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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南音  作者:笛安 书号:42167  时间:2017/9/26  字数:9317 
上一章   幕间休息 陈宇呈医生 03    下一章 ( → )
  ⾼贵的人打得赢自己的望,无论那望有多么⾼级。陈星宇医生一直相信这个。他当然不符合这个标准,只不过,他认为自己不像大多数人那么热衷于自圆其说。不过吧,还是要宽容些,人类本来就是在一边做‮子婊‬一边立牌坊的过程里慢慢建立文明的。

  凌晨五点,家乡的弟弟发来了‮信短‬,短短的一句话:“死了,刚才,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那‮信短‬里自然是有一个错别字,弟弟把“安详”打成了“安详”他讨厌这样的错误,他觉得宣布死亡的‮信短‬都要写错字,十分低级——准确地说,居然在这种时候都不肯遮掩一下自己的低级。在他眼里,弟弟一直都是那么低级的人,尽管他们其实感情深厚。

  所以他六点半就抵达了医院,这个钟点,找个好车位就不难。他需要提早安排一些事情,然后等大家都来上班之后再去请假回去奔丧,一天的假就够了,加上首尾的两夜,他刚好能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诊之前赶回来。他沿着斜坡走上来,发现地库平时的出口还没有开,于是只好从一个肮脏角落绕行,那里有一个踹一脚就自动敞开的铁栅栏,每铁条都裹満了脏得可疑的锈渣。于是他就撞到了那群早起锻炼的老人。这栅栏开出来的们,通向和医院一墙之隔的专家宿舍区,也就是说,这群老人都曾为这间医院工作过半个世纪。

  他们对擦肩而过的他视而不见,成群结队地,一边甩手,一边沿着小径侧着走——据说是为了锻炼小脑吧,不过这让他们看上去像一群琊教徒。他们中过半的人已经忘记了毕生的知识和经验;忘记了他们在某些荒诞的年代里需要抵上前程甚至生命去保护的科学;忘记了那些俄文翻译过来,原著者是苏联人的厚厚的故纸堆;忘记了他们曾经一遍一遍跟病人重复的话——他们如今只知道打听,传播,共享,并笃信任何一个可以让他们活得更长的食谱或者偏方。行医一生,尚且如此。在陈星宇医生更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恐慌地想过这是否就是他此生的尽头。现在,他却只在心里微微一笑:这个‮家国‬的‮民人‬快要疯了,如此锲而不舍,孜孜以求,只是为了活得更久——所有对“尊严”略有‮望渴‬和要求的人都会被视为“不知死活”然后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淹没、他偶尔也觉得寂寞。当他在心里像此刻那样微微一笑的时候,他也希望脑子里能浮现一张脸孔,可以跟他相视一笑。其实——那张脸孔或许是天杨的,但是他没有往深里想。

  因为他想起了。她九十三岁,所以“安详”地离去是幸福的。

  童年时曾有那么一个傍晚,⺟亲出差了,⽗亲单位里有事情走不开,因此,他只能去家里写作业。他故意放慢了做功课的速度——功课从来没难住过他,能难倒他的总是时间。童年里,岁月漫长地令人恐惧,他不知道这些时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只有过完了,他才能长大。看到他已经开始对着文具盒出神,就跟他说:“过来吧,和我一起祷告。”

  说:“我们在天上的⽗,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用的饮食,今⽇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其实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基本上只认得三个字,就是“⽑泽东”——所以,她究竟是怎么背下来这些听上去绕口的主祷文的呢?上帝难道也像他的小学老师那样,谁背不会主祷文就要留在教堂里罚抄50遍么?行不通的,不会写那么多的字。他只好闭上眼睛,在心里跟那个或许比他的老师要好脾气的上帝说:“请你让我爸爸快点来接我回家。”——但是⽗亲终究没有来。那晚他甚至不得不留宿在那里。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跟人聊天只有两个话题:第一,要信基督;第二。我的儿媳妇是一个坏人。这个饶⾆、刻薄、没什么同情心的唯一的可爱之处,就是——她是真的不怎么怕死,病⼊膏肓也泰然处之。所以,他是在过了三十岁以后才开始真正尊敬她。尤其是当他越来越了解自己,发现自己尖刻和寡情的一面跟非常神似的时候,他就希望,他也能遗传到她沉淀在骨头里的,那一点点由衷的骄傲。

