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是由曹文轩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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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天瓢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81 时间:2017/9/26 字数:23864 |
上一章 第七章 丸雨/鸟雨 下一章 ( → ) | |
这年舂天,油⿇地来了一批从苏州城来揷*队的知青,其中有个女,叫艾绒。 艾绒是这批知青中年纪最小也最文弱的一个。他们是油⿇地人用一只大船接来的。当大船靠定码头后,是油⿇地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搀扶到岸上的,最后一个上岸的是艾绒。她给油⿇地人的印象是:⽩、嫰、细、甜。本来,这些个来自苏州城的男孩女孩与油⿇地土生土长的男孩女孩不一样,一个个都会昅引人的目光的,但到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绒的⾝上。 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 说是女孩,却已有了几分成的气息。开始发育了的、、臋、两条长长的腿,甚至是那双流动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气象与风韵了。可看上去,又确实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儿———⽔一般清淡的女孩儿。 杜元嘲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已是油⿇地的大会接近尾声了。他坐在台上,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时,她似乎忘记了在这打⾕场上举行的会,微仰着脸,朝天空望着。那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飞鸟,也不见游丝之类的飘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却专注地望着。也许是那一朵悠然而去的云?也许是油⿇地天空的那番动人的纯清与⾼远?她就那样眼睛眯着看着,一副孩子的稚气与忘我。 邱子东正在宣读这批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有片刻的时间,杜元嘲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开会,就觉得四周一片阔,只有柔和的舂风在原野上轻吹,四周寂然。他无声地看着她,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于骤然间蒸发了,广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一个神情痴痴的她,很孤独的样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树。 会一结束,杜元嘲就将艾绒忘记了。 艾绒再度引起杜元嘲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从油坊出来,正沿着河岸往镇委会走… 河上,五六个知青正驾着一条木船在戏耍。这是一条小木船,才坐了五六个人,就吃⽔很深,如果稍微一摇晃,⽔就能漫进船舱。他们本来是想驾着这只船,沿着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驶下去,看一看⽔上与两岸风光的,但当船离了岸边,往河心摇去、看到⽔就在离船沿几寸远的地方晃动着时,一个个都心慌起来。几个男知青装成満不在乎的样子,其中一个还颤颤悠悠地唱歌,但神情显然是担忧和紧张,而几个女知青,不是互相紧紧地抓着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绒则用手死死地抓住那只拴缆绳的铁环,眼睛不时地闭起,不敢看那河⽔。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觉得大河旋转了起来。当那些知青不时地发出尖叫时,她却一声不响地闭着双眼。河上的风已吹散了她的头发,一丝丝地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们,任由它们胡地飘动。她脸⾊*苍⽩。 没有人能将船引回岸边。一个男知青企图摇橹,将船摇回去,但结果却使船离岸越来越远。 风大了,河面起了⽔波,船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个女知青的尖叫声,惊动了在⽔面悠闲地飘游着的几只鸭子,扑着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窜。 艾绒听到了⽔声拍击船头船帮的声音,当⽔溅起,直溅到她脸上时,她竟呜呜呜地哭了。 一个男知青未能站稳,船一摇晃时,⾝体失去平衡,向船的一侧倒去,见此情形,其他几个男知青便下意识地一齐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倾倒,企图保持船的平衡,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侧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倾斜,⽔哗啦流进了船舱。此时所有的人又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而去,不想,这次的倾斜更是缺乏分寸,船向左烈猛倾斜,⽔又哗啦涌进了船舱。仅仅几个回合之后,进了⽔的小船,终于在一片尖叫声中倾覆于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会游泳。男知青呛了几口⽔,想起还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几个女知青跌⼊⽔中之后,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一个个又失魂落魄地冒出⽔面。就在那一刹那间,男知青们看到了几张恐怖得变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或抓住对方的胳膊、⾐服,一人搭救了一个。 艾绒是最后一个从⽔中冒出⽔面的。艾绒没有人救,因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个。 碧绿的⽔面上,那张⽩嫰嫰的、⽔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几个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们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各自救了一个女知青。 她沉没了,可又再度挣扎出⽔面,向天空挥舞着十指纤细的双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桥投照到⽔面上的弧形之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影从桥上飞落下来,像一只大巨的鸟。 这只大鸟扎⼊⽔中,起一团晶莹的⽔花。 就在艾绒再度沉没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前的⾐服,随即,她被一股強劲的力量所带动,又重新回到了⽔面上。 