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活寡是由许开祯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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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深宅活寡 作者:许开祯 | 书号:41997 时间:2017/9/25 字数:221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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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巴佬惨死石下,比谁都痛苦的是少灯,天天夜里,她坐在灯下,翻来覆去地想,到底是对还是错?想着想着,凉州城苏先生二次来时留下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来,人这一生,记住的当是恩,是爱,不是恨。恨是刀,是火,恩才是⽔。可爱在哪,恩在哪!这院里,难道真的就留不住爱,留不住恩?她泪溢満面,她心痛如焚。可谁能帮她? 男人命旺呼呼大睡,鼾声里透出一股绝望气息,大雪厚葬了他捉蚂蚱的望,人便又傻呆炕上不起了。 少灯又是彻夜未眠。 重打巷井的行动腊月初一突然中止。草绳男人庒坏了腿,骡子驮到下河院后还污⾎一片。一阵惊吓后,灯问清了原委。成垛的木料让冰雪冻住,草绳男人拿撬杠撬,一脚踩空连人带木头滚下来,幸好没伤着骨头。 人手再次成了大问题,除了草绳男人,沟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会打巷井的人。只能养好伤再说。二瘸子那边倒是接连派人催了几趟,偏是他又病着,大灾年间,二瘸子一家靠着下河院暗中接济,算是活了下来,本打算重打井巷时能让他一显⾝手,谁知疾病偏是在这时候找了他。一连串的事败坏着少灯的心情,觉得自己快要愁死了。 后山中医刘松柏在女儿最感无望的时候为她带来了好消息,他骑着一匹骒马,样子颇有几分威风,后面骡子上骑了两个人,一进西厢房,笑呵呵跟女儿说,看你愁的,我把这人给你带来,他可是打巷的好手。来人叫孙六,三十来岁,背有点驼,媳妇病了十年,让中医刘松柏医好了,感得不行,一听下河院打巷缺人,找上门说,要是信得过,他领着打。少灯当下便让后院杀了,说,咋个信不过,爹引见的人,能错?中医刘松柏拍着脯说,你就十二个放心,要是孙六敢丢脸,我让他媳妇倒休了他。一席话说得孙六红了脸,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一顿饭间便让灯踏实了心,不是每个人都让她防范。 中医刘松柏带来的另一个人却让灯实了心。 石头在后山调养几个月后,气⾊有了好转,人比先前略微胖了些,不过中医爹说,石头这病怕是重着哩,甭看眼下脸⾊红润,一到舂夏,这病弄不好又要反弹。伤愁不由得漫上灯心头,石头大约也觉出自个得的不是好病,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不跟灯讲,呆在娘耳房里,唤他吃饭也不出来。中医爹临走时说,弄条狗炖了给他吃,热狗⾁补胃寒。灯差木手子当下去办,安顿千万要⼲净的,四处跑食的不要。木手子天黑回来说,沟里没拴着养的。灯略一思忖,说,把后院大花吊了吧。 使不得呀,少,大花… 去吧。 次⽇,驼背男人孙六便去了窑上,按他的估计,一个冬天新巷就能恢复,明年要是年景好,再打条巷,把老巷的煤路连上。 这个年过得有些沉闷,除了二拐子,谁的心都沉沉的。凤香自打石头回来,整⽇苦着脸,没笑过一回。灯将北厢房腾开,让他娘俩住。一天过去两三回,去了就抓住手丢不开,眼里郁郁闷闷裹着一层雾状的东西。石头不忍灯为他落泪,強笑着劝她,还姐姐哩,我都没愁看把你愁的。灯硬撑道,谁个愁哩,姐姐这是想你想的,几个月见不着,姐姐饭都少吃了好多。石头依她怀里,喃喃道,石头也好想你哩。 初一刚过,拜年的人便纷至沓来,也不知啥人出的主意,沟里忽然兴起给下河院拜年的热嘲,一向神圣威严的下河院这一年让他们觉得亲切可近,东家庄地更被这意外之举弄得合不拢嘴,抱着孙子牛犊坐椅子上受礼,还不时嚷嚷着让儿媳灯发红包。下河院愁闷的空气让吉祥的祝福和快的笑声替代了,少灯忙上忙下,指挥着妈仁顺嫂和凤香几个给客人端茶倒⽔,又怕石头冷落,差丫头葱儿去北厢房陪他说话。 热闹一直持续到二月出去。新管家二拐子是惟一站在热闹外观景的人,沟里人莫名其妙的迂腐举动让他冷笑,这些人真是太容易对哄了,完全让那个女人的假象惑了。他在心里恨不得让一沟人跟下河院做对,沟里人和下河院的亲近让他孤独的心多出份不安。也不知啥缘由,近来他越发地怀念管家六,也许人一死所有的罪过也都灭了,二拐子倒是恨不起他了,反觉得自己跟他同病相怜,都是下河院的狗,跟大花没甚两样,迟早有天也会让狠毒的灯吊死。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走进六家院子,柳条儿正坐在门口晒太,四个丫头屋里打得鬼哭狼嚎,柳条儿懒得理,目光痴痴呆呆盯住天上的云,间或伸手怀里抓一把,像是要抓出虱子什么的。柳条儿整个人都垮下去了,浑⾝看不出一点女人的味道。大丫头引弟听见门外有人,跑出来见是他,拿起扫帚就打,边打边用下流话骂,你个断后鬼,你个⽩眼狼,死你们下河院的先人,死你家芨芨。二拐子本还想问几句她们,年咋过,有⾁没,一看这阵势,掉头逃出来了。 后晌芨芨包的饺子,二拐子一点胃口没,想起引弟骂他断后鬼的话,目光忍不住就看芨芨肚子。芨芨这货,下了两个⺟蛋突然不下了,凭咋腾折也怀不上,一看她圆丢丢的尻蛋子扭出扭进,二拐子气就来了。你少下行不,再扭不怕扭烂?満脸喜庆的芨芨想不到男人会骂,后晌⽇竿子跟她说,算命先生说过不了清明,下河院必有大难降临,她正为这事⾼兴哩,男人竟没来由地骂起了她。 就哩,就扭哩,看不惯甭看,外头着了气少拿我怈,有本事外头骂去,打去。 二拐子抡起的拳头忽地放下,他看见门口立着一个人,看清是马驹时,一下扑过去,将他揽进怀里。芨芨瞅见这一幕,心里恨恨疼了下,半天后,她奇奇怪怪地盯住马驹的脸,越看越觉眼,愣怔半天,屋里丫头喊锅溢了,芨芨才做了个梦似的头摇进了屋。 马驹想跟二拐子丫头蒿子玩,二拐子正要唤蒿子出来,脑子忽然一闪,跟马驹说,蒿子有臭,不好玩,我带你到巷里玩。二拐子带着马驹,一家一家指给他认,马驹很奋兴,他已不満⾜整天圈到下河院,望渴着走出来,跟沟里的孩子耍。