  愿她安息。

  昭昭站在楼群之间,噴泉的旁边。她⽩底蓝条的病号服下面,穿了一双鲜红的球鞋。她突然一跃而起,然后就踩在了噴泉池的边缘上,又闪电般地跳了回去,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几次,那道大理石画出来的冷硬的线一直无动于衷,红鞋却也毫不在意。似乎是这样的清晨太过沉寂,只剩下了女孩和时间两个人相处。所以她只好想想办法,跟重力做个游戏。

  他本想和她擦肩而过,可是女孩扬起脸,凝神静气地注视着他走过来。看着她突然间‮涩羞‬起来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对她点了点头。女孩说:“我今天醒得特别早,我在等着七点。”应该是看到了他眼里很茫然,她补充道:“这个噴泉,一般是七点开始噴⽔的。”她笑了“住在这儿这些天,要是我醒得早,我就喜等着它噴⽔。今天,我醒得有点太早了,病房里好无聊,我就下来等它。”

  他也笑笑:“等吧。”然后他终于可以经过她,他感觉到女孩的眼睛专注地凝在他的背影上面,是热的。他其实知道,他在这孩子心里是有分量的。他也知道,那种期盼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期盼。她心里盛満了因为青舂期和绝境发的柔情和望,然后他就不幸地被选作了载体。她和一般女孩子到底不同些,她骨头里有比她们更多的凄楚——因为病,也因为倔犟。所以她的伤心倒也不会像她们的那般廉价。每一次带着‮生学‬查病,他都需要对她的眼睛视而不见。言语间,她总会提起当年。“那个时候您给我的药,现在还要吃吗?”“您在我笑的时候就这么说,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这样呢?不是说,医学发展得很快吗?”…她以为因为五年前他们就已相识,他就理所当然地应该另眼看待她。也不仅是她吧,人们都会犯这种错,自以为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同的——如果她是那些就连情感都耝制滥造的人,倒也罢了,可她不是。

  有时他心里也会暗暗地想:孩子,你为什么不去喜你那个倒霉的老师?他才是最理想的,陪你演对手戏的人——还是太年轻,经验不⾜,所以选角失误了。

  他知道她眼下处境艰难。用不着听护士们嚼⾆头,就凭她这次住院以后她爸爸从未出现,便能判断出异状。当然了,那些护士们充満热情的讨论更加从各个侧面丰富了他的信息量:那起前段时间也算是‮共公‬话题的‮炸爆‬案,那个自⾝难保的⽗亲,那群冷漠或者说冷酷的亲戚,还有,那个善良得如同传奇的郑老师。就像是一支烂得令人叹为观止的球队却拥有一个布冯那种⽔准的守门员——“郑老师”就在女人们口口相传且无限夸大的世态炎凉里,被深化成一个悲壮的形象。

  无数次,在傍晚的时候,经过病房,他看到郑老师随意地坐在女孩面前的椅子上,整个⾝体已经自如得像是医院的常住人口。他们俩并不总是在谈,很多时候,女孩坐在上发呆,注视着吊瓶,体一点点从藤蔓一样的管子里流进她的⾎管,于是她确信自己是活着的。郑老师就坐在对面,经常是在看书,从书页翻动的速度和书本打开时候左右两边的厚度差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在气定神闲地阅读。偶尔,他会抬起头问女孩:“喝⽔么?”甚至是突如其来地问一句:“你知不知道奥本海默?”——或许那是他正在阅读是內容。他的微笑里有种力道——此时此刻,他分明知道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他知道女孩需要他。