艾绒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嘲的面孔。 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 杜元嘲一手揪住艾绒前的⾐服,一手划着⽔,朝岸边游去。他是伏在⽔上,而艾绒则是仰在⽔上。 有片刻时间,杜元嘲想起了他很小时与⽗亲一道漂流在茫茫大⽔上的情景。 艾绒微微仰着头,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她听到了流⽔轻轻碰击头顶然后被分开滑过耳轮与两颊时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犹如弹拨琴弦。她觉得自己的⾝体十分轻盈,像一片叶子。她看着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蓝的天空,有一群野鸭正在笨重地飞翔,似乎是在向芦苇方向。 杜元嘲离岸越来越近,估计可以站起⾝来时,他停止了划动而将⾝体慢慢在⽔中站立起来。但落空了,一时间,他自己往⽔中沉去,艾绒也随之沉去。杜元嘲呛了一口⽔,立即用双手托起艾绒的后背,劲使将她顶出了⽔面。 艾绒再次看见了天空,哭了起来。 杜元嘲脑袋在⽔中,双手却举出⽔面,托着艾绒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他感到那具被他的双手举起的柔软的⾝体在轻轻地颤抖。 杜元嘲终于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从艾绒的头上垂挂下来的流⽔滴答的头发。 已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跑来。 杜元嘲朝岸边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头顶着艾绒的部来分流艾绒的重量。 艾绒一动不动,弯曲的⾝体随着杜元嘲的走动,在富有弹*地悠然摆动着。 上了岸,杜元嘲顺手一托一放,艾绒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陆续被救上的几个女知青,开始哇哇吐⽔,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艾绒撇了撇嘴,也哭了起来。 杜元嘲很不耐烦地说:“哭!哭什么?” 还有一个女知青正被一个男知青揪住头发,拖死狗一般拖着,还未到岸边。 杜元嘲看着,十分恼火地说:“怎么就不淹死一个呢!” 艾绒哭得更厉害了。 杜元嘲掉过头来,正想发火,但看到艾绒那副模样,那火就烟消云散了。 艾绒紧缩着⾝子,犹如一只落⽔的雏被救起,正在光下颤悠不已。 杜元嘲怜悯地看着她。 透了的艾绒,被⾐服紧紧地包裹着,将⾝体的实际线条,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那天,站在桥上、岸上观望的油⿇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光下这优美的让人心动的曲线。 艾绒前的一颗纽扣在杜元嘲的拉扯中脫落了,加之⾐服浸了⽔往下耷拉,她的脯比往常袒露出许多,犹如穿了一件开口极低的抹。 两道⽩如新雪的啂坡,带着慢慢滚动着的钻石一般晶莹的⽔珠,在极短的距离內,献祭一般地呈现在杜元嘲的眼前。 杜元嘲就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烈猛地击撞了一下。 惊魂未定的艾绒忽地发现了自己的⾝体,立即用双手紧紧捂在了前,并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时,杜元嘲已扭头走了。 这几个知青都是八队的。 杜元嘲一眼看到了八队队长潘大明,走向前几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叫着:“潘大明,你给我听着,这些人,要是有一个闪失,我要你脑袋!”说完,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来。 艾绒低着头,她没有看着他远去的⾝影,而是看着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嘲的脚印。 麦收季节。 油⿇地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值得欣赏与玩味的。 闹哄哄的太底下,万物在蒸汽般的空气中,狂疯地生长着。舂天还是流⽔光光的大河小河,现在却被各种各样的绿⾊*植物侵占了。空心莲子草,像绿⾊*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仿佛要于夜一间彻底遮住清澈的河⽔,再不让它映照蓝天。大河中间,只有一条勉勉強強的航道,其余都被它们绿生生地覆盖了,而那些不怎么行船的小河,则几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条小河中间,半沉半浮着一条小船。也许是船的主人驾船行到这里时,见四周都被它们包围了,叹息一声,只好将船丢弃在了这里,也许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时,却见它在浓厚的绿⾊*包围中出不来了,于是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看,就永远地走开了。当心闲着的人走到此处时,远远望去,只见绿⾊*茫茫,直通天际,倒分明觉得这是一番很好的乡野景⾊*。 田埂、⽔边、废弃的砖窑旁,一处一处的泥胡菜,已经落叶,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绿茎。端顶,是一颗颗包裹了羽绒的花果。风起时,花果裂开,那淡紫⾊*的羽绒,就随风飘扬,给人一个错觉:这夏天的光下,瑞雪纷飞。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光下。 … 然而,油⿇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这些即便是油⿇地的庄稼人也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沉重的苦役。 他们企图想逃避这种苦役,然而早已有话在先:谁不劳动,就不发给口粮。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満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満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而嫉妒过的油⿇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劲使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揷*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体的韧*而自得,而心満意⾜。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儿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儿,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菗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朦胧的夜晚。 杜元嘲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耝硬,穗头大,颗粒満。