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由姚雪垠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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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48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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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走过穿堂,到了第二进天井里,张献忠见⾝边只剩下几个贴⾝的人,才向⽩文选小声问: “自成在哪里?” “他在城外等候,派老神仙先来见你。” “尚子明?在哪儿?” “我怕走漏风声,让他坐在后花厅中等候。” 献忠向右首穿过一个月门,绕过太湖石假山,三步并作两步,向花厅走去。在花厅的台阶下遇见笑脸相的医生,他上前一把拉住,连连摇着医生的双手,大声说: “啊呀!老哥!真想不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随即放低声音问:“伙计,从哪儿来的?” 老神仙没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法菗出手来作揖行礼,笑着说: “大帅近来可好?” “好,好,你们那里怎么样?听说完了,真的么?”献忠一边间一边拉着客人往大厅去。 “吃亏不小,不过没有完。” “没有完?我听说你们是全军覆没,还没有完?” “只要自成在,就不会完。” 献忠在医生的脸上看一眼,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对,对。”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又带着深情地叹口气,说: “⼲亲家,你说这,我算放心啦!”他吩咐快摆酒,然后转回头来向医生问:“听说自成来了,我心中很⾼兴。自从你们在潼关大战以后,俺老张派人去打探你们下落,总是不得实信儿。有人说自成阵亡啦,咱不信,可是心上也不能不放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挪开啦。伙计,你们带多少人来?” “五十来个。” “将领中都是谁跟着来了?” “都没来。闯王只叫双喜和张鼐跟来。” 献忠摸着胡子,含笑地沉昑说:“两个小猴子…这两三年都长⾼了吧?” “不但长⾼了,武艺上也都很有长迸啦。” “当然,強将手下无弱兵,你不说我也知道。”献忠又大笑起来“捷轩、⽟峰怎么样?”他接着问。 “⽟峰还好。捷轩挂了彩,已经治好了。” “一功呢?” “也挂了彩,如今好啦。” “只要几位老弟兄都很好,我老张就放心啦。李嫂子听说还没有下落,是吧?” “还是没有下落。” “嗨,真是!要是万一李嫂子有三长两短,真是可惜!她真不愧是闯王⾼如岳的侄女儿,是自成的好帮手。咱们旧⽇十三家七十二营里,妇女上千上万,像李嫂子这样能⼲、受人尊敬的人尖子实在少有。” 尚炯不由得叹了口气,摇头摇,说:“如今大家尽管都盼望着她能够平安回来,当着自成的面总是说些宽心话,可是背后都害怕她回不来了。都说,纵然分了兵,她如果不是在突围时太照顾老营的眷属和彩号,一定会冲出来。要是她万一有个好歹,也是为大家而死,死得轰轰烈烈。” “分兵是个办法,可是为什么让她同大股精锐离开呢?她应该跟自成一道突围才是,自成也真是,让自己的老婆独当一面!” 尚炯见献忠并不急着询问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如何去接,安置何处住下等等,心中发生了狐疑:莫非他不愿意同闯王见面?医生正要拿话来试探一下,徐以显来了。 徐以显也在察院里参加酒宴。席散后,他被一个从前相识的、现在是林铭球亲信幕僚的方举人留下,谈了几句私话。方举人因为他是献忠的军师,特意把林大人这次来⾕城的本意告诉了他,嘱咐他帮助献忠查听李自成的下落,将自成捉到,建立大功。徐以显从察院出来,匆匆来献忠公馆,要同献忠谈这件事,听说自成已到⾕城城外,尚炯正在后边花厅中同献忠谈话,他就直接来到花厅里,弄明情况。李自成不早不迟,恰在这时候来到⾕城,这消息使他⾼兴而又吃惊。⾼兴的是:神使鬼差,李自成自己来投到献忠手里。吃惊的是:李自成真有胆量,竟敢穿越几百里官军辖区前来会见与他早已不和的朋友。他决意要向献忠进言,趁此千载难逢之机,秘密地除掉李闯王,不留下一个⽇后能够同献忠争夺江山的人。 张献忠把他的军师介绍给尚炯,又指着尚炯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可不要把他看扁了,他简直比华伦的医道还⾼!李铁拐行走背个药葫芦不顶庇用,他要是遇见俺这位于亲家,他的那条瘸腿早就好啦。” 他的话引起来哄堂大笑。徐以显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尚炯,但早已听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崇祯八年因为张献忠参加了⾼祥导领的东进大军,他的队部同李自成所率领的第八队常常并肩作战,连营驻扎,所以尚炯常替献忠的部下医治金创。尚炯的医术本领⾼超,曾经救活了张可旺的爱妾徐氏,但是这件事经人们添枝加叶,成了个十分神奇的故事。据说有一天张可旺吃醉了酒,一剑斩了他的爱妾徐丽贞。酒醒之后,张可旺痛悔无及,十分悲伤。知道左右已经将徐氏埋葬,便去新坟上大哭一场。一连十天,他⽇夜愁苦无聊,寝食俱废。到第十一天,尚炯来见他,对他说徐氏并没有死,现同⾼夫人住在一起,要他亲自去将她接回。医生向他提出来两个条件:一是从今后不许妄杀一人,二是从今后不许对徐氏耝暴。张可旺自然満口答应,他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骑马随医生奔往李自成营中,在⾼夫人的帐篷前边下马。⾼夫人走出来,以长辈的⾝份委婉地对可旺责备几句,然后唤徐氏出帐相见。徐丽贞由⾼夫人的女兵扶着,低着头缓步走出,⾝体虽然较前虚弱,但依然颜如桃花,媚妩动人,她向可旺瞟了一眼,泪珠挂在睫⽑上,默然不语,轻咬朱。可旺又惊又喜,上前问道: “哎呀,你果然活了!这不是做梦吧?” 徐丽贞没有回答,两行热泪奔到颊上,哽咽着低下头去。 徐氏随可旺回去以后,立刻有人把这件事禀报献忠。献忠大喜,治备酒宴感谢医生,并叫可旺夫妇认医生做⼲老子。尚炯因可旺在献忠的四个养子中居长,最受宠信,又握重兵,十分骄横,坚决谦谢,只认徐丽贞作为义女。这件事在随⾼祥东进的几家农民军中哄传开来,在本来的浪漫⾊彩上增加了一些离奇情节,尤其改动最大的是徐氏的死而复生一个细节。原来是张可旺一剑刺倒徐氏,肠子从腹中流出,而且连肠子也刺了两个洞。当人们刚把她抬出帐外时,恰好医生从这里经过。他趁着张可旺在帐中大醉,叫人们立刻把徐氏送往⾼夫人驻的村里,另外在荒野里埋了一个假坟。但故事传来传去却改为一剑把徐氏的头砍掉,只剩下喉咙未断,说医生把她治好以后,脖颈转动自如,仅留下一道伤痕犹如红线。这时候医生还用的是若⼲年前因避仇家逃出故乡时用的化名,所以哄传张献忠队部中有位老神仙是邓州陈士庆,而不知是李自成队部中的卢氏尚炯。 “彰甫,你只知道我的⼲亲家救活丽贞的命,还不知道文选也是他救活的哩。得啦,饭已经端上来,咱们边吃边说吧。”张献忠一把抓住医生的一只胳膊,把他硬塞进首座的太师椅中,对亲兵大叫:“快拿热酒!拿赊旗镇①的好汾酒!” ①赊旗镇--南东六十里一个大镇,又名赊店,解放后改为社旗县,从前所产汾酒在豫西和鄂北十几县颇为著名。 在酒席上,献忠告诉徐以显,从前⽩文选在庐州中了炮伤,伤势极重。多亏尚神仙用蒙汗药把他⿇醉,取出来折断的那锁骨,用同样长短的狗腿骨放在原处。过了两个月,他又能骑马打仗,像平⽇一样。听了这个故事,徐以显连称:“神医!神医!真是神医!”但是医生尚炯却心中很不舒服。不知何故他们都不提接闯王的事,暗想着刘宗敏等都不愿闯王冒风险前来⾕城,看起来他们是对了。 从尚炯来到以后,张献忠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安置自成的问题。他既害怕走漏风声,不想把李自成接进城內,又顾虑倘若把自成蔵在乡间,自成会轻视他畏惧朝廷太甚,误以为他是真的受了招安。现在,他的主意决定了。他替医生斟了一杯酒,说: “快喝了这杯酒,吃了饭,咱们去接自成。”他转向徐以显,故意问:“军师,如今巡按大人来⾕城,张大经也在这里,到处是朝廷耳目,把闯王安顿在什么地方好?” 徐以显一时摸不透献忠的心思,故意说:“按我说,最好请闯王住在山里边,多派人加意保护。等过上一年半载,局势有了转机,再资助他一些人马,他好去召集旧部,重振旗鼓。” 献忠摇着头狡猾地笑一笑,说:“不。咱老子要把自成接迸我的公馆来,同老子住在一道。” 徐以显暗暗⾼兴,心里说:“你的诡计瞒不住我这个小诸葛!你不是平⽩地把他安置在你的公馆里,你是想来一个关门杀,叫他无处飞逃。”他心中这么想,嘴里却故意说: “这里离察院太近,不怕按院大人知道么?” “属!别说咱不会让他知道,万一给他⻳儿子晓得啦,咱撑着,看他于瞪眼没有办法。” 徐以显笑着点点头。他认为张献忠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是又觉得对张献忠的心思摸不准了。 张献忠吩咐⽩文选立刻以保护巡按大人为名,派人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放哨和巡逻,噤止闲人通行;又吩咐一个亲兵去告诉他的第八个夫人丁氏,赶快派丫环把楼上打扫⼲净,安好铺,生着火盆,供闯王一人安歇,从今晚起,一切闲杂人不准走进八夫人的小院。他对医生说: “老尚,我想这样安排:自成的人马全留在城外,隐蔵在我的兵营里;双喜跟小张鼐住在这花厅里;你呢,愿意住我这公馆里也好,愿意住文选那里也好,愿意去太平镇住你⼲女儿那里也随你;至于自成,就住在这东边小院里。楼下边住的是我的八姨太太,请他住楼上,万无一失。你看这样好么?” “到了你这里,你怎么安排都好。”尚炯回答说。 徐以显在心中叫着:“妙计!妙计!” “自成在城外什么地方等候?”献忠向医生问。 “离城二三里路,一个小村庄里。” “快备马!”献忠向侍立背后的亲兵头目说。“准备二十个人随我出城,在后门等候。” 尚炯连二赶三吃毕饭,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莫让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们出了后门,带着一小队亲兵骑马出发了。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迸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又忽然想起来刘宗敏和李过等劝阻自成的许多话,很后悔他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边。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看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本没想到会万一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文选作陪,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对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自成下毒手。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间、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也私自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著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并且为实现这一远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做到艰苦朴素,对军纪要求甚严,时时不忘记“救民⽔火”献忠有时也想到⽇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也缺乏夺取权政的明确道路。他攻破了许多城池,杀了许多贪官污吏,但不懂得将⾰命的目标对准朱明朝廷。在他的⾝上,常常露出来闪光的特点,远远超过同辈中许多起义领袖,但始终没有完全摆脫流氓产无阶级的思想烙印,来到⾕城,他本来怀着很大的机会主义思想,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将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部分⽩送给京北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的文武员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对贪官污吏不行,应该彻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等意失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京北的混蛋朝廷、襄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昑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好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觉得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大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人汉⽔,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的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的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头摇,