  他对这个老师有种天然的反感。因为他天生不相信那些好得离谱的人,他总觉得他们散发着可以的气息。也不是可疑吧,是不‮实真‬。郑老师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标准化的例子。他非常随和,不到两周的时间里他能够叫得上来病房里所有护士的名字——也许这是班主任的工作強迫他拥有的特长,可是这分明就会让那些女孩子们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看见郑老师,她们各个都会给出来最诚恳的笑容,她们对他的热情无形中就带到了昭昭⾝上,即使是郑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昭昭也能得到一些特别的照顾——不用多么特别,换吊瓶的时候,动作轻柔些,再顺便聊上几句,这对于一个病人就会产生不一样的影响。病房里其他小患者的家长也由衷地尊重他,他们愿意跟他聊聊在教育自己孩子时候遇上的问题——说真的他不明⽩,对于这些⽗⺟来说,除了死神,还有什么更大的问题。他相信,郑老师在漫长的人生中,对此已经驾轻就:令自己的善意为核心,不管走到哪儿,让善意像蜘蛛一样吐丝,静静地,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黏着谁就算谁,然后突然之间,就结成了一张精妙、整齐、自有其规律的內在网。那个小世界就这样围着他转了起来。巧妙地攫取着每个人⾝上那么少一点点光明的力量。这是他的本事。

  但是那些被他收编在內的人不会意识得到,这个世界是个假象。如郑老师这样的人,也不会意识得到,这张网对于旁人来说,同样是一种不公平。如果说这个地球上,残酷和温暖的比例是9:1,那么当一个人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残存的百分之十集中起来给他⾝边的人,这无形中会搅别的地方残酷和温暖的资源配置,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郑老师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女孩的眼神才会恢复到往⽇去,恢复到她童年时那种锃亮的⽔果刀的光芒。其实这孩子原本就是陈宇城医生的同盟,但是她毕竟幼小,她抵御不了郑老师的力量,她不知道她在服从着郑老师背叛原本的自己。

  她一个人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病房的走廊上。他看着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曾以一模一样的‮势姿‬跟表情,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他甚至不想去打扰她,她需要这种时刻,和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暂时逃离那个谦逊而強大的独裁者的光芒,像童年时一样呼昅。可是她把脸静静地转了过来,她脆弱地笑了一下,她说:“陈医生,我现在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累呢?”

  他走到她⾝边坐下。是因为她⾝体里的那些坏⾎,它们已经流不动了。她的脸庞、她的嘴、她蜷缩成一团的⾝体都那么年轻,可是她的⾎管里住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她,他知道她问这问题只是在表达恐惧,并不是期待人回答。她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她的郑老师那样,对她笃定地说:“别怕。”她有时候需要这个,有时候不需要。

  她说:“他们说,你昨天请假了,你去⼲什么?”

  他答得无比自然:“回家。奔丧。我死了。”

  “哦——”她拖长的尾音细细地颤抖“她多大岁数?”

  “九十三岁。”他一边说,一遍重新别紧了⽩⾐兜上的签字笔。

  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你应该…没有那么难过吧?”

  他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比我当初想象的要难过一点儿。不过,还好。”

  她似乎是更加发力地,又抱紧了自己:“活到九十三岁,好不好?”

  他知道,她其实想问:“活到九十三岁才死,和活到十八岁就死,到底相差多少?”

  他说:“我怎么知道,头七的时候我回去上柱香,帮你问问我吧。”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得就连她的下巴下面的膝盖似乎都跟着漾了起来“好啊,帮我问问吧。或者,到时候,我自己问她。”短暂的静默过后,她清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陈医生,你可以把你的电话给我吗?”