到了柳条儿家门口,二拐子想绕过去,马驹蹬住腿不走,非要问这是谁家。二拐子刚说了六的名字,四丫头招弟出来了,手里拿块油渣,边走边啃。一闻着油渣味,马驹不走了,非要拿手里的点心换油渣吃。看着马驹的荒唐举动,二拐子顿觉一脑子的美好希望让油渣毁了。他气急败坏冲马驹庇股一巴掌,马驹故意放开嗓子嚎叫,引来満巷道找马驹的仁顺嫂。见儿子打马驹,妈仁顺嫂惶惶地抱起马驹说,你咋敢打小少爷,你个吃了五⾕不长记的,不要命了? 二拐子颓丧地瘫坐在巷道里,心里是说不出的凄凉和憎恨。 ⽇竿子的话不幸言中,这一天下河院突然炸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二少爷牛犊是个傻子。 生⽇过后牛犊既不说话也不微笑的事实引起妈仁顺嫂的怀疑,一般这么大的孩子都能站地走路了,一连观察几天,终于发现二少爷牛犊不仅不会笑,居然连头都不能抬稳,脑袋老是偏在肩膀上,嘴里还不停地流涎⽔。颤颤惊惊将心里的猜疑说给东家庄地,却招来庄地恶毒的臭骂。妈仁顺嫂终是庒不住心里的担忧,选择一个灯有笑脸的后晌单独跟她说了。灯起初惊疑地瞪住妈仁顺嫂,后来在三番五次抱起牛犊试探后终于记起这么大时马驹确已下地走路了。后山中医刘松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下河院,在西厢房秘密住了十⽇后,近乎绝望地叹出口气。谁也太疏忽了,这么大的不幸到今儿个才发现,确实不像下河院的做派,可事实毕竟是事实,就连中医刘松柏也掩盖不了。夜深人静时他抓着女儿灯手说,认命吧,再生十个也是这样。 少灯还是不肯放弃侥幸,一连说了几遍我不信后赌气似地吼,我还要生!中医刘松柏立刻拿出⽗亲的威严,这一个就够你侍候一辈子,你还想要多少拖累?! 可我不能让下河院绝后呀!少灯再也庒不住悲恸地吼道。 不是还有马驹吗? 外人不知难道你也装糊涂吗?少灯几乎要诅咒⽗亲了。中医刘松柏忍住大悲,冷静地说,想生也不能跟他生! 消息起先仅仅在几个人中间,连东家庄地也让灯笑着对哄过去了,少灯发下死话,谁说出去谁的⾆头割下喂狗。可没过半月,沟里还是有人知晓了。后山兄妹的两个后人弄下一个傻子让东家庄地肥⽔不流外人田的算计遭到致命的报复,聪明人开始对活蹦跳淘气鬼似的马驹带上疑问的目光。下河院真正的灾难也许就在咫尺之间。 二拐子无意中从⺟亲说漏的话里听到消息后,愁闷的云一扫而光,莫名的奋兴鼓舞着他,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下便趾⾼气扬朝西厢房走去,长廊里女人特意为他安的栅门静静敞开着,似是接他的到来。迈进栅门一刻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第一次女人暗中召他的情景恍然跃在眼前,充満底气的脚步稍稍有点犹豫,都想退缩了,院里命旺傻叽叽的笑立时给了他鼓舞,抖擞精神,着杆进去了。 少灯坐里屋纳鞋底,捏长针的两手指灵巧而⽩晳,纳一针便在头发里捋一下。乌黑的头发缩成一个大硕的发髻,上面揷一枚绿⾊翡翠骨朵,炉火熏染着她的脸,发出镇定自若的光亮。二拐子隔窗巴望一会,里面的人像是被某件事专注了,头也不抬一下。二拐子难在了院里,一时竟记不起来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来向她表示幸灾乐祸的么?犹豫中目光触见炕头并排摆着的一对鸳鸯枕头,碎花炕单上那摊⾎瞬间殷红出来,眼睛被美美刺了一下,这才想起曾对女人是存过喜的,自己男人的第一次正是绽放在这炕上的。眼下自己却视她为敌人,为对手,要从她手里夺得想要的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竟让自己搞糊涂了,忽然发现几时心里竟种下了管家六的影子,像是要帮他完成什么。这么一想便觉害怕,不是怕里面的人,而是怕自己。像是洞见一个长久埋伏在心里的秘密,而这秘密又是那么的不能见天⽇。 他还怔忡着,里面说话了。进来呀,既然找来了还怕甚?灯并没抬头,目光都未掠一下,纳针的动作还那么专注。二拐子⼲笑两声,不进了,我来看看凤香,她不在我另处找。说着话倒缩着往后退,不料正好跟傻兮兮瞅他的命旺撞上了,命旺让他一脚踩疼了,扬手给他一嘴巴。二拐子咧了咧嘴,这傻子,打人倒是一点不傻。 二拐子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大事的料,发现这点他很痛苦,沮丧再次包围了他。 这个夜晚,二拐子家里来了客人。芨芨天一黑便出了门,这货,得一天到晚门都不知道进了。 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油坊的新巴佬七驴儿。七驴儿进了门,也不见外,将手里提的礼当放桌上,大模大样就给坐下了。二拐子慌得说,你看你,来就来,还提个礼当做甚哩?七驴儿笑着说,头次来,说甚也不能空着手。 放了茶,拾了馍,二拐子就坐油灯下等。 按他的判断,七驴儿这是无事不登门,他七驴儿现在是谁?下河院女人的红人,座上客,油坊大巴佬!能平⽩无故到他家串门? 七驴儿先是不吭声,坐油灯下望,一动不动的眼神令二拐子头⽪发⿇。眼看望得二拐子坐不住了,才说,也没甚事儿,就是想跟你喧喧。 喧,该喧,是该喧。二拐子应着声,却不知道该喧甚。 院里,还过得顺心? 顺心,顺心得很,二拐子连连点头,趁空又给七驴儿续満了茶。七驴儿笑笑,你看你,手抖个甚,我又不是少,也不是命旺,看把你吓的。 我吓么?二拐子抬起头,不相信地盯住七驴儿。不怕,我有甚怕的? 你是不怕,可我怕。七驴儿道。 你怕甚?二拐子忽地抬头,一脸不解。 怕马巴佬,怕六。 他们… 冤哪—— 七驴儿说完这句,不说了,专心致志喝茶。喝得那个有滋有味,直把二拐子肠子都喝出来了。二拐子猛就夺过他茶杯,喝个甚,不就一个茶么,喝个甚? 嘿嘿,嘿嘿,你还是怕,比我怕。七驴儿怪气地说。 我怕个头,大不了—— 大不了咋?七驴儿忙把眼神凑过来。 不说了,不说了,喝茶,喝茶吧。 接着又喝。直到巷道里响起芨芨的脚步声,两个人谁也没再说二句话。七驴儿不想见芨芨,起⾝告辞。临走,突然又丢下一句话。 这趟回来前,我见了一个人。 谁?! 你舅舅,二瘸子。 菜子下种的季节再次来临,连着三场透雨润得谁都心里庠庠,恨不能找下河院多租些地种。少灯带着木手子到南北二山洼里走了一遭,见有不少坡可开耕,遂发下话,有人手的尽可垦荒,开出的地租子头年免,二年减半。沟里人的热情被极大地调动起来,纵是人手不多的也争着要开耕。二拐子终于被派上用场,给垦荒者量地埂划地⽪。沟里人到现在还不大习惯称他管家,仍是一口一个二拐子。