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是由曹文轩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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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瓢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81 时间:2017/9/26 字数:26645 |
上一章 第六章 骚雨/痴雨 下一章 ( → ) | |
杜元嘲又看到了那张⻩花梨木六柱式架子。 分浮财时,李长望要了它。此后,它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呆在李长望家,直到李长望将自己吊在梨花纷飞的梨树上。李长望的家被抄,这张大就由七八个汉子抬到了镇委会一间用于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此后的一段时间,它就无人问津了。 杜元嘲见到它时,它已落満灰尘,并有蜘蛛在它上面结了好几张蛛网。 他用手指在正面门围子上轻轻擦拭了一下,大立即露出一小片亮⾊*。那亮⾊*像浸了油,亮得润,亮得温暖。他不噤用手指沿着那片亮⾊*的边缘,向外又擦拭了一下,那亮⾊*的面积增大了,仿佛使昏暗的屋子也亮了许多。 他将门关上,然后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前。 他看见了采芹———小采芹。她躺在大的里边,召唤着,让他爬到大上去。他往后退了一步,说到院子里去玩,她便不住地用脚后跟擂着,叫着就在上玩就在上玩嘛。 他站在那儿不动,她侧卧着,向他伸着手,并不说话,只是伸着手。她的一只眼睛被软绵绵的枕头遮住一半,一张红润的小嘴有点儿变形,变成一朵初开的牵牛花的喇叭形。他开始挪动脚步。她的眼睛便开始慢慢地从大大地睁着的状态而转变成半眯着的样子,使人感到甜甜的,困困的。 不知不觉之间,那大上的小采芹就成了一个处处都成了的采芹。上的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小了。她依然将头放在枕头上,散的头发犹如一朵黑⾊*的花菊在静静地开放。她依然向他伸着胳膊,但这已是一只长长的雪⽩如刚出清⽔的鲜藕般的胳膊。她的眼睛一直眯着,从睫⽑间流露出的目光,⽔一样的柔软,但却使人⾎热、心慌、双目恍惚、四肢颤抖。 杜元嘲一时失在了幻觉里。 杜元嘲终于走出这间昏暗的屋子时,一眼看到了朱荻洼。他有一个直觉:朱荻洼早就站在了这里。 “杜记书。”朱荻洼对杜元嘲突然从这间平时无人进⼊的屋子走出,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吃惊。 杜元嘲朝朱荻洼点了点头,走向他的办公室。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朱荻洼走进了杜元嘲的办公室,回头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影,小声说:“杜记书,那张,我已将它擦洗⼲净了。” “你擦洗它⼲什么?” 朱荻洼一笑:“那是张好,不该让它落灰的。” “我…我知道了。”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将一把钥匙放在了杜元嘲的办公桌上。 “这…这是哪里的钥匙?” “那间屋子的门我上了锁,这是那把锁的钥匙。” “为…为什么要给我?” 朱荻洼说:“你累了的时候,不妨在那上躺一躺。” 杜元嘲没有抬头,依然看着手中的一份报纸。 朱荻洼转过⾝,一瘸一拐地从杜元嘲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杜元嘲没有再看那把钥匙,过了一会儿,放下报纸,也走出了办公室。他将办公室的门锁上后,往田野上去了。 眼下正是舂天,远走了一个冬季的太,一下子又飘回来了,显得大而亮。天空下,一派热气腾腾。解冻后的土地,嘲而肥沃。花花草草,一切生命,都在暖流中复苏与生长,満眼青⾊*,又是満眼的斑斓多彩。 杜元嘲走上了镇子通向外面世界的⽩杨夹道。树上已长満叶子,夹道看上去像一条深深的村巷,而从远处看,又像是一列正在疾驶的火车。他行走于其间,听着⽩杨树叶在细风中发出的切切之声。路上很少行人,人都下地了,这是下地的季节。他安静地走着,不时地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穹形大门一般的空隙,望着田野。现在,这片田野与他有了一种新的关系。 它是一片什么样的田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他心中全然无所谓了。它是否肥沃,让它长些什么,它又能长些什么,所有这一切,他都变得十分在意。他开始不住地出现在这片田野上。他已记住了一连串的数字:镇前是多少亩地,镇后是多少亩地,旱地多少亩,⽔田多少亩。哪一块地适合种哪一种庄稼,也都一一记在了心上。他的脑子里甚至有油⿇地每一条田埂的形象。油⿇地田野上很随意的一棵树,很随意的一口小小的池塘,也那样清晰而生动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喜一个人独自在田野上走,也喜领着镇⼲部和十几个生产队长、会计在田野上走。 夜一之间,他从一个小学教师忽地变成镇委记书,那种生疏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些⽇子。一年四季,舂耕秋种,那⽔牛,那风车,那木船,虽说从前未必放在心上,但他毕竟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对这一切毕竟太悉了。 他完全不像人们印象中那种土里土气、流氓气息十⾜的乡村⼲部。他天生清洁,加之一段教师生涯,使他⾝上总有一份风吹不去雨洗不尽的安静与文气。他的⾝体永远是⼲⼲净净的,他的⾐服永远是⼲⼲净净的,他的鞋袜永远是⼲⼲净净的,他的头发也永远是⼲⼲净净的。他在田野上不停地走,却不沾田野上的尘埃。此后的许多年,他一直掌控油⿇地,并且他的油⿇地总是在这一带以庄稼最好、亩产量最⾼而夺得无数面鲜的奖旗,却从未亲自捞⾐卷袖、脫鞋卷下过⽔田,甚至从未挑过一担麦子或一担稻子。地里揷*秧了,他在田埂上走着。一个人挑着一担漉漉的秧苗过来了,见了他,总是闪到一边,尽最大可能地让出一块空地来,使他不沾一星泥点地经过。人们觉得,这一切都是应当的,他们没有理由让这样一个⼲⼲净净的人沾上泥点,他本来就应当是⼲⼲净净的。他一边走,一边看那些人在揷*秧,有时,他会停住,说:“这…这一行是谁揷*的?太稀啦。”或是说:“这…这一行秧,弯到哪儿了?”他很少发火,口气依然是站在讲台上的一个老师的口气。他就这么走着,见了犁地的,停下看一会儿,或是向那个犁地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或是说一句:“还可以犁得深一些。”那犁地的会说:“杜记书,我知道了。”手就将犁把向上稍微抬⾼一些,让犁铧往土里扎得深了一些。有时,他也会在田埂上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土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对这土的*质与质量作出分析,这些分析使那些即便与土地一辈子打道的老年庄稼人都不得不点头称是。看完土,他将它们从手指里漏回到地里。这时,他会不住地拍手,尽量将手上沾的土拂去。如果实在觉得还有土沾在手上,他就会转⾝走向一口清澈的池塘,将手好好洗一遍。洗完了,绝不会像庄稼人那样很随意地在⾐服上将手上的⽔擦去,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很有章法地将手上的⽔擦去。 舂夏秋冬,一年四季,杜元嘲都是⼲⼲净净、清清慡慡的。 他的讲究,他的⼲净,还表现在饮食方面。他不太喜与很多人一起在一只大菜盆里捞菜。烧饭的人都会在众人向大菜盆一齐蜂拥而上之前,先给他用碗或盘子另外盛出一份儿来。村里人家,婚丧喜事,请镇上⼲部吃饭,凡一定要请杜元嘲的,主人家最用心的就是一个⼲净。