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问天)是由许开祯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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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净沙(问天) 作者:许开祯 | 书号:42010 时间:2017/9/25 字数:328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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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叶子秋静静地站在楼道里。从某一天起,她就想着要来看看她,只是⾝子一直好不过来,心也好不过来。这天早上,她觉得自己精神些了,就跟林静然打个电话,想让她陪自己过来。可林静然说:“师⺟,我这阵儿真是脫不开⾝,要不等明天吧,明天我陪你。”叶子秋没有勉強,她知道林静然忙,每个人都忙,只有她,是彻底闲了下来。再也不用争什么,再也不用费尽心机抓住什么。能抓住什么呢,又能争来什么?搁下电话很久,叶子秋都痴痴的,在想这个问题。这真是个想不明⽩的问题,一辈子你也甭指望想明⽩。她叹口气,很有点孤独地离开电话,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护工姚姐担忧地问:“您还行吧,要不上躺着。” “我躺不住。”叶子秋这么说了一句,就又回到电话跟前,今天她必须去医院,错过今天,就算是去了,也将失却意义。叶子秋本质上仍是个很较真儿的人,尤其这件事。她必须较真儿。 我必须见她一面,得跟她说上几句话,要不,我这心,轻松不下来啊。再者,万一… 叶子秋打个寒噤,没敢把这个万一继续想下去。不能这么咒她,呸,我咋就要生出这么混蛋的想法呢。她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人,是个一辈子替别人还债的人。她不会有事的,不会。她应该比自己命大。自己都了过来,老天爷难道还不开开恩,让她过来? 叶子秋的心情越发慌,一刻也不能平静。姚姐惶惶的,搞不清楚老太太今儿个犯了啥神经,咋就不能安安静静在屋里待上一会儿呢?姚姐刚想张口,就见叶子秋又拿起电话,这一次她打给了肖依雯。 很快,肖依雯带着车过来了。进门一看,叶子秋穿戴得很精神,不像犯了病,诧异地问:“您急着去医院,不会是哪儿又不舒服了吧?” 叶子秋急着个脸:“你快带我去吧,晚了,怕赶不上。” 肖依雯并不知道叶子秋要赶什么,但她还是很体贴地将她带到了医院。 “带我去见你⽗亲,我要跟他说几句话。”叶子秋说。“他上午有手术,这阵儿怕是已进了手术室。” “这么早就进手术室?”叶子秋有层失望,不过紧跟着又说:“那就直接带我去她的病房。” “她…?”肖依雯一怔,恍然间,她明⽩了,真是该死,咋把这个给忘了。 三天前,她曾跟叶子秋念叨过,今天是牛枣花手术的⽇子。手术本该早就进行,但中间⽗亲染了小病,无法主刀,这才耽搁下来。没想她顺口提起的一件事,竞让叶子秋记这么牢。 来到病房,值班护士却说,病人十分钟前已推进手术室。叶子秋一听。表情立刻就瘫了,真是老天不给她机会啊。后来她支走肖依雯,说自己在这儿站一会儿。肖依雯有点担忧,叶子秋说:“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站站。” 医院的走廊永远是热闹的,这热闹是拿痛苦染出来的,匆匆忙忙走过来跑过去的人们,脸上是统一的表情,有些⼲脆就没有表情。叶子秋选择一个僻静处,背靠着窗,站着。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室那盏灯。 那盏灯闪一次,她的心跳一次,闪得快,跳得更快,她觉得心脏渐渐有点儿承受不住了。她想换个地方,避开那盏灯,可腿里面灌了铅,迈不动。天啊,她的安危对我就这么重要吗?年轻时,不是天天在诅咒她么,就是前几个月,郑达远还健在时,不是也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两个么。怎么这阵儿,反倒像姐姐似的,心被她揪着、牵着、挂着,落不下来?难道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痛,就这么轻轻松松逝去了? 逝去了。 真的逝去了。 可是不轻松,咋能轻松呢?叶子秋摇了头摇,想想这段⽇子的煎熬,想想这段⽇子內心经过的那些个苦,她就知道,其实心里,她还是很难宽恕她的,不过,不过什么呢?兴许都老了,达远又先她们而去,这恩怨,这情恨,也就该放一边了。“我可不想把它带到坟墓去。”叶子秋现在就这想法。 走廊里人还是那么多,手术室的门一直紧闭着,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怎么做这么长时间啊,难道她的病,真的好不了? 叶子秋看见了那个女孩儿,就是牛⽟音,不,她应该叫月儿,⽟音这个名字,其实没月儿好听,也没月儿有纪念意义。但她现在叫牛⽟音,是沙漠里那个村支书的女儿。荒唐,荒唐啊,这世上,有多少事写満了荒唐,又有多少人被荒唐两个字戏弄着? 她长⾼了,也长漂亮了,仔细瞅瞅,还真有点儿像,像啊,你看那鼻子、嘴,还有那眼神,多么像。叶子秋的心一紧,感觉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痛。不过很快,她就放松了。再咋说,孩子是没罪的,不能把错怪给孩子。这么想着,她真想走过去,摸摸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啊,懂事,孝顺,心里有老人。医院这摊子事,都是她张罗的吧,多不容易,真是难为她了。叶子秋把手伸进手提袋,摸半天,那是她来时准备的钱,三万多块,她在考虑,要不要当面把钱给孩子? 还是不的好,了,咋说?是啊,咋说—— 忽儿的,叶子秋就记起那个遥远的午后。那个令她疯死的飞沙滚滚的秋⽇的午后。 那是她第一次去沙漠,想想,丈夫郑达远发配到沙漠已有三年,按说,她的脚步早该送到腾格里来,甚至可以不计后果地,跟丈夫困守在一起。但这可能么?叶子秋那时很年轻,也很有前途。省第一⽑纺厂已把她內定为培养对象,要让她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脫颖而出。叶子秋虽然是一个普通的技工,但因跟着师傅海大姐学得不少本领,在厂⾰委会內定的十六个发展对象中,她算是最有可能走上政治舞台的。 尽管她是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的子,但劣势有时是可以转化为优势的,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转化。⾰委会负责青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向国忠不止一次跟她做工作,要她认清形势,尽快做出决断,跟反动学术权威郑达远彻底划清界限。“你是工人阶级的代表,怎么能跟他在一起,这不是硬把自己往黑里抹吗?”“错误的婚姻不可怕,可怕的是到现在你还醒悟不过来,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向国忠是厂里的青工委主任,又是厂⾰命生产导领小组副组长,此人能说会道,他⽗亲是街道里杀猪的。⺟亲是街道商店的售货员,典型的正苗红。运动一开始,他便从生产一线活跃起来,很快成为厂里的红人。到这一年,他已成为厂里的实权派,而且在银城,也有了响当当的地位。说得夸张点儿,他一句话,就有可能决定某个人的一生。只是这样一个有大好前程的人,却独独不结婚,厂里厂外有那么多姑娘想嫁给他,都被他一口否决了。“年轻人应该把⾰命放在首位,谈婚论嫁,那是资产阶级追求的东西。”他的售货员⺟亲,那个鼻子上长着一大片雀斑的瘦女人,隔几天总要来厂里一趟,哭丧着脸,跟海大姐说:“你多点儿心呀,我家国忠⾰命⾰疯了,对象都不找。” 海大姐没敢接言,这言不好接。人到中年的海大姐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尽管她装做啥也看不见,一天就知道窝在车间教徒弟,可厂里厂外发生的事,哪一件也没逃过她的眼睛。这天她把叶子秋叫到自家,关起门来问:“他是不是还找你了解思想?” 叶子秋艰难地点点头。 “你…就不能想办法跟他拉开点儿距离?” 叶子秋摇头摇,面⾊为难地说:“我想过,也试过,不顶用,他总是有理由。” 海大姐突然冷下脸:“我就不相信,⺟狗不叉腿,公狗能上得了墙!”说完,又觉言重了,不该拿车间里的耝话伤自己的徒弟。 “听师傅一句话,你就不要把那些标兵啊先进啊看得太重,你是有男人的人,没事⼲的时候,多想想你男人。” “我不能想他。”叶子秋说。 “为啥不能,你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这辈子,是刀山是火海,你都得跟他一道闯。” “我不想做反⾰命,也不想跟他划清界限,师傅,我难啊。”说着,叶子秋的泪就下来了。她真的很为难,一头是硬着她跟男人决裂的⾰命的声音,一头,又是师傅跟家人的声音。她到底该咋办?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心里,庒儿就没我表弟。这样吧,你要是真看上了那个姓向的,你明说一声,用不着蔵着掖着。我表弟的罪,让他自个儿去受,也犯不着为难你。要离婚也行,你说不出口,我去说!”海大姐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当初是她硬把叶子秋介绍给自已的表弟郑达远,郑达远一开始看不上叶子秋,没说具体嫌她什么,就说不大満意。 “不満意,我给你介绍的姑娘你还不満意?别以为你念了点儿书,又在研究院,心就长到天上了。人家姑娘差啥了,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我还怕人家看不上你呢。”就这么着,这门婚事愣是让她给说成了。郑达迈毕竟是个念得有些呆的人,好多事儿上,他真是缺乏主见。现在海大姐确点儿后悔,觉得当初郑达远的看法是正确的,叶子秋这姑娘,啥都好,就是太有心计。 海大姐早已看出叶子秋的心迹,她既不想跟郑达远离婚,也不想疏远或是得罪姓向的。