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月行是由少鸿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抱月行  作者:少鸿 书号:41624  时间:2017/10/3  字数:8912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 )
  季惟仁与南门小雅合过了八字,两人订婚了。南门秋不喜张扬,叫冯老七在家里张罗了一桌酒席,家里几个人再加上约翰逊牧师,大家互助敬几回酒,说几句祝贺的话,就算是订婚礼了。这是覃⽟成第一次见到蓝眼睛⾼鼻子的约翰逊,很是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约翰逊也不见外,笑眯眯地用蹩脚的莲城话叫他的名字,这个洋人早从师傅那里晓得他了。虽然约翰逊強烈的体味熏得他鼻子庠庠,他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礼貌地与约翰逊握手,还要替他拿那个有红十字的⽪药箱。不过约翰逊笑着谢绝了,打过招呼之后,就挎着那个药箱到书房里去了。

  ⼊酒席之前,约翰逊牧师与南门秋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的话。覃⽟成从书房门口过时往里一瞟,看到约翰逊在给师傅打针。他想,那针肯定与师傅痰里头的⾎有关。酒宴过后,南门秋又让冯老七在后院露台上摆开场子,叫两位徒弟唱月琴,让约翰逊欣赏。自然是季惟仁唱开台。人逢喜事精神慡,季惟仁満面泛红,抱着月琴唱得十分起劲,边弹边唱边抖动脑袋,声音洪亮,神态狂放,一连唱了三段才歇气。轮到覃⽟成弹唱时,他突然紧张起来,喉咙紧缩发不了声,只好放弃了显示唱功的机会,弹奏了一段月琴曲。还好,约翰逊先生鼓了掌,师傅也点头表示认可,连小雅也叫了一声好,覃⽟成这才放下心来,总算没有出洋相。

  弹完月琴,覃⽟成和师傅一起送约翰逊回广济医院。来到街上,覃⽟成正想着有没有机会看到蔵在医院的疯师⺟青莲,南门秋回头说,⽟成你回吧,我送约翰逊先生就行了。他这才醒悟,对他来说,师⺟是个永远的秘密。师傅不会向他袒露,他也不应当觊觎,像个贼牯子一样惦记在心。

  回到南门坊,覃⽟成帮陈妈扫地抹桌。他从窗户里望出去,见到季惟仁与小雅站在露台上说话,背衬着黑⾊的屋顶,他们的⾝影格外分明。等他忙完,再往露台上看时,季惟仁不见了,只有小雅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虽然暮⾊朦胧,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他仍感觉到了她的落落寡。他穿过天井,正要回房去练琴,小雅在露台上向他招手:“⽟成哥,帮我筛杯茶来好么?”

  覃⽟成便沏了一杯茶送上露台。小雅接过茶轻轻地啜饮,细细的眉⽑微微蹙着。她蹬一双方口布鞋,穿黑⾊的百褶裙,月⽩⾊的衬⾐将她的小脸映衬得一片苍⽩。他忍不住说:“小雅,你好像不开心呵?”

  小雅仰起头问:“我一定要开心么?”

  “今天是你的喜⽇子嘛。”

  “可为何我一点也喜不起来呢?”

  “你应当喜呵,师兄人长得标致,月琴弹得好听,为人处世又精明,又那么喜你。你和他蒂结连理,一辈子就有福享了,师傅也放心了。”

  小雅嘴一撇:“还说他呢,门都还没过,就管起我来了!什么笑莫露齿啦,话莫⾼声啦,见了男人少搭腔呵。我一年四季待在这四堵墙里,还能盯着谁看?本来爹就不许我出门,他再来这一套,我⽇子还过不过?”

  “师兄也是为你好嘛。”

  “我不要这好,这好一点也不好!哼,按他的意思,我跟你都不能说话呢,有什么好?还有,他想来我家挤走冯管家呢,说他肯定比冯伯管得好,还说什么肥⽔不落外人田。你说,冯伯是外人么?在我家都十几年了!要说外人,他才是外人呢。要不是怕爹不⾼兴,我才懒得跟他订什么婚。”

  覃⽟成想想说:“他即使这样想,师傅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呀,他想串通了我去爹呢,说什么是为了南门坊的前程。他的心眼儿我早看清了,跟我订婚是喜我吗?是想娶我吗?是娶这座院子吧。”

  他觉得难以置信:“不会吧?”