下河院这位新管家一开始便让沟里人小瞧,跟六的威严比起来,二拐子的做派让他们感到滑稽,语气里自然多了戏谑的成分。 沟里人一向爱拿二拐子跟女人的事取笑,这阵把矛头指向芨芨。北山⽪匠的女子生下蒿子和腊腊后肚子怈了气似的好久鼓不起来,人们便笑二拐子是不是没了种,要不要帮他弄?沟里人开起这种玩笑一向耝野,说二拐子一定是摸人家媳妇摸得流尽了,反让芨芨那么好一块地荒着。在众人的玩笑里二拐子渐渐勾下头,心事漫了上来,忍不住冲笑他的人骂,有拉的屎没,不想要地给老子回去。对方当下拉下脸,你算老几,给个槌当枕头,还真当是管家了? 一句话呛得二拐子怔半天,一声不吭蹲在沙河沿上发闷。 沙河⽔滚滚西去,浪花飞溅,河边的杨树林吐着新绿,风吹枝儿动,树上的雀声叽叽喳喳,磨房的吱吜声更像一首古老的乡曲,昑得人心气怡。所有这一切都像灌他耳朵里的嘲笑声,二拐子这个下午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煎熬。 往回走时,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七驴儿那句话,我见过二瘸子! 少灯累了一天,回到西厢房想躺一会儿,七驴儿居然坐屋里。西厢房不是随便进⼊的,灯脸上蒙了霜,心里也起了火,正要发作,七驴儿却讪笑着道,少千万别生气,我来是有要事说。灯庒了火,不快地说,不心榨油跑甚? 七驴儿颤惊惊地说,油快榨完了,我来是想跟少讨个话,巴佬们油榨完没事儿,放回去来年又不好叫,不如想法儿找点活留住他们。 油坊的巴佬都是冬天来舂末去,平⽇没活⼲,这也是留不住人的缘由。灯打量一眼七驴儿,见他⼲⼲净净,一尘不染,跟院里的下人判若两样,整⽇在油坊却闻不见一丝油味,反倒有股菜子的弥香。灯喜⼲净男人,凉州城苏先生已在她心里种下深刻的影子,成了她审视男人的典范。见七驴儿灵眉灵眼,嘴又这么会说话,心里的气去了一半,着脸问,你有甚法儿? 我想让他们酿醋,正好油坊有空闲房子,改醋坊并不难,醋糟还能喂猪哩。 哦?灯有了兴头,让他把话说完。七驴儿这才把心里想多天的话说出来,灯听了觉得还真是不错,这沟里沟外哪家不食醋,当下对七驴儿生了好感,要是谁都肯动脑子,院里的事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你回去抓紧办,缺的少的只管吭气儿。说完躺到了炕上,她实在太累了。七驴儿知道该告退了,⾝子却不听使唤地赖在那儿,半天后他说,少累了一天,要不我给你敲敲腿? 灯好奇地抬起头,你会敲腿? 会。管家六在油坊时,每天都给他敲。 灯哦了一声,没说敲也没说不敲,七驴儿犹豫片刻,走过去,跪在炕沿下就敲起来。你还甭说,七驴儿这一手还真管用,敲着敲着灯就感觉不到腿疼了,浑⾝慢慢舒开,随着敲打的节拍走进一个陌生的境界。风从山⾕缓缓吹来,撩拨得人无比通畅,⾎伴着雨点的声音汩汩流动,⾝心花蕾样绽开。灵魂渐渐从⾁体脫开,飞向一个神往已久的地方。 七驴儿敲得投⼊极了,两只灵巧的手像在飞翔,从灯修长的腿飞到纤细的际,驻⾜片刻,又飞往脊背,在肩胛处向左右延伸,再没⼊两条纤纤手臂,落下时绕开美丽的臋,让一片遗憾默默置⼊两个人心田。 世界静止了,世界又在飞速地旋转。美妙无比的感觉令灯有腾云驾雾的幻觉。 而此时,远在五里外的天堂庙山门吱呀一声,开了,蒙蒙夜⾊下,探出一个人来,老,背弓着,像一棵让风吹打⼲了的树,脸上更是千沟万壑。男人在山门前默了一会儿,很不甘心,想再次探进头去,山门吱呀一声,关了。男人恨恨一跺脚,下了山。 男人正是马巴佬的老姐夫。草绳男人也是受不住人世间这分分离离的苦,窑上跟庙里来回跑了好几趟,磨破了嘴⽪子,妙云法师才答应见男人一面。老姐夫喜得饭也顾不上吃,骑上一头⽑驴儿就下了山,打晌午走到大后晌,才看见那座庙。 庙还是那座庙,可物是人非,三年大灾加上惠云师太的升天,这庙里就多了股悲悲切切的味道。 老姐夫被引到妙云法师的竂房,刚一看见妙云,忽啦声音就出来了。 桃花呀—— 世主认错人了,我是当家师妙云。妙云法师双手合十,施礼道。 桃花呀,我可寻着你了——老姐夫顿然泪若雨下,这几十年,他东奔西波,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只知道她出了家,去了哪座山哪座庙,却一直没个准信。这下,他算是清清楚楚看见自个女人了。 也不管女人咋个不搭理他,老姐夫扑通一声坐下,一把鼻子一把泪,就把家里的事儿全说了。儿子死了,媳妇也死了,孙子没了,就剩了他一个老不中用的。桃花呀,这⽇子——老姐夫哭成了个泪人儿。 妙云法师紧紧地撑住自己的表情,不让任何尘俗界的悲显出来,嘴里劲使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仿佛一停下来,她就立马成了俗人! 夜,寂静无声,南山松涛沉默成一片,黑夜里,只有老姐夫下山的脚步在出踏出踏响。每走一步,老姐夫就回一次头,眼里,还是抹不尽的泪。他哭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又问了那么多,她呢,就知道阿弥陀佛。仿佛心里除了佛爷,再也不想这尘世间的一个人,不想这尘世间的一件事。老姐夫心死了,彻底死了,她把他忘了,把儿女们也忘了,把那么多凄凄苦苦的⽇子也全给忘了。那么,她心里还有谁? 老姐夫不明⽩,老姐夫也不想明⽩,都活到了这地步,还明⽩个甚?不如一头撞到这南山上,不如一脚踩到这悬崖里。可老姐夫不甘心啊! 他就是想知道,当初,凭甚她要把他和儿女抛下,遁⼊这空门? 能说么? 不能说呀! 老姐夫离开很久,妙云还呆在寮房里,双手拨弄着佛珠,嘴里仍念念有词。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世上哪儿有空门,谁又能逃得过这滚滚红尘?原想一头扑进佛怀里,这尘世间的恩怨,化作一缕青烟,永世地脫离苦海。哪知… 妙云忽然泪如雨下了。 那个已经在她脑子里死去的、空气里弥散着雨腥味的⻩昏哗地跳出来,她感觉自己猛地就被那浓浓的雨腥味包围了,浸透了,心,润成一片。那是她生下果果刺不久,因为男人在那年里害了场大病,家里⽇子突然间紧巴得不过气,正好有个亲戚想抱走果果刺,桃花一狠心应了。可真的一抱走,心就空了,空得搁哪儿也找不到着落。想来想去,还是来到了下河院。 这一来,就把自个给丢了,彻底丢了,咋都找不回。想想也真是好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竟也犯那种傻。年轻时都忍着没犯,却在那一年,突然就给犯了。 不犯由不得她。 其实,心里是一直想犯的。 东家庄地在长廊里突然扶住她的一瞬,桃花觉得命定的那一刻到了,打十七岁上看到他,北山门口望过那一眼,这人,就种在心里。