那时,主人会反复叮嘱在厨房里忙饭菜的人,锅一定要洗⼲净,碗一定要洗⼲净,筷子一定要洗⼲净,酒杯一定要洗⼲净,菜一定要洗⼲净,擦脸的⽑巾一定也要洗⼲净。但油⿇地的人并不厌烦杜元嘲的讲究、⼲净。他们在说“杜记书讲究”时,觉得杜元嘲是个贵人,那讲究使他们看到了一种⾼于他们之上的东西。况且,杜元嘲的讲究,从来不是以⾼⾼在上、与人格格不⼊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他一向平易待人,没有半点架子,见了谁都是一番亲切,尤其是见了长辈,平易之外还有一番恭敬与体贴。油⿇地的许多人都见到过杜元嘲将村里一位年近八十、脏兮兮的瞎婆子一步一步搀过桥去的情景。这样的人讲究,只会使人觉得超凡脫俗。有些时候,反而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杜元嘲本人对⼲净那么在意。杜元嘲看庄稼地,来到一户人家的草棚下歇脚,主人搬过凳子让他坐,那凳子本来就是⼲净的,但主人还是在心里只想着这凳子可能不⼲净,忙着找块⼲净布擦一擦,可一时找不到,又不能让杜元嘲站着,便用⾐袖擦了起来,这反而使杜元嘲感到不好意思了,连声说:“不用,不用。” 杜元嘲一路走,心里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他与油⿇地是融为一体的。 舂光之中,油⿇地成了他的风景———看不够的风景。一时间,眼前风物,都不再被功利地看待,而只是纯粹的风景。他一路走,一路用闲适而明朗的心情观看着:芥菜开花了,⽑桃开花了,刺槐开花了,苦楝开花了,野棠梨开始展叶,冬青开始展叶…地里的、路边的、河畔的菜花正在开放,成片成片的⻩花,加上东一簇西一簇的⻩花,看上去,到处⻩金金的,世界显得无比富贵。他看到⽔边有几枝不知名的野花,居然像礼花一般开放着,不噤驻⾜看了许久。 忽然地,他想到了那张。 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般走在田野上、为什么如此悠闲地观看舂⽇里的风景,却原来是心底里想忘记那张。当这张再次出现时,他就再也不能让它离去了———无论是多么人的风景,都不能再昅引他。 他转⾝回到了镇委会,并很快开门进⼊了办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钥匙。他拿起它,转⾝出来,径直走到那间放置大的屋子前。他打开了那把锁,当他推开门时,他见到的那张大已是遍体光泽闪闪。朱荻洼真是善解人意,将那张擦拭得无一丝灰尘。他甚至用细细的布条,穿过镂空的纹饰,将难以擦到的地方也都一一擦到了。多少年过去了,这张比他小时候看到的,更显得厚重与富有光泽。 他想上去躺一躺,但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几天后,杜元嘲又将钥匙还给了朱荻洼,说:“这…这样的,谁…谁睡在上面,心里也…不会踏实的,就…就让它放…放在那间屋里吧。” “知道了,杜记书。”朱荻洼说。 此后的几年时间,这张就一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闲置于那间屋子,但它却一直再未蒙受灰尘,因为朱荻洼即使赌得昏天黑地,也总会想起隔几天就悄悄打开门,将这张大擦拭一遍的… 邱子东为没有做成油⿇地的一把手,心里一直感到不快。但做着做着,这种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毕竟是一镇之长———听上去“镇长”似乎还要比“记书”响亮一些。 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在油⿇地,他越来越像是实际上的主人了。虽然,他尽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数场合努力维持着“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时不时地,他就将內心的实真感觉流露了出来。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杜元嘲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合⾝份的抛头露面与张扬而十分在意。 油⿇地的对外应酬,几乎都是邱子东。上头来人,出来接待的也往往是邱子东。如果上头让汇报工作,杜元嘲往往后撤,让邱子东出来汇报。请上头人吃饭,张罗的还是邱子东———邱子东陪他们说话、陪他们喝酒。此时此刻,杜元嘲没有感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静地坐在一旁。去上头开会,杜元嘲也常常让邱子东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独油⿇地去的不是一把手。开始上头与其他兄弟单位的人都感到有点儿奇怪,但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仿佛油⿇地原本没有一把手,邱子东就是一把手,而邱子东混在那帮一把手中时,也从未有过矮人一头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油⿇地的一把手。 外面的人知道油⿇地有个邱子东的多,而知道有个杜元嘲的少。 “子…子东,你…你去。”杜元嘲仿佛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邱子东也不客气。他喜这些场合,喜到这些场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口才好,人长得精神,敢于也善于张罗事情,出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还一把手。方圆十八里,都知道油⿇地有个大能人,他叫邱子东。 油⿇地要办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于上头或一些机构,比如要扩建学校,要建一个变电站,要贷一笔款子修建一座桥梁,一般情况下,也是邱子东出马。只要邱子东一出马,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他就有这个本领。安公口、文教口、政民口、金融口,他都能走通。因此,油⿇地的人常常看到邱子东正风度十⾜地走在油⿇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嘲却一年四季,在大部分的时光里,就默不作声地守在油⿇地。 在油⿇地的⽇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还是邱子东。他的气息洋溢在油⿇地的每一个角落。他风风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风风火火地走进小学校,风风火火地走到会场上。有些时候,他本是和杜元嘲一起离开镇委会去一个什么地方的,但走着走着,他就从后面走到了前头,而当他到达目的地时,杜元嘲已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对此,他并不多虑,无所谓。杜元嘲到达时,假如是赴宴的,邱子东早已经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边来人的,邱子东早已与人家说得热火朝天了,假如是去小学校视察的,邱子东早已端起刚泡的茶喝掉了一半,并与老师们有说有笑了… 油⿇地的地面上,有五只⾼音喇叭。传一个人,召集一个会议,布置生产任务或传达上头的精神,就全靠这五只喇叭。这五只喇叭所发出的声音,大部分是邱子东的。邱子东的声音很响亮,很威风,话也说得很流畅,很清楚,刀切的一般,毫不含糊。邱子东似乎也很喜在这五只大喇叭里发号施令。上瘾。那时,这广阔的田野上,就只有这五只大喇叭所发出的宏大的声音了。这声音会因为你所站的位置的不同,而此起彼伏。鸭鸣声,猪叫声,牛吼声,这大地上的一切声音,皆因这五只喇叭所发出的声音而显得无⾜轻重。 这声音在空气里传播着,轰鸣着,回着,给了邱子东莫大的快意。