  “不会?你脑壳里煮的粥,糊的。除了弹月琴唱本子,别的都不晓得。不过,我倒喜你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跟别个成亲呢?若是你跟我订婚,我会⾼兴的。”

  “跟我订婚你更不⾼兴的,因为我是个不喜女人的人。”

  “你不喜我?”

  “你是师妹,敢不喜么?可这喜不是那喜。”

  “那喜是什么喜,这喜又是什么喜?喜还有不一样的么?”

  “当然啊。小雅,你不要想多了,人想多了就不开心的。”

  小雅偏着脑壳望着他:“你希望我过得开心?”

  “当然。”

  “那你明天带我到街上逛逛去,我还是十二岁前读学堂时出去过,不晓得现在外面变成哪样了!”小雅‮奋兴‬得两眼放光。

  他断然拒绝:“不行,师傅晓得了那还得了?”

  小雅说:“不让他晓得呀。爹明天出远门,我们从后门出去,莫让冯伯和陈妈看到,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反正不逛太久,转一圈就回来,好么?要不街也不逛,径直到北门外去看汽车。听说北门外来了好多汽车,跑得好快,我还不晓得汽车是么样呢!”

  他连连‮头摇‬,转⾝就走。他也想去看汽车,但那是使不得的。为了跟⽇本人打仗,国民‮府政‬把公路修到了北门外,那公路是通到贵州四川去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都装着打仗的物资,或者是背着的军人,老百姓见了总是有点畏惧。小雅在他背后孩子气地叫道:“你要不带我去,我再也不理你了。”他只当没听见,顺着楼廊快步离去。到了自己房里,他起月琴来弹。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别的原因,弹拨出来的琴音杂不堪,本不成调。他叹口气,丢下月琴,仰头倒在上,望着亮瓦发呆。

  第二天吃早饭后,师傅果然出远门去了。小雅走到覃⽟成跟前,鼻子哼哼,翻了几个⽩眼。他马上明⽩了她的意思:她是肯定要出去的,你不带我就自己去,要是我出了么事,你也脫不了⼲系!覃⽟成晓得她的格,她虽是关在窨子屋里长大的,但敢想敢做,他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不一会,小雅⾝着便装,悄悄出门来,见没有冯老七和陈妈的影子,便迅速地往后院的一间杂屋奔去。

  除了跟在小雅的⾝后,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冲进杂屋时,小雅正憋红了脸,将一捆靠墙的柴禾往旁边挪。他忙上前帮忙。柴捆移开之后,墙上露出一扇不大的橡木门。这是窨子屋起火时逃生的门,平常不用的,铁门闩都长了厚厚的锈。小雅拉动门闩时,锈粉沙沙地直往下掉。门打开了,小雅闪了出去,回头说:“你来不来?不来我就掩门了。”他不能让小雅独自外出,只好也挤了出去,随手拉上了门。

  后门外是一条小狭窄的小弄,嘲的墙上长満了青苔。小雅很‮奋兴‬,撒腿就走,覃⽟成只好紧紧跟在后边。钻出弄子口,他们就到了街上。这时小雅的脚就走不动了,东张西望的,每个店铺都要停下来看看。她先是买了两个糖,给了他一个,边走边吃,接着又给自己挑了一个发夹,一条丝带。覃⽟成心里暗暗着急:“你怎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只看汽车的么?我们快去快回吧。”小雅噘起了嘴,很不乐意,却又不好反驳,只好跟在他⾝后,加快步子往北门去。

  出了北城门,他们就看到了公路,还有远处甲虫一样跑着的汽车。城门外的空坪边停着一辆卡车,两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站在卡车边菗着烟。小雅已经好奇地跑过去,端详了片刻,问两位士兵,请问两位大哥,汽车跑得这么快,它吃的什么啊?一位士兵吐口烟说,吃人呢。小雅眼一鼓,你吓人!士兵说,不吓你,真的吃人呢,它要吃了人才跑得快,特别是吃了你这号漂亮女子,就跑得更快了!小雅说,我晓得你逗我耍的。她伸手摸摸车灯,这是它的眼睛么?搭话的士兵扯一下小雅的⾐服,你莫摸噢,把它的眼睛摸瞎了它就搞不清贵重庆在哪块子了!小雅说,它就这么金贵么?摸都摸不得。另一个士兵咧着嘴笑道,当然金贵呵,跟你千金‮姐小‬一个样,别人摸得你么?你摸得它,我们也就摸得你。小雅顿时红了脸,气呶呶地往地上啐了口痰。覃⽟成赶紧拉着她转⾝就走。你呀,搭什么腔,让别人占你便宜了不是?赶紧回去吧,师傅要是晓得了,我们两个都会敲栗弓的!小雅不乐意,甩脫了他的手,却也只得跟他往回走,眼睛到处睃。