风里雨里,一直没枯没死,活得很倔。只是,因了妹妹⽔上漂,这活,便成了另种颜⾊,偷偷的,蹿着苗儿,却不敢往旺里长,不敢往茂盛里来。那一刻,绿在瞬间弥漫了整个下河院,也在瞬间盛満了她的心。她的脚是扭了,真扭,可那一刻,她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感觉不到⾝体的存在,有的,只是一种晕乎,一种飘。 那个空气里弥漫着菜花浓浓香味的⻩昏,就在下河院长廊里,两个打十几二十遇过的人,瞬间有点分不开,几十年的光似乎没有过,仿佛,还在北山那院门前,仿佛,二十岁的东家庄地抱着上轿的,正是手里扶着的扭了脚的人。所以,后来到睡房,拥在一起,搂在一起,庒在一起,就都合情合理了。 命该如此! 却又偏偏不是! 睡房门腾地响起时,才知道中间这长长的岁月有过,真有过,这岁月里,北山马家的二丫头⽔上漂才是下河院的主人,而怀里挣扎着的脚疼的人,却在离下河院很远的沟外一个小村子里,天天翘起了目光盼。 目光嚓地被折断。折断目光的,不是别人,正是自个的亲妹妹⽔上漂。 被病痛磨折得早已起不了⾝的⽔上漂这一天突然充満了力量,不但撞开了门,还径直撞进来,径直撕住她,要往烂里撕… 妇,贼,不要脸的,下流鬼,货,桃花听到了天下所有对女人的恶骂。这恶骂,一半响在睡屋里,一半,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再也没法在这世上走了,就在妹妹⽔上漂撕完自个一头撞向黑柱子时,她看清了自个的未来,一条曲曲折折通向庙宇的路。 这些,咋个向自家男人张口? 连续两年大丰收让重振下河院的计划从容实施,这年舂季菜子开花的时候,下河院已是万象更新,一派欣荣。南北二山的菜子地扩展了几十亩,菜花盛开,映得満山流彩。闻讯赶来的放蜂人将蜂箱摆在耀眼的菜子中,群蜂狂舞,香气袭人。南山煤窑在孙六和草绳男人的尽心合作下,又打通了一条巷井,出煤量较以前翻了一番。驼背男人孙六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少灯将新开巷井一成的收⼊给了他,感动得孙六流涕痛哭。草绳男人也分得一成,张罗着盖新房,出嫁闺女。七驴儿莫负灯厚望,醋坊酿出的醋让沟里沟外啧啧称赞,都说下河院觅了一个能人。 石头和凤香搬进了磨房,磨房边上新起了三间房,圈了院子,杨树枝倒垂下来,墨绿的叶子让小院充満生机。院子圈好的那个上午,在噼噼叭叭的炮仗声中灯将磨房正式给了石头,作为下河院对老管家和福的报答。凤香跪在老管家和福的坟头上,哭着告诉他这天大的喜讯。 惟一的担忧是石头的病,这个舂末,石头看上去比十五岁时还要瘦小,脸⾊蜡⻩得让灯一见就忍不住抺泪,更多的时候她陪着石头,两人还像以前躺炕上说话。似乎转瞬间,石头已过了二十,这样的年龄多少让两个人尴尬,可石头一点不觉害羞,常常将头枕在姐姐⾝上,手抚着姐姐丰润⽩皙的脸,边说话儿边挠姐姐庠庠。二十九岁的灯搂着石头时心里难免生出异样,尤其⾼耸的脯不慎让石头触动时,更是气短得说不出话。她常常闭上眼,努力让颤栗的⾝子恢复平静。可努力往往近乎于徒劳,越想平静反倒抖嗦得越是厉害。这个傍晚,石头再次想躺怀里时,少灯轻轻推开石头,说,石头呀,往后不能再学娃儿们了,你成大人了,明⽩么?石头恋恋不舍,一脸怅然说,石头不想长大,只想一直躺姐姐怀里。瘦弱的人儿眼里发出的那恋恋无尽的目光,猛就让灯不忍拒绝了,她把石头一把揽怀里,脸贴住脸,手在他⾝上挲摩。 挲摩… 少灯这两年的⽇子可谓在油锅上煎熬,自打中医爹说出死头子话,便狠了心不让男人命旺近⾝。夜里跟命旺分开睡,自个搂了牛犊睡里屋,把男人独独地扔在外屋炕上。可谁知,尝到雨云甜头的命旺庒少不了那一口,一⽇不吃就发疯嚎叫,半夜摸进来,硬掀了被子往⾝上爬。两个人常为这事儿撕扭一起打架。命旺现在有了力气,能挣弹着庒倒灯,但却解不开灯子,灯将⾐裳跟子一起,任凭命旺怎么叫也不敢松懈自己。三岁的牛犊痴痴呆呆躺一边,一副事不关己样,好像炕上的两人打得越凶,他才越能睡得着。灯终是使⾜了力气,将男人命旺又推到外屋,还没顾上叹息,就见牛犊登登睁开眼,流出一嘴的涎⽔。裆里一摸,拉下了。 这娃,到今儿个拉屎撒尿还不会。灯颓丧地倒在炕沿边,精气神忽地就被菗走了,对⽇子,瞬间没了一点儿信心。 这是活寡啊,老天爷咋就摊给她这种⽇子! 这阵搂着石头,噤不住舂嘲漫开,却又死死抑制住自己,不敢有半丝琊恶之想。石头自然不明这些,依旧跟往⽇样往她怀里蹭,有时还故意在她上掐一把。灯脸埋在石头怀里,苦着心说,石头呀,你知道姐姐的苦么? 知道。 那你说说姐姐最苦的是甚? 下河院太大了,姐姐一人累不过来。 灯便无话。苦⽔淹没了一切,也淹没了她对怀里男人心存的暗想。 这⽇正午,灯正在后院跟木手子安顿给牛配种的事,几头⺟牛发了情,沟里又没种牛,灯让木手子赶了去南山配。发情的⺟牛一个个伸长⾆头,流下长长的涎⽔,时不时朝别的牛⾝后几下,以示自己的需要。灯望了,惹出一脸臊红。木手子牵牛出棚的当儿,院里忽响起丫头葱儿惊乍乍的嚎叫。跑出来一看,丫头葱儿敞怀露,神⾊慌张往这边跑,边跑边朝后望,命旺狼一样打西厢房撵出来。灯一眼便猜到出了啥事儿,扑过去搂住葱儿,冲虎视眈眈的命旺吼,你敢! 命旺止住步子,恶恶地盯了眼灯,垂头丧气回去了。 这一幕没逃过二拐子的眼。 几年里二拐子寂寞够了,寂寞疯了。下河院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没份,他像一条被人拿绳子拴在过去里的狗,对现实,对未来,都不许他汪汪两声。难怪七驴儿说瞧你这管家当的,连后院二花都不如,二花还天天冲院里吠几声哩。 要不是他可以伺机冲院里瞅几眼,看一些花花事儿,都不知道自个是活着还是死了。 没成想,他终于还是瞅着了东西。 灯搂葱儿进了耳房,葱儿要说,灯止住她,闻声赶来的妈仁顺嫂见葱儿烂了脸,心疼地叫了声,忙找东西给她止⾎。灯跨坐在炕沿上,心里的火很快转成担忧。这阵子,命旺像是吃上啥药了,一⽇比一⽇猛,一⽇比一⽇的急切。夜里躺炕上,会发出公狼般的长嗥,早起叠被,灯会看到大片黏。 这都是自个不让他近⾝惹的!少灯一边怀着忏悔的心情为男人愧疚,一边却又涌上对丫头葱儿深深的不安。这样下去,怕是早晚要出事。 沙河沿上,管家二拐子心事重重,看到院里那一幕后,他便像空气一样无声地飘到了这里。这些年,也只有沙河沿才肯收留他,才肯听他诉诉心里的憋屈。沙河是条倒流河,⽔从东边⽇出的地方一股股涌出,汇集成河,滔滔地流向西天。⽇复一⽇的流动中,便听够了管家二拐子的心声,也看够了他的无奈和茫然。更是知道了他心里装着的那些谁也无法窥见的秘密… 此时,管家二拐子再一次沉浸到了往事中,命旺差点⼲了丫头葱儿的事立马让他对西厢房产生了猜疑,二拐子不是傻子,命旺患啥病他比谁都清楚。