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季国良在组织完油⿇地的导领班子之后,还给这个班子作了一下分工,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由邱子东负责油⿇地的财政审批。他对杜元嘲说:“你是记书,你负责全面工作。”杜元嘲点了点头,没有表示反对。季国良又补充了一句:“一般来说,审批这一具体工作都是由镇长来做。”杜元嘲又点了点头。 因此,邱子东的上⾐口袋里总揷*一支笔,他可能随时随地都要签字。油⿇地的家当其实微不⾜道,然而,正是这微不⾜道,审批才越发地显得重要。谁家锅揭不开了,申请补助十几斤粮食;谁家的房子在冬天的夜晚烧毁了,申请新建房子的砖瓦;谁家有人生了大病,申请补助十几元钱;生产队长夜里开会,要吃一顿夜餐,需从会计周秃子那里取一笔钱;文艺宣传队要买服装道具,也得从周秃子那里取一笔钱…所有这一切,都得通过邱子东的一支笔。邱子东的字本来就很潇洒,现在就越发的潇洒,潇洒无边。 邱子东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向下面发火,有时还骂娘。常常这样说话:“我限你三天将早稻秧揷*完!”“你如果不想当你的队长了,你就将那块地给我荒着!”“十天不将这台戏给我排出来,你们别想拿到我一个工分!”… 有时,邱子东发火时,杜元嘲就在场,但杜元嘲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油⿇地的老百姓惶惑着:咱油⿇地到底谁是一家之主?不知为什么,他们都希望杜元嘲是。然而杜元嘲并没有作出他们所希望的姿态来。“硬不起来。”有人说。油⿇地人就开始猜测:这杜元嘲,到底是城府太深还是就这么点儿本事? 猜来猜去,结果有许多人得出同一个结论:杜元嘲说话结巴,杜元嘲再凶,也没有办法。 于是,他们就想明⽩了杜元嘲为什么不喜走出油⿇地,又为什么总是让邱子东唱戏在台前。于是,他们就有了一种深刻的悲哀:油⿇地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们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杜元嘲的结巴,确实是让他经常彻夜难眠的心病。为此,他时常感到自卑,有时甚至感到绝望。他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疾病。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且他自信自己所说的话,一句一句都是超凡脫俗、与众不同的。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十分清晰,并且异常的敏捷与敏锐。然而,那不绝如缕的思绪,那惊天动地的想法,一旦要变成语言说出时,却忽然地遇到了阻碍。大坝,坚不可摧的大坝。心中、脑中的滚滚语流,被一道坚实的闸门闸住了,再也不能自由奔放。汹涌的语流,就在闸门的另一边,喧嚣着,蹦跳着,但却又十分无奈地不能一泻而去。它就这样不停地呜咽着,最终,勉強地有一股⽔流从闸门的隙或漏洞中挣扎了出去。每逢此时,他心中満是紧张与焦急,而越是紧张与焦急,就越是不能流畅。他会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要憋爆了,热乎乎的⾎烈猛地击撞着脑门, 脖子因⾎管的涨満而变耝。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形象是丑陋的。他简直不想活了。事后,他会联想到一个人便秘:这个人蹲在粪坑上,眼珠外凸,眼神定定的,脸红脖子耝地在排怈,随着舡门的一次又一次地向外鼓,⼲硬的便大,一点一点地屙了出来。结巴时,他看到听众在替他着急———着急了一阵而终于失望时,他一口咬掉自己⾆头的心思都有。无人时,他曾许多次地练习过讲话,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其情形虽然不是口齿伶俐,但还算是一句一句地成句。可一旦出现在公众场合时,这结巴就像是一个存心要作弄他的魔鬼悄然出现了。此番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之后,杜元嘲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冷静下来,思索着:你不能再讲话了。他知道,与其那样,还不如尽量不去说话,这样,对自己的形象倒好一些。 然而,这样的选择,给他带来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当他看到邱子东因他的后退而走上前台去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派汪洋恣肆,将一副能说会道、精明強⼲的形象凸现给油⿇地的百姓以及油⿇地以外的世界时,他的內心一点一点集聚起来的是嫉妒,甚至是怨毒。这些东西,在他暗无天⽇的心里,一拱一拱地生长着。 当邱子东处处显出一副舂风得意的样子时,杜元嘲却始终平静而宽厚地微笑着。 这年夏天,县里来了一支庞大的参观队伍,是县委记书带队,从县城一路下来,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坐着县委记书的那辆吉普车在前头停了,后面的两辆大轿车也就会跟着停下来。县委记书看哪儿,纯粹是兴之所致,一停就停在了油⿇地镇前的公路上。县委记书走在前头,后面呼呼啦啦地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地方上的导领,也在队伍之中,见此情形,立即派人抄近路跑到镇上,通知杜元嘲赶快出来到路口接,并告知,县委记书很可能要听汇报。 此时,杜元嘲立即本能地显出无助的样子。 一旁的邱子东,神情平淡。 杜元嘲一下子意识到了邱子东就在他⾝旁,说:“走,去…去路…路口…” 路上,杜元嘲对邱子东说:“你…你…你来汇报吧…” 邱子东将烟蒂扔在脚下,踩了踩:“也行。” 县委记书一路看着庄稼,不时地站住,掉头向后面的人指指点点,人人都连连称是。 杜元嘲、邱子东一行,一路小跑了过来。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县委记书问。 杜元嘲走上前去:“是…是我,杜…杜元嘲。” 县委记书对杜元嘲的结巴倒也没有十分在意,以为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有点气不匀。 他“噢”了一声,很淡地握了一下杜元嘲的手,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询问:“今年麦子亩产多少?”“农民的粮食够不够吃?”“这块地施的是有机肥还是化肥?”… 杜元嘲捅了一下邱子东,于是,邱子东就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将他替换下来。他走在县委记书的⾝边,对县委记书的问话,有条不紊地一一作了回答———不仅是一一作了回答,还很机智地丰富了县委记书的话题,这使县委记书十分的⾼兴。他没有掉头看他⾝旁回答他问话的人,还一直以为是杜元嘲。当他终于掉头来看时,稍微疑惑了一下,但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就不再疑惑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內,他已经记不清最先与他握手的那个人的面孔了。此后,就是邱子东跟随着县委记书,直到他带领队伍离去。 镇委会。 县委记书感叹道:“这房子好气派哟。” 有人走上来说:“过去是一个大地主的住宅。” 又有人揷*言道:“那人叫程瑶田。” “噢。”县委记书似乎听说过,点了点头,在邱子东的带领下走进了镇委会的会议室。 朱荻洼跛着脚,殷勤地、动作十分⿇利地在给客人们倒茶。 杜元嘲夹杂在人群里。知道他肯定也是油⿇地的⼲部,便有人随便问他一些有关油⿇地的情况。于是,这几个人便知道了杜元嘲是个结巴。杜元嘲走开之后,这几个人就说:“是个结巴。”于是,就有了一个关于“结巴”的话题。其中一位,讲了一个关于结巴的笑话,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正在喝茶的县委记书问:“你们笑什么?” 有人说:“邓记书讲了一个笑话。” 