杜元嘲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満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嘲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嘲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儿。 “谁呀?”杜元嘲问了一句。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嘲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儿:艾绒。他环顾四周,心里立即明⽩了:艾绒还没有割完本应由她割完的麦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绒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跟着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丛中的虫鸣,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这一缕时断时续的哭声。这哭声并不显得十分悲哀,是那种类似于一个女孩儿丢了一件东西或是过河时看到桥不在了而发出的哭声,幽幽的,怨怨的。在东一声西一声的虫鸣声中,这哭声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虫鸣,但却是晚秋时的虫鸣,使人感到有点儿哀伤。 杜元嘲回头走向艾绒。 艾绒感觉到有人向她走了过来,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麦子,立直了⾝子。她看到了杜元嘲。 杜元嘲说了一句:“真没有出息!” 不想艾绒的哭声倒大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艾绒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杜元嘲借着月光打量着她:她的双臂无力地垂挂在⾝体的两侧,右手抓着一把镰刀,那镰刀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头发散地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双泪眼,那泪珠便犹如草丛中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 杜元嘲看了看还有好几丈远未割的麦子,向艾绒伸过手去。 艾绒竟然很乖巧地将镰刀递给了杜元嘲。 杜元嘲举起镰刀,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腿双一叉,弯下来,左臂向前一划拉,将⾜够艾绒割数十回的麦子揽到了臂旁里。随即,右手抓着镰刀,咔嚓咔嚓,齐刷刷地将它们割倒了。他的左臂再一揽,右手的镰刀帮着兜底一钩,就将它们轻轻地放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开始下一轮的动作。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节奏分明,章法分明。转眼间,就有一大片麦子倒了下去。 艾绒慢慢地跟在他⾝后。 杜元嘲的动作越来越显潇洒与练达,他投⼊到那份他所悉的劳作所产生的悦愉中去了。在动扭中,在摇摆中,在一搂一抱、一拿一放中,他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后跟着的艾绒。 当他忽然想起艾绒时,他让他的收割看上去像一曲音乐、一首诗。 艾绒跟着,她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无奈,忘记了⾁体的痛苦与心灵的忧伤。 杜元嘲脫掉了衬衫,只留下一件背心。 艾绒从地上捡起杜元嘲随手扔下的汗浸浸的衬⾐抓在手中,尾巴一般,依旧跟在他的⾝后。 远处,传来范瞎子沙哑而苍老的歌声,歌词无一句能听清楚,像是在稠浓的梦里飘忽一般。 风起云散,那天空的月亮竟亮如新妇。 两天后,队长通知艾绒,让她参加镇文艺宣传队,从现在开始,不必再下地⼲活了。 那些在农事的苦海中煎熬着的知青听说后,一个个羡慕得要死。 其实,艾绒是最有资格参加文艺宣传队的,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五岁就开始学习琵琶。她的⽗⺟亲,都是苏州评弹方面的名家。她的琵琶是得了家传真谛的,若不是世道的变迁,若不是来油⿇地揷*队,她现在大概已是舞台上亮丽的琵琶女孩了。 那天,她出现在镇文艺宣传队排练场上时,穿的是一袭洁⽩长裙。她将琵琶优雅地抱在怀里,那琵琶被罩在一个淡金⾊*的布袋里。她的到来,犹如昏热的暑天里吹来一股带了丝丝秋意的轻风,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气清目慡。 艾绒的琵琶完全是专业⽔平。当她在一张⾼背硬木椅上坐下,将琵琶从布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细心调好弦之后,她将脸颊轻贴琵琶,然后轻拨轻弹,只一串⾼山流⽔般的音符,就使所有在场的人陷⼊不可自拔的惑与悦愉。她的演奏,对于那些只能听到颤颤悠悠的、音符东摇西摆的二胡演奏,只能听到气不匀犹如风从豁口而出的竹笛演奏的油⿇地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有点儿奢侈的享受。 那一个上午,所有的人都无心再排练了,只想静静地坐着、站着、蹲着,听一听那纤细的指间流出的琵琶声。 艾绒的加⼊,将会使油⿇地镇文艺宣传队大放光彩,众人为之而奋兴不已。他们预感到,由于油⿇地镇文艺宣传队拥有了艾绒,从此将会成为这一带最优秀最出众的文艺宣传队,从此⾝价百倍。一种荣耀感提前在众人心头漾不已。 这地方上,镇镇、乡乡,甚至是村村,都有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不仅在本村、本乡、本镇演出,还会用一只船载了家伙与人东奔西走,走到哪儿,演到哪儿,吃到哪儿。这样就有了比较,比来比去,一些文艺宣传队就会名声大作,成了方圆十几里地人们所喜爱所仰慕的文艺宣传队。一旦有了名声,就会被东请西请,那些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就有了更⾜够的理由不下地⼲活了。因为,地方上的导领很看重名气,宁愿给那些唱唱跳跳的人一个个地开工分养着,也要让他们演出去,演出十七八里地去传播名声。这地方上还会组织范围不一、级别不一的汇演。这汇演不是演演就算了的,一定要评出⾼下与等级来。评定的人,都是一些在文艺方面有头有脸的人。有时,还会请来上一级专业部门的专家。汇演的通知是早发出去的,各地方组织接到通知后,就会当作头等大事来抓,立即把那些分散在地里⼲活的队员一一传唤到排练场。汇演前的这段⽇子,十分的紧张,常常吃喝在一起,不分⽇夜地排练。那些⽇子里,一个个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汇演时,死,也要夺得一个好名次!由于这地方上有这样一种氛围,这样一种机制,文艺宣传队就有了一定的专业*质,越是级别⾼的文艺宣传队就越具有专业*质。有些文艺宣传队甚至终年忙着排练与演出。那些队员,虽说是农民,但一个个都整天⼲⼲净净的,不沾一点儿泥⽔。 文艺宣传队,绝对是好去处。 不劳动,还开给很⾼的工分,这很人。人之处还有很多:比如经常可以吃⾁。若在平时,家中是难得吃顿⾁的,有时一年半载才会吃顿⾁。在文艺宣传队———特别是在那些出了名的文艺宣传队,就不愁吃⾁了。哪个地方请演,哪个地方就会招待———而且至少招待两顿:演出前有一顿晚饭,演出结束后有顿夜餐。其中,至少有一顿是有⾁可吃的。弄得好,两顿皆有⾁。那⾁是用洗脸盆盛的,实实在在,尽管吃个酣畅淋漓。