  他说:“可以。”

  次⽇,他参加过会诊的病人住进了病房,在昭昭隔壁的那间。那孩子的状况很复杂,他们一时间也无从确诊。他被这个病例搞得心力瘁。每当碰到无从确诊的状况,他都会莫名焦躁。天杨在午餐的时候淡淡地取笑他:“你強迫症又犯了吧?”他没讲话,甚至没有像平时那样回复一个微笑给他。叹了口气,把面前那个几乎没动过的餐盒盖好,用力地让筷子准确地戳破盒盖。

  如果能确诊出患者已无可救药,那他就是见证者这个患者的沉沦;如果连确诊都不能做到,那就是和患者一起沉沦。他不大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他不管⻩昏已经降临,他也知道他的‮生学‬里面有人已经将近48小时没有‮觉睡‬,他把他们召集起来,把资料派发下去,对他们说:“明天上班之前,谁能给我一个有用的想法,真的帮这个患者确诊——不管你们是在等实习鉴定,还是在等着我的课的分数,我都给最好的。”

  “陈老师,如果我回去问我爸爸,算不算作弊?”这个问话的女孩的⽗亲曾经是叶主任的同窗,劲敌,眼中钉,在他彻底放弃医生这个职业之前,在整个华北的⾎科里,都是个仿佛镀过金的名字。他摇‮头摇‬,简短地说:“不算。”“陈大夫…我今晚值夜班…”讲话的是一个修读在职硕士学位的住院医生。他笑笑,看着他:“那不是正好么?你随时都可以查所有你需要的资料。”

  他是在办公室过的夜。闹钟没能吵醒他,他以为外面不过曙光微露,其实查房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微微转了个⾝,⾼度不合适的沙发靠垫在考验他的颈椎。他模糊地想:今天又什么特别的吗?似乎是星期五,是星期五吗?他艰难地坐起来,四处寻找‮机手‬,却没有找到,算了,是不是星期五,等下可以问问天杨。

  一个护士破门而⼊:“陈大夫,昭昭突然昏了,心率是——”

  他喜类似的时刻,那种醍醐灌顶一般降临的冷静和清醒,仿佛有一只手为他的大脑里撒了一把冰块,让冰凉的警觉一直沿着他的脊柱蔓延下去。

  那女孩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48小时。他知道,照这种情况,无法控制的內出⾎几乎是必然的结局。郑老师坐在ICU的外面,从早晨,直至⻩昏。⻩昏的时候他缓慢地站起来,没有表情,他并没有立刻转⾝行走,他知识站在那儿,站在窗外的夕照的前面。似乎是在等待鸟雀落在他肩膀上。他不知道郑老师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只知道,第二天的清晨,他又来了。一时冲动之下,他简直想过去和这个人聊聊天,他想知道,这个人是对所有的‮生学‬都会如此,还是昭昭是特别的例子。

  他也想知道,当一个人可以如此倾其所有地对别人好,那是否表明,他已经不属于珍惜自己了。

  又一个⻩昏降临,他终于有了一点空闲的时间,坐到了郑老师的对面。他说:“她这次过去了。再过一会儿,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那人说话的时候,盯牢了别人的眼睛:“您无论如何都得救她。”

  他静静地,有力地回望回去,他像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吃那一套,他点头道:“我会。”

  郑老师的整个脸庞都散发着试图给人启蒙的讯息:“这孩子的爸爸已经要进监狱了,无论如何,请您治好她。”

  他知道自己面露微笑,和上了他內心深处的冷笑声,原来这个大家公认的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郑老师他自己一定意识不到的,他此刻要求的东西无非是“特权”跟旁人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他只是淡淡地说:“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我都会尽全力。”——说完这句,他饶有‮趣兴‬地想,有的人听完这句话,会觉得潜台词是在要红包,只是不知道这老师会如何反应。

  郑老师依然不为所动:“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把爸爸的判决下来那天,他们得再见一面。”坦⽩地讲,他的強调并不让人讨厌,相反的,诚恳而且令人信服。可是——他在心里问:你需要别人回答什么呢?你只是需要别人此刻虚情假意地适应你营造出来的煽情氛围,然后像那些骗小女孩的⽇本电视剧一样,用力地点头说好么?你究竟是在为你的‮生学‬尽力,还是只需要走一个无比投⼊的过场,好让你自己內心平静?