县委记书说:“什么笑话?说来我也听听。” 那个邓记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杜元嘲,说:“不讲了不讲了。” 县委记书走了很长的路,累了,正想听一个笑话,说:“讲讲嘛!” 底下的人也都说:“讲讲嘛!” 邓记书不知道杜元嘲就是油⿇地镇的记书,以为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部,也就不避讳了:“说是有个结巴,说话结巴,但唱歌不结巴,溜得很。万一说不出话来了,就唱。一回,他在村前河边上玩耍,见刘家的孩子三⽑掉进河里了,便立即跑向刘家,一头撞开刘家的门,见了三⽑的⽗亲,掉头指着门外,说:你…你…你…三⽑的⽗亲说,别着急,慢慢说。你…你…你家…家…三⽑的⽗亲端来一碗⽔,说,别着急,你先喝碗⽔,慢慢地给我道来。结巴喝完了⽔,还是结巴,他便蹲在了门槛上。蹲了一会儿,他又突然站了起来。你…你…你家三…三⽑…”邓记书夸张地模仿着那个结巴,眼珠儿爆了出来,脖子上的⾎管鼓得厉害,屋里除了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一丝声响。“三⽑的⽗亲问,我…我家三…三⽑怎么啦?”众人还未听到结果,先就笑起来。“你…你…你家三…三⽑…三⽑的⽗亲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说,别说了,唱!那结巴听罢,也忽然地想起了什么,也眼睛一亮。然后,清了清喉咙就唱了起来。”邓记书在说这句话时,自己也清了清喉咙。接着邓记书用一种当地谁都会唱的小调唱起来,一边唱,一边还用巴掌打节拍。县委记书一边听,也一边用手敲着桌子。众人见了,或是用巴掌,或是用脚,或是拍打随手能碰到的东西,一时间,満屋子一片乐的节拍声。邓记书受了这节拍声的鼓励,声音越发抒情也越发嘹亮:“你家呀———,三⽑呀———,掉呀掉到河里啦…”众人哗然。 杜元嘲在一旁面红耳⾚。 邱子东也噤不住笑了。 邱子东是不应该笑的。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接下来,县委记书拍了拍邱子东的肩,对众人说:“下面,我们请油⿇地的负责人向我们介绍油⿇地的情况。” 忙前忙后的朱荻洼听到了,觉得有点疑惑,便看了一眼杜元嘲。那时,杜元嘲正坐在角落上的一张矮凳上低头菗烟。 邱子东一口气说了三十分钟,将油⿇地里里外外地说了一个底朝天,其间没有打一个嗑巴,其口才令众人叹服。 这年秋末的一天,杜元嘲来到县城,找到了季国良。他对季国良说,他生病了,是重病,需要到苏州城去医治,提出病休半年。他说你放心,油⿇地的工作是不会耽误的,有子东,子东能力比我強。他希望季国良一定得答应帮这个忙,样子很急切,好像真是得了重病。 季国良想了想,说:“这好办。” 杜元嘲于一天早晨,人们还未起时,离开了油⿇地。 杜元嘲走后,邱子东更觉得自己像一把手了。 男人舂风得意时,就会想到女人;而一个男人越是舂风得意,就越是从头到脚散发着让女人着的魅力。一度,邱子东几乎天天与小学校的女教师戴萍做#¥#爱。他有的是力气与*情,而戴萍有的是望与活力。偌大一个油⿇地,无一处不是他们做#¥#爱的好地方,他们喜在不同的地方做#¥#爱,打一换一个地方,而换了一个地方,就会别有一番情调与味道。 邱子东永远精力旺盛,像匹油光⽔滑的种马。他在那五只大喇叭中发出的声音,其喉咙仿佛因戴萍新鲜的唾的浸润而更加的宏亮与富有感召力。他不停地往外跑,为油⿇地弄来额外的化肥、资金与荣誉。他又不停地在田野上跑,一边熊那些队长与社员,又一边不停地与那些有姿⾊*的女人情调。在杜元嘲离去的这段⽇子,油⿇地的任何一项工作,都是出⾊*的、领先的。这一切,转而使他更加恋戴萍那柔软而又富有弹*的⾝体。 他一天比一天地清瘦,但一天比一天精神。他很喜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在杜元嘲厮守油⿇地的⽇子里未曾有过的。 在众多的做#¥#爱场所中,他与戴萍最喜选择的是油⿇地小学的教室。 天黑之后,邱子东就会敲响戴萍宿舍的后窗,戴萍就会出来,在约定的地方与他会合。 然后,戴萍就领着他,用钥匙打开教室的门锁,⽔一般地闪进教室里。他将戴萍抱起来,放到一张课桌上。那小生学的课桌的不⾼不矮,仿佛是为他们的做#¥#爱特地定做的。巅峰处,邱子东总是说:“要是在⽩天就好了,⽩天可以让孩子们看见。我要他们看着,我是怎么样搞他们老师的!”戴萍就会企图拗起⾝来用手捂住他的嘴。他就越发烈猛地冲击她,本来就摇晃的课桌,咯吱咯吱地响。这响声既鼓舞着邱子东,也鼓舞着戴萍。她的脑袋在课桌上摇摆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邱子东轻声追问着:“说,你说,要不要让很多孩子看见?说呀,说呀…”“要,要哩,要哩…”她将手一下放进嘴中死死咬住。 一怈如注… 邱子东走进夜风中,闻着油⿇地空中的草木香气,心中只有一番惬意。 这天,有消息说,杜元嘲就要从苏州城回来了。 天又下雨了,是一种当地人称为“雨”的雨。这雨下得并不烈猛,有点儿滑乎乎的,仿佛带着天空的某种成分。这种成分的效力是奇妙的,它使天地万物的望隆隆而生。漉漉的草丛中,狗在尾,⺟狗神情痴到呆傻,公狗则是微闭着眼睛好像在思考重大问题。 还有好几条不同品种不同颜⾊*的狗分散在草丛的各处,在静静地等待下一轮的机会。池塘里,无数的雄*青蛙爬到了无数的雌蛙⾝上。那雄蛙的个头只有雌蛙的四分之一大小,让人觉得它们的行为是不伦的。雄蛙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而雌蛙的神情显得有点惑。⽔塘处处,但无一处⽔塘是平静的,雄*的鱼在玩命地追撵雌*的鱼,闹出许多⽔花来。人在塘边走,常常因为轰隆一响而大吃一惊。青鱼、草鱼、鲤鱼、⽩鲢、刀子鱼、团尖鲂、鲶鱼、刺鳅、刀鳅、鳗鱼、⻩鳝,所有的鱼都不安宁。⽔面上尽泛着****的⽩沫。这些⽩沫被雨穿透时,留下一个个的小孔。东一家西一家的猪圈里,⺟猪在让人心头颤颤地呐喊。那种呐喊类似于尖刀送⼊它腔的呐喊。不知谁家的⺟猪用嘴拱翻了台子而窜进了菜园,主人抓着一子在雨地一边追一边咒骂:“你个猪!”转而骂雨“雨!”田野上,公牛⺟牛公羊⺟羊叠成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山,这山在微微颤抖着。 没有一个人下地⼲活。大人们将孩子轰进了雨巷,找个借口上去了。那雨下得让人心头庠庠的。这是下种的⽇子。 一群乌鸦在林子里闹翻了天。它们穿行于雨幕中,鼓噪着。那雄鸦已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可还是不依不饶地追着雌鸦。雌鸦的声音显得有点凄惨。 一种无名小鸟的配非常有趣:那雌鸟蹲在枝头,雄鸟飞上它的背,然后歪下尾巴,一阵扇动双翅之后,飞到另一枝上,略梳羽⽑,仰头快活地鸣叫两声,又再次飞到雌鸟的背上,那雌鸟微微抖动⾝子,并不住地点头,雄鸟就这样起起落落,没完没了。 那草木似乎都在这样的雨里变得望热炽。它们挤挤擦擦地,并显得蓬旺盛,有蔓延覆盖大地之势。 在这样的⽇子里,邱子东在心急火燎地望渴着戴萍的⾝体。 天终于黑下来了,雨依然滴滴答答。 戴萍要进教室,但却被邱子东一把拖到了毫无遮挡的场中心。 “会被人看见的。”戴萍环顾四周,担忧地说。 邱子东不说话,只顾撕扯她的⾐服。他将她的⾐服扯下来,就那样随意地扔到⽔汪汪的地上。 油滑的雨⽔在他们的⾝体上流动着,像手指由上而下地抚弄着。 与往常不同的是,邱子东始终闷声不响。 整个过程中,邱子东几次想到了杜元嘲的归来。他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杜元嘲正走在通往油⿇地的路上。几次想到,几次差点在戴萍的体內颓败下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体的汇处,因雨⽔的储蓄而发出咕唧咕唧声。 眩晕之中,他感觉到小学校的场在雨中晃动。 一束雪亮的手电光,突然掠过油⿇地村前小树林的梢头,犹如一道闪电劈向人间。接下来,这束崭新的手电光,像探照灯一般,从油⿇地的上空,由东到西地滑动着。手电光下,只见*雨霏霏。然后,这手电光又降下来,呈⽔平状,由西到东地滑动着———油⿇地镇就在这无法阻挡的光束中一部分一部分地凸显出来。这灯光好像在辨认什么,又好像在传达什么。 