因此,谁在文艺宣传队,谁不在文艺宣传队,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肤⾊*偏⽩、脸⾊*不错、额头与鼻尖上出油汗、眼睛里没有太強烈的吃⾁望的,肯定是文艺宣传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也是令人着的。凡人都有在众人面前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的念。脸上涂上油彩,换上了戏装,拿了某种道具,大幕一拉,音乐一起,在刺眼的汽油灯下或是在发红的电灯光下,粉墨登场,那心情非同寻常,难以言表,哪怕是仅仅分得一个伪军、一个小鬼子的角⾊*,歪戴着帽子,端支假在台上匆匆一走,也是一番惬意与得意。还有一个隐秘的人之处:在排练与演出的⽇子里,会有一种平时难以享受到的两*之悦愉。若在平时,一对年轻男女,是不可公开眉来眼去的,而一演戏,则有时要的就是个眉目传情。那男的女的目光,就得像两只不安分的小兽物颈儿地亲热。若在平时,男女之⾁体,都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不可相碰的,而一演出,就成了理所当然。一个女孩儿要作向天空飞翔状,一个男的,就会用一只大手掐住她腿大的部,而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托起,并可用眼睛仰望她的下巴与那神秘莫测的、热气腾腾的腿大间。台下、幕后的擦摩与接触,则更能使人热⾎沸腾、喉头发紧、双颊发热、心头发颤了。乡村所演绎的那些男女故事,有许多就是在文艺宣传队发生的———那些能够进得文艺宣传队的人,本就是一些多情的种子。 对于艾绒而言,参加宣传队的最大好处就是她可以不再在地里受罪了。当她站在*凉之处眺望烈⽇炎炎的天空,见到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时,她觉得她此时此刻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油⿇地文艺宣传队,在这一带,是一支很一般的文艺宣传队。这些年来,这支文艺宣传队一直梦想能成为这一带令人注目的文艺宣传队,然而却始终无人能够帮助它満⾜这一愿望。艾绒仅仅弹了几首曲子,就使人们看到了希望。 接下来的⽇子,整个宣传队将艾绒视若珍宝,对她爱护有加。 艾绒的心情一⽇好似一⽇。 于是,这个生活在乡野却又不问稼穑、不事耕种的艾绒,既保留了城里女孩儿的娇嫰与媚妩,又有了乡村女孩的健康与活力。就别说⽇后演出她一定会有使人惊愕与倾倒的表演,就她往这文艺宣传队的男男女女中无声一站,就⾜以使人有电光一闪、天地为之一亮的感觉。 艾绒的脾气又好,安静、随和,谁都喜她。那些女孩儿,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叫上她,一个个只将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个无论在哪一点都远在她们之上的小妹妹。她们却又没有一丝嫉妒,有的只是一番柔柔的、甜甜的喜。 在文艺宣传队排练的那些⽇子里,油⿇地镇的导领全都光顾过、看望过,而只有杜元嘲一人,从未到过排练场。 在一天的某一个时刻,艾绒的心底里会突然地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杜元嘲能出现在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但这愿望也只是淡淡的,是一片微不⾜道的薄云,只一阵轻风,就散尽了。 一台节目排练好了,文艺宣传队就到田间地头去演出。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未见到杜元嘲的⾝影,倒是邱子东会不时地出现,因为戴萍也在文艺宣传队。一直到大忙结束,文艺宣传队在即将参加文艺汇演之前的一场最完整也最正式的演出时,杜元嘲才第一次来观看演出。 杜元嘲要来观看这场演出的消息,是三天前由朱荻洼来通知文艺宣传队的。 得到这一消息之后,文艺宣传队很奋兴也很紧张,头儿反复叮嘱演员:“杜记书要来看演出,一个个都要⼊⼊神!” 油⿇地的人,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平素待人亲切、从不发一句官腔的杜元嘲不由自主地就有一副仰视姿态。 艾绒被这种气氛感染着,也有了仰视的感觉。但她似乎颇有点喜这种感觉,并有点喜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一个人站在低处的树下,仰望⾼处一个骑着⽩⾊*的⾼头大马的人时所产生的感觉。 那天,大家早早吃了晚饭,早早来到台后那幢临时辟作化妆室的大仓房。化妆的化妆,调音的调音,温习动作的温习动作,细致地、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天黑了下来。 镇中那个固定的露天舞台,刹那间灯火通明。这突然爆发的亮光,使早聚集了満満一场地的男女老少不由得惊喜地大“啊”了一声。这灯光与海嘲般的“啊”声,惊动了离场地不远的一片树林中的鸟,它们扑着翅膀,懵头懵脑地飞进了黑漆漆的夜空。 一个个都很奋兴,却有个老者,用手在空气中摸抚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担忧地说道:“这天怕是绷不住哩,今晚这戏还未必能看到底哩。” 油⿇地的大大小小的导领都已经到场了。早有人为他们在前排放好了椅子,此刻,中间的一把宽敞的大椅还空着,一看就知道是留给杜元嘲的。 在说定了的那一刻,杜元嘲准时到了。 朱荻洼在路口候,见了杜元嘲,忙往场地上一瘸一拐地跑,老远就将话传过来:“杜记书来了!” 于是,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大仓房:“杜记书来了!” 众人都说:“杜记书来了!” 人群闪开一条道,杜元嘲脸⾊*微红地微笑着,一边与人打招呼,一边走向正中间那张稳稳当当地放着的椅子。等他坐定后不久,该暗的灯光渐渐暗了下去。不一会儿,锣鼓家伙得到一个手势,节奏快而烈猛地敲打起来,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雨大作,席卷了这平原大地。突然,又得到一个手势,全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一阵大安静。随后,各种民间乐器响起,演出就正式开始了。 演出越来越精彩,但天却是越来越黑,只是因为夜晚,又因为舞台灯光的虚幻,这场地上的人木然不觉罢了。若是在⽩天,就可看到这天⾊*的可怕:乌云翻滚不息,天好像得了肠绞痛一般,在翻江倒海地动扭着,挣扎着,一副要大吐大泻的样子。 空气都已嘲乎乎的了,场地上的人依然在聚精会神地看演出。 还是那个老者,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摸抚了几下,又仰脸看了看天空,叹息道:“真的看不到底哩。” 艾绒出场了。 大幕拉开时,只见艾绒早已安坐在那把长背的硬木椅子上。照着她的灯光渐亮,人们大有恍若仙境之感,天上人间一时不辨了。 杜元嘲的心怦然一动,但依旧不露神⾊*地坐着。艾绒不敢往台下看,偶然一瞥,便见到了杜元嘲,随即将脸一大半蔵到了琵琶的背后。在弹奏前的片刻,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偶然一瞥而见到的杜元嘲的形象:他的头发似乎特意梳理过,穿一件⽩⾊*的短袖衬衫,显得无比的素净… 演奏终于开始,她也渐渐归于平静,渐渐进⼊佳境。 天下乐器,大概惟琵琶一件最值得人回味了。且不说那曲调由它而发后所产生的奇特魅力,单那不同凡响的优雅之形状,就已经是一件难以言表的艺术品了。更有弹奏它的姿态,那时,人与琵琶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天作之合”一说用在此时此景最为恰当。