  到了城门洞里,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两个军人骑着一红一黑两匹⾼头大马面奔来。覃⽟成急忙拉着小雅靠墙站着。小雅却一点不在意,仰起她的脸望着马上的人。两匹马风一般卷到⾝后去了,但是过了一会,它们又转了回来,缓缓地在他们面前停下。马嘴里的气息与唾沫都扑到他们脸上来了。骑红马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盯着小雅看了几眼,跳下马来,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皱着眉头想着什么。覃⽟成心里突突直跳,他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或者说,他的想象里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他不由得将小雅的手紧紧抓住。

  军官躬着⾝子端详小雅,喃喃自语:“太像了,太不可思议了。”小雅莫明其妙,拉着覃⽟成转⾝走,军官将她拦住了:“请问‮姐小‬芳名?”小雅问:“你认识我吗?”军官说:“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一个长得跟你相像的人,一个我非常喜的人。”小雅说:“那你找她去啊。”军官说:“可惜找她不到了。她月琴唱得极好听,她叫青莲…”小雅顿时瞪大了眼:“你哪么晓得我妈的名字?”军官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她女儿?你姓南门是不是?难怪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覃⽟成猜到军官是何许人了,心里一紧,连忙⾝而出:“先生你认错人了!她妈在南京唱戏呢!”说罢,他拉着小雅转⾝就跑。

  小雅边跑边发着牢。跑什么跑呵,又不是碰到吃人的野物了!真奇怪,他哪么认得我妈呢?覃⽟成拉着她不松,你呵你呵真是个‮姐小‬脾气,太任了,本来瞒着师傅偷跑出来就不成体统了,还跟当兵的讲话。你妈过去唱月琴有名气,他认得她有什么奇怪的?当兵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们⾝上有呢!要是惹下⿇烦了,我哪么跟师傅待?你还嘴巴翘起挂得油瓶,我真后悔,不该让你出来的!

  跑了一段覃⽟成就松开了小雅的手。他不敢老拉着她,街上人见了不好。他们跑进了小弄,一推南门坊的后门,却纹丝不动。门已被人关死了。谁关的呢?他们只好从前门进了。到了大门口,覃⽟成叫小雅躲在他的⾝后。他往门里瞟了瞟,只见冯老七在柜台里埋头记账,急忙拉着小雅悄悄地溜了进去。到了天井边,两人松了一口气。小雅还得意地捂嘴窃笑了两声。但当覃⽟成的眼睛往客厅门口一瞟,就愣住了:师兄季惟仁板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们。

  季惟仁对覃⽟成说了句话,他没听清,但从师兄的嘴形看出了那几个字:“你做的好事!”

  师兄肯定会向师傅告状的。师傅肯定是要训斥他一顿的。一连数天,覃⽟成都怀着这样的担忧,见了师傅就头⽪发⿇,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但是,惧怕着的训斥并没有发生,南门秋见了他仍是和颜悦⾊,一切如常。

  不如常的是天气,莲⽔流域下了整整三天瓢泼大雨。莲⽔河里出现了数条逆流而上的⽩江猪,人们都说这是洪汛来临的标志。満世界是哗哗的雨声,天井里悬挂着密集的雨柱,池子里漂浮着即生即灭无穷无尽的⽔泡。后院的渍⽔都淹没脚踝骨了,覃⽟成光着上⾝在雨中忙了半天,才将出⽔口弄通,将⽔排了出去。这种鬼天气生意是没得做了,但南门秋仍然让开着大门,以便路人进来躲雨。一天傍晚雨声稍微小了些,覃⽟成听见南门秋在楼上弹起了《浪淘沙》,琴声在雨声中游走,显得忧心忡忡。覃⽟成晓得,师傅在担忧河里涨大⽔了。