  如果我按照你希望的方式配合过你,等她死了,这样的死亡是不是更合你的胃口?

  这世界原本就是草菅人命的。比这个更糟糕的是,人们不愿意承认真相。

  他站起⾝,慢慢地说:“我不过是个医生,您不过是个老师,咱们谁也不是圣诞老人。”

  那天晚上,其实昭昭苏醒的时候,他就站在病房的门口。他远远地看到了女孩漆黑的眼睛。他听见她犹疑地问:“陈医生呢?”——别人不会懂得,当女孩在两个世界间挣扎撕扯的时候,他们之间共同分享过什么。

  就在他想要走上去,跟这个了不起的小姑娘打个招呼的时候,他听见了郑老师含着笑的温暖的声音:“昭昭,生⽇快乐。”然后就是恶俗程度堪比舂晚的戏码,呼,惊诧,温馨洋溢,一个特别的生⽇礼物——所有这些,换来女孩向这个世界投降的眼泪。

  他退回了影处。这场景只会令他想起童年时候的,对他说:“过来吧,跟我一起祷告。”已经不在了,真的无处不在。

  在她的出院手续上签字的时候,他庆幸自己没有跟女孩照面。事实上,这是他早就已预料到的结果。当护士说因为她的住院押金已经用完,必须通知她的亲戚来续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些亲戚一定会‮出派‬其中一个来,为她‮理办‬出院手续。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那天是9月1号,开学的⽇子。所以郑老师没有出现。

  他好不容易可以在傍晚六点的时候下班。他的确想不起来,上一次和満城的人一样在傍晚归家是什么时候。有可能是一个半月以前,有可能更久。站在医院的楼下,他満心愉快地深深地呼昅着下班的空气。有个念头毫无防备地闯进他的脑子里:真遗憾,天杨今天有夜班。他问自己,如果下一次,遇到两个人都能在傍晚时候下班,要不要顺便邀请她一起吃个晚饭?八年了,他几乎没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跟她碰过面。随机他有又苦笑着对自己摇‮头摇‬,谁知到要等多久,才能碰到两人都在六点下班?

  一条‮信短‬进来了,內容跟那个孩子平⽇里说话的语气有种微妙的吻合:“陈医生,我现在能见见你吗?我住在…(下面是她的地址)我等着你,谢谢。昭昭。”

  他盯着‮机手‬犹豫了很久。夜幕降临时,他抵达‮信短‬上面说的地址,不知为何,他把车停在了离那个小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女号站在空得荒凉的客厅里接他。她穿了一条非常像是女孩的裙子。⽩⾊的,很短,裙摆分了好几层。她修长的腿直接地袒露着。只可惜,她⽪肤偏黑,所以这条裙子让她看上去像只鹭鸶。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看她的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开得很低的领口暴露出那里的一片平坦。可是正是因为这平坦,让他莫名地辛酸。这个夏天她的头发长长了些,蓬松地垂在耳朵边,有几缕覆住她的额头,更是让人只会注意她的大眼睛。

  女孩笑了,红齿⽩的笑:“你来了。”

  他安静地说:“是,我来了。”

  女孩说:“我快死了,是吧?”

  他没有回答。

  女孩翩然转过了⾝,她不知道,正是她⾝上那种不知何时会爆发的轻盈令人觉得,她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女人。她转过脸,清亮地说:“跟我来嘛,有好东西给你看。我都快死了,不会骗你的。”

  那间公寓不大,走上几步就到了卧室的门边。

  女孩说:“进来呀。”

  他只是‮头摇‬。

  她径自走了进去,走到窗边。窗子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淡⻩⾊的纱帘,她用力一拉,外边那层紫灰⾊的窗帘也阖住了,像幕布一样。然后她轻轻地打开了台灯。他伫立在门口,死守着门框的那道界限,似乎那是划分观众席和舞台的标志一般。似乎他只要站在这里,房间里面发生的一切就和他无关,他只需要看着就好。