她在巧妙利用各方力量,为自己搭建一座通向成功的桥,她三年里不去看望自己的男人,就是想表明跟男人断绝关系的决心,可她又始终不下这个决心,反倒让姓向的越发焦急,越发感觉得为她做点儿什么。 这是座独木桥啊,弄不好掉下去,会粉⾝碎骨的。 第二天,海大姐真就要去沙漠,要代她去跟郑达远办离婚手续。叶子秋这才急了,答应过些⽇子,最多一周,就去腾格里。 这一周,对叶子秋来说,真可谓意义深长的一周,也可谓惊心动魄的一周。这一周发生的事,比别人一辈子发生的事都可能要多,要震撼。但,她把一切牢牢地埋在了心底,就是跟海大姐,她也一个字没吐。 这一周可以叫屈辱,可以叫献⾝,更可以叫冒险。但,她保住了自己,没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沉下去,而且为后来的一系列提升留住了机会。因为她最终并没跟郑达远离婚,也没跟向国忠结婚。她堵住了向国忠的嘴,却没让向国忠把她拉得更远。这就叫艺术,生存的艺术,斗智斗勇的艺术。女人要想出人头地,首先就得学会这门艺术。 年轻的叶子秋第一次走进沙漠时,眼里是没有苍凉的,大漠展现给她的,好像只是壮观,还有望渴被燃烧的冲动。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沸腾着一种声音,苦难和悲凉是不存在的,更是要不得的。越是这种艰难困苦的地方,越能发人的斗志。所以她并没感觉到郑达远下放到这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她甚至为郑达远庆幸,能在这样的地儿轰轰烈烈⼲上五年,那是多么的自豪和光荣。当然,郑达远的老右⾝份,多少影响着她的心情。她想,当初如果不嫁给他,生活会不会是另番样子?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在她心里长驻,况且,过去的事情是没法重新选择的,能选择的,只有未来。而对未来,叶子秋始终充満信心。哪怕中间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决定踩过去。 午后的沙窝铺,一改往⽇的热闹与喧嚣。风飘扬的红旗不再,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再,呈现在叶子秋眼前的,竟是热闹过后的一派萧条。叶子秋并没想到,战天斗地的大会战已经结束,沙乡人砍到大片树后,已投⼊到另一场战斗中。他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库,原来规划的⽔库太小了,跟这个时代真是不合节拍,县上决定将库容增大一倍,将大坝再增⾼五尺,而且,他们向⽑主席保证,一定要在这个秋天让⽔库大坝合拢。 眼前的确有些凄凉,寡落落的情景让叶子秋顿生失望,叶子秋想象中的场景不是这样的,沙漠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它应该比工厂更有作为。西北风呼呼叫着,⻩沙嗖嗖掠着,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沙之后,沙漠露出它本质的一面。渐渐,叶子秋的心就沉了。 莫名的,叶子秋心里就掠过一层忧伤,这忧伤似乎跟沙窝铺无关,跟郑达远也无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觉风沙打在心上,打出的却是另一张脸,向国忠的脸。 就在她的心被向国忠三个字咬得很难受的时候,沙窝里突然冒出一辆架子车。灰头灰脸拉车的,正是她想见却又怕见的郑达远。叶子秋赶忙躲在红柳丛背后,三年了,她似乎为这一刻做过太多的幻想,也流过太多的泪。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突然怯了步。 她像一个尚未做好准备的嫁娘,一时慌得手⾜无措,这漫天的风沙,竟然庒不住她狂跳的心。叶子秋脸红着,心跳着,目光颤抖着,往沙窝里窥望。寡落落的沙窝似乎没有因她的不期而至发生什么,死一般的灰⻩中,郑达远像口牲一样拉着车,他的步子费劲儿极了,像是使⾜了全⾝的力,可那辆车明显装得太重,车轮每转一圈,郑达远都得吭哧吭哧半天气。 叶子秋的心酸了,她从没想过劳动改造会是这样。她以为改造就是跟她一样,投⾝到火热的生产建设中,不要光在纸片上做文章。至于怎么投⾝,她没想过,真的没想。这些年,她的心思都被别的事儿占住了,很少认认真真去为郑达远的处境着想。她是想他。想得也不算少,但大都是些爱呀情的,上不了台面也见不了光。至于郑达远受多大苦遭多大罪,她真的没想过。怎么会遭罪呢?不是让他们改造思想么,不是让他们脫胎换骨重新做人么?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么?向国忠这么说,报纸上这么说,上上下下都这么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改造和教育原来是要遭罪的! 那一刻,叶子秋是被震住了,像口牲一样活着,她突然就记起这么一句话。 就在她內心翻滚打算哭喊着扑过去的一刻,沙窝里忽然多出一个人,是从她看不见的地儿跑出来的,也是土头土脸,比郑达远还要土很多。她奔到车子前,弓下,双手一用力,车子忽然轻起来,很轻,前面的郑达远立马儿不用弓⾝了,甚至肩都不怎么用劲儿。恍然间,叶子秋才明⽩,不是车子装得太沉,是郑达远真的缺少力气。 他哪有什么力气啊,一个活在书本中的人,一个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苦的人,一个在家里煤球都不搬的人,会有力气? 叶子秋有片刻的轻松,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毕竟,这死一般的沙漠。留下的还不单是他一人。有个人做伴,也多少能让她轻松一点。可是。等他们倒完土,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叶子秋就没法轻松了。原来后面跑出的那个人,竟是女的,活生生一个女人,很年轻,只是她的头,她的脸,还有她的⾐裳,都让沙尘给染得成了另种⾊。 叶子秋正要惊讶,就见那女的忽然凑近郑达远,像是给他眼里取沙子,取半天,沙子不知取没取出来,那女的倒是真实真实取在了郑达远怀里。辽阔的沙漠里,⻩腾腾的天空下,一辆架子车前,一男一女,忽然就凝固不动了。 真的不动了。 那一刻,空气都是静止了的,天空像一个大巨的磨盘,沉腾腾就把叶子秋的心给庒住了。 叶子秋挣弹不得。 不过气,也呼不上气,她要死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牛枣花,距今,怕是有三十年了吧。岁月冲去了太多东西,却独独冲不走这一幕。她跟郑达远的婚姻,似乎就定格在那一瞬,也僵死在那一瞬,后来这几十年,都是形式,真的是形式。有时候形式也是必需的,徒有形式的婚姻毕竟要比没有形式的婚姻好一点儿,不然,那么多人,为什么困在围城里不往外走? 叶子秋叹口气,努力收回遐思。不该想的,真是不该想。这些陈芝⿇烂⾕子的事,想起来就头痛。 但又不能不想。 最后,叶子秋伤感地,抱着某种恨憾地,离开了医院。一回到家,就听到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沙沙有了消息! 2 沙沙是在海上郊外一家小宾馆给家里打电话的,打电话时,沙沙是哭着的。 她不能不哭。罗斯这个八王蛋,把她骗了个惨! 本来,沙沙是不往外跑的,⽩俊杰出事,跟她有庇关系,她还巴不得把这鸟关进笼子里去呢。谁知罗斯跑来说,深圳有个老板,想见她一面,如果谈得愉快,可以把西北这边的业务给她做。 “啥业务啊?”她问。 “还能有啥业务,肯定跟选秀有关。” 一听选秀,沙沙来劲儿了,她正被新丝路模特的事得上吊哩,海上这帮欠揍的,愣是把她给骗了进去,要救急,只能抓紧找一家新的合作伙伴,要不然,公司真就得关门。 沙沙迅速处理掉手头的事,提上钱,想也没想就跟罗斯到了深圳。结果这一次,她被骗了个⼲净,骗了个彻底,骗得就差没把她丢进院了。 罗斯在深圳有女人,这女人沙沙以前见过,还很友好地称呼她董姐。那时沙沙以为她是⽩俊杰的女人,对她和罗斯的关系,一点儿也没怀疑。等到了深圳,才发现这女人脚踩两只船,一脚踩在⽩俊杰家里,一脚又绊在罗斯这边,罗斯想甩都甩不了。因为这女人掌握着罗斯不少事儿,罗斯敢甩她,只有死路一条,况且罗斯庒儿就没想甩掉这女人。 罗斯想甩的,是她沙沙。 这女人在深圳也开了家公司,还取了一个外国名,叫珍妮。沙沙他们来到深圳,姓董的女人并没出现,装模作样跟沙沙谈的,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现在想起来,沙沙就觉还是自己经验不⾜,没能看穿他们的诡计。其实中间他们是露出过破绽的,都怪她太相信罗斯,啥都照他说的去做了。等发现被骗时,罗斯已没了影。 可怜的沙沙,她被罗斯卷走了所有的钱,不仅如此,罗斯临消失的前夜一,还在她⾝上狠狠发怈了一通。 “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沙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罗斯剁了。但哪有这个机会啊,她连宾馆都没法再住下去,只能流落街上。好在沙沙是个不缺少办法的人,她跟银城这边的朋友打电话,就是跟肖依雯关系不错的那位,行银要员的千金,说自己遇了点儿事,急需点钱,不多,一万也行,几千也行。女友是位对钱毫无留恋感的人,在她心里,朋友永远是第一位。她跟沙沙的认识,说来也够荒唐,两个人曾经都是李杨的桌上客,至于她跟李杨上没上过,沙沙不知道,但她感觉上过。不过对上这件事,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认识,沙沙认为李杨是在玩弄女⾊,女友却说:“谁玩弄谁啊,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是玩具一样。”沙沙后来就想,女友这话说的还真是有些哲理,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在玩谁?其实说穿了,大家都在玩,只不过玩的方式、玩的目的不一样。难道自己不是在玩么?既然是玩,就没必要谴责人家。按女友的话说,就是満世界的人都在各怀鬼胎,谁也别把谁太当碟菜。沙沙跟她的关系,就是这么密起来的,说臭味相投也行,说志同道合也行。反正是密了。 还真是得感谢李杨。 朋友出手果然大方,一次给沙沙打了三万。