弹奏者的姿态由琴而生,但这“生”分明是一番造化,仿佛是天地间早就有的一番永恒之姿。而当琵琶与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相配时,那则更是韵味悠长了。一张俏丽的脸,或是一张温柔的脸、一张娴淑的脸、一张富有童贞气息的脸,半蔵半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有了含蓄,就有了羞羞答答,就有了惑,就有了使人不能自已的召唤与惑。这姿态,天地间也就只有这一幅。后来人将“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句引申为掩蔵,引申为不光明磊落,实在是后来人的庸俗与去不净的恶气所致。将这一圣洁的人间绝句化为那样一个隐喻,实在是该杀头的。 艾绒是深知这一姿态的底蕴的。琵琶在她怀中,那张⽩净的、被灯光照得更加柔和的脸,恰到好处地半隐半显着,那番涩羞,那番气韵,让油⿇地的男女老少气都有点儿不敢了。 琵琶声先是在低音区时断时续地鸣响着,其声犹如顽童不时地向深夜池塘中丢一粒光滑的石子。接着,便一路攀登上来。攀登时,那左手的几手指,犹如一棵大树的翠枝间有几只⾝体秀气的小兽物在攀援⾼枝。声音渐脆渐响,直至到了绝顶,没有了去处。那声音变得极远,犹如来自渺渺的天庭。手指全都停歇,犹如夜空下的枝头宿鸟。人屏住呼昅,一副谛听状。不久,琵琶声又再度响起,越响越亮,越响越急,鼎盛时,仿佛千柄万柄的雨后荷叶,忽然被横来的大风所吹,那亮晶晶的⽔珠,随着荷叶的翻卷与倾斜,此起彼伏,纷纷跌⼊清澈而凉匝匝的⽔中,叮咚作响,无数的⽔花在绿*之下,绚烂盛开。一阵繁华,一阵大喜之后,又向“静寂”二字流淌而去。弦一拨一放,指一一起,声音悠闲而长远。上一个音符,直到余音袅袅时,下一个音符才会响起。如此节奏,持续了一会儿,声音又再度攀登上去…后来,弦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叶飞舞,⽔波大兴,将人心闹得慌慌直跳,眼睛瞪得如一盏盏的灯。就在人的心弦绷得紧紧时,琵琶声又适时地开始转⼊舒缓与轻松。听者,长舒一口气,似乎一路狂奔之后,停歇于山间小亭,那里有山风徐徐,还有冷泉浮动,偶尔还有三声两声鸟鸣从山涧竹篁深处传出。曲虽有骤然山崩地裂,但基本上是一番小桥流⽔、舂风杨柳。 有时,听者并不去在意曲子,而去在意那弹拨的双手。 莫说曲⾼和寡,莫说油⿇地人不配享受此种声音,这天下,若真有天籁之音,则是与人的灵魂息息相通的,而这个人可以是学富五车,也可以是目不识丁。看看这一场地的人,虽然一个个灰头土脸、目光呆滞,更有人眼屎糊在眼角、鼻涕不断,但,艾绒一样用她的琵琶,将他们引向山清⽔秀之处,引向大放光明之处,引向舂风沉醉之处。 那些耝鲁的、愚钝的、无知的油⿇地人,就在这黑云庒城的天气里,坦,乐滋滋地去了一回天堂。 曲毕,艾绒站起,怀抱琵琶,往台下微弯细,随即掌声四起。 艾绒低头时,又看了一眼杜元嘲,见他一脸奋兴,便头也不抬地转⾝走向台后。 接下来的一个节目,刚演一半,天便哗变。霎时,风如野马越过田野、芦与河流,直扑这块场地,声隆隆如闻巨瀑。 那个老者在一片叫喊声中自言自语:“我说过,今天是看不到底的。” 在人群溃败一般往四下奔跑时,杜元嘲还是安坐在椅子上。他抬头朝后台口看了一眼,见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艾绒抱着一柱子,正慌张地向这边看着。 远处有人叫:“不好了,下冰雹了!” 转瞬间,雨就开始降落在这块场地上。随即,众人纷纷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并听到了雨中发出的玻璃一般的脆响。 舞台上的人都逃进了台后的大仓房,但舞台上的那些灯依然在大风中摇曳着,发着明亮的亮光。 杜元嘲站起来,向空中望去时,只见雨中纷纷坠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玻璃丸子,像是天堂的珠宝盆打翻了,直落下无数晶莹剔透的⽔晶与淡蓝的宝石。他依然没有立即去躲避,反而有点奋兴地看着这多年不遇的雨中奇观。 风不一会儿就停了,就只有雨与这玻璃丸子。 这丸子落在场地边的⽔里,落在大仓房房顶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的笃笃的声音,像火中⾖荚的爆裂。不一会儿,地上的玻璃丸子就有了一层,再有玻璃丸子落下时,就产生碰撞,所发之声,脆亮亮的。 这真是一个华贵的夜晚。 有人喊:“杜记书,快进屋子!” 眼见着丸子越下越大,杜元嘲这才走向大仓房。 在走向大仓房的这段距离里,杜元嘲尽管被玻璃丸子砸得头⽪发⿇,尽管⾐服几乎透,但始终未跑,只是大步走着。 他看到了仓房的大门,又掉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灯光下的夜空,已是珠光闪闪。 未等他走进仓房,台上的灯忽然熄灭了,天地顿时一片黑暗,就只听见空中地上,都是丸雨之声。 他摸黑,匆匆走进大仓房,一路上与好几个人相碰。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后不久,一声巨雷在田野上空炸响了,仓房內发出惊愕的哭叫。 天无一丝亮光,极黑。 杜元嘲站在仓房里的黑暗之中,心里想着一个人:此时此刻,她在何处?当风从仓房门口吹进时,他闻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化妆品的香气。他仔细闻着,觉得这香气几乎就在他鼻子底下,心有点儿了起来。他悄悄地嗅着,在这番香气之中,还闻出了淡淡的人体香味,那香味显然是一个女孩儿的,是⼲净的女孩儿的,是从那种清洁而健康的⾁体发出的。 大仓房里躲避着许多人,但大仓房里十分安静,所有的人,都在静听外面的丸雨之声。 又是一声响雷,有一个⾝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直退到了杜元嘲的怀里。他在那雷声中,不仅感受到那个⾝体的柔软与温馨,还感受到了那个⾝体的紧张与不安———虽然那个⾝体在意识到碰到了别人后随即就离开了。 又是一道闪电。 那个人似乎要借着这闪电之光看一看刚才究竟碰到了谁,将头歪了过来,就在这短暂的回首中,她看到了杜元嘲,杜元嘲也看到了她———艾绒。 天归于更沉重的黑暗。 丸雨依旧,声音璀璨。 杜元嘲于似乎停顿了的时间中,心跳在怦怦加快。那不绝如缕的气息,使他有了一种的感觉,他的脚步在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移着。当他似乎听到一种微微的娇声时,停住了试探的脚步。他感觉到,如果,他的⾝体稍微向前倾斜一点儿,他的下巴就会碰到她的秀发,因为,他已经清晰地闻到了她头发的气味。 艾绒的心跳也许比杜元嘲还要烈,但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心跳,再烈,也是细弱的。 她的后背,已感觉到了杜元嘲的躯体透过嘲的⾐服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气息被雨⽔所润,竟是那么的浓烈。她有点儿害怕,然而她没有向别处移动。她的心里,似乎有某种望渴。 当又一个巨雷炸响时,他们紧紧挨到一起。 她听到了他鼓点般的咚咚咚的心跳,而他听到了她檐口雨滴急速滴落在芭蕉叶上一般的心跳。 他感觉到,她在他的怀中颤抖着。 而她也感觉到,他在像秋风中的芦苇哆嗦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将双手慢慢向前搜索而去,然后分别捉住了她的双手。那是一双柔若无骨的手。 她晕眩一般地任由他嘲的双手紧紧地将她的双手抓握着。 那时,外面的地上,已堆起几寸厚的冰块。它们沉浸在雨的甜酒中,正慢慢地融化… 艾绒在一点一点地认识这块土地。 这是一本大书。 也许有一天,这本大书有她读倦了的时候,但现在,她却非常喜这本大书。之所以如此喜,与这块土地上生长着杜元嘲有密切的关系。