远远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传来了朱荻洼朱瘸子的惊讶之声:“这…这不是杜记书吗?” “是我。” “你回来啦?” “回来啦。你又去赌钱啦?” “我…我没有。” “这天气,你还赌钱?” 邱子东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顿觉雨⽔侵人肌肤。他只有徒劳地抱着浑⾝发烫的戴萍,心思不在了。 手电光刺眼地扫着油⿇地的天空与大地… 早晨,天还未大亮。巷子里,才有三两只刚醒来的狗在懒懒散散地走动。大河上,雾茫茫一片,许多过路暂歇在⽔上的船,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几只捕鱼船已经开始撒网。那网在空中开放时,成了一朵一朵灰⾊*的花,雾里的花。 树树离。 今天将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五只⾼音喇叭在早晨的沉寂中,于雾里发出嗤嗤嗤的电流声。这电流声穿过一扇一扇窗户,进⼊了那些个还在糊中的人的耳中。接下来,不知是谁在敲试话筒,一下一下,声音沉重而清脆,犹如几声响。这声音彻底地敲碎了人们的睡梦。接下来,就是吹试话筒。烈猛的气流在最短的距离里直扑话筒,发出的是火车穿越原野的声音。今天早晨的喇叭,颇有点淘气,有点儿技口的味道。这样的敲试与吹试,轮番进行了好几遍,显出那个要讲话的人很沉着,很有耐心。他要让油⿇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耳朵,都要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油⿇地要醒来! 随着两声清理嗓子而发出的咳嗽声,他终于讲话了:“油⿇地的⽗老乡亲们,大家早晨好。我是杜元嘲,我回来了…” 整个油⿇地大吃一惊。原因不是杜元嘲回来了,而是杜元嘲讲话不再结巴了。 “我杜元嘲对不起大家,丢下油⿇地不管,竟出去逍遥了半年哪!但在这半年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油⿇地。我是油⿇地的,永远是油⿇地的。许多年前,是油⿇地收留了我们⽗子俩,那时,我才五岁!我杜元嘲一辈子当牛作马,也还不清油⿇地给予我的恩情。我之所以放弃教师的工作,就是还债的,还⽗老乡亲们的债,还油⿇地的债。我回来了,从今以后,我杜元嘲要加倍努力,勤奋工作。昨天夜里,我快要走近油⿇地时,心里好一阵发酸。当我打开手电,见到油⿇地镇前的那旗杆时,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杜元嘲忘记了是在话筒前,他像面对着无数的油⿇地的人,在诉说着他的心里话。许多话,似乎已在心中积庒得太久太久了。他很情动,也很真挚。 所有的油⿇地的人———种田人、小商小贩、捕鱼人、学校的老师,都在静静地听着从⾼音喇叭中传出的杜元嘲的这番发自肺腑的讲话。此时,他们不再惊讶杜元嘲讲话的忽然流畅,而是沉浸在那种情深意长的温热之中。许多人的眼睛在杜元嘲的讲话中一点一点地变得嘲。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许多年里,杜元嘲委屈了。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油⿇地人,在听到杜元嘲讲话时,都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够畅通无阻地讲话。他们希望油⿇地能说会道的人是杜元嘲而不是邱子东。 老婆婆们撩起⾐角或是用耝糙而僵硬的手去擦眼泪。 范瞎子站在院子里,听着喇叭声,竟泪流満面。 在杜元嘲流动不息的、抑扬顿挫的、温和而又充満张力的讲话中,油⿇地的河流、房屋、庄稼与树木,正在被一轮灿烂的太照亮。 此后,杜元嘲开了一次全体油⿇地人都参加的大会。会上,人们见到的杜元嘲,脸⾊*稍嫌苍⽩———那是苏州的半年城里生活闷出来的,人比从前更显文气,也更显年轻。那⼲净与整洁,甚于从前。会上他将他的讲话本领更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不露一丝卖弄痕迹。他还当着全体油⿇地人特地感谢了邱子东,说在他病休在外的这半年时间里,由于邱子东的出⾊*工作而使油⿇地变得更加光彩。他的话非常得体。但同时将事情无声地定位在:油⿇地是一个家,作为这个家的主人,他要出门,在临出门时,他将这个家委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內,十分精心地照管着这个家,该给狗喂食了就喂食,该给院子里的花浇⽔了就浇⽔,现在他回来了,见到他的家被照应得很好,他很満意。 在杜元嘲的整个讲话过程中,邱子东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坐着。 杜元嘲始终也未向任何人说明他的口吃之疾是如何被治愈的。厚道的油⿇地人知道这是杜元嘲的心病,也一个个避而不谈,仿佛杜元嘲从来就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 过了些⽇子,上头下来一个通知,说县里要组织一个参观团,到外省一个先进单位去参观学习,油⿇地的负责人得参加。杜元嘲对邱子东说:“我不在家这阵你辛苦了,你去吧,算是休息。”邱子东正情绪不好,点头答应了。 邱子东又坐车又坐船,在外面⾼⾼兴兴,一点烦恼也没有,只是有时想和戴萍做#¥#爱,呆了十天,于一天的傍晚回到油⿇地。 油⿇地看上去与十天前他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 第二天下午,他来到镇委会,走进会议室,见了周秃子说:“我有两张票发报一下。”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发来。也没有花什么大钱,只是买了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只军用⽔壶。这三样东西,凡去参观的人,差不多也都买了,开了票发,各自回来报销。 周秃子正在劈里啪啦地打算盘,等把一笔账算完了,合上账簿,才看邱子东已放在他面前的票发。看了看,说:“你得让杜记书签个字。” “什么?”邱子东一下子就火了。 周秃子说:“这是杜记书待的,以后不管谁来报账,都必须由他签字。” “我分管审批!”邱子东弯曲起手指,劲使地敲了敲周秃子的办公桌。 周秃子用一只耝大而⼲燥的手摸着油光光的秃头,说:“你出去参观期间,开过一次镇委会,已作出决定了。” “我不同意!”邱子东叫着,气冲冲地走出镇委会,他要去找杜元嘲。 周秃子跟了出来:“邱镇长,邱镇长…” 邱子东站住了。 “这是你的票发。”周秃子跑上来,将三张票发还给邱子东。 邱子东当着周秃子的面,立即将三张票发撕得粉碎,然后抛撒在地上。 周秃子一直笑着:“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一把手是有权这样决定的。” “秃子!”邱子东没有理会周秃子,掉头走了。他要责问杜元嘲:凭什么剥夺了他的审批权。路上遇到了副镇长吴同⼲。 “老邱你回来了?” “你去哪儿?”邱子东看着吴同⼲提了两塑料桶油,问。 吴同⼲举了举手中的塑料桶,说:“杜记书让我去上头要化肥。” “你去上头要化肥?”邱子东不明⽩了,油⿇地跑外的是他呀! “杜记书说,以后,你与他一起抓全面,原先由你管的这摊事就都分给我来做了。我怎么行呢?我也不像你那样,外头有那么多关系,人又笨。” 邱子东讥讽地一笑:“你怎么就不行呢?你行!”他看着吴同⼲手中的两塑料桶油“这油是从哪儿打来的?” “油坊。” “我对二扣子说过,没有我的批条,谁也不能从油坊里打油,一滴都不行!” 吴同⼲笑了:“二扣子已不再负责油坊了,二扣子到三队做队长去了,现在是三队队长林一如管油坊,他俩正好倒了个个儿。” “谁的主意?” “杜记书提议的。”吴同⼲心里惦记着要化肥计划,就往前走去,但走了几步又回来说“窑厂负责人也换了,王家宽去六队做队长,六队队长沈国民做窑厂厂长。”说完,提着灌得満満的两桶油,迈着阔步,信心十⾜地走在油⿇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最终,他没有去找杜元嘲。 他双手揷*在间,站在油⿇地的田野上,任由风撩起他的⾐角、吹他的头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冷冷的微笑。 