沙沙算是又能度一阵灾荒了。沙沙一开始很固执,发誓要把罗斯跟那个姓董的女人找到。后来她才明⽩,如果有人刻意要躲你,你是找不到的,弄不好,你会把自己也给丢掉。罗斯跟姓董的女人早已去了国美,那女人着罗斯,目的就是想到国美去。太多的人眼里,国美就是天堂。结果为了去天堂,早早就把通往地狱的路给修好了。 转眼间,沙沙就花光了那三万,她不敢再在深圳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就会变成乞丐。她决计到海上。她要找到海上那家公司,讨回她的钱。这个时候沙沙已没了退路,总不可能一⾝精光地回银城吧?就算别人不在乎,她自己心里能平?不能,真是不能!况且,这样回到银城,以后怎么生活,她可是有雄心壮志的呀! 海上之行几乎是一场灾难,如果说深圳她呛了⽔,海上就差点儿把她淹死。如果说深圳她让人扒了一层⽪,海上就把她的灵魂都给掳走了。噩梦一场。 人在背运的时候,是千万不能任的。任对时运不济者,如同毒药,它会很恶毒地把你药死。那家公司早就关了门,沙沙曾经签过合约的那幢写字楼,如今正在装修成店酒,看上去规模还不小。沙沙在楼下站了许久,海上的光充満柔情地抚着她的脸,⻩浦江那边吹来的风儿像情人一样着她的肌肤。这一刻,沙沙忽然就想起江长明。她记得,江长明曾经不止一次婉劝过她,要她注意跟罗斯的关系,不要把啥事儿都做得没边没际。 “啥叫个没边没际啊。是不是嫉妒了?”当时她酸溜溜就这么说。这话本来是要伤一伤江长明的。说出后才发现,受伤的永远是她自己。沙沙弄不清,自己跟江长明,到底算哪种关系?爱,暖昧,还是真就如江长明说的那样,只是兄妹?自己混的生活,难道真的跟他没一点儿关系? 沙沙搞不清,真的搞不清。能搞清的,就是这一刻很想他,好想好想。站在树荫下,沙沙眼里哗就有了泪。 很猛。 “长明…”她几乎是冲着海上的街头喊出这两个字的。· 可这座冷漠的城市。丝毫不能容忍她把感情发怈出来。伤心过后,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说来更是滑稽,这时候她还想着要争一口气,要弄出点儿名堂让江长明瞧瞧,她沙沙不是一具行尸走⾁! 沙沙找到过去的一位业务伙伴,托他打听那家公司老板的下落。几天后她得到消息,说是那老板玩了个掉包计,重新注册一家公司,原又⼲那活儿。 “我怎么才能把钱讨到?”沙沙求救似的问。 “这事很难,他在这行里,算是个人物,背景复杂不说,关键是他太有能耐。” “一点儿办法都没?” “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伙伴不说话了,眼角的余光看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心思。 “说吧,不管啥法儿,只要能让他倒霉,我都⼲。”“这事得找胡姐。”男人终于说。 结果,这一找,差点儿把她找进地狱。 往家里打电话这天,沙沙刚从胡姐那边逃出来。胡姐的确是个人物,长着一张菩萨脸,笑起来満是媚惑,但她尽⼲危险的事。越是危险对她来说越有挑战。胡姐现在搞销传。当然不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破的那种销传。她以替人讨债的名义将那些冤大头们骗到门下,好吃好喝供养几天,然后,你就得听她的。如果替她再联系不来五个冤大头,你就甭想离开海上。按胡姐的话说,你都有钱让人骗,难道没钱搞销传?沙沙就是让业务伙伴以这种方式联系进去的。 叶子秋按沙沙留下的号码,迅速将电话打过去,沙沙居然真就等在电话旁。 “沙沙,我的女儿,真的是你么?”叶子秋眼看泣不成声了。 “妈,我想回来。” 打完电话,叶子秋就要往海上去,一刻也不能再等。姚姐情急地说:“你这⾝体,甭说去海上,就是上街,人还担心不过来呢。” “我这⾝体咋了?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急!”叶子秋已让急火攻得有点儿失去理智。 姚姐一边拦挡,一边就给江长明打电话。接到电话,江长明一刻也没敢耽搁,租了车就往省城赶。当天晚上,他便坐上了开往海上的火车。 郑达远的问题总算是查清了。 沙漠⽔库的⼲涸牵动了诸多神经,真可谓一石起千层浪,很多不该抖的事儿全都抖了出来。 省委终于下了决心,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成了一件谁也绕不过去的大事儿。而且有消息说,央中就此问题已向省委做出重要指示,看来,江长明们望渴的那一天就要来了。 就沙漠所的相关问题,省委责成有关方面迅速查证落实。原来的调查组被撤走,省委纪和⾼检重新组织力量,深⼊沙漠所,展开调查,审计方面也出派专人,对治沙资金进行全面审计。 其实问题并不难查,有些问题甚至就摆在明处。关键是有没有人下这个决心。凡事一动真,就都简单了起来。龙九苗知道这次抵赖不过去,作为沙漠所的专家,他太清楚沙漠⽔库⼲涸带来的后果了,由此牵出的一系列问题,必然会在全省乃至国全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与其死抗着,还不如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问题先说清。 龙九苗在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后,终于张开了嘴巴,据他代,所谓的郑达远贪污案纯属捏造,说诬陷也行,反正就是把事儿往死人⾝上推。这不是他的主意,是有人教他这么做。 郑达远这个人,的确不适合做一把手。这是龙九苗的原话。让他负责课题都是失误。不是说他没这个能力,是他缺少管理,或者庒儿就没管理。也不知上面咋想的,原本搞专业的,偏要放到行政一把手的位子上,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沙漠所。这也是龙九苗的原话。说这些话的时候,龙九苗的心态是平和的,不像是一个有罪之人,事实上他清楚,就他犯的那点事儿,远还不至于蹲大牢,这么长的时间他咬住嘴不说,是有人不让他说。 “钱都进了⽩俊杰的包,至于⽩俊杰再送给谁,我就不晓得了。当然,钱不是他拿的是那个女人,所有事儿,都是那女人一手作的。马鸣也不过替⾝一个,拿不了多少的。我是在中间才发现他们这么做的,以治沙为名,将沙漠所的资金先打到沙生植物公司账上,然后再由沙生植物公司负责投⼊。能投⼊个啥啊,除了郑达远课题必须的那一部分,其余,都让他们挪走了。” “后来我找过⽩俊杰,指出这么做是违纪的,是法律不允许的。⽩俊杰先是笑而不语,后来拿出一张合同,是郑达远跟他们签的。那合同明显带有欺诈,他们就是钻郑达远对这些事不上心的空,欺负他不是一个商人,是一个书呆子,老学究。” “找完没几天,⽩俊杰让马鸣拿来十万块,说是给我分的红。那次我没要,不过跟着电话就打来了,打电话的不是别人,就是…” 龙九苗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名字,此人就是隐在省府政秘书长后面的那个省委实权派人物! “他问我到底想不想在沙漠所⼲下去,想不想做一把手,如果不想,尽可捣。我哪敢捣啊,第二次姓董的女人把钱拿来,我就收下了。二十万。” “后来他们还给过我一些,说是分红,还说郑达远也拿了这笔钱,如果沙漠所还有谁想拿,也可以,不过得把另两笔治沙资金也转过去。这事我不敢做主,让他们去找郑达远。结果郑达远没答应,把⽪球又踢给了我。我犹豫再三,还是把钱打了过去。一笔是二百一十万,一笔少一点,六十多万。年前我怕出事,收回了一笔,不到一百万,其余的,都拿树款还有人工费冲了。” 顺着龙九苗代的线索往深查,就发现,一半事儿,出在沙生植物公司上。这家公司简直就成了⽩俊杰等人的造钱工厂,他们打着治沙和开发沙产业的幌子,以假合同、假票发等违法手段,套取家国治沙资金,侵呑沙县十二家部门的⼊股款。除了伪造郑达远的手迹签订合同外,他们还伪造农民手迹,以发放树苗、领取劳工费、拉⽔费等多种形式,将二百余万元摊到农民头上。更可怕的,他们虚造了一个沙生林,单是在这个叫⽩板滩的地方,就花掉近三百万。 事实上的⽩板滩,却是一片荒滩,将近有六百亩。前些年的确在这儿种过树,但都是府政号召当地农民和生学义务种的,而在沙生植物公司账上,滩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他们花钱育出来的。还有不同的学名,不同的生长特,资料造得倒是很全。调查组来到⽩板滩,茫茫的沙滩上,除了零零星星还活着一些“达远二代”外,早已看不见绿⾊。当年这儿还长満沙刺、梭梭,如今,却连这些东西也看不到了。倒是⻩沙往前推进的速度,令人震惊。 龙九苗还代,关于沙沙強行从马鸣手中拿走四十万,也纯属谎言。沙沙办公司缺钱,这是实话,沙沙也确实找过马鸣,想从他那儿周转一些。不过沙生植物公司的钱都归姓董的女人管,马鸣能做主的,超不过十万,沙沙是看不上这十万的,她想一次借四十万。姓董的女人自然不会同意,后来为了得到另一笔治沙资金,他们以此为条件,要沙沙做通⽗亲的工作。如果郑达远同意将治沙资金转到沙生植物公司账上,作为回报,沙沙可以拿到四十万的分红。没想这事让郑达远知道了,郑达远很气愤,跟姓董的女人大吵了一场,还把事情闹到了⽩俊杰那儿。 ⽩俊杰竟然颠倒黑⽩,一口咬定是沙沙拿走了四十万!好在此事龙九苗知道,是⽩俊杰后来请他吃饭时亲口说的。⽩俊杰还嘲笑郑达远,说真是在沙漠里蹲傻了,傻得连钱都不认得了。 案件查到一半,省委纪做出决定,将龙九苗案跟⽩俊杰案合并侦查。就在江长明从海上回来的第二天,那个蔵在幕后的关键人物被双规了。紧跟着,府政秘书长这边也出事了。 这是一个重要信号,表明省委要破坚冰了。 郑达远的经济问题是澄清了,但是还有很多事儿,却悬而未决。江长明回来的第六个⽇子,他正跟沙沙吵架,林静然打来电话,说周晓哲想见他,要他在老地方等他。 两个人见了面,周晓哲说:“问题比你我想的还要严重,太可怕了长明,他怎么啥事都做得出来?”说着,将一份资料递给江长明。这是际国林业组织⽇前发来的函,算是机密文件。江长明不看也能猜到,一定是孟小舟在那边露馅了。前几天,他在国美的朋友略略向他透露了一些消息,大意是说际国林业组织的⾼级员官对此事很震惊,正在紧急跟国中方面磋商,寻求解决的办法。没想,这么快,函便发到了银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长明心里,就不只是痛了。说实在的,尽管他对孟小舟有不少意见,但从內心深处,他真是不希望孟小舟出事。他宁可希望自己以前的怀疑是错的,也不愿意看到这沉甸甸的函, 这绝非一份普通的函啊,说轻点儿,它关乎到一个人的前程甚或命运,说重点儿,这,直接影响到家国荣誉。 “怎么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周晓哲,其实他知道,这事是没有办法的,一点儿办法也没。 果然,周晓哲说:“他自己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去喝。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他做的这一切,林静然知道不?” 江长明猛地一惊,周晓哲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这事跟林静然有什么关系? 周晓哲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对不起长明,你也知道,他们两个原来有那层关系,孟小舟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不能不多想。再者,林静然现在的位置比较特殊,如果她真的跟这事有染,怕是…”周晓哲没把话说完,也没必要说完,江长明再不谙世事,这点儿道理还是能明⽩。 周晓哲的脸⾊很差,看得出这事对他冲击太大。一个主管副长省,上任不到两年,自己管辖的部门接二连三出事,而且都还是大事,他怎能不焦虑?可是江长明的心情更差,他相信孟小舟所做的一切,林静然并不知情,就算俩人热恋着的时候,孟小舟也绝对是跟她留了一手的。但,他相信能顶何用?还是周晓哲以前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证据,凡事都要有证据。如果孟小舟反咬一口,林静然能说得清?要知道,孟小舟的所有数据,可都是从她那儿拿的呀。 “算了长明,这件事我原本就不该问你,还是一并给他们去查吧。”说完这句,周晓哲面部表情像是瘫痪了。江长明的心,已经沉得不能再沉。跟周晓哲分手还不到十分钟,林静然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你在哪儿?” “回家的路上。” “他跟你谈什么了?” “没谈什么。” “我不信。” “这有啥信不信的,随便谈了点儿工作上的事。还有,他催着让我去沙县,说那边的工作要抓紧。” “你在撒谎!” “…”“你回家,我马上到你那儿。” “我还有事…”江长明话还没说完,林静然已将电话庒了。她似乎猜透了江长明的心思,知道他要拒绝她。她必须见到他! 站在马路上,江长明一时有些怔然,这一刻,他真是不想见林静然,谁也不想见。他想一个人走走。 3 沙沙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怪戾,发作起来歇斯底里,叫个不停,突然的她又十分安静,默站在窗前,一整天不说话。 从海上回来,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她自己单独住的那屋子,防了江长明,她谁也不见。 对叶子秋,她也是不闻不问,江长明让她去看看⺟亲,她竟然说:“你是想让她羞辱我,嘲笑我是不是?” “沙沙你怎么能这样想,她是你⺟亲,你在外面的这些⽇子,知道她有多焦急吗?” “不知道。” “沙沙!”江长明快要气疯了,他急着要回沙窝铺,可一头是叶子秋,一头又是沙沙,两头都扯着他,两头随时都要出问题。护工姚姐昨天跟他说,想辞了这份工作,怕再⼲下去,担不起责任。江长明自然清楚姚姐的担忧在哪,眼下这对⺟女,跟精神病人没啥两样。一个整⽇的喊着要女儿,一个呢,仿佛铁定了心要把她⺟亲磨折死,不但自己不去看,还坚决不让叶子秋到这边来。“你告诉她,她要是敢敲这扇门,我就从台上跳下去!” 江长明真是搞不清,对叶子秋,沙沙哪来那么大仇恨?既然她铁了心不认这个⺟亲,为啥当初又要往家里打电话,弄得叶子秋疑神疑鬼。说女儿一定是死了,江长明没把她带回来。“回来你咋不让我去看她?我的女儿,我看一眼也不行?” 江长明夹在中间,如今连谎话都没法说,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编怎样的谎才能把这对⺟女安抚下去。 “我要喝⽔,我要你陪着我!”沙沙又在叫了。 打海上回来,不,打郊区那家破旧的小宾馆里见面的那一瞬,沙沙对江长明,就发生了本的转变。“我现在啥也没了,啥也没了你明⽩吗?我要你陪着我,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疯话,狂话。但她偏是要说!而且… 这些⽇子发生的事,江长明真是不敢回想,他现在就一个心思。赶快逃开省城,回沙窝铺去。 可逃开哪有那么容易,这边还在狂疯尖叫着,那边,叶子秋又在打电话来了:“长明。你快点儿回来,我支撑不住了,我要死了。” 等他心急火燎赶回去,却见叶子秋拿腔拿调坐在沙发上,脸端得比冷柜还冷。姚姐吓得缩在台上,看见江长明进来,也不敢说话。江长明以为是叶子秋跟姚姐闹别扭,正要拿话劝,叶子秋却说:“那个肖护士,有事没事的,老跑我这儿做什么?” 一听是肖依雯。江长明紧着说:“她是担心你的⾝体,菗空来看看你。” “看我,她有那么好心吗?” “师⺟你…”江长明愕然了,他弄不清哪儿出了问题,但他确信一定是出了问题。僵了一会儿,江长明走出来,拨通肖依雯机手,一听他在师⺟家,肖依雯啥也没说,就将电话挂了。江长明怔怔地站在楼道里,一种不祥涌上心来。 果然,晚上见了面,肖依雯冷冷的,全然没了以往的热情。两个人走在滨河路上,空气庒抑得人想死。江长明说了好多话,自认为说得很幽默,完全能搞出点笑来,谁知肖依雯那张脸,就跟秋天的沙漠一样,不,比那还要僵死。 江长明没了信心,本来说这种话就不是他的強项,说得他牙疼,现在一看没效果,索闭了嘴,跟着肖依雯往前走。 滨河路永远是热闹的,也永远是寂寞的,因为你不知道这条路上走出来的,到底是爱情还是爱情过后的残局。每个人都在走,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 爱情其实是最蛋的,一点儿逻辑也没,比爱情更蛋的,怕就是碰见爱情又不知怎么抓的人。 比如现在的江长明。 肖依雯大约是走累了,停下脚步,回头望住江长明:“你打算怎么收场?” 江长明莫名其妙,听不出肖依雯在问什么。 “我是指沙沙。” “沙沙?” “难道你真不明⽩你师⺟的心思?” “这跟她有啥关系?”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肖依雯忽然抬⾼了声音,看得出,她被这件事儿苦恼着了,江长明这种稀里糊涂的态度,更让她往歪里想。 “我庒儿就不清楚你说什么!”江长明也来了劲儿,这劲儿是突然生出的,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冲我吼什么,我还一肚子委屈哩!”肖依雯再也不能控制了,她原本指望着江长明能安慰安慰她,至少,能说几句让她往宽处想的话。谁知江长明竟给她来了恶狠狠一句。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內心庒抑着的委屈,哗一下泻出来,泻得満地都是。她怕把自己淹没,也怕把江长明冲走,一掉头。跑路边去了。江长明眼睁睁看着肖依雯拦车而去,步子居然僵得迈不动。肖依雯话里的意思,他何尝不明⽩,但他怎么解释? 有些事你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师⺟突然改变对肖依雯的态度,绝不是肖依雯哪儿得罪了她,怕是,源还在沙沙⾝上。这事肖依雯真是有点儿冤,委屈大得很,为了师⺟,她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换上谁也受不了。 江长明正在考虑,要不要赶过去跟肖依雯说几旬好话,电话响了,里面是沙沙的咆哮声:“江长明,我要你回来,你十分钟不回来,我就跳楼!” “你跳好了,没必要通知我!”挂断电话,江长明就茫然了。这是一个男人面对几个女人时的茫然,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哪儿做错了,用得着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这个空气中裹着浓浓寒意的秋末的夜晚,江长明兀自走在⻩河边上,⻩河一改平⽇的张狂,流的是那样平静,静得让人感觉不出它在流动。倒是他的脚步,来来回回的像是踩在麦芒上,走累了,走够了,心想也该回去了。这才甩了甩头,打算把一切烦心的事儿都甩掉。不管怎么,他是该去沙县了。 回到家,楼道里黑黑的,这幢楼上的感应灯是老式的,很迟钝,有时人都进了家门,一楼的感应灯才能亮起来。他又懒得用力儿踩,索摸着黑爬楼道。有时摸黑爬楼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儿,自洋在的时候,他们就比赛着爬楼,看谁先到家。爬到后面的人必须喊报告,方能⼊得了家门。可惜这些都成了梦境,再也不能重现。江长明正要伸手掏钥匙,猛见沙沙虫子一样蜷缩在门口,她的样子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儿孤。 江长明眼里哗地就有泪涌出来。 可怜的孩子,她在拼命地作自己。 门刚打开,还未来得及开灯,沙沙扑过来,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长明哥,你别扔下我…” 夜一之后,世界似乎又出现了它原有的平静。其实世界本就是平静的,不平静的,只是我们的內心。沙沙睁开眼,感觉是那么的美妙,妙不可言。她像个经验老道的谋家,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昨晚这一仗,她算是打赢了,至少没输给对手。 对手是谁?沙沙懒懒地想了想,似乎也想不起该把谁当对手。她笑了笑,笑得有几分灿烂。秋⽇的光从窗户怈进来,染了一,染得她两条胳膊藕似的感,放出光。她伸了个懒,看到自己近乎裸露着的体下时,她的笑就有了某层坏意。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就范,走着瞧吧,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从海上那家小宾馆第一次抱住他时,沙沙就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你必须抱住他,这辈子,他是你最后一棵树。, 抱住他,一定要抱住。这么想着,她起⾝,穿⾐,主妇一样不惊不。从今天起,她再也不急了,不慌了,她要一步步地,稳稳地,将他捕杀在自己怀中。 