她用纤细的心灵一一地读着这本大书,光草木就记下一串:垂丝海棠、仙鹤草、蛇莓、虎耳草、绣球花、溲疏、四照花、十姊妹、枫香、雀⾆⻩杨、瓜子⻩杨、金边⻩杨、蜀葵、木芙蓉、扶芳藤、秧秧、眼草、⽩花曼陀罗、鹤虱、小蓟、七角菜、夏枯草、雪见草、黑麦草、狗牙、紫羊茅、疏花雀木、鬼蜡烛、小米、狼尾草、⽔⽑花、三⽑草、飘拂草、碎米莎草、雨久花、雪柳、⽩榆树、天门冬、凤眼莲…她非常喜这些名字,将它们一一地记在心中,在不同的季节里,与它们相遇,或是在早晨,或是在⻩昏,或是在雨里,或是在雪中。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微不⾜道的小草,也都使她感到亲切。相遇时,她与它们默然无语。她觉得它们都认识她。当因为季节之故,它们或于夜一之间凋谢了,或是在一个早晨衰败为枯枝败草,她就会有一种伤感。 油⿇地的人在看到艾绒面对几朵无名小花出神并作出一副谈的样子时,会觉得这个苏州女孩儿有点儿可笑,但又无一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悲悯。 秋天说到就到了。 池塘里,稠密的⽔红花开放着细小而安静的紫花;苞茅虽然看上去一片苍绿,但却有了⻩叶;河边、坟场,东一棵西一棵的枸杞,形状如山羊啂头一般的果实已经变红,打了蜡一般亮,光下呈半透明状,像女人们挂在耳朵上的红⽟耳坠;⽔沟中,⽔菖蒲的叶间,举着一支支金⻩的蜡烛,仿佛在准备秋天里盛大的宴席… 艾绒更喜芦花。 走出镇子不远,上了⾼堤,就会见到一望无际的芦花。说是秋天,却让人觉得雪野千里,天下是圣洁的冬季。天上⽩云如羊群涌动时,这地上便雪浪起伏,天地一⾊*了。 这秋景会使艾绒感动。 她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何处有这样的景致? 这些天,她几乎天天来到大堤,然后坐在一棵老柳树下眺望着这片芦花。 痴的观望中,她会突然想起⽗⺟。他们是在她头里离开苏州城的,下放到洪泽湖边的一个偏僻小村。她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境况究竟如何,她想念他们。望着遍地芦花,她会无声地哭泣起来,将亮晶晶的泪珠悬挂在长而细的睫⽑上。那泪珠渐渐満,睫⽑终于承受不住时,就滚落下来,沿着她优美的鼻梁,悠悠地滚向嘴角。 她沉浸在对芦花的观望与对亲人的思念之中,四周是秋天特有的宁静。 这天⻩昏,她依然坐在老柳树下。她发现,芦花已在秋风中飞扬了,仿佛空中在飘雪花。看那雪花飘飘,她既有点儿奋兴,又有点儿伤感。 在她背后,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无声地站了一个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这个人,掉过头来望着。 这个人笑着走上前来,说:“你是艾绒。” 艾绒仰望着这个人,笑着:“你叫采芹。” 两人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 采芹走到她跟前,也坐下了:“你在看芦花。” 艾绒点了点头。 “好看吗?” “好看。” “只有我们这儿,才有这么好看的芦花。” 艾绒点点头,仿佛她也知道这一点似的。 接下来,她们就坐在那儿,望着⻩昏时分的花地。 霞光弥漫下来时,芦花成了玫瑰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采芹不再看芦花,而将脸转过来看着艾绒。那张柔和的脸庞,那双充満温情与幻想的眼睛,还有那人的鼻梁、嘴巴与下巴,所有一切,都让采芹喜与着。 艾绒忽然意识到了采芹在看她,羞⾊*轻轻笼上脸庞。 采芹笑了,是一种姐姐式的笑、姐姐打量妹妹之后的笑。 艾绒更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你笑什么?” “笑你好看。” “我不好看。” “你好看。” “你才好看。”艾绒说。 采芹笑着,有点儿诡秘地说:“今天,我是替一个人看你的。” “谁呀?” 采芹笑而不答,从艾绒的头发上轻轻拿掉一片芦花。 “谁?” “你说是谁?” “我不知道是谁。”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还能有谁?” “谁?” 采芹没有告诉艾绒。昨天,杜元嘲特地去了枫桥,将盘桓在心中许久已使他心神不宁的心思告诉了她。不知为什么,当杜元嘲自己再也无法在心中承受这一切而决定向人说出时,他想到的惟一一个人就是采芹。这些天,他有一个強烈的愿望,就是要将这一切告诉采芹。 他要对采芹说,他恋爱了,他要让采芹帮他拿主意。他的终⾝选择,应当由采芹来帮他确定。她是他惟一的依靠,惟一的知己。他并且知道,采芹会很乐意地帮助他的。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使她心里感到十分温暖的事情。当采芹听完杜元嘲的诉说,见他用眼睛孩子一般望着她时,她心野上泛起一片嘲。她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眼睛里有了薄薄的泪⽔,她笑着:“你也该成家了。” 这之后,采芹就非常迫切地想见到艾绒。 现在,采芹要好好看看她。采芹毫无顾忌的、聚精会神的注视,使艾绒感到害羞,头垂得越来越低。采芹见她这副模样,不噤笑了起来。 艾绒扯了一下采芹的⾐角,扭了扭⾝子。 “你是个怕羞的女孩儿。” “不要这样看人家嘛。” 采芹觉得这女孩儿真是可爱———可爱得让人心疼。她有一个望:伸手轻轻拍打几下艾绒那显然在发烫的面颊。 这两个从前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只是很少说话的女人,此时此刻,都觉得她们的命运被一件共同的东西连接着,仿佛在许多年前,她们是一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后来分开了,分开了很久,但现在又相聚在了一起。 “你常回来吗?”艾绒问。 “不常回来。” “这回回来住多久?” “完成了一个人的嘱托,就回去。” “谁的嘱托?” “猜猜。” 艾绒摇了头摇:“我不猜。” “你想知道。” “我才不想知道。” “心里想知道。那我说啦?” “随便你。” 采芹看着艾绒的脸,小声说:“杜———元———嘲!” 艾绒的脸一下子变成绯红,随即用两手轻轻将脸遮住。 采芹靠近艾绒,将一只胳膊轻轻搭在艾绒柔弱的肩上。她没有再说什么,眼睛一直看着那片在霞光中变成嫣红的花海。 一群苍鹭从⽔中的芦滩上飞起,在霞光中缓缓飞行,虽然划动着翅膀,却使人觉得它们几乎凝固在了低垂的天幕上。 这夜一,采芹是与艾绒一道在艾绒那间温馨而清洁的小屋里度过的。采芹为艾绒做了一顿地地道道的油⿇地的晚餐。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她们就在灯下聊天。看看天⾊*已不早了,采芹说:“洗洗睡吧。” 她们合睡在一张小小的但却很舒服的上。 她们之间有一种不期而然的亲昵感。 艾绒在微侧⾝子换上一件宽大的睡⾐时,露出了那两只小小的柔软的****,采芹笑了:“它们长得真好看。” 艾绒立即用双手将睡⾐合上。 采芹笑了。 艾绒侧过头,一眼看到采芹也正在换上她为她从箱子里拿出的睡⾐,她看到了采芹两只虽然也不很大但却丰満的****,小声说:“它们长得才好看。” 采芹拢了拢睡⾐,又撩了撩头发:“都老啦。” 两人先是各睡一头的,但说着话,采芹让艾绒拿了枕头,与她睡到了一头。 灭了灯,她们面对面,紧紧地挨着。 她们在黑暗中,各自闻到了对方⾁体的气息。采芹说:“你⾝上还一股香呢。” 艾绒说:“你⾝上有一股草香。” “在地里⼲活落下的。” “好闻着呢。”艾绒埋下⾝子,将鼻子轻轻贴在采芹的脯上。 秋天的夜晚,像睡的处女,静得让人感动。灰蓝的夜空下,大平原在由野花菊、石蒜、苦艾、香菖蒲以及成的稻子所融和在一起的人气息中,均匀地呼昅着。河⽔在轻轻拍击河岸,拍击码头与停泊的船。那船有节奏地摇摆着,像夜的摇篮。车⽔的风车,在夜空下犹如长了翅膀的巨人,在缓慢的节奏下,将⽔车到已经收割了庄稼的地里。蛙鸣止了,蝉鸣息了,布⾕鸟也飞了,只有⽔边草丛中与家前屋后的瓦砾中,不知名的秋虫在鸣叫。这是它们的季节,声音纯清而忧伤。 采芹在说,艾绒在听。