾎痕,岂是多了百倍。他的修为远比不上那时的墨渊,那本应吐出的百倍的⾎,哪里去了? 我低下头猛地咬住他的嘴,全顾不得他⾝体那微微的一震,只管用⾆头顶开他的齿关,用力探进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热的东西沿着我同他两口胶合的隙蜿蜒淌下,他一双眼睛黑得越发深沉。 我同夜华,在我是⽩浅的这一世里,相爱不过九重天上的个把月,最亲密的,不过那几夜。 他一把推开我,咳得十分厉害,大口大口咳出的⾎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尽了他最后的力,他就那么歪在地上,膛不停地起伏,却动弹不得。 我爬过去将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们全呑到肚子里?你现在才多大的年纪,即便软弱些,我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复了咳嗽,想抬起手来,却终归没抬上来,明明连说话都吃力,却还是装得一副从容样子,淡淡道:“我没什么,这样的伤,并不碍事。你,你别哭。” 我两只手都抱着他,没法腾出手来抹脸,只瞧着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东皇钟的,除了墨渊,我还没见到有谁逃过了灰飞烟灭的命运,便是墨渊,也⾜⾜睡了七万年。夜华,你骗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对不对?” 他⾝子一僵,闭上眼睛,道:“我听说墨渊醒了,你同墨渊好好在一起,他会照顾好你,会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罢。” 我怔怔望着他。 那一刹那仿如亘古一般绵长,他猛地睁眼,着气道:“我死也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浅浅,你永远不能忘了我,若你胆敢忘了我,若你胆敢…”声音却慢慢沉了下去,复又低低响起:“我又能怎样呢?” 我靠近他耳边道:“你不能死,夜华,你再撑一撑,我带你去找墨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子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边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颜要药⽔,把你忘得⼲⼲净净,一点也不剩。我会和墨渊、折颜还有四哥一起,过得很好很好,永远也不会再想起你。” 他的⾝子一颤,半晌,扯出一个笑来,他说:“那样也好。” 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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