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尽管他一次次从这魅力中逃了出去。 那场救命的雨就是这天中午开始落下的,风卷着黑云由西往东移时,江长明坐在车上。他是天亮之前动⾝的,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动⾝。他怕黎明映出屋子里的尴尬,更怕自己惨⽩的脸⾊还有发冷的⾝子暴露在光明之中。这夜一他过得相当艰难,海上小宾馆那夜一还要难熬几倍。沙沙不顾一切扑向他时,他便知道,又一个不眠之夜降临了。 沙沙是疯了,真的疯了。她怎么能那样狂疯,怎么能那样的无所顾忌呢?坐在车里,江长明还忍不住心悸,感觉⾝体在一阵儿一阵儿发颤,忽儿往冷里去,忽儿又往热里烧。思维,也飘飘摇摇,动不定。 太可怕了!他感觉自己被烧焚了一次,洗劫了一次,他像溺⽔⽔者。差一点儿就被她弄得窒息而死。 他坐的是早班车,车上并没几个人,两个民工模样的人一上车便打起了瞌睡,另有一对小青年,像是要去沙漠里写生,谈的都是跟画有关的话题,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是学画的,他们是在谈另一个人,那人好像因为学画学出了问题,被学校开除了。再后来,两个人就在车里肆无忌惮地亲热起来,发出的声音让江长明全⾝沸腾,好像又被拽回了昨晚。 我怎么也会抱住她呢?冷不丁的,江长明就又想这个问题,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昨晚他就这样问过自己,是在沙沙彻底睡了之后,她倒是好,说睡就给睡着了,江长明的瞌睡,却让她惊得早飞到九霄云外。 我不该抱住她的,更不该…江长明叹了口气,感觉有种罪恶感升起, 腾折得他想从车上跳下去,跳到某个暗的角落。 车上又上来几个人,早班车老是这样,一路要停,一路要捡人,江长明的思路因此被打断,等车子重新启动时。他却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次想到的好像是肖依雯。奇怪,在这个云渐渐罩住天空,雨好像真的要来的早晨,他脑子里的肖依雯,居然很是模糊,想了几次都没把她的面目想清楚,反倒是沙沙,像个调⽪而又捣蛋的坏家伙,一次次跳出来,強行将肖依雯给庒了下去。然后他便看到一大片⽩,雪⽩、粉⽩、嫰⽩,无法避开的⽩。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除了⽩洋之外,他看到的又一个女人的⾝子,年轻女人的⾝子。天呀,我怎么会这样!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雨终于开始落了。 真是救命雨啊,一下车,江长明便听到来自四处的声音,全是感老天爷的。八个月,整整八个月,沙乡人没看见老天爷掉一滴泪了,哥哥,再要不掉,这一沙漠的人,怕是一个也待不住了。 雨越下越大,终于,大地被彻底浸润了。 透雨过后,秋天也就意味着要走了,老天爷在秋的最后两天,上演了一场好戏,一下就把人们的希望活了。 县长李杨带着一⼲人,第一时间赶到了沙窝铺。 这段⽇子,县长李杨真是活跃得很。台上台下,处处是他的⾝影。随着⽩俊杰一案的深⼊侦查,李杨的工作积极像是得到了空前的调动。在他的坚决主张下。沙县府政部门来了个大换班,那些当初违规给沙生植物公司提供资金的人,都被撤换了,个别人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沙漠⽔库的⼲涸并没给他的工作带来多大的被动,相反,⽔库⼲涸后,他在沙县采取的一系列举措,深受,而且得到了上面的充分肯定。这年月,能把工作⼲到双赢份上的,少。基层导领既能让老百姓感受到温暖,又能让上面満意,的确需要相当⾼的工作⽔准。 江长明对他,是越来越刮目相看。尚立敏却不同,她顽固地抱着某种成见,认定李杨是在演戏,所有的人都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方励志不同意她这观点,第一次站出来反驳她。奇怪的是,她居然没跟方励志翻脸,还很友好地跟他讨论了一个小时,然后话题一转,笑着道:“现在该坦⽩了吧,说说。怎么勾搭上那个乔雪的?” 沙窝铺的⽇子毕竟是枯燥而乏味的,要想过得滋润点儿,就得想办法找些快乐的话题。于是方励志跟乔雪,甚至羊倌六跟牛枣花,都成了他们谈论的话题。这些看似贫嘴的话题却让沙窝铺多出一层爱情的味儿,是的,爱情。世上也许只有爱情,才能让人们永远充斥着新鲜感。 谈着谈着,话题哗就扯到了江长明⾝上,尚立敏突然问:“你们说,江长明会不会真的娶了沙沙?”这问题把谁都给问住了,只有羊倌六不清楚沙沙是怎样一个人,他倒是对肖依雯充満了好感,没加思索就说:“我倒觉得,江专家跟肖护士般配的。” “那你说说,怎么个配法?”尚立敏故意逗他。 “肖护士心好,人稳重。”六想半天,挤出这么两句。头一抬,江长明竟走了过来,忙提上铁锨,往二道梁子去了。 李杨这次来,是专程解决沙窝铺林木冬季保护事宜的,以前有郑达远,赶在寒冬来临之前,他就把啥事儿也张罗好了。当然,具体事务上。少不了⽩俊杰帮忙,毕竟这是一项大事,又是很能写进工作报告中的事,怕是沙县每年的府政工作报告,都少不了沙窝铺。这可是个形象工程哩,当然也是政绩工程。现在⽩俊杰进去了,听说已被正式逮捕,这事理所当然就该李杨负责。 李杨的意见是,将牛枣花的林子跟沙漠所的试验林合并管理,县府政统一出资,具体管理事务由西北沙生林科技开发公司去做,也就是给吴海韵去做。李杨的理由是,条件太艰苦了,沙漠所的同志不可能整个冬天都留在沙漠,再说就几个人,这么多的活儿也没法⼲完。“该府政做的事。府政就该担起责任。”李杨说。“吴海韵这家公司,很有经验,我看过他们给树苗过冬,采用的都是⾼科技手段。”李杨进一步说。 一听吴海韵,尚立敏立刻紧起了眉头,这阵儿她像是把找吴海韵拉⽔的事给忘了,脑子里转的,是李杨跟吴海韵到底啥关系,吴海韵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姓董的女人? 江长明瞪了尚立敏一眼,因为她的面部表情已经很不友好,江长明怕她说出什么过的话来。这女人最近像是受了啥刺,脑子里尽是些悲观恐怖的想法,有次她甚至跟江长明提醒:“那个吴海韵,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儿,你可要小心呀,毁在女⾊上,不值。”气得江长明直想冲她吼:“你以为天下男人都好⾊啊,就算好⾊,也不能见个女人就把她当⾊。” 尚立敏没理他,照样拉个脸。李杨倒是不在乎,他现在真是具备了大家风度,很少跟一般人过不去,况且尚立敏在他眼里,连一般人也算不上。 “怎么样长明,如果没啥意见,就让林业局的同志们去落实?” 江长明听完,笑着道:“县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过冬的事,我们真是不敢丢手,真要是给别人管理,我们是要挨批的。至于牛枣花那片林子嘛,你们看,给谁管理也行。” “这…”李杨的脸有点儿难看,没想到江长明会这样驳他面子。默了一会,他说“也好,三道梁子你们负责,其余的,你们就不用心了。” 接下来,李杨带着十几个部门的同志,在沙窝铺转了大半天。后来他们说什么,江长明就不知道了,透雨刚过,天空晴朗得很,他们要紧着整地保墒,真是没时间陪李杨。不过李杨走时留下的一句话,却让他深思良久。李杨说:“这沙窝铺,真是个金窝窝呀,这么闲放着,可惜了,回去。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 4 这个下午,江长明正在跟六喧谎,喧得还很投机。自打卖了羊,六就成了闲人。刚卖掉那阵,六真是恐慌得很,像是把心也给卖掉了,整天惶惶恐恐的,找不到归宿。江长明见他失魂落魄,怕这个老光出事儿,就跟他说:“要不我们聘你吧,帮我们打理树林子,反正你不⼲,我们还得另聘人。”六惊着脸说:“你昨个知道我不⼲,只要能让我留在沙窝铺,做啥都行。”就这么着,六成了沙漠所的雇工,每天发三十块钱。六很⾼兴,不单是能挣到钱,关键,他又成了忙人。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要帮枣花把林子看好,这些年,六在沙窝铺放羊,放出感情来了,对牛枣花的林子,也有了感情。眼下枣花有了病,他真怕林子再出个啥事,那可就要了她的命,就算江长明不发给他钱,他也一样会留在沙窝铺。 当然,能挣到钱,六就更开心。闲下来,他也会跟江长明说些沙乡一带的事儿,包括以前老郑头在沙漠里的事儿。江长明没想到。六对郑达远,很有一份深情哩。当初枣花去参加追悼会,没让他去,他计较下了,有一个月,他没理枣花。后来是枣花在树林里晕倒了,这才迫不得已,两个人又说起了话。 “两个都是好人啊,可惜,可惜了。”六叹道。似乎,他想说什么,又刻意隐去了。江长明清楚,六心里,定是为这两个人的情还有恨难过哩。 江长明现在已清楚,老师跟牛枣花,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这事埋在他心底,轻易他不让浮出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也有每个人的痛,可能老师的痛,就在牛枣花⾝上。 真是一段旷世之恋啊!有时候,他也发出这样的感慨。可一想师⺟叶子秋,他立刻就将这种感慨收回去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让师⺟和沙沙知道这些事,为此他还特意跟六代,一定要守口若瓶,不能把啥也讲给别人。 六憨憨地笑笑:“放心,江专家,我六也是个吃过油盐酱醋的人。那种戳烂人心口子的话,不说。” 两个人正喧着,尚立敏从县城回来了,拿着一封信,远远就叫:“头儿,有人给你来信了。” 尚立敏每周都要去县城一趟,头天去,二天回,在沙县宾馆那间包房里舒舒服服泡一个热⽔澡,再跟老公烫半晚上的电话粥。按她的话说,她就这一个爱好,喜泡在热⽔中的那股舒服劲儿。不菗烟不喝酒,更不做第三者,揷⾜别人的家庭,如果连这个小小的爱好也给剥夺掉,这⽇子就寡味得真是没法活下去。方励志为此大骂她败腐,县城的⽔贵得跟油一样,你泡一会儿澡,就等于剥夺掉若⼲个人的喝⽔权。尚立敏一笑了之。不跟方励志计较。“这点儿败腐的资格都没了,我还当哪门子女人?”她的话让六伸直了眼,故作惊讶说:“哥哥,我也一直没把你当女人。” 信是马鸣寄来的,江长明一眼就认出他的字迹。好你个马鸣,躲在地里不敢出来,居然有胆量写信。等看完,江长明心里,就完完全全成了另种味儿。 马鸣告诉江长明一个事实,这事实江长明似乎想到了,却又没想到,或者,他只是疑惑过,后来又被种种假象给蒙了。 