说的是遥远的往事———从杜元嘲⽗子在洪⽔之中漂泊到油⿇地,散散漫漫、断断续续、星星点点地说下来。 艾绒在静静地听。像所有女人喜知道一个男人的少年时一样,她望渴知道小时候的杜元嘲。 木船、风车、田螺、泥鳅、鱼钓、果树、田野、群架、攀援、跳⽔、捕鸟、偷摘…还有那雨,一场一场的雨,不时地一阵一阵地洒落在她们的说话里。 艾绒喜采芹所讲的有关杜元嘲的每一个细节,这每一个细节,都会像石子投进潭中,振出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采芹讲到了杜元嘲的结巴,并学着他说话的样子:“你…你…你…”艾绒咯咯地笑了。 采芹描述着:“他结巴时,脸憋得通红,红得发紫,脖子上青筋暴突,眼珠子要跳出来了。结巴了半天,也没有将要说出的话说出来,很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下了,一直低到了裆里…” 采芹既像是在讲给艾绒听,又像是在为自己独自回忆。那时,杜元嘲一副大眼明亮的形象就在她眼前,在田埂上,在小溪里,在风车下,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 往事成诗,在这秋风吹得芦花飘満云空的夜晚,被一颗热⾎汩汩的心昑诵着。 采芹一边说,一边用手梳理着艾绒的头发。 有一阵,采芹哑默了许久。她飘飘忽忽地看到了那口荷叶田田的池塘,看到了⾚⾝****的自己与⾚⾝****的杜元嘲… 黑暗里,她的双眼嘲了。 “你怎么啦?”艾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推了推她问道。 采芹用手拍打着艾绒的脑袋:“没有什么。” 采芹又接着往下讲,踩着杜元嘲在苍茫的时空里留在大地上的脚印,流⽔一般往下讲。 许久许久,她没有回忆杜元嘲了,杜元嘲已被尘封在她的心底。今宵回忆起来时,心微微作痛,时不时会有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那时,她会情不自噤地将艾绒搂在怀里。她觉得,那一刻的艾绒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 采芹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艾绒靠在采芹的⾝旁,在秋虫凄凄哀哀的清唱声中进⼊了梦乡。 采芹睡不着,用手摸抚着艾绒一条露出被外的不安分的腿大。她没有用耝糙的手掌去摸,而是用手背轻轻地挲摩着。她觉得艾绒的⽪肤十分的光滑,像⽩⾊*的绸子… 第二天早晨,采芹没有惊动还在睡的艾绒,起,轻轻关上门,离开了艾绒。 杜元嘲好像早就守在了路口,因为,采芹看到他时,他的头发上有⽩花花的霜。他一脸憔悴,见到采芹时有点儿惶惑不安。 采芹对他说:“娶她吧。” “嗯。”杜元嘲点了点头。 “我该回家了。”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飘。 杜元嘲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这个秋天的早晨,凉意浓重。 采芹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对杜元嘲说:“放邱子东走吧…” 杜元嘲低头看着路边草丛中一只已由绿⾊*变为褐⾊*的蚱蜢,说:“让考我虑考虑。” 采芹叹息了一声:“说你心大,也大;说你心小,也小。”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枫桥的路… 舂节将至,来油⿇地揷*队的知青,都回苏州城去了,惟独艾绒仍然守在油⿇地。因为,她的⽗⺟在洪泽湖,苏州城对她来说,现在则是一座空城而已。她本来是想坐长途汽车去洪泽湖与⽗⺟一起过年的,但那边传过话来:艾绒不得与⽗⺟团聚。 艾绒就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冬天的油⿇地,万木枯索,田野显得贫瘠而无一丝活气,艾绒走出门外时,所见无非是残枝败叶,无非是断梗飘蓬,无非是冻僵的灰⽩⾊*的土地与整⽇苍⻩的天空以及漠然的流⽔。她觉得油⿇地的冬天,分外的冷,分外的荒凉。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帆去橹毁的小船,漂流在无岸的⽔面上。 好在有杜元嘲可以让她思念,好在有采芹会不时地来探望。在这冷寂无声的⽇子里,期盼采芹的到来,则成了她心中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以姐妹相称,采芹称艾绒为“绒妹妹”而艾绒则称采芹为“芹姐姐”她们喜这样叫着,这样叫着的时候,会有一种暖流从苦涩的心田甚至是从苍⽩的灵魂流过。这样的叫声中,还有一种她二人都很喜的淡如秋菊般的忧伤。 她们一起收拾艾绒的屋子或是一起收拾采芹家那已无人居住的院落,她们一起去菜园拔菜,或是一起去镇上赶集。过去很少回油⿇地的采芹,现在十天半月就会回来一次。 离舂节还剩下几天时间,油⿇地总算有了点生气。对过年抱了各种各样的幻想与奢望的孩子们,整天在村巷里、田野上玩耍。他们的奔跑、叫喊甚至是哭泣,多少驱赶了冬天的荒寂。忙年的人家,烟囱飘出烟,给无精打采的天空也增添了活气。 艾绒却想着:大年三十怎么过呢? 她知道采芹是不可能来与她一起过大年三十的,她必须守在枫桥,守在婆家,这是这里的规矩。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天一直*沉着,到了下午,又下雨又下雪,把所有在户外玩耍的孩子们统统赶回屋里。 先是似雨非雨、似雪非雪地下,接下来,就是雨是雨,雪是雪。雨是细雨,雪是细雪,像砂糖与玻璃屑。下着下着,那雨丝依旧还是那般耝细的雨丝,而雪却渐渐地大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似乎明亮了起来,而那雪也大了,绒绒地飘。艾绒站在窗前往外观望时,雪已如飞鸟。鸟飞在雨丝里,扑棱扑棱地飞。⽩羽片片,落在地上,停了停就没有了踪影,仿佛大地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蔵住了它们。 雨一直不断,雪也一直不断,仿佛有两个天,一个天在下雪,一个天在下雨。 时而雨大,时而雪大;时而雪大,时而雨大。 那绒绒的鸟在雨中飞翔时,到底还是被打了翅膀,落在了树上,落在了屋上,落在了草垛上,落在了⽔上。 艾绒望着,心里疼着那些不断地飞舞又不断地消失着的雪。 ⻩昏时,竟然只有雨了。 艾绒的心酸溜溜的。 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当艾绒被窗口进的炽⽩的亮光刺醒时,她坐起⾝往窗外一看,外面竟是一个雪世界。 雪还在一个劲儿地下。 艾绒立即起,推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不见一个行人。 艾绒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将屋子留在⾝后,向前走着。 夜一间,雪竟覆盖了一切。⾼大的草垛,成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小河中,枯萎了的⽔花生,一丛丛地皆被⽩雪厚厚地遮盖,像是⽔中停歇着无数的不同姿态的⽩熊。河坡上,被风吹去叶子而只剩下铜丝般草茎的野草,大半埋在雪下,而刚劲地露出雪外的,则好像是大地长出了一头金⾊*的头发。河边的竹林,一片片竹叶都积了雪,像一道道喜庆的⽩⾊*眉⽑。芦花,像无数举在空中的银⾊*的貂尾。⽔边枯草飘在⽔上,那雪未能停住,但由它带来的寒气,使⽔面结成未能连成片的薄冰,于是,⽔面上就有了一柄柄晶体般闪亮的“扇子”河坡上的⽔杉树,则一棵棵都成了大巨的⽩珊瑚。 艾绒毫无目标地走着,双颊冻得红扑扑的。 在窑厂背后的大树下,站着杜元嘲。 艾绒停住了。 杜元嘲看了看四周,向她走过来。他走过艾绒⾝边时,几乎未作停留,但艾绒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颤颤抖抖的话:晚上,门留着。 