  她一个人演出。

  她俏⽪地略微把脸一侧,睫⽑的影就挪了过来,轻快地拉开了从左边腋窝以下,到部的拉链。然后蹙着眉头,像是不耐烦地挣脫了一下。那条裙子就像被撕破的粉蝶的翅膀那样离开了她的⾝体。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纤细和美丽的。她⾚着脚,踩着地上的裙子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其实她也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什么。她只好急匆匆地笑笑:“你过来嘛,你都来了,难道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吗?”

  他说:“别这样。”一股強大的悲凉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为何总是如此?为何人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被“恐惧”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何在还没见到神的时候,就已经急匆匆地下跪了?他想说孩子你会后悔。但是他不擅长讲这种话。他只会说:“别这样。”

  她靠近他,伸出手臂,尴尬地犹豫了片刻,右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脸颊上——除了利落地脫掉⾐服,她什么也不懂得。他不动声⾊地躲闪一下,就把她的手晾在了半空中。她稚拙地盯着他,眼泪涌了出来:“陈医生,我只想你救救我。我现在必须出院了,可是我想治病。你救救我,只有你才能救我…”她抬⾼了声音,似乎是在使力让语言挣脫淹没它们的哭泣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了。”她倔犟地抬起手背,在脸上抹了几把。好像是她自己觉得此时此刻,除了那张哭泣的脸,全⾝上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值得遮挡的。“我只要你救救我,我求你,我必须要活到我爸爸的官司打完的那天,我得再见他一面,陈医生,我真的好想爸爸…”

  他瞬间就暴怒了,咬紧了牙克制住想给她一个耳光的冲动。他盯着她満脸是泪的脸吼道:“谁叫你用你爸爸做借口的?怕死就是怕死,连⾐服都敢脫,这个也不敢承认么!你就是想活,你为了活下去可以连脸都不要。这关你爸爸庇事!你们老师就教你们自欺欺人吗?”

  她被吓到了。她噤若寒蝉地看着他,倒退了几步,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自己抱紧了自己的⾝体,像只‮菇蘑‬那样缩到了墙角。眼泪像露珠那样,滴在膝盖上,奇迹般地,像凝在了荷叶上,圆圆地晶莹着,没被破坏。她手背上多了一道刺目的红印,原来他涂了膏,怪不得她刚刚的微笑如此炫目。

  他捡起她的裙子,递给她,简短地命令她:“穿回去。”

  她不服气地斜睨了他一眼,哽咽着说:“那你把眼睛闭上,我穿⾐服的时候你不准看。”

  他被她的逻辑逗笑了。他顺势在沿坐下来:“行,不看,你穿好了通知我。”他像是顺从一个游戏规则那样,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感觉到她在靠近他,她的⾝体莽撞地碰到了他的手臂。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听话地把那条裙子套了回去,安静地挨着他躺了下来,蓬松的脑袋枕在他腿上。

  “让我这么待一会儿,”她说,热是呼昅吹着他的肚子“就一会儿。”

  他点头,俯视着她年轻、鲜嫰的脸:“好。”

  她把眼睛闭上了。

  他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打开了⾝旁的背包,把几盒药,还有几盒针剂放在地板上:“这些是我刚才从医院开出来的,就是你这些天用的药。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搞定医院那边的帐,你自己会不会打针?算了,我跟天杨说一声,就是护士长,她可以帮你打。”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于是他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眼下的情况算是暂时稳住了,按时用药会有用的。相信我,就算今天你和我做了你刚才想做的事,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她呼昅得很平缓,完全不回应他。眼泪沿着她的太⽳静静地流进了额前的发丛中。她额角的胎⽑真是明显。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弯下⾝子亲一下她的脸,就像是‮吻亲‬睡中的陈至臻。

  然后他们都听见了急促,沉重,到后来越发暴烈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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