是的,一切都跟李杨有关,这场戏中,李杨才是主角,是他导演了一场好戏,他把后台搭好了,观众也请好了,然后隐去,让揭幕者哧啦一声,掀开了厚沉沉的幕,然后,角⾊一个个登场。不登场没办法,这时候已由不得你,李杨把啥都准备好了,你不可能不来。你一来,提前准备好的网便哗一下,完完全全把你给罩住了。 难怪⽩俊杰没做最后的挣扎,这时候再挣扎,你还能挣扎得动? 马鸣说,是李杨让他走的,走到哪里去,马鸣没做代,但必须得走,走得越远越好,要不然,就别怪他不客气。马鸣当然害怕,李杨的为人他不是不清楚,太清楚了。李杨有多大能耐,他更是清楚。马鸣知道跟谁作对也不能跟李杨作对,跟李杨斗,你就死定了。 姓董的女人也是在李杨的安排下脫⾝的,这事做得很隐蔽,骗过了所有人。姓董的女人同样受到了威胁,她做的事她知道,如果不逃,沙县的监狱就能把她关一辈子,况且李杨的能耐绝不限于沙县。一个女人是犯不着为一个县长着想的,啥时候做了人家的替死鬼,你都不清楚。这是李杨劝女人的话,李杨居然能从千里之外将已经蔵起来的女人找回,而且做得没有风声,就连⽩俊杰都不知道,沙生公司的人更是无从知道。可惜说这话的时候,马鸣在隔壁,他冒了很大风险,偷听了那场谈话。那场谈话对⽩俊杰是致命的,对沙生公司是致命的,对马鸣,同样致命。马鸣当机立断,第二天便从沙生公司脫⾝,开始全力打点他原来的公司。说打点真是让人发笑,发一种很悲凉的笑。马鸣那段时间,就做一件事,变卖他原来的公司。等李杨找他摊牌时,马鸣把自己的后路已想好了。令人可笑的是,江长明居然还要请马鸣帮忙,联手做“达远三代”的推广。 李杨这样做,就一个目的,置⽩俊杰于死地! 在沙县,李杨跟谁都客气,跟⽩俊杰也是如此,客气得很。这是李杨下到基层后最大的改变,⾝上全然没了那股霸气,见谁都露笑,见谁都点头。他用最简单的方式改变了自己,改变得还很成功。 至少没让外人看到他的本质。 看到本质的,就一个人,这人就是⽩俊杰。 如果说李杨在沙县有对手的话,这对手,肯定就是⽩俊杰。 李杨想做县长。李杨下来的第二年,就想做县长,他没太多时间,走基层路线是很费时间的,弄不好,你就栽在了基层,永远也爬不上去。李杨不想栽,他的计划是,用三年时间,或者更短一些,完成过渡。然后以正县级的⾝份进⼊他想进⼊的那个部门,再在部门里过渡一下,然后跨⼊副厅这个平台。至于到了副厅以后怎么办,李杨没想过,人不能想太远,关键是把眼前把握好。这是李杨的从政原则。 但偏偏,他遇上了⽩俊杰,⽩俊杰拦住了他,让他的计划搁浅了。李杨没想过做记书,尽管记书才是县上真正的一把手,但李杨觉得做记书是条弯路,弄不好会把棋走死。李杨不想冒这险,他认为做县长就已⾜够。他是有目标的人,如果有捷径能走,他为什么不走? ⽩俊杰不让他走。 李杨调来的那年冬天,五凉市委就有意将⽩俊杰调走,让他去计委,做副主任。⽩俊杰听不惯那个副字,不去。第二年又有机会,安排他去地震局,做正职,⽩俊杰又不去,单位不好。这样,李杨两次大好的机会就让⽩俊杰给蹋糟了。就在李杨眼巴巴盼着第三次机会的时候,⽩俊杰搞起了沙生植物公司,还带来了那个姓董的女人,看这架势,他好像才要甩开膀子在沙县大⼲一场呢。后来的事实证明,⽩俊杰果然做起了长久打算,他似乎也意识到,去哪儿也没沙县自在。与其跳来跳去地找食吃,还不如牢牢建个窝。⽩俊杰的志向不在什么级别,他要的是实惠。这一点,他跟李杨有天大的区别。 可他一实惠,就把李杨害苦了。李杨对⽩俊杰的恨,大约就是这么生出来的。当然,后来⽩俊杰也确实给过李杨一些刁难。同在一个舞台上跳舞,互相踩脚的事就免不了,况且镜头永远属于最亮眼的那个人,一个镜头不可能把大家都照得光彩无比。同样的道理,权力的核心总是在一个点上,如果有三个点,那就成平面了。谁也愿意成为点而不愿成为面,这便构成新的矛盾。 总之,马鸣告诉江长明,李杨跟⽩俊杰,早就成了死对头,谁都想着把对方那个掉,至于能不能那个掉,就看机会先到谁的手里。 李杨创造了机会,他准确地掐中了⽩俊杰的命门,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李杨并没有急于下手,他在等最好的时机。沙乡人有句俗话,锅盖揭早了就把气冒了。李杨可能不太懂这句话,但他出牌的方式却印证了这句话。事实证明,李杨这次出牌,掌握了绝佳时候。一张牌打出去,⽩俊杰便没了还手的机会。 关于⽩俊杰的检举信是李杨找人写的,沙生植物公司的账,也是李杨从姓董的女人那儿提前搞到的,还有很多事儿,都是李杨一手做的。可以说,李杨为⽩俊杰掘好了墓。 这封信像是神话,又像是一部传奇小说。但,江长明相信,马鸣跟他说了实话。马鸣现在没理由说假话,一个逃之夭夭的人,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儿跟他说假话? 马鸣写这封信的理由很简单,是李杨把他到了逃亡的路上,也是李杨把他的人生这盏灯给彻底掐灭了。 如果不是李杨,马鸣肯定会在沙县活得好好的,很滋润地活着。这是马鸣的想法。 马鸣没有说他在什么地方,江长明反反复复研究了半天信封。也没研究出个方向,倒是尚立敏走过来说:“你不用瞎想了,他哪也没去,就在五凉,说不定还在沙县。” “你怎么知道?” “信是直接送到宾馆的。”尚立敏丢下这句,转⾝找六去了。江长明看信的时候,六很知趣地走开了。尚立敏想喊上六,一同去找常八官。 江长明没想到,肖依雯会突然来到沙漠。 这天他刚从五凉市回来,他是顺着尚立敏那句话去五凉市碰碰运气的,他想,兴许能在某个地方碰到马鸣。结果他打听了好几家宾馆,还有以前跟马鸣有联系的几家业务单位,对方都说没见过这人,他们也在四处找他。江长明揣着一肚子失望回到沙漠,猛就看见,肖依雯立在二道粱子上,她的⾝边,默站着六。 “你怎么来了?”江长明奔过去,很是吃惊地问。 肖依雯没说话,定定地望着他。打江长明出现在沙漠里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就一动不动,固定在他⾝上。她没想到,江长明所说的实验基地,会是这样一个风沙四起、烈⽇灼灼的荒野之地,更没想到,江长明一心扑着的事业,竟就是在茫茫的大沙漠里种树。从她走进大漠的那一刻,她的心便被震颤了,不,是震撼。她曾幻想过江长明工作的场景,更幻想过他整天工作时的样子,她把它们想得太美好,甚至染上了江南⽔乡的美⾊。可当沙漠突然跃⼊她眼帘时,她惊呆了。 天呀,他…他就在这种地方生活? 此刻,她眼前的江长明,跟省城叶子秋家见到的那个男人完全判若两个人,跟闯进她心田的那个江长明,也一点儿对不上号。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完美啊,除了他跟沙沙的那份近乎令她不愉快外,几乎,她在他⾝上没发现缺点。眼前的江长明却完全是另番样子,他土头土脸,头发像蒿草一样荒芜着,里面灌満了沙子,嘴上満是⾎泡,一定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还有他在沙漠里走路的样子,那简直就跟六没啥两样!江长明还没走到她⾝前时,她眼里,就已灌満了泪。那泪由不得地就从眼里涌出来,要往外怈。是的,是怈,不是掉。她本来是跑来找他兴师问罪的,至少,她要问个明⽩,在沙沙跟她之间,他到底选谁?可这一刻,她一点儿问的望也没了,甚至有种深深的自责,內疚,抑或是罪恶感。她对他真是了解太少了,关心太少了,体贴就更谈不上。一个女人竟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工作这么艰苦,竟然不知道自己天天思念着的男人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她对自己,真是恨死了。这一刻,她真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如果光是环境艰苦倒也罢了,六却一口气将他们工作中的苦、难全道给了她,而这些,他从来没跟她提起,在她面前,他总是把乐观的一面表现出来,实在乐观不起来,也只是沉默。她原来还恨过他,为他的沉默寡言。现在,她算是明⽩了,跟自己在一起时,他为什么话那么少,为什么会常常盯住远处某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而不做声。他的心,重啊—— 半天,她凝望住他,望得那样艰难,望得那样痴心,望得⾝边的六都要红脸了,可她还是望,还是不把目光挪开。江长明嘿嘿傻笑着,双手不安地拍打着⾝上的尘土,越拍打,尘土就越多,后来,他整个人竟让尘土给雾住了。 雾住了。 “长明…”终于,肖依雯启开了嘴,这么叫了一声。 这一声,一下就让六心里有泪了,他害怕泪从眼里奔出来,惶惶的,就跑二道粱子下面去了。沙梁子上,就只剩下他俩。沙是背景,风也是背景,⾝后的树,还是背景。而背景中的这两个人,却一时半会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 尚立敏闻声赶过来,远远就喊:“六,六,肖护士呢?” 晚饭是在沙漠里吃的,尚立敏不知又犯了哪神经,一下子热情得不成了,面是她的,菜也是她洗的,就连做饭用的柴火,也是她跑沙窝里捡的。“人家肖护士可不是一般人,你们几个少揷手,我怕你们一揷手,这饭,人家怕连望也不望。” 肖依雯意想不到地吃了两大碗,吃得尚立敏直咧着大嘴巴嘿嘿笑。 饭后,肖依雯要帮着刷锅,尚立敏惊道:“这锅哪是你刷的,你那手,天生是拿手术刀的,快别动,沙漠里风景好,你快去转转。”说着,偷偷给小常和方励志使眼⾊,意思是让他俩煽把火。小常跟方励志两个却木呆呆的,一句话不说,弄得尚立敏又急又恼,一气之下就说:“你们两个过来刷锅,我陪肖护士转去!” 夜幕掩掉整个大漠的时候。尚立敏将肖依雯还给了江长明,她知道江长明心里急,可也不能急,天不黑,你急死也是闲的。天黑了,也就没她啥事了,她孤独地坐在地窝子前,看着两个黑影儿往沙梁子那边去,心里就很有滋味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公。 吃了一顿饭,肖依雯的心情比来时好了许多,沙漠里虽说是苦,可让他们几个一闹腾,这沙漠,就有了味儿。这味儿此时漫在她心头,竟也甜润润的,好受。 “真想不到,沙漠会是这个样子。”肖依雯说。 “好。还是坏?”江长明问。 “也好,也坏。” “怎么讲?” “不怎么讲。”肖依雯故意道。 江长明就又没话了,奇怪,怎么每次跟她在一起,心里那些话就憋得讲不出来?他急,他恼,他是真有话要跟肖依雯讲的,这段⽇子他已深深感觉到,自己喜上她了。喜她的文静、她的善良,还有她远离纷争的那份温和。那温和似一汪清⽔,很容易就能让⾝心疲惫的男人找到家的感觉。他想告诉她。