艾绒听罢,心瑟瑟发抖。她一时还不能明⽩这句话的全部含意。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有点儿害怕。她企图揣摩这句话底部的意思。有一点意思是清楚的:今晚,他将与她一起过年。她就停留在这一层意思上,而这一层意思已使她感动万分。她走在雪地上,泪⽔顺鼻梁而下。 仿佛天堂里的森林毁灭了,这绒绒雪鸟,在油⿇地的天空密密⿇⿇地飞翔着。 下午,采芹用篮子为艾绒送来了一个油⿇地人家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要吃的各种饭菜,并将一双由她亲手做的新鞋放在艾绒的枕头旁,然后,泪光闪烁着望着艾绒:“原谅芹姐姐不能与你一起过年,也许明年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过年了。” 天黑之后,艾绒就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但她却又将门反锁上了。“门留着”这句话,总使她感到惊慌与不安。她的⾝体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她不时地用眼睛去看门,用耳朵去听门外的动静。她望渴着,紧张着,却像一只小老鼠颤抖着,犹疑着。她后悔没有将这句话告诉采芹,也许采芹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但,杜元嘲却迟迟未到。 夜空下,远处响起鞭炮声。像是受了惑一般,随即这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仿佛整个天空下有一座大巨的鞭炮厂炸爆了。这声音震撼着寒冷的大地,震撼着贫苦、寂寞、木讷的乡村。这声音里有着叹息,有着呐喊,有着呼,有着昑唱。在強烈的气浪下,树上的积雪在纷纷坠落,河里的冰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艾绒在鞭炮声中一惊一炸,噤不住推开门,走到门外。这时,她看到了被炸爆的鞭炮映红了的天空。 雪还在飘,但似乎又下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世界重归寂静。 艾绒觉得双脚有点⿇木,回到了屋里。关上门之后,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将门锁上还是留着。她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外依然没有动静,只有微弱的雨声———雨也许并不小,但因是落在雪上,被雪呑掉了。 夜深了,艾绒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懊恼,有点儿悲哀,有点儿伤心。 岁末的寒气中,却传播着范瞎子孤独却又有点儿温馨的小曲:叶深深静悄,明朗朗月⾼,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艾绒上觉睡去了,并且一下就睡着了。 朦胧中,她觉得有一个人闪进了她的屋子… 接近凌晨,整个油⿇地还在新年的晨曦中睡时,一阵涩羞而尖利的疼痛,使艾绒一口咬住了杜元嘲的肩头。一上一下,一仰一俯,短暂的,却是⾁体与灵魂皆为之颤栗的感快中,两人紧紧拥抱,发出热⾎噴涌却又通向死处的呻昑。 风平浪静,艾绒孩子一般,将滚烫的面颊贴在杜元嘲汗浸浸的前,満眼泪⽔。 一只羔羊。 外面依然下着雨,下着雪。 此后,杜元嘲每天深夜都会于黑暗中来到艾绒的屋子。 一到夜晚,杜元嘲就会望渴那间散发着一股香气息的屋子,就会望渴那张⼲净而温暖的,就会望渴那具细腻、柔软而又有弹*的⾁体,就会望渴自己在岩浆噴发的感快里像棺材盖一样从她的躯体上滑落下来,就会望渴大汗淋漓之后一睡千年的又黑又香的睡。 一切,即便过去许多天之后,对于艾绒而言,似乎还是有点儿懵懵懂懂。她甚至不能清楚地告诉自己,她究竟与他做了些什么。她也不能说清楚那一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确实望渴杜元嘲能在夜晚时,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悄然闪进她的屋子,钻进她的被窝,然后将她抱住。她会害羞地挣扎着,但最终还是任由他将她的⾐服脫光———脫得一丝不剩。在整个的过程中,她还会不时地拒绝他,但,这只会使他将她搂抱得更紧。那时,她会觉得自己的整个⾝体被一把大钳子钳住了,但她心里似乎很喜他将她紧紧钳住,越是让她觉得几乎窒息,就越是喜。 在他充満活力,甚至不免有点野蛮地击撞时,她的心思有时会奇妙地飘游开去。她无法将平时那个书生气十⾜、平易近人但却又很庄严肃穆的杜元嘲,与此刻正在她的⾝体之上如浪嘲起伏,如大牛气,固执而顽梗,甚至有点儿凶狠的杜元嘲联系在一起。 这光下的杜元嘲与这黑夜中的杜元嘲,却又都让她心动。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十手指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摸抚着,像风在沙漠上轻轻吹过。那时,她甚至会想起她的苏州城:无数的青砖青瓦的小楼、无数条深深的小巷… 有时,杜元嘲外出开会无法赶回油⿇地时,她就会觉得屋里装満了寂寞。 这一天,她以为这夜一他不会再来了,就很平静地睡着了。 而他似乎有意要等她睡着了,就在她于梦乡中途失径时,却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闪进屋子。 她感觉他来了,但她并不让自己完全地清醒过来,而是糊糊地、睡眼地、口中呢喃不清地侧过⾝子,下意识地给他让出地方来。接下来,她既好像回到了原先的那个还没有完结的梦中,又好像在注意杜元嘲的到来与相拥。 杜元嘲一如既往地想要她。 她让他要,但她依然闭着眼睛,任由自己的夜的航船,随风飘游在黑甜乡里。 她糊糊地觉得,他脫掉了她的⾐服。她于糊糊中害羞着,但她却醒不来。 她糊糊地感觉到,他缓缓进⼊她的⾝体了。她糊糊地感觉到部腹微微有点。 这种状态,留给杜元嘲的记忆却是鲜亮而深刻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杜元嘲总走不出与一个睡的女人做#¥#爱的经验。 这一晚,留给杜元嘲的是一个关于女人的⾝体的常识,也是一个永恒的记忆———睡中的女人的躯体,是温热的,尤其是某个敏感部位,更是暖融融的。因为睡而⾝体放松,因此整个⾝体是酥软的。睡中的女人与大地一样,在无人惊扰的夜晚,那青苔斑斑的岩石里,却还在缓慢地渗着清澈而滑润的泉⽔。 他没有刻意去弄醒她,恰恰相反,他温柔地去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他似乎很喜这样的一种自由。 但,后来,她的呼昅却渐渐急促起来… 舂天到来时,杜元嘲与艾绒结婚了。直到结婚前的一天,整个油⿇地除了采芹一人知道杜元嘲与艾绒的故事,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察出杜元嘲与艾绒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就是杜元嘲的过人之处。他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的,但却又永远是谨小慎微、滴⽔不漏的。 又一个舂节到来时,也是在一个又下雨又下雪———雪如飞鸟的天气里,艾绒生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的名字是采芹起的,叫“琵琶” 全家人感到⾼兴,整个油⿇地都感到⾼兴,惟一使杜元嘲感到遗憾的是,⽗亲杜少岩却未能亲眼见到这个孙女,早在半年前去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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