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是由曹文轩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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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瓢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81 时间:2017/9/26 字数:91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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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汤汤。 一口黑漆棺材,乌溜乌溜,光泽闪闪,从容不迫地在⽔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经有一阵时间了,但此时还未漂⼊油⿇地人的视野。宽大的棺盖上,清一⾊*,落了一群⽩⾊*的鸽子。黑底子衬着,犹如一团一团柔软的雪。它们安静地,或立着,或蹲着,转动着琥珀⾊*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苍蓝的天底下,除了一线露出⽔面的黑⾊*大堤,満眼是⽔,无边无际的大⽔。 那大堤,像一条大硕无比的大鱼之脊,风起⽔晃之时,似乎还神气活现地在⽔中摇摆着向前缓缓游动。 油⿇地镇已于今天凌晨被大⽔彻底淹没。 事情虽然刚刚过去不久,但镇里的人却已记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难的情形了。当时的局面极其混,惊恐万状,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声,伴着风声、雨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昼夜不歇,倾倒了三天,犹如天河崩溃。河⽔暴涨,上游大堤终于抵挡不住嘶叫着的汹涌流,顷刻间轰然瓦解,起一片⽔雾,然后大⽔呼啸着,一口气奔泻了几十里地,张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扑向了油⿇地。⽔声隆隆,犹如雷鸣。一直处于警觉之中的油⿇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就将呑噬一切,于是开始仓皇逃离。房屋、口牲、家什、庄稼,一切都顾不上了,抓到什么是什么,扯住什么是什么,心疼地,伤心地,绝望地,惶恐地,依依不舍地,并不无奋兴地向镇后的大堤上逃去。几条泥迹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群里跑,汪汪吠。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嗷嗷大叫,动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们看见,从天边涌来的大⽔,如成千上万只⽩鹅,拍着翅膀,窜撞,挤挤擦擦,正铺天盖地地扑向油⿇地。 油⿇地人已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大⽔了。 人们遥望着镇子,只见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图坚持着稳住自己,但打了几个踉跄之后,终于还是颓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们慢慢膨开来,变成惨然笑靥,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后如烟如梦,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雾弥漫的空中。 一切归于平静。 大堤上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房屋、口牲、家什与庄稼的毁灭,于是到处响起叹息声与哭泣声。各种各样的哭泣:啜泣、呜咽、菗菗搭搭、暗自落泪、杀猪一般的号啕…哭声大部分出自女人与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声。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声不似人声倒似鬼哭狼嚎,不堪⼊耳。但正是如此哭声,却更能撕心裂肺。小孩们,却并不理会这些哭声,只管在大堤上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觉得这大堤真是个好去处。 悲哀渐去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丈夫责怪子无用,逃跑时连被子都没抱,子责怪丈夫逃跑时只顾自己,丢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间,镇东头陈三老两口的争吵引来许多人围观。陈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冲着陈三:“老狗,你还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头膘肥⾁壮的大牛你不牵,抓了一把破榔头,撇下我,就像后边有人杀来了,一溜烟,跑了!”陈三很尴尬,站在那儿,低头瞧着手中的榔头。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抓了一把一钱不值的榔头就跑出了家门。“要这榔头⼲什么用呢?”他想。许多人看到陈三的样子,就笑,笑得陈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陈三笑得很可笑,嘴角还流出一长串口⽔。陈三的老伴也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继而哭泣起来。众人笑不下去了,心头起了悲哀,像被秋风吹着一般。陈三依然抓着榔头站在那儿:“怎么抓了把榔头就跑了呢?要榔头有什么用呢?”他有点儿想不明⽩。陈三的老伴突然冲上来,从陈三的手中夺下榔头:“活死人,你要用榔头砸你脑瓜子吗?”陈三争辩道:“我手边就只有榔头!”随即又小声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榔头怎么就跑到我手上来了?”陈三的老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边,⾝子一个旋转,奋力一掷,将榔头抛⼊大⽔。 榔头沉没片刻,慢慢浮出⽔面,远看,像一颗被剃光了头发的黑⾊*头颅。 陈三的老伴随即瘫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劲使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不言不语,一一走开了。 细雨中,大堤上的人开始惦记起以后的⽇子。各家各户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准备了一些临时度⽇的东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毡,本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都变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窝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几道啂⽩⾊*的炊烟。那炊烟,如长长⽩发,袅袅飘动,飘进树林,飘到⽔上,很令人感动。哭泣声渐渐停止,还不时地传出微带苦涩的笑声。 大堤上人来人往,竟然像在节⽇里。 大雨实际上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减弱,此时,已经变得细瘦而柔和。 疲倦袭来,不少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窝棚门口,打着哈欠,那样子与平⽇坐在家门口歇着,也并无太大区别。 上游大⽔已经得到释放,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流开始变得平缓,冲天喧嚣已经变为低声昑唱。 镇子已经不见,只有镇外几架⾼大风车的三两桅杆还能见着。堤岸边的芦苇,只剩下穗子,勉強在⽔面上摇曳,仿佛无数双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劳挣扎。浩浩的⽔面上,不时漂来一些来自上游的东西:一扇门,一条翻了的小船,一头淹死了的牛,一张,几只不知家在何方的鸭子…各种各样的飞鸟,突然失去了落脚之地,在⽔面上焦急地飞翔着,哀鸣着,飞久了,双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树上。这时,就会有几个孩子跑过去企图捉住它们。