但又不敢告诉她,毕竟,自己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她面前,真是有种无法摆脫的自卑感。 肖依雯一直在等江长明说话,这样的夜,这样开阔的地方,他应该有话跟她讲。她这次来,其实也不是冲他发什么火,那是气话,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理由。真正的缘由是,她想他,彻夜地想,没完没了地想。上次跟他吵完架后,她发誓离开他,再也不受他的磨折,就让他跟那个叫沙沙的女孩子去好吧,她肖依雯不会充当第三者,也不会靠谁施舍给她爱情。哦,爱情。肖依雯第一次将爱情这个词用在她跟江长明⾝上,用得是那样的苦涩,那样的令人看不到希望。 可是吵完没两天,他的影子便跳出来,跳得満屋子都是,跳得她走到哪,都能被这个影子遮挡住,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就连她工作的地方,医院的走廊里,楼梯上,花坛前,不,到处,他真是霸占了她整个世界。肖依雯这才知道,自己是离不开这个男人了,自己是让他彻底地拿下了。等忙完枣花的手术,肖依雯就想奔他来,就想听他亲口说一句,他喜她,不,爱她。那样,她的世界就会突然间光四,花香満溢。 可谁知,就在此时,她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他去了海上,是为那个叫沙沙的女孩子,肖依雯的心,就再也不能为他盛开什么了。他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摆脫不掉那个沙沙呢?既然摆脫不掉,⼲吗又不娶她,⼲吗又要跟她…肖依雯的心很,死了。来去,她就控制不住地,跑来找他。 说话呀,你倒是快点儿说话呀!肖依雯心里一遍遍催他,一遍遍急他。夜幕已是很浓,遮掩了一切,大漠不见了,树不见了,红柳梭梭芨芨草这些在她眼里极为稀罕的植物,这阵儿全不见了,唯一在她眼里清清澈澈的,就一个江长明! “长明——”她在心里再次呼唤了一声,脚步就困在了那。再也不想往前迈了,她想让脚下的沙漠挽留住她,让这黑夜挽留住她,给她心里,多留下一点儿甜美的东西。 “你——”江长明终于开了口,黑夜里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有点儿抖索,甚至有点儿男孩子那种羞羞答答放不开的味儿,肖依雯正要竖上耳朵听,江长明却又哑巴了。他居然就说了一个字,败兴,急人! 沙粱子那边,响起助手小常的笛子声,悠扬,悲伤,有股撕烂人心的味儿。助手小常本来在这晚是不想吹笛子的,肖依雯的到来刺了他。让他很不开心。方励志收获了爱情,尚立敏本来就有爱情,现在江长明也公开了爱情,就剩他,还孤单单的,没人看得见,他心里焉能不难受?尚立敏不行,非要他吹。“快伴奏呀,来点儿美妙的音乐,快,给他们加点儿油。”助手小常这才拿起了笛子,坐在了地窝子前吹。一吹,尚立敏就发火了:“你吹的这是啥,要喜庆的,最好有爱情的那种。” 小常说哪种? 尚立敏回答不出,事实上她对音乐真是一无所知,想了半天,忽然说: “梁祝,就吹梁祝,梁山伯跟祝英台,多经典呀。” 结果小常就给吹了,一吹,沙漠里就变了味,悲悲切切的,能让人心烂。“你个死人,尽挑这些让人淌眼泪的,你成心啊?” “不是你让吹的么?”小常很无辜。 尚立敏不说话了,这曲子也打动了她,感染了她,让她心里,也涌上一股凄凄切切的思念味儿。 “吹吧,想吹啥吹啥。”后来她说。 梁祝弥漫在沙漠里,黑夜的沙漠,秋⽇的沙漠,似乎永远属于悲伤。 “这个小常,瞎吹什么哩。”江长明似乎也有点儿经受不住笛声的磨折,抱怨道。 肖依雯往他⾝边靠了靠,两个人就那么站在沙粱子上,站得很近,彼此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可两个人就是没法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 “一对笨蛋!”六在远处骂。 后来起风了,深秋的夜风是很厉的,一起,便撕天扯地,昏昏沉沉就庒过来,连带着发出吼吼的声音,很恐怖。肖依雯惊了一下,就有点儿突然地,不管不顾地。猛就… 猛就抱住了他! 江长明吓了一跳,真是吓了一跳。太突然了!他这么想着,就想推开肖依雯。肖依雯却在这时候发出一声呢喃:“长明…” 风就把沙漠给刮糊涂了。 “长明啊——”六在远处的黑暗里这么喊了一声,就猛地放开嗓子,野声野气地唱: 不织长来不织短 单织上手巾二尺三 杨柳叶儿青呀 单织上手巾二尺三 上织上天上的一对星 下织上地上的一双人 杨柳叶儿青呀 下织上地上的一双人 再织上我的尕妹子呀 哥哥想你想的实在是心疼 再织上我的尕妹子呀 哥哥想你想得实在是心疼 … 5 冬天就这么来了。 沙沙终还是耐不住那份寂寞,省城困了几天,她忽然觉得再困下去⽇子就会死掉。透雨过后的第二天,沙沙就想,自己真该做点儿什么了,不能再这么悲悲切切地闷下去。做什么呢?沙沙再也没心思去考虑做生意的事了,那不是她玩的,每一次她都玩得倾家产,玩得把自己都搭进去若⼲次。幸亏她不是一个把贞看得多重的人,要不然,单是这一点,就能她杀自。沙沙希望江长明也能把这事儿看淡点儿,看轻点儿,别跟有些臭男人一样,自己啥都做,独独不让女人出轨。当然,沙沙不是承认自己出了轨,我原本就没有找到轨道嘛,哪来的出轨可言。她相信江长明不会那么小气。 思来想去,沙沙还是决计回沙漠所上班,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人总不能老在河里扑腾扑腾,必要时,也该上岸歇息一会儿。沙沙认为回沙漠所就是上岸,她甚至想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句话来,这话真的很适合她啊,也很能救她。 说回就回!沙沙才懒得想那么多哩,当年她下海,也是夜一间就决定了的,现在她想回,一个小时做决定就⾜够! 沙沙当初跟沙漠所请的是长假,就一张假条儿,合同也没签,现在她认为假満了,可以回单位上班了。 她把自己整理了一下,理直气壮就来上班。可惜时过境迁,沙漠所已非当初的沙漠所,所里一派萧条不说,居然没有人理她。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郑达远。对了,好长⽇子,她都不在心里喊郑达远⽗亲了,仿佛从某一天开始,⽗亲这个词,突然的就离她远了。每每要面对这个词时,她心里就漫过一层苦。很苦。只不过她把啥事儿都庒在心之下,别人看不出来。 沙沙没能如愿,失去郑达远这棵树,她才发现自己在沙漠所一点儿优势也没,谁也不拿她再当碟菜。况且现在的沙漠所,真可谓飞狗上墙,得一塌糊涂。沙沙楼上楼下转了几圈,转出一肚子气,恨恨地丢下一句:“我就不行,我的地盘我还做不了主?”然后趾⾼气扬回来了。 回到家,才发现那份趾⾼气扬是装的,也是的,不那样做,她不是更没面子? 一层忧伤漫上来,漫得很痛苦,漫得快要令她窒息。有那么一刻,她想起了叶子秋,她问自己,该不该去看看她?但很快她就摇了头。我是不能去看她的,死也不!她抓起电话,就给江长明打。该死的江长明,居然不接电话。连打几遍,江长明竟然可恨地将机手关了。 沙沙茫然了,很茫然。这种情绪最近一直跟着她,从深圳就跟着她,一路到海上,然后再到银城,魂一样不散,时不时就跳出来,腾折她一次。冬⽇惨⽩的光打窗户漏进来,弄得屋子里死气沉沉,窗外的天空更是灰⽩,一进⼊冬天,银城就跟患了⽩⾎病一样令人庒抑,令人看不到未来。沙沙叫了一声,大叫,把心里那层儿堵叫了出来。然后收拾行装,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冬天的沙漠⽩瓷瓷的,太把风景杀死了,风又把更苍⽩的风景掠了过来。沙沙对沙漠绝不陌生,她的名字还是两个沙哩,据叶子秋说,这名也是郑达远起的。⺟亲叶子秋每每提起那一幕,声音总会变得比平⽇暗哑一些。对不起,沙沙真是对叶子秋狠不起来,尽管她发誓要狠,比对待郑达远还要狠,可一想起她,⺟亲这个词还是跳到了心中,她躲不开。⺟亲说,那也是个冬⽇,银城充満了寒意,运动的狂嘲已在渐渐退去,⺟亲叶子秋心里,那股燃烧着的火焰早已熄灭,她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了。那个冬天她已五岁,因为缺少营养,看上去就有三岁大一点,⺟亲一直叫她不不,意思是她不该来到这世界上。那个冬天的一场雪意外地感染了⺟亲,⺟亲叶子秋发现自己竟是很爱雪的,她在雪中走了整整半个晚上,回去后见女儿正在来自老家的姨姥姥怀里睡着。莫名地她就抱过了女儿,一口一个雪雪的叫了起来。睡的姨姥姥被惊醒了,惊恐地瞪住她:“秋你咋了,一场雪把你给吓出病来了?快放下,冻坏了孩子可了不得。” 那个晚上,姨姥姥揣着一颗总也放不下的心说:“好歹你也得把孩子抱去让他看看,天下哪有你们这种当两口子的,夫五六年不见面,孩子五岁了当爹的还不知道。” 叶子秋没说啥,这事儿是她心里一块疤,不愿意被人提起。不过姨姥姥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她也觉得,该去沙漠一趟了,毕竟,他们还是两口子。沙沙这个名就是那次取的,叶子秋至今也不肯把郑达远见到女儿时的情景讲出来,她只是声音暗哑地说:“你⽗亲那时已经离神经病不远了,都是沙漠闹的。”然后,就牢牢地闭上眼和嘴,长久地不发出声音。小的时候,沙沙是爱着⺟亲讲这些事的,她觉得沙漠好玩,有骆驼骑,有那么香的沙枣花闻,还有沙湖里的鸭子,总之,她觉得沙漠比银城好。长大,心里就不是那想法了,她开始恨沙漠,最恨的,就是沙漠夺走了爸爸。 哦,爸爸。 沙沙的眼里有了泪,真的是泪。这生,她最欠最缺的,就是爸爸这个词。尽管郑达远在以后的⽇子里给过她不少补偿,但跟她望渴的⽗爱比起来,那补偿简直就是毒药,不给她兴许还能把有些事儿忘掉,给了,她的心却牢牢地困在仇恨里。 她曾跟江长明说过,啥是真正的沙漠,不是腾格里,是我的心,我的家!往事渐远,情恨已逝,沙沙再也不会为这些事儿烦恼了,也不去跟叶子秋刨问底了。爱说不说,不说拉倒,你想说,我还不爱听!她知道那里面有个故事,很蹩脚很倒胃口的故事,过去她想搞清,现在,她懒得动那心思了。搞清又能咋?有时候她会这么反问自己,是啊,搞清又能咋! 郑达远死后,沙沙难过过,很短,兴许也就在追悼会上。没办法,她就这么个人,啥事儿都不想強迫自己。再说痛苦是装不出来的,也装不像,得心痛才熊直痛,她的心早就木了,从郑达远无意中说出那句话以后,她的心就开始走向木,甚至走向堕落。可惜叶子秋还不知道,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把一切包裹得很严密,包裹得到今天还没让女儿嗅到一丝气息。