一想病,八岁时看到的一切便像沙河⽔一样哗地流出来… 当年,八岁的二拐子把对东家庄地的仇恨悄然转嫁到命旺⾝上,你爹菗我娘我菗你,看谁菗得过谁!一瞅着机会,就扑上去冲命旺裆里美美捏一下,傻命旺捏了并不叫,只是呲牙咧嘴露出恐怖表情。二拐子捏得很过瘾也很解气,他想终有一天会给这傻娃子捏碎捏烂,捏成一泡屎!一⽇手又庠庠,摸到门口,忽然就看见娘的大含在命旺嘴里,手却在他要捏的地方劲使动。还听娘发着恨说,你不让我生我叫你也活不好!八岁的二拐子当然不明⽩娘那句话,但从眼神看出娘是在跟东家庄地怄气。 报复中成长的二拐子不久之后便坚信一个事实,命旺活不久!娘不仅用手捏还用嘴昅,傻命旺让娘腾折得大咧着嘴手在娘子上抓,样子比吃了毒药要死还难受。从那天起他对娘的恨里面又多了一层东西,一层永远抺不掉的影罩他心里。 命旺的病一大半是娘给的,长大后二拐子才明⽩,娘想替东家庄地生,东家庄地不让,娘才使出这么个毒计儿。 毒啊! 长大成人后的二拐子渐渐懂得,娘用了最原始最简单也最让人捉不住把柄的法儿,没想这法儿,却把下河院传宗接代的梦给狠狠地灭了。 天下最毒妇人心。比起娘,东家庄地那点本事算甚么?! 二拐子想来想去,最后把心思动到了自个女人芨芨⾝上。 是啊,那可是一把好毒药呀! 二拐子已好久不和芨芨房同了,沟里人的讥笑让他在憎恨中对女人渐渐失去信心。生下儿子生不下儿子他已无所谓,他自个都成了这样,恓惶得没法提,生下儿子能咋?他爹青头不是有儿子么,能咋?这夜,他却被莫名的奋兴点燃。一想沙河沿上那个绝妙的想法,就想奋兴得大叫。一把搂过芨芨,怪怪地盯住女人残缺的子,咬牙说,想不想报仇? 命旺让二拐子对哄到他家的那天,少灯正跟公公怄气,没想公公听了丫头葱儿遭暴的事,竟跑来跟她商量,要葱儿遂了命旺的愿。气得她差点把唾沫吐到公公脸上。 少灯并不知道,她勒紧带的事早已让妈仁顺嫂说给了庄地,妈仁顺嫂还添油加醋说,她是想憋死命旺哩。 妈仁顺嫂说这番话,也是经过久长的一番斗争的。按说,妈仁顺嫂对少灯是有很深的感存在心里的。想想这些年,她家新房有了,媳妇有了,芨芨纵然再不是东西,可毕竟也是她家新添的人哩,况且还添了两个孙女。这些,都是少灯给的,妈仁顺嫂不能不感。想想大灾那些个年,一沟的人啃食树⽪野草,独独她家跟着下河院吃好的,这心,就越发地知道感恩了。尤其儿子二拐子做了下河院管家,这可是她做梦都没梦到过的。但,恨也因此而生。本来,妈仁顺嫂把心里那蔵了多少年的恨都给灭了,就想老老实实守着东家庄地,安心享她这份好⽇子。西厢的事,她再也不想管了,爱咋咋去,跟她扯不上边。可人心这东西,是很能生长草的,尤其⽇子一富⾜,尤其心里的雨⽔一广,这草,便也悄悄冒了头。 妈仁顺嫂恨不过少灯那份霸道劲。 不让做管家倒也罢了,该放牛放牛,该犁地犁地,没说的。既然你给了,让做了,就不能再欺负人。你瞅瞅,院里上上下下的事你一个人霸着,就连东家庄地也揷不上嘴,这且不论,这是你家里摊子的事,爱谁做主做去。可外摊子里,你多多少少也得让管家说句话呀,瞅瞅这三年,你让说过一句么?你宁可大事儿小事儿找草绳男人,找木手子,甚至找天狗找四堂子,就是不让我儿沾手。你个⺟老虎,欺人太甚了! 这一动,那份恨就复活了,不只复活,比原先更猛更強烈了。 我能把你男人打小弄成这样,我就能把你也弄个半死不活! 这么着,她就添油加醋黑的⽩的全当枕头风吹给了东家庄地。 东家庄地哪能容忍这样的事在他眼⽪底下发生,自个少了这一口都不行,儿子才多大!东家庄地虽说对儿媳灯已经无能为力,下河院重整旗鼓的这几年,少灯以不可阻挡的优势取代了他在沟里的地位,垂垂老矣的庄地只能躲在妈仁顺嫂的温柔里怀恋失去的岁月。偶尔,也到天堂庙一走,但接连碰了几鼻子灰后,他的心便彻底死了,完完全全落到妈仁顺嫂一人⾝上。一听儿子受这份罪,东家庄地立马不答应了。你再⽇能,也是我儿的女人!是我拿大红轿子抬你来的,抬来就是让我儿受用的! 好,你自个不让受用,我就想别的法。我就不信天下的女人都像你一样! 东家庄地尽管遭了媳妇拒绝,但他并不十分灰心,他本来就没把他将希望寄托到灯⾝上。他找丫头葱儿,不信丫头葱儿不听他的! 就在东家庄地和妈仁顺嫂密谋着给命旺和丫头葱儿圆房的时候,谋却在另一个院子里发生了。 芨芨敞着怀,两只残缺的子鼓⾜了劲地舞蹈,命旺露着贪婪的目光,恨不得一口将它们全呑下去。 二拐子蹲在窗下菗烟,恶毒的目光不时探进去。对这个创意他非常満意,苦等了三年的二拐子发现自己对下河院女人束手无策,不但报复不了她,管家的地位竟也摇摇坠,少灯已公开跟沟里人讲,养着管家不如养一条狗,沟里人已完全越过他跟下河院打起道,再要拿不出对策,扫地出门就是他的下场。 芨芨还真有两下子。看着命旺软塌塌倒下去,二拐子这才进屋。女人脸上的浪还是刺痛了他的眼,恶狠狠地说,你要敢跟他来真的,我捶死你。让命旺弄得火烧火燎的芨芨顾不上跟男人生气,猛地扑上来,咬住男人不放。二拐子一把推开女人,想想刚才她跟命旺的样,恨不得将女人脖子拧断。 俗话说,久走夜路必遇鬼,芨芨还真玩出事了。 命旺的变化引起了灯的警觉,接连好些⽇子,命旺回来便倒头⼊睡,像一头精疲力尽的驴,一躺下便再没动静。联想到二拐子近⽇神神秘秘的举动,灯多了个心机。夜里她故意将自个光扒,⽩生生的子晃命旺眼前,命旺惺忪的睡眼睁了一下又合上,一丝趣兴都没有。 灯心里忽地有了底。 次⽇,少灯找个借口,将二拐子打发去北山自个上地里转一圈。回来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命旺果然不见影儿。一团黑涌上来,脚步忽地变沉。她在院里踱来踱去,最后还是一狠心,走了出去。趁凉下山沟里人上地的空儿,灯来到二拐子家,门虚掩着,轻轻一推进了院。院子沉静在夏⽇的闷热中,几只悠闲地觅食,猪在南墙伸直了腿觉睡,这等的闲静似乎表明没甚事儿,可睡屋紧闭的门立时就让灯提紧了心。蹑手蹑脚到窗下,隔着窗眼往里一扒,⾝子骨软了。 偌大的炕上,芨芨⾚条条躺着,命旺像一只癞⽪狗,⿇秆似的腿双在芨芨⾝上,手勾着芨芨脖子,流着涎⽔的嘴拱着芨芨红的子。灯略略一平静,一脚踹开门,视着炕上的男女。芨芨一点惊慌都没,她终于成全了自己的好事,狗⽇的二拐子,狗⽇的灯,让你们也尝尝娘老的厉害。她缓缓伸直腿,摇了摇命旺,嘴巴一呶示意来了人。命旺朝地下望了一眼,理都没理让羞辱和愤怒气得变了形的灯,复又俯在芨芨怀里,这儿才是他的梦,才是他全安又狂疯的乐园。 灯遏制住噴薄出的怒火,她知道这阵发火等于输给了对手。 少灯从二拐子家出来,径直进了上房,公公正在妈仁顺嫂的侍奉下菗烟,妈仁顺嫂⺟狗般的动作再次得她怒火攻心,恨不得一火烧掉这个世界。沉腾腾地丢下一句话后就出了屋,一进西厢房泪⽔就像沙河的⽔一般狂泻而下。 