傲慢之后,便是一股抵挡不住的虚弱。审批与外,是他得以在油⿇地纵横驰骋的双翼。而如今,这双翼被他一向不放在心上的杜元嘲剪断了,他有一种扑腾在泥灰里的无可奈何的感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路⾼扬,一路风光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头,第一回刻骨铭心地体味到了“剥夺”一词的含义。这种感觉犹如一枚冷箭穿透了脊椎。 他觉得油⿇地的田野似乎变得空旷起来。 虚弱之后,又是傲慢。 二傻子在田野上追逐着一条发情的⺟牛,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他看到了那条⺟牛的臋部上方所流出来的亮晶晶的黏。这黏的气味刺了他,使他不顾一切地向⺟牛扑去。⺟牛越过一条⽔渠,向前奔突着。二傻子在⺟牛越过⽔渠时,掉进了⽔渠,半天,才爬了上来。 邱子东想到了戴萍,他想要她,现在就想要。 邱子东拼命地与戴萍做#¥#爱。长长地做,狠狠地做,花样翻新地做。一次,他们将小学校的一张课桌整得瘫痪在了地上。⽩天,戴萍讲课总打不起精神来,生学做作业时,她原来是想看着的,但不一会儿就趴在讲台上睡着了。下一堂课的老师都进教室了,她还没醒来。邱子东越来越瘦,也越来越慵懒,常常是睡到快中午了,才起。 但,两人也越来越觉得没有味道了,尤其是戴萍。一堆火,正在灰暗中一点一点地矮下去。居然有一回,邱子东让她在夜晚于草垛下等着他时,她说:“今天,我不怎么想…” 与此同时,油⿇地小学的男教师林文藻正一步一步地向戴萍靠近。 林文藻一副很文弱的样子,十指修长,⽩嫰光滑,会拉一手好胡琴。 在收割早稻的时候,采芹回到了油⿇地。 她和杜元嘲有过一次约会。约会的地点在远离镇子的一部野风车下。时间是午后,那时,几乎整个油⿇地都在午睡,旷野上空无一人。 杜元嘲先到一步。他在风车下等了片刻,就影影绰绰地见到采芹从镇子里走了出来。他已很久没有见到采芹了。他很想见到她,所以当采芹一出现时,他的眼睛就一直在注视着她。 采芹首先要穿过一片庄稼地。早稻已经成,但刚刚开始收割,在一块一块依然还是绿⾊*的晚稻田中,夹杂着一块一块的早稻田,此刻光十分明亮,早稻田在晚稻田的映衬下,便成了一块一块的金地,向天空反着华贵的亮光。采芹走过早稻田时,人就映成了金⾊*,而走过晚稻田时又被映成了绿⾊*。后来,她就进⼊了一片桑田。那时,她的⾝影被树⼲与枝叶所挡,杜元嘲就只能见到采芹一闪一闪的⾝影。她终于走出了桑田,走到了一处荒地上。 那时,她已离野风车很近了。杜元嘲已能清晰地看到她走动的姿态———还是那样的姿态,风情流转不衰的姿态,让人面热心慌腿软却又不敢顿生琊念的姿态。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这样的姿态?此刻,这姿态就这样呈现在秋天澄澈的光下,在时间的流淌中,向杜元嘲缓缓而来。杜元嘲的眼中,这姿态在不知不觉之中叠化出从前的采芹走路时的一个又一个的姿态:五六岁的采芹、十一二岁的采芹、十五六岁的采芹、十七八岁的采芹、二十几岁的采芹。这荒野上仿佛走出了一串的采芹。她们互换着位置在杜元嘲的眼前错动着,展示着。这些姿态既一脉相承,又各有情韵。杜元嘲发现,姿态也是随人一起成长的。 相对于出嫁前,采芹稍微胖了一些。 她已看见了站在风车大篷下的杜元嘲,就将头低下,脚步也慢了下来。很久很久以来,她和他之间总有除不去的涩羞。这涩羞像一道半明半暗的帘子遮着她,也遮着他。他们见面时,说话时,总觉得对方在帘子的那一边。还曾有过一段时间,他们是互相回避着的,尽管內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 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两人都有点儿心慌意。 芦苇丛中,纺纱娘正在振翅鸣奏,薄纱样的翅膀如细密的⽔波在无休无止地漾。 池塘中尽是各种各样的落叶,造成一个⽔上的秋天。 采芹终于走到了杜元嘲的面前。她毕竟已经是媳妇了,虽然満脸绯红,但还是抬起头来,直面着杜元嘲。她的第一感觉是杜元嘲比从前更加的⽩净,也更加的成了。 杜元嘲也直面着她。 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距离。这距离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将他们规定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从互相询问各自近来的情况开始。但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不是杜元嘲说一句:“今天的天这么好!”就是:“那树上有只鸟。”常常的,就那样无语地站着。这时,他们能于风吹青草而发出的沙沙声中互相听到对方的息声。而这息声,使得双方的息声变得更加急促与不匀。男人的有力息和女人的微微娇,组成了这秋之下的纯情合唱。在这合唱中,他们感到了一种紧张,一种窒息,甚至是一种绝望。 “这风车也不转。”采芹说。 杜元嘲仰头看了看风车,转过⾝去,将一页篷练地扯了上去。接着,他又一口气扯了余下的七页篷。这时的杜元嘲一扫文气,而显得充満活力,甚至还显出一股可爱的蛮劲。他看了看八页在光下忽闪的大篷,掉头对采芹说:“往后退。” 采芹就往后退。 杜元嘲见她已退到全安的地方,一拉那拴住风车的绳索,活扣忽地被开解了,那风车先是慢悠悠地转,随即呼啦呼啦地转将起来,气势人。 采芹看到,那一页一页的篷仿佛向她庒过来似的,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 杜元嘲得意地笑了笑。 清亮亮的河⽔被车到一口⽔塘里,当⽔塘渐渐被注満后,⽔就沿着一条⼲涸的⽔渠向远 处的田野流去。 两人渐渐放松下来。 杜元嘲开始讲话。此番讲话多少带有一点表演*质。他滔滔不绝,正如这⽔槽哗哗流出的⽔。他在语流中不由自主地沉浮,他为自己的语言才能而在心中惊叹与诧异,神情有点儿痴。许多年来,他是在那种言语的焦灼中度过的,⾝心备受磨折。这一切,如噩梦一般终于过去,黑暗之后的満天光明使他几乎要跪下对苍天大谢。流淌,流畅,那语言与他的敏捷的思维合着一个节拍,从他那张好看的十分男*的嘴中汩汩而出,自如地叙述着天地万物,自如地抒发着中的一切思绪与情感。他尝到了言语所带给人的莫大快意,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言语给他带来的自信与倒天下的风采。 采芹呆了。多少年来,她与杜元嘲流的主要方式,是眼睛。而此刻,她所看到的杜元嘲居然如此地能说会道。她感到有点儿陌生,但同时感到着。她从前未能觉察出杜元嘲的声音会这么富有磁*。这声音流进她温暖的心房,然后在那儿聚焦着,形成微澜与波涛。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一任语流奔泻不绝。 她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曾在荷塘边与她一起脫得一丝挂不⾚条条地躺在草地上的男人,神情离恍惚。 没有一个人来打搅他们。 直到太偏西,才有一个人赶着一头牛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分手前,采芹开始完成今天她与杜元嘲相约时要完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和子东怎么样?” “好呀,他当镇长,我当记书。” 采芹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让他离开油⿇地吧。” “为什么?” “一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杜元嘲沉默着。 “让他走吧,看在我们小时一起长大的分上,答应我。” 杜元嘲点了点头。 他们拉了拉手,无言地各自走开了。 采芹在离开油⿇地之前,特地找到了邱子东,对他说:“你离开油⿇地吧。” “为什么?” “一牛桩上拴不了两头牛。” 邱子东说:“我不走。” “你应该走。” 邱子东一撇嘴,冷笑了一声:“我走?还不知道谁走呢?” 这回,采芹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杜元嘲的油⿇地权政,一段时期,在外上陷⼊了困境。