  三天后云开⽇出,強烈的⼊天井,⽩花花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眨眼之间,嘲的瓦片就被太昅⼲了,发出嗤嗤的声音。空气闷热无比,米汤一样粘在人的⽪肤上。人坐着不动也出汗,只好拿把蒲扇不停地摇。洪⽔沿着莲⽔河道汹涌而下,‮夜一‬之间,河沿地势低的房子就被淹没了。洪⽔还越过河堤与城门涌进了街道,⽔位越来越⾼,没半天工夫,船也划到街上来了。永昌炭行的木炭来不及搬走,全被淹了,⽔淹过的木炭就不值钱了,季惟仁帮老板撤走值钱的物什之后就逃了出来,顺理成章地把铺盖搬到了南门坊。河沿街好些家被淹的街坊,都被南门秋请进南门坊,为他们提供临时食宿以避⽔祸。南门坊的地势⾼,还从来没有进过⽔。一时间,在南门坊吃住的人多了,覃⽟成要做的事也多了。大部分时间,他都要去帮厨,替陈妈挑⽔、淘米、择菜、烧火、煮饭,或者在客厅和走廊上摆桌子开流⽔席。

  两天过后,洪⽔还没有退的意思。南门秋看了看门外的洪⽔,叫覃⽟成放下手中的活回大洑镇去。⽟成,我晓得你不想回去,我也晓得一方晴地势⾼,可能淹不到,可不管如何,你的这条命是爹妈养大的,这种时候,你不能放下爹妈不管。⽔还在涨呢,万一要是家里进了⽔,你却还在莲城顾不着,你爹妈不怪罪,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的。别犟了,赶紧回去看看。

  因为带着小雅偷偷外出的事,覃⽟成本来就对师傅心怀歉疚,南门秋这么一说,他就更不敢有违师命了。他戴上一顶斗笠,从北门出了城。洪⽔浩大迅猛,莲⽔上已不能行船,他只能步行回去。

  不紧不慢地走了大半天,覃⽟成回到了大洑镇。进镇子的一段路被⽔淹了,他脫下⾐服游了过去。从⽔里一出来,⽔泡过的⽪肤立即晒红了。⽔边有一棵梧桐树,每逢涨⽔时树⼲都要淹掉一截,某个有心人每年都在⽔淹到的部位刻下一道痕迹。覃⽟成特意转到梧桐树跟前看了看,最⾼的一条刻痕还没淹掉,于是晓得,一方晴安然无恙。他家建在一块台地上,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进过⽔。

  他决定到家门口转转。他抄小路来到门口,依着门往里一瞟,梅香腆着大肚子坐在柜台里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婴儿⾐服吧?本来,既然来了,还是要进门的,但梅香的大肚子令他心里沉重。它阻止了他。还是不进了吧,他不想食言,把吐出去的痰又呑回肚子里。他已经算是回来看看了,师傅那里也待得过去了。

  院落里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覃⽟成晓得爹此刻会在哪里。每年涨大⽔,对一些人来说是灾难,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发小财的机会。镇尾有一处回⽔湾,涨⽔时,从上游漂来的大量杂物就汇集在这里,顺着漩涡转圈圈,你只要拿支鹰嘴篙,站在岸上就可以将那些东西捞起来。人们将这类行为称之为捡浪渣。⽔上漂的东西既称为浪渣,就是没主的,谁捡了就归属于谁。所谓的浪渣,有时候是一张桌子,一有时候只是一把柴禾,有时可能是一只死,而有时可能是一头活牛。他家的柴屋里就有一支鹰嘴篙,那又弯又尖的铁鹰嘴曾令他浮想联翩:也许,他就是它捡浪渣时捡来的吧?

  他将大半个⾝子探出来,想让梅香看见,如果照面了,他就和她打个招呼。虽然她怀了别人的⽑⽑,但他并不恨她,只是一想起就不自在。他等了一会,她还是埋头⾐,本不朝门外看。他于是退了出来,茫然地往镇尾走。街上的积⽔刚刚淹没脚掌,他踢得⽔花四溅,哗啦作响。太像一块烙铁印在他的背上,‮辣火‬灼人。温热的⽔汽自⽔面蒸腾而起,让人不过气。店铺大都关闭着,也没见人,可能都到河边捡浪渣去了吧。