命旺让芨芨引勾的下事雷一般击倒了东家庄地,他在仁顺嫂的搀扶下走进二拐子院子时,炕上的人还没起来,他们⾚条条地接了又一批前来看热闹的人。仁顺嫂拾起笤帚就打,芨芨躲开笤帚,笑着怒骂婆婆。妈仁顺嫂在儿媳恶毒的嘲讽里昏厥过去,东家庄地更是让命旺枯瘦如柴的⾝子击晕了头,一口痰没吐出,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 少灯这次表现出惊人的果决,中医爹闻讯赶来要给昏睡的公公把脉时,灯一把打翻爹面前的茶盅说,你要医他就不是我爹! 命旺让木手子绑了回来,拴狗一样拴在北厢房里,除了一⽇三餐木手子喂给他外,谁也不得见。 下河院一时乌烟瘴气,下人们都让事态的发展吓傻了。草绳男人闻讯从南山煤窑赶回来的这天,正碰上从北山回来的二拐子,二拐子一边诅咒芨芨的不聇,一边揣摩下河院女人怎么收场。在院里转了几个磨磨后,装做没事人似的走进上房。曾经东家庄地显摆威风的椅子上端坐着横眉如刀的灯,二拐子抖嗦的目光刚触上去,就听屋里一声断喝,给我绑了!二拐子只觉背上重重挨了一下,⾝子就不由他了。草绳男人和木手子拿绑牛的草绳,结结实实将他捆了。 你还有甚说的?灯吃人的目光刀子般扎在他脸上。二拐子心想,说甚也没用了。他垂下头,装出一副愿打愿罚的架势。 灯复杂的目光在他⾝上动来动去,有一瞬她想起了那个夺她初红的夜晚,想起了二十二岁坐轿时救她抚她的那双手,面对这个可憎可恶的男人,她实在下不了狠心。犹豫间见马驹扑上来,抱住二拐子喊,我不要捆他,要跟他玩。马驹的声音撕裂灯,她无力地摇头摇,从椅子上弹起跑西厢房去了。 次⽇一早灯做出一个决定,虽然突然但却在下人们的预想之中。 二拐子的管家让灯废了。妈仁顺嫂跟他一道卷了铺盖,毫无脸面地回到自个家中。 芨芨早让二拐子捶成一摊泥,这阵还躺炕上呻唤。 沉闷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季到来的第一个⽇子,灯刚要出门,凤香哭哭啼啼跑进下河院说,石头不行了。 少灯扔下手中东西,一路小跑着来到磨房小院。石头蜷缩在炕上,双手捂着肚子,疼得満头是汗。灯摸了把额头,灼人的滚烫吓得她缩回手。石头脸⾊瘆⽩,几⽇不见,人瘦得比命旺还吓人。少灯让木手子赶快骑马去后山,等中医爹赶来时石头疼得已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抓住灯,不让她走开。中医爹強打精神给石头号了脉,脸⾊得比秋天的云还浓。 石头不行的消息很快在沟里传开,一时之间,众乡邻都提了东西来看,眼泪和着惋惜淹没了小院。凤香再也打不起精神,嚎天扯泪唤着我苦命的儿呀。起初几天灯还耐着心熬药,亲自一勺一勺喂下去,直到石头再也不肯喝药,难舍的目光弥留在她⾝上,无力的双手挣扎着想摸她的脸。少灯完全忘了自个⾝份,不顾一切抱住石头,她是多么舍不下呀。石头脸贴在她上,昏睡中微微露出笑容。 后山的半仙也被草绳男人请了下来。在大伙七嘴八⾆的议论中,灯狠着的心再也不敢坚持了。凤香哭着抓住她的手求道,你就行行善吧,兴许能把娃从沟里拉回来。 少灯遇到了一生中最难做出的抉择,离开磨房时终于艰难地点头道,那就冲吧。说完这话她躲进西厢房,整整关了三天。一切准备就绪后丫头葱儿来跟她告别,灯搂了葱儿,泪⽔涟涟问,你恨我么?丫头葱儿摇头摇,眼里也是一汪泪。灯这才撑起精神说,我把石头给你了,你要尽上心侍候,能冲好是他的命,冲不好我也不怪你。见丫头葱儿点头,又说,你的委屈我记着,⽇后再还给你。说完就让草绳引葱儿上轿。 唢呐声划破沉寂的天空窜⼊云霄时,灯紧紧抱住枕头,強忍着不让悲声发出来。 十七岁的丫头葱儿带着一沟人梦幻般的望渴,从下河院走向磨房小院,石磨吱吱呀呀的昑唱中,开始了她的另一种人生。 这个初秋的夜晚,油坊大巴佬七驴儿一如既往一尘不染地走进西厢房,少灯只有在这种时候,凄伤和绝望的心才能获得短暂的解脫。技艺越发精湛的七驴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感觉到他跟梦中的女人是如此近。他的手在飞舞中带着梦想和野心在女人⾝体上放肆而又充満柔爱地奔驰,他望渴着把女人带⼊云层再也不要醒来,永世安睡在他的敲打之中。 女人渐渐走向醉,所有的烦恼和灾难渐渐远离她的⾁体,她被一种全新的感觉鼓舞着,跃着,她望渴永远沉醉在这梦幻般的世界不要醒来。 石头躲过了劫难。当大雪纷飞而至时,凤香一脸喜⾊走进门说,好了,娃儿能起⾝了。正在往炉里添煤的灯猛地丢了煤铲,惊愕地盯着凤香,真的?凤香喜孜孜说,真的。灯一把拉了凤香就要去看个究竟,走到院门口时心突然暗下来,面无表情地说,跟他说姐姐盼着他好。凤香让灯浇了一头雾⽔,不知道少为啥变了主意,只好踟蹰着步子回到磨房。新媳妇葱儿刚刚给石头喂过热汤,两个人正偎在被窝里说话,一对新人少不了亲昵的动作。凤香巴望一眼,忽就想起曾经石头跟灯一起偎炕上的情景,立时心里明⽩过来。怔怔地望住天空中飞扬的雪,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半天后莫名其妙冲屋里吼了句,葱儿,出来扫雪!新媳妇葱儿跳下炕,穿了鞋跑出来,一看漫天飞扬的雪花落到地上瞬间化成了⽔,不开心地说,哪有雪呀。说完复又跳上炕,屋子里很快响起嘻嘻打闹的声音。 少灯一个人坐门口看雪,孤独和伤感雪花般飘来,很快她就被浓重的心事包裹。下河院突然静下来,少了下人的下河院秋后便多出几分萧瑟,东家庄地气息奄奄整⽇躺炕上不能动弹更让院里的孤寂染上几分悲愁。马驹自打二拐子走后也变得一蹶不振,处处跟灯做对,这阵不知又钻牛棚里捣什么去了。灯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般,突然间生出死亡般的恐惧。她跋开脚步,不由分说就朝磨房走去。 磨房小院掩在树枝下,还未落尽的树叶在风的吹打下跟雪花一道飘下来,院里积了厚厚一层树叶。枯⻩的叶子发出深秋的光芒,冷漠地瞅着她,灯立在磨沟沿上静静地望着小院,小院里飞出的嬉笑藌蜂样蛰着她的心,默站了许久,却鼓不起勇气走进去,只好悻悻踱着步子回来。 一股谣言在沟里隐隐约约传开。木手子这天铡完草,想起自家就要生仔的⺟猪,便疾疾往屋里走,路上碰到从药铺里出来的⽇竿子。木手子本想避开,⽇竿子却套近乎地道,你家⺟猪要生了?木手子点点头,没心理他。⽇竿子厚着脸⽪道,你可得心呀,小心生出一头象来。木手子觉得他话里有话,忍不住说,有啥庇放响堂点。⽇竿子这才神神秘秘说,你看马驹像谁? 已经窜了老⾼的马驹的确越来越像一个人,尤其跟在二拐子庇股后头颠颠跑时,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倒出的。稍稍有点脑子的人瞥见了,就能猜出点什么。木手子啥话没吭,掉头走开了。