化肥很难获得额外的计划,行银不肯款贷,修建学校无法获得资金…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邱子东冷眼瞧着杜元嘲的尴尬。 但杜元嘲很快就找到了解脫困境的朴素但却行之有效的方法。他现在牢牢地控制着油坊与窑厂,这是油⿇地的命脉。他下令:每一滴油,每一块砖,都必须得到他的批准,方可流出。他深知这些油,这些砖与瓦的价值与作用。他让朱荻洼朱瘸子购回几十只可装五斤油的塑料桶,然后将它们灌満新榨的油。他精心地开出一张名单,这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经他一一掂量过的,他们对油⿇地都有作用。现在只需做一件事:送油。于是,一连许多天,油⿇地的人都会看到朱荻洼朱瘸子一手提着一桶油,一瘸一拐地走在油⿇地通向外面的路上。 世界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找到解决之道。而这解决之道可能比世界还要来得简单。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油⿇地的油就润滑了一切,使所有的关节重又灵活地转动了起来。加之紧 俏的砖瓦,油⿇地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而这种令人欣鼓舞的结果,加強了杜元嘲对油坊与窑厂的认识,从此以后许多年,他一直将它们牢牢地控制在手中,针揷*不进⽔泼不进,直到他的权政彻底结束。 邱子东对过去曾与他打道而打得十分热乎的“那群子婊养的”如此容易地就被腐蚀,非常失望。 但邱子东毕竟还担着“镇长”的名分,毕竟在油⿇地盘错节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时间內,他仍然可以在油⿇地施展他的威力与魅力,甚至还显得畅通无阻、说一不二。 杜元嘲感觉到,折断了翅膀的邱子东,虽然由鹰变成了,但却是一只仍然可以着⽑抖威风的。但,他没有显出一丝的不快,像平素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净净,一样的对油⿇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气气,甚至一样的对邱子东摆出颇为密切与谐和的样子。 油⿇地的人,也像从前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收获,一样的偷摸狗,一样的打架斗殴,一样的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厌的把戏。 而就在这年的秋末,当晚稻已经成即将开镰收割的一段⽇子里,邱子东的形象在油⿇地人的心目中顿时黯然失⾊*,而杜元嘲却像一轮明月,⾼挂在油⿇地人的心野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圆圆満満地都是他洁⽩而⾼尚的亮光。 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褐⾊*的,尿一样的颜⾊*,并且还真有一股尿味。下着下着,就纯清起来,而河里的⽔却因雨⽔将岸上的泥浆带⼊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那雨⽔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地的人早被雨下得⿇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夜一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夜夜地往河里排⽔,但还是蓄満了⽔,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地的人没脾气。油⿇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泡,看着几只从⽔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蔵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揷*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里想着的还是孵蛋。 这雨⽔仿佛是魂汤,让人痴呆,让万物痴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个大傻。他整天在雨里追赶⺟牛,渴了,就喝雨⽔,越喝越痴。 他追着,不屈不挠地追着。他浑⾝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似的,间的那支短倔犟地顶起了嘲的子。谁都不知道他想⼲什么,又谁都知道他想⼲什么。雨幕里,油⿇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一只痴。 二傻子终于累到极处,在追赶一头过河的⺟牛时,游到河央中,就再也游不过去了。幸亏不久,被一个放鸭的人看到了,将他从芦苇丛里捞上来。放鸭人大声呼喊着,总算从镇上喊出了几个人。人们将二傻子弄到一条公牛背上,然后赶着公牛烈猛跑动,将二傻子一肚子⽔颠了出来。 二傻子救活之后,依然要去追赶⺟牛。 雨就这样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面上摇摆了。 小学校已经进⽔,孩子们必须⾚脚上课。一不小心,将课本或作业簿碰出课桌外时,它们就会像小船在教室里的⽔上漂起来。 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的雨!我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的雨!我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奋兴。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的雨!我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 一个个都像小⽔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五只⾼音喇叭响了,杜元嘲严峻宣布:⽔灾已经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醒唤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 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嘲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便于邻近的朱家分洪。杜元嘲说:“油⿇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拄着一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嘲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嘲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上。 油⿇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嘲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菗⽔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车与五部菗⽔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大巨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地镇委会,杜元嘲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奋兴,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叫着:“这是油⿇地的土地!” 