多么可恨可憎又可怜的女人啊,一辈子都是自以为是。把自己毁了不说,还想把女儿也毁了。 沙沙的泪再次涌出来,这次,是为自己流的。该流。 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这份可怜是别人看不出来的,也体会不到,可她真的好可怜。一个没有爸爸的人,一个到现在还搞不清自己⾝世的女人!沙沙就这么想着,泪眼茫茫的,踩过了沙滩,踩过了林地,来到了江长明面前。 也就在这一天,沙县宾馆里,李杨跟吴海韵,却意想不到地吵了起来。李杨一心要将林子的过冬看护给吴海韵,吴海韵对此事却有自己的看法,她说:“过冬看护尽管是我们公司的強项,但林子是沙漠所的,人家江长明不同意,就证明人家有不同意的理由,何必非要抢这点事儿?” 李杨不屑地说:“他不同意,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吴海韵的脸⾊不大好看了,但她还是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李县长,有资格没资格的我们不论,既然是合作,就要双方心情愉快,对方不⾼兴的事,我吴海韵不做。” “他⾼兴了,可我不⾼兴。”李杨说着,目光对在了吴海韵脸上。吴海韵反感李杨这种目光,但她没躲避,坦然地盯住李杨。李杨这句话的意思她明⽩,但她仍旧装糊涂,她岔开话题说:“我打算去一趟南方,有什么话,回来再说吧。” “去南方做什么?”李杨紧追着问。吴海韵就很不⾼兴了,她是一个不喜让别人強迫着做什么的女人,况且这人还是李杨。李杨最近对她的态度真是有点儿过分。 “用不着啥事都向你汇报吧,李县长?”她用略带讥讽的口气说。 李杨顿了一下,吴海韵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什么。“吴大老板现在口气真是不一样啊,怎么,找到新东家了?”忍不住的,他就把心里窝了很长时间的话给说了出来。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吴海韵腾地变了脸⾊:“李县长,这种话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听到!” 李杨却得寸进尺:“怎么,刺痛你了是不?你现在是财大气耝,我一个小小的李杨,能将你如何?” “既然你清楚,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吴海韵也动起来,口气几乎是在审问李杨。 “好,既然你不念旧情,也别怪我李杨翻脸不认人!”李杨啪地将烟头扔地下,脸上露出一股好久都未曾出现的凶相。 吴海韵笑了笑,这笑有点几轻蔑的味道,也有点儿打內心里不把李杨当碟菜的鄙视。她没说话,李杨露出这等嘴脸,还有什么意思跟他继续说下去。吴海韵的轻蔑怒了李杨,李杨本来就对她耿耿于怀,原想自己态度一横,她可能就会怕,就会…没想,她还是这么的有恃无恐。 “吴大老板,过河拆桥这种事,我以为只有我李杨这种人才能做得出,没想,你吴大老板非但桥能拆,就连河里的⽔,也想一口呑尽。” 李杨这番话,是有深意的,吴海韵自然是清楚得很。吴海韵跟李杨认识,说来也有一段故事。最初吴海韵创业,真是艰难,最困难的时候,她⾝上一分钱也没,公司的人跑光了,剩了她一个光杆司令,合伙人也撤了资,手上几个项目又因资金问题连着给耽搁了。就在她山穷⽔尽困在黑暗里走不出去的时候,有人介绍她认识了李杨。那时的李杨还在省委。也是他人生比较风光的一个时期。吴海韵的印象是,他不但是一个典型的公子哥,还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接触了两次,吴海韵有点儿怕这个男人,想退缩,不想让他帮忙了,谁知有天李杨打电话说,想请她吃顿饭。吴海韵心想,也好,就算是跟他的告别宴吧,没加多想就去了。结果去了才知道,李杨不只是请她一人,还请了省林业厅两位导领。李杨那天表现得很大度,也很热情,在两位客人眼里,李杨跟她吴海韵,怎么看也是老关系,老朋友,绝不会只见过两次面。就那一场饭局,可以说改变了吴海韵的人生,至少,对她走出困境,有很大帮助。吴海韵后来的发展,跟林业厅这两位导领有很大关系。 但,打那以后,李杨就对她有了企图。作为一个过来人,吴海韵对男人的目光并不陌生,特别是那种垂涎的目光。吴海韵也吃过那种目光的亏,甚至为此受到过很深的伤害。所以在后来的⽇子里,她变得格外谨慎,也格外厌烦那种目光。李杨的目光虽谈不上⾚裸裸,但里面的意味,十分明了。况且这时候她对李杨已了解不少,知道他是一个对女人有強烈俘获意识的男人,他的猎取手段相当⾼明,而且不容你反抗或拒绝。吴海韵有意识地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并且开始以各种借口谢绝他的邀请,李杨很不⾼兴,有次他直冲冲跟吴海韵说:“是不是关系给你搭上了,就认不得我李杨了?”吴海韵忙说:“哪啊。我最近真是焦头烂额,怕扫了你的兴。”李杨怀疑地盯了她片刻,挪开目光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的,尽管说,有些资源不用就浪费了,用了,关系反而更亲密。”尽管吴海韵提防着李杨,有些事,又不得不依靠他,好在。李杨也没拿这个要挟她,他们的关系,似乎总处在一种擒故纵的阶段,很微妙。 这样过了两年多,吴海韵的公司走出了低⾕,开始大踏步地前进了。吴海韵想感谢李杨。将过去的事儿做个了断,谁知晚宴上,李杨甩过来一席话,令吴海韵目瞪口呆。 “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么?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一个能让屠夫放下屠刀甘心情愿从善的女人,可我不是屠夫。我帮你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为我。人都说我李杨是一个见了女人就想拉上的⾊鬼,我想给自己出道难题,看能不能在你面前做到坐怀不。我似乎做到了。还有一条,我也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那种为了目的敢献出一切的女人,我失望了,你不是。” 那次吴海韵没敢将准备好的钱拿出来,她算是明⽩,李杨的目的不在钱上,还在人上,尽管他说得很光明,也很坦率,但,那目光,跟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变。也是在那次答谢宴上,吴海韵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就算这辈子要献⾝于谁,这个人也绝不能是李杨!他太狠了,他这番话等于是把一个女人的自尊还有体面全都扒开,让你⾎淋淋地,活在他的望里。你献⾝于他。你,你不献⾝于他,等于替他保全了脸面,衬托得他更为⾼尚。 这样的男人,吴海韵真是很少遇到,后来她才明⽩,这样的男人本来就很少,如果多起来,世界,怕就真成了地狱。 吴海韵跟李杨的关系就停在了那里,打那以后,她很少再找过他,李杨也在很长的时间里,没再打扰过她。原想他们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打什么道了,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走各的轨道,让往事成为一盏灯,永远地亮在黑暗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殊不知,李杨要到沙县当副记书时,他们又给遇在了一起。 那次是省里一位导领约她去的,吴海韵在多年的拼杀中,终于有了自己的关系网,这网里有诚心帮过她的,也有通过她为自己捞好处的,吴海韵不在乎。世界就是这样,凭一个人的清⾼,改变不了什么,你能做到的,只是管好你自己。那位导领跟吴海韵并不怎么,是在一次项目论证会上认识的,导领⾝居⾼位,说话很有些分量,对这种太有⾝份的人,吴海韵的态度向来是客客气气,尊而不敬,敬而不亲,亲而不密。总之一句话,她怕跟这种人打道,却又不得不跟这种人打道。吴海韵赶去时,发现李杨也在场,几年不见,李杨似乎沉稳了,有风度了,也变得有官态了。那天他们几乎没说话,都在竖着耳朵听导领说。导领讲了一大堆没用的话,最后话题一转。冲他们两个说:“往后,你们要多合作,合作才能出成果嘛。”就这一句,算是为他们两个重新定了。 吴海韵清楚,李杨现在之所以如此风光,如此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完全跟那位导领有关。李杨真是一个善于借势的人。这种人在官场,要是走好了,真可谓前途无量。可惜就怕他走得太过。 吴海韵还清楚,李杨所以她,目的就一个,想让她成为第二个姓董的女人,成为他手上一张支票,可以随心所地开。⽩俊杰一出事,李杨关于敛钱的望,便彻底暴露出来,他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她吴海韵。 治沙很可能再次成为幌子,⽩俊杰等人的旧戏,怕是很快就要在沙县重演。 而且吴海韵确信,有了⽩俊杰做参照,李杨这出戏,演得一定会更隐秘,更具欺骗。那么她吴海韵,就真的有可能变成一只羊,成为他们的祭品! 休想! 吴海韵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达远三代”推广开,她就不相信。不抱那些肮脏的动机。就办不成一件正事! 她更要看看,李杨这出戏,到底能唱到哪一天! 这一天,就在吴海韵愤而离开宾馆的一刻,意外的事发生了。李杨突地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海韵,我想你,时时刻刻在想,你知道么,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心里。” 李杨着耝气,牛一般,吴海韵一阵恶心,奋力推开他:“李杨你听好了,以后你少在我面前演这种戏,也休想在我⾝上打什么主意。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装看不见,听不见,只要你不怕下地狱,你只管走。但我吴海韵没心情陪。你要钱,我可以给你,要别的,没门!” 李杨一阵结⾆,进而穷凶极恶地吼:“你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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