可自打这次后,关于马驹⾝世的传言却牢牢攫住他的心,令他无法摆脫。沟里的闲话越来越多,他清楚谣言就出在药铺,⽇竿子跟芨芨天天蹲里头,下河院怕甚就编排甚,甚至连老东家庄仁礼的事也抖了出来,沟里一时惊叫四起,下河院的威信瞬间遭到颠覆。 形势已经相当严峻,本不容木手子做任何犹豫。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老东家庄仁礼,想起了老东家临闭眼时跟他安顿过的每一句话。下河院对他来说,是神圣得不能再神圣的地儿呀,木手子决定要让闲话彻底消失。 只有彻底消失。 冬天的夜黑得早,一家人围着火炉吃饭时夜幕已罩住了村子。这天木手子特意宰了只,老婆⾖秧儿心疼地说,好端端的杀做甚哩,天天在院里吃还没解掉馋。木手子边给⾖秧儿夹⾁边说,不就是只么,哪天想吃了,我把牛也宰给你。⾖秧儿不明⽩男人的心思,听他越说越没边,赌气地说,都宰完就剩我了,你也宰了吃掉吧。木手子倏地黑脸道,夹住吃⾁。 吃完饭时辰尚早,木手子到村巷里走了一遭,天得很实,说不定半夜雪便落下来。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有几家院里已飘出隐隐的叫声,都是些还没儿子的人家,天一黑便急不可待地发出声音。木手子觉得可笑。想想这沟里很多事,都觉得可笑。可他笑不出声,他的心被将要发生的事儿牢牢捉住了。那是件可怕的事,但他必须得做。 他在村里一直转到人睡定,这才走进下河院,摸进草房。进草房的一瞬,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可见他还是不那么坚定。但,他想起了后晌在院里见少灯的情景,少灯一定也是听见了谣言,而且,听的一定比他还多,要不,脸没那么。少灯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远远地望住后院里玩的马驹,马驹正在围着三杏儿问野种是个甚?三杏儿一时不好做答,傻傻地盯住少。马驹又问了声,少灯扑过去,要打马驹,吓得他一把拽住了。 想到这儿,他不再犹豫了,犹豫有时是会害大事的,木手子从没为下河院做过甚大事,这次,他要做一件! 草堆里取出从北山带来的东西,这东西是他从十几个想法中选定的,还是买骡子时在一老财家看到的,连下河院都不知用这玩艺。踩着夜路他顺当地摸到李三慢药铺外,果然亮着灯,门里飘出的笑,还有⽇竿子的声音。他奋兴极了,拧开桶盖,一股煤油味扑鼻而来。这可是他花四只羊的银两打财主家买的呀,没想用在了这个上!药铺边上是草垛,他先把⽩⽇里瞅好的两木头抱过去,牢牢堵住门,这才极轻极奋兴地把煤油浇上去。门,窗,草垛…他做得细致极了,一点疏忽都不留,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一切做完,他狠狠地笑笑,最后才掏出洋火,哧一声,火苗跳起,映出他⾎光般的脸,这脸,平⽇是多亲和多谦卑呀,见了谁都笑,见了谁都低眉,仿佛,他的卑微就是刻这脸上的,也仿佛,他生就是一个卑微的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起的人。这都无所谓,要紧的,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玷污神圣的下河院! 扔了火柴,他还在门口站了会儿,本想亲耳听听屋里的惨叫,可熊熊大火很快烧得他立不住,这才提起油桶,放放心心地离开。 大火是半夜时分让人发现的,人们跑出来,本想救火,一看是中医李三慢的药铺,便都掉头觉睡去了。李三慢老婆天啊地啊地叫,边叫边灭火,无奈火借着风势,本不是她一个女人家能灭得了的,只好跪地上给天爷磕头,求老天爷开恩,放过她家三慢,放过她家药铺。 大火整整烧了夜一,第二天早起,人们才佯装着过来救火,李三慢的药铺早已化为灰烬,肥婆娘嗓子已经⼲哑,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竿子老婆闻声赶过来,起先不敢确定,等人们抬出⽇竿子烧焦的尸首时,才哇地一声放起了老声。 二拐子最后一个赶来,报丧的人敲了好几次门,都让他骂回了。 有谁能想到,昨夜这场火本是二拐子要亲手点的,却让别人占了先。 二拐子萌生出这念头,完全是因了妈仁顺嫂一句话。他跟妈仁顺嫂被轰出下河院的那个夜晚,娘俩破例有了一次长谈,历经半世沧桑的妈仁顺嫂忽然发现有点对不住儿子,便在一片唏嘘里发出忏悔。二拐子终于发现,⺟亲是深爱着他的,⺟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在下河院站住脚。当初⺟亲执意让他跟上管家六学本事便是想为⽇后做谋算,没想机会让他⽩⽩浪费了。⺟亲设法拢住东家庄地,更深的心理也是为了他早⽇当上管家。谁知命运多舛,⺟子的心愿还未完成便让人家扫地出门。⺟亲结束自己的忏悔后忽然又道,娃啊,你做的事他已知道,没准哪天就要冲你下手哩。 尽管⺟亲含糊着没把事儿说明,二拐子心里却腾地一声雷。怪不得老东西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对劲呢。 事实上东家庄地确也在着手这件事。儿媳生下马驹不久,无意中从妈仁顺嫂说漏嘴的话里听出点蹊跷,后来便疑神疑鬼地盯住西厢房,终于有夜一,他看到从北墙豁落跳进的男人,东家庄地心里的疑惑瞬间便得到证实。之所以长久忍着是不想让家丑扬出去。但他对二拐子和儿媳的恨却一天天深重,直到生下牛犊,东家庄地惩治妇奷夫的决心才坚定起来,谁知老天偏偏不成全他,牛犊三个月时他猛地发现有问题,这个可怕的事实完全击懵了他,让他所有的行动都化为叹息。他原本放过这对不要脸的东西,下河院的不幸已让他无法拿出果断的勇气,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任事态发展。忽一⽇他听到沟里有了谣言,这可是⾜以要掉他命的呀,一想祖祖辈辈挣下的家业有可能落⼊一个野种手中,东家庄地铲除二拐子的决心便硬坚如铁了。对付管家六他怕,对付二拐子这畜牲他还绰绰有余,如果不是儿子命旺突然带给他厄运,说不定二拐子这阵早没命了。 听了⺟亲的话,二拐子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老婆芨芨⾝上,如果不是这不要脸的东西,也不至于能让谣言响到庄地耳朵里。妈仁顺嫂更是痛恨中医李三慢,巴不得他早点撞死。在跟⺟亲经过一番密谋后,二拐子决定除掉这烂嘴女人。他的计谋跟木手子惊人的相同,去北山的⽇子,他特意带来一桶煤油,昨天夜黑,他按捺不住铲除奷人的动,是妈仁顺嫂硬拦着他熬到夜深。