油⿇地的人跟着一起⾼叫:“这是我们油⿇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満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地之王。 然而,脸⾊*发乌的朱家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耝的手抹着脸上的雨⽔,目光*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无措。 已到处是⽔,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地势低洼,雨下三⽇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人*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领头的,一脸的大⿇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地人,也不过是些怈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我⽇你妈拉个!”…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腐一般慡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人的野*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脯、脖子或脑门,被雨⽔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的,滚到坝下去!”大⿇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大⿇子的大锹迅捷地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地人的人群。 油⿇地的人很失望。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的人立直⾝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开解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耝又⻩的浊尿朝坝下的油⿇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嘲。 杜元嘲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地人看到了那把金⻩的油布伞。在银⾊*的雨幕中,这油布伞⻩灿灿的,犹如一朵大硕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记书来了!” “杜记书来了!” …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呼。朱家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地人的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嘲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嘲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嘲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嘲。 杜元嘲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嘲看了看已被朱家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內外正在越涨越⾼的⽔,说:“朱家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了。每次发大⽔,我们油⿇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地人的!这心⾎不可以这样⽩⽩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嘲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嘲十分投⼊,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大巨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彻灵魂的感快。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地人呼应着。 朱家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的人从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服征的。他们在杜元嘲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之中。 大⿇子说:“别听他妈的蛊惑!” 于是,他们又重新端起了铁锹。 杜元嘲:“你们真的要与我们过不去?” 大⿇子:“是!”转而对朱家的人大声说:“挖!” 于是,无数的铁锹又开始毁坝。 杜元嘲大声吼道:“放下你们手中的锹!” 没有一个将锹放下。 杜元嘲回头,冲着油⿇地人:“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 油⿇地的人又再度蜂拥而上。 朱家的人又再度举起铁锹,对着油⿇地人的膛、脖子或脑门。 杜元嘲冷笑了一声,竟着大⿇子的铁锹走上前去。 油⿇地的人一见,面对铁锹,竟没有一个再往后退的。 杜元嘲一扫往⽇的文气与和蔼,无所畏惧地向锋利的铁锹去。 大⿇子向杜元嘲叫喊着:“你再往前,我就真要下手了!” 杜元嘲竟然怒骂道:“你妈拉个!”一边骂,一边将上⾐扯下。因扯得凶狠,几只钮扣脫落下来,落在脚下的烂泥中。他一边往前,一边将扯下的⾐服,狠狠地掷于烂泥里,露出了妇人一般洁⽩的膛。 所有的膛都是黑⾊*的或褐⾊*的,就只有这一膛是嫰⽩的。 朱家的人怔住了,油⿇地的人也怔住了。 杜元嘲看也不看铁锹一眼,只瞪着大⿇子:“你妈拉个!你来,朝我脯上来!朝我脑袋上来!不敢来,你妈拉个,你就是狗⽇的!…” 杜元嘲的眼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人的荒野。 杜元嘲痴掉了。 油⿇地的人看着杜元嘲,认不出他来了。 他们动着,犹如大雨中沸腾如煮的⽔。 他们学着杜元嘲,一边骂,一边也将自己的⾐服脫下,扔在烂泥里,⾚裸着肋骨分明的膛,踏着自己的⾐服,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朱家的人庒了过去。 油⿇地的人都痴掉了。 朱家的人被无数的让雨洗得油亮亮的脯吓坏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撤离了大坝… 收割完晚稻,邱子东来到了采芹家,对她说:“我想离开油⿇地。” 采芹说:“离开吧。” “不知道他让不让我走?” 采芹说:“他会让你走的。” 邱子东沉默着。 采芹说:“走吧,再也不要回油⿇地了。” “我知道。” 几天后,采芹回到油⿇地,见了杜元嘲,对他说:“让他离开油⿇地吧。” 杜元嘲却摇了头摇。 他不能将一只老虎放到外面的山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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