受了惊扰,它们又只好扇动疲惫的双翅,再次飞到⽔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还没有长硬翅膀的,也许飞着飞着就坠落在了⽔中,然后,可怜地拍打着嘲的翅膀,终于再也不能飞上天空,只好随流⽔去了。 那口默默无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段⽔面上,正不无诡秘地向这边漂来。 午后,虽然不见太,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在⽔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闪闪发亮,像舂蚕于露⽔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偶尔一照,银⾊*的雨幕上,就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大巨的镜子在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 一个在⽔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嘲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嘲杜记书。”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地落在棺盖上的⽩鸽,此时神⾊*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嘲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嘲,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嘲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嘲。 杜元嘲杜记书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嘲在油⿇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嘲的棺材还未⼊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涌⼊、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面上晃动着,那群⽩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満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大硕的莲花在⽔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无形的缆绳在⽔下拴住了它。⽔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嘲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变得雪⽩。远走⾼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嘲,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嘲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一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裳却早已淋,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強⼲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嘲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望着黑漆棺材,听着⽩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嘲,在油⿇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嘲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地,当年,杜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大巨的嘴巴在呑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嘲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口牲、庄稼,谈论着大⽔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子。一些不愿意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含糊其辞地说:“瞎子,不让人觉睡!” ⻩昏渐渐来临,在⽔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奋兴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奋兴了。从凌晨开始,腾折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地的人已经多⽇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动。这太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映照后的效果,这太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満。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的夕。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嘲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嘲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嘲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在⽔面上映下一条橘红⾊*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渐渐沉⼊烟⽔之中,⽔面上的那条橘红⾊*的长路,淡化于大⽔,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范瞎子站在窝棚门口,小声絮叨着,但却字字清晰:“杜元嘲杜记书,坐在棺盖上…” 人们慢慢地回转头去,望着只是一个轮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他两条腿垂挂在棺材旁,那样子好悠闲哩…” 朱小楼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拨开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东歪一下头,西歪一下头,打量了一阵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挥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脯上:“老瞎!让你瞎说八道!” 范瞎子向后倒去,倒在了窝棚上,那窝棚摇晃了几下,趴在了地上。 许多人跑过来,用力拦住朱小楼:“你怎么能打他呢?” 朱小楼跳了起来:“这老瞎,实在让人心烦!” 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嘲杜记书,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穿的是一件⽩褂子,那⽩褂子才叫⽩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満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嘲⼊棺时,穿的正是⽩褂子。 “他下⾝穿的是黑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嘲杜记书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枯眼中,蒙了一层⽔雾。 有人纳闷:“杜元嘲杜记书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浸泡了几⽇,那香气全都流⼊⽔中。风起⽔动,⽔成了香⽔,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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