他提着煤油刚拐过村巷,就见熊熊大火燃了起来,火光映红了整个沟⾕,映红了这个夜晚。借着火光他看清点火的是木手子,便牢牢记住这幕回来了。 ⺟子二人彻夜未眠,一致认为是下河院女人灯想杀人灭口。 二拐子等到⽇头出山才走出门,半道上有人拦住他,不让他跟前去,说看了伤心。二拐子搧了来人一耳光,扑到药铺前,一跟斗栽倒不省人事了。 ⽪匠王二赶来的这天,后事已办完,二拐子平静地跟⽪匠王二说,她肚里刚怀了儿子,就跑出去野,臭屎染了我一脸,还得忍着,这下可好,甚也没了。⽪匠王二噘噘嘴,庇没放一个走了。 少灯听到这消息,愕然了好久。 咋个会这样,咋个会是这样啊! 不该的,不该的呀。老天爷,你放过沟里吧,你饶过这沟里的每一个生灵吧。我怕,我怕啊,老天爷,求求你了,再也不要让⾎腥出现,再也不要让沟里陷⼊到没完没了的搏杀中… 少灯的怕是打管家六死后开始的,等马巴佬让石打死,这怕,就又深了一分。三年大灾带给她的感受太深了,打內心,她不想再死人,真的不想,可… 一连几天,她都不说话,说甚哩,还有甚可说?尤其听到烧死的还有⽇竿子和芨芨,这心,就苦焦成了一片。有时,死人也不是解脫事儿的惟一办法啊。这样解脫下去,不敢想,真不敢想… 她想起凉州城苏先生的话,这心,要是让恨灌満了,就再也进不得光,进不得雨露。她想起后山半仙刘瞎子给石头禳眼时说过的一句话,世间万物,都有定数啊。兴许,这就是定数? 她默默地走进北厢房,开解命旺⾝上的绳索,尔后进了上房。 东家庄地趴在炕沿上,难受得要死,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木手子端⽔进来,望了她一眼,勾头给东家庄地洗⾝子。这些⽇子,木手子端屎端尿,精心侍候,他沉默的嘴巴跟谁也不说一个字,沟里发生大火的事,他竟然一句议论也不参与。灯看了一眼木手子,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深陷进眼眶里,像是害了场大病。 公公的痛苦让灯心里再次掀起一股难言的浪,她并不想让公公死,还祈祷着他多活几年,她只是咽不下一口气,要给命旺和丫头葱儿圆房的那口气。这阵,她的心突然动了,一股恻隐之情涌上来,毕竟,是她公公啊。她跟木手子说,去叫仁顺嫂吧。木手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灯站门口呆想了会儿,脑子里再次晃过一个疑问,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到底是谁放的,难道真会是二拐子? 后山半仙刘瞎子是在快进腊月门时来到沟里的,这次,他跟下河院没打一声招呼。沟里有户人家家里不安稳,老婆、娃娃接连闹了几场大病,快进腊月时猪又瘟死了,就用青驴儿驮他来禳眼。后山半仙刘瞎子老了,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他对禳眼的事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热心,法场做得有一着没一着的,很不成样子。做完,他跟那户人家说,拿醋多熏熏屋子吧,下河院不是有那么好的醋么? 少灯闻讯赶去时,后山半仙刘瞎子已骑着青驴儿在回去的路上了。山岰里,冷风中,少灯一把拽住驴缰绳,叔,你不能就这么走啊,来了,说甚也得吃碗饭,喝口⽔… 后山半仙刘瞎子在驴上犹豫很久,说,娃,不了,下河院的饭,不是我这等人吃的啊—— 叔—— 娃,听叔一句话,甚事儿也不能过,过头的话说得,过头的事做不得,你还年轻,往后路还长着哩,听叔一句劝,收心吧。 叔,不是我做的呀,真不是我啊,叔—— 后山半仙刘瞎子扬起手里的,照准驴庇股敲了一下,青驴儿放开四蹄,噔噔噔远去了。 一场大雪落下来,纷纷扬扬。 这一天,二拐子的丫头蒿子被带进下河院,顶替丫头葱儿侍候起了东家庄地。 少灯想,要是那夜抱她下轿的是七驴儿,一切会不会是另番样?每当七驴儿灵巧的双手从⾝上消失后,少灯就会掉⼊这怪诞的怔思中。 这是寒冬的一个晚上,七驴儿踩着齐脚深的雪消失了,⽩茫茫的大地扯远了她的思想。本来说好冬⽇天冷不必来了,七驴儿忠诚的脚步却风雨无阻地给她把和飞翔一并送来,短暂的醉后心顿若掏空般无归无依,只有借这雪的柔情多少寻一点慰藉。 腊月二十三小年后晌,院里一片忙。少灯得空走出来,四下找寻马驹,惊见马驹爬在北院老树上,不知何年的老树已枯朽如柴,⼲裂的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惊得灯腿双发软瘫在地上。树下,竟站着不知何时跑进院里的二拐子!二拐子咧着嘴,劲使鼓动马驹再往⾼里爬。少灯挣扎着喊了一声,不要啊…就听二拐子又冲马驹喊,有种你爬树梢上啊,你个吓死鬼。灯瘫成一片的目光不敢再往马驹⾝上看,懵懂中就觉马驹完了。天杀的恶人呀! "呀"字还未落地,就听咔嚓一声,树枝断了。二拐子接住马驹的一瞬,木手子斜刺里扑出来,抡起铁锨就朝二拐子头上砍。沉浸在快乐里的二拐子哪料想会冒出个木手子,吓得抱头鼠窜,肩胛上还是挨了一下。木手子一气将二拐子追出院门,才恨恨地折⾝回来。见灯还软在那里,扶起她说,你甭害怕,驴畜牲再敢动马驹一指头,我剁了他。 虚惊过后,少灯的心思集中到木手子⾝上。 木手子近来古怪的行为惹得灯常常拿眼看他,越发深陷的眼睛里是一种不为人察觉的光,狗一样敏捷的⾝子冷不丁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吓得院里每个人都在躲他。更是他冒着严寒,在西厢往外那个曾经开过豁落的墙头上码了一层土块。灯从那怪怪的目光里嗅见一股异味,一⽇装做不经意地突然提起那场大火,惊得木手子手里的料桶腾地掉地,牛料撒了一地。 少灯终是清楚了。 过年时少灯特意叮嘱后院屠夫,杀了一只猪扛到木手子家。⾖秧儿被这过于厚重的赏赐弄得不知所措,颤惊惊盯住男人问,凭甚给你一头猪?木手子一边忙活一边说,给你就吃,问那多不嫌嘴困? 一场瑞雪裹着浓浓的年味降临到沟里,家家户户忙着贴舂联扫院子时,凤香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石头不行了。 丫头葱儿冲喜的壮举最终以失败彻底告终,二十刚出头的石头在这场瑞雪里永恒地闭上了眼睛。少灯赶去时,丫头葱儿的哭声已嘹亮地响起来,石头一脸安宁躺在炕上。突然而至的悲痛让灯无法接受,只觉整个⾝子都随⽩雪飘起来,晃晃悠悠要把她带向某个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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