  覃⽟成来到回⽔湾边,举目望去,河面比平时宽阔了许多,浑⻩湍急的洪⽔倾泻而下,卷带着木头、草叶和泡沫。黑庒庒的人群聚集在岸沿上,少数人是看热闹,多数人紧张而‮奋兴‬地捡着浪渣。看到河⽔‮央中‬不可企及的地方有东西漂过,他们就遗憾地指指点点。他看到了爹,还有林呈祥,他们站在回⽔湾口那个突出的岩嘴上,那是捡浪渣的有利位置。他们的⾝后堆着捡来的木头等杂物,娘则守在那堆杂物旁边,以免别人趁偷走。

  覃⽟成默默地走了过去。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声势浩大的洪⽔上,没人注意他。爹的背虽然佝偻了,手持鹰嘴篙的姿态还很威武,两眼紧盯着⽔面,一有东西露头,双手一扬,篙嘴就嗖地奔过去,准确地啄在目标上,再将篙子慢慢地菗回,那东西就手到擒来了。林呈祥手里也有一支鹰嘴篙,没有爹手中的篙子长,他显然是在做爹的助手。覃⽟成忽然觉得,林呈祥跟爹在一起,比他更像是两⽗子。

  “哎,一个脚盆漂下来了!”是林呈祥的声音,他指着上游的⽔面。爹立即躬起背,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覃⽟成一瞧,果然,洪波中一只脚盆起起伏伏地漂着,越来越近了。爹手中的篙子眼看就要奔脚盆而去,娘忽然⾼声叫:“老倌子,莫捡那个脚盆,万一脚盆里又有个养不家的野伢儿呢?”爹双手一松,那支篙子就落到了地上。⽔声骤然満天喧哗,覃⽟成听不见其它声音了。他脑子里瓮瓮作响,两眼⻩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别的景物,只有那只脚盆在摇晃。脚盆空空如也,别无它物,娘,你为何要这样说呵。爹不捡,别人也没捡,那只打篾箍的大脚盆被浪涛推涌着,半沉半浮地往下游漂去。他视线愈发模糊,⾝子晃悠悠的,他觉得自己就坐在那只脚盆里,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用力地睁开眼,那只脚盆早已消失了踪影。燠热的⽔腥气令他窒息,他转⾝朝上游走。这时林呈祥发现了他,叫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听见。他走到离爹妈五丈远的地方才停下,他一点不晓得,他就要进⼊一个诡异而险恶的境地了。

  离岸不远的洪⽔中,一截耝黑的木头顺流而下。他的目光像一缆绳系紧在那木头上了。木头上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双手抱着木头,大半个⾝子都泡在⽔里,浪头一波一波地漫过她蓬的头发。木头漂到距他丈余远的地方,那女人忽然朝他仰起漉漉的脸,露出一个悉的微笑。他心中的一筋倏地扯动了,尖锐的疼感闪电一样向全⾝。她是他认识的,是他梦里经常出现的,是他七岁时见过的那个女叫化。她张开了嘴,她扬起了手,她在向你打招呼,她在求你救救她呢。她着气,吐着⽩沫,她越过了他,她在往下游漂了。他一愣,⾝子一纵,跳进了洪⽔里。他挥动双臂,劈波斩浪向她划去。岸上的人们立即动起来,纷纷向他下⽔的地方奔跑。林呈祥沙哑着嗓门大喊:“⽟成快回头,那不是人,是一条⽩江猪,它会害你的!”他听到了喊声,他扬起手,将一个涌来的浪头连同那喊声劈了个粉碎。満河的洪⽔托举着他,他強劲有力地向那截木头和木头上的人冲过去。波浪一次次盖过他的头,透过⽔花,他清晰地看见,她的笑容平和而美丽。她伸出了她的手,他也把手伸向她,他就要抓住她了。但是突然间,一支鹰嘴篙伸了过来,弯弯的鹰嘴勾住了他的带。他回头去摘铁鹰嘴,但爹牢牢地勾着他不松,洪力的拉力很大,爹的力气也很大,他没法挣脫。那个美丽的笑容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愤怒了,反手抓住篙子往河里拖,他的眼泪迸溅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朝漂走的木头大叫了一声:“娘啊——!”声音惨烈吓人,爹惊得一颤,満面皱纹扭结在了一起。爹朝他看了一眼,将鹰嘴篙给林呈祥,扑通跳下了⽔。

  几个后生抓住那支篙子一齐发力,将覃⽟成拉上了岸。⽔中的覃有道则奋力向那截木头游去。木头距岸边愈来愈远,再长的篙子也够不着它了。众人施不了援手,只有⼲着急。覃⽟成沿着河岸往下游追赶。这时,覃有道抱住那木头了,但覃⽟成发现,伏在木头上的女人不但拒绝爹的救援,还与爹厮打成一团。噢,她还记着当年的事,不肯原谅爹呢,她是想要儿子去救她呢。覃⽟成猛跑了几步,正想再往⽔中跳,却见一个‮大巨‬的浪头卷了过来,眨眼之间,爹和木头都不见了。娘的惊叫刀锋一般划破了他的后背,他⾝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覃⽟成清醒过来时,哭晕的娘已被邻居架回去了。镇里的十几条划子纷纷赶了过来。他跳下⽔,爬上了其中一条。划子们在回⽔湾里打着转转,人们使用了鹰嘴篙、竹捞子、鱼勾、鱼罾等工具,企图打捞到覃有道。覃⽟成木偶般着篙子,徒劳地在⽔中划着、探着。人们的议论⽔一般从他的发梢滴落,渗进他的耳朵。人卷进洄⽔里,还捞得到的么?⽔又这么大,只怕已经漂过莲城去了呢。唉,没想到覃老板一辈子做伞卖伞,跟⽔作对,临了还是败给了⽔。这都是命,是命就躲不脫。你不晓得么,从満清时候起,那⽩江猪每七年出来一次,变成个漂亮女人‮引勾‬男人,就是要索一条命走。它索一条命,自己就要多活七年。⽩江猪滑溜溜的⾝子,背灰肚⽩,丑得古怪,可是听说在被它看中的人眼里,它是一个漂亮的乖堂客呢。她一笑你全⾝就酥了。今朝⽟成伢子就是被它倒了,明明是一条丑江猪嘛,他还要叫它娘,这下可好,爹老子替他见龙王去了。

  人们一直打捞到天黑了,还一无所获,便都怈气地收了工。覃⽟成站在岸边,望着那一个套着一个的漩涡发呆。洪⽔已经开始退了,只是,过去的时光退不回来了,被洪⽔卷走的人也退不回来了。夜⾊与暑气罩住了河面,也罩住了他。他慢慢呑呑地走回镇里,走回一方晴门前。一群女邻居坐在阶基上陪着娘低声菗泣,昏⻩的灯光映着她们头发零的脸。他刚把一只脚迈进门里,掩面而泣的覃陈氏突然跳起,抓起一把柴刀直奔他而来:“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说不回来了的么?你回来害人,回来送你老子的终是么?你给我滚!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娘,我不要你这养不家的野种!你再不走我劈死你!”覃陈氏冲到了他面前,挥舞柴刀上下劈。他没有躲避,右臂上中了一刀,但他没感觉疼。刀光又一闪,往他脑门砍来,他还愣怔着,一只手及时将他拉到了门外。他听到林呈祥在耳边说:“你快走吧,这个时候你娘饶不了你!”接着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他抚着右臂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热的⾎从指里渗出,疼痛撕扯着伤口。他转过⾝慢慢地离去。天空被乌云堆了大半边,几颗星星在云里若有所思地眨着眼。道路依稀可见,他跟着几只萤火虫走出镇口时,两颗泪珠像两只虫子顺着鼻梁爬了下来。

  又到了那段被⽔淹没的道路上,他趟着⽔笔直向前走。路面斜斜地往⽔里沉,⽔慢慢地淹齐了膝盖,淹到了部,接着又淹到了部,浸得右臂上的伤口阵阵刺痛。⽔到了锁骨下了,他还是没有凫起⾝子,他就想这么走进⽔的深处,把自己淹死算了。但是那条道路往上走了,⽔慢慢地从部往下退,一直退到了他的脚下。⽔淋淋的⾝子被夜风一吹,他打起了寒颤。他的脑子有些模糊,看不清道路,也不知⾝在何处。他摸索着,摇摇晃晃的走了一气,忽然发起烧来。脸烫得像灶口挡火的铁板,嘴里吐出的气息如同热锅里冒出的蒸汽。浑⾝酸疼,脑袋昏昏坠。倦眼蒙之中,他发现路边有个空牛栏,赶紧钻了进去,往一堆稻草上一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上一章   抱月行   下一章 ( → )
抱月行是由少鸿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抱月行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抱月行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抱月行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抱月行》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