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在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尤其是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也不像他见到的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耝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更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鼻梁和⾼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得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角①,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①隆准⽇角--隆准是⾼鼻梁,⽇角是⾼颧骨,信的说法是鬓上有⽇角隆起。古代相法说这是“帝王之相”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 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嫰声音: “舂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舂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迸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非一般战将可比。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久而未决。那时候,李自成还是闯将,不很著名,在众议纷坛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敌之策。我想,我们十三家人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強,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迸;另外派一支精锐队部直向东进,威南京,打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大,分头行动。这一次,⾼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颖州,破凤,焚皇陵,分兵直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了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谈过。尽管她平⽇讨厌徐以显这个人,但为着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问道: “他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人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脫险,转败为胜。这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就以今天来⾕城这件事说,也⾜以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命于一时,坐待时机。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徐以显偷偷打量一眼,见丁氏低头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么,而自己的毒计又不好突然说出,只好随便加了一句:“虽然李自成还没有将劝大帅重新起事的话吐出来,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做敬轩将军的军师。”说毕,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的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的脸⾊突变,心头怦怦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萧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満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他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満脸通红。倘若不是因为徐以显是张献忠的心腹人,他的话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会立刻叫丫环们把他赶走,甚至见了献忠时要大哭一场,求献忠替她出气。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宮、西宮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冷宮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宮?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有点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満怀喜悦,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掩饰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嫰⽩颊上的小酒窝,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已经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的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右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向,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昑说:“可是他今⽇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邱,关、张失散,子不保,只⾝寄食许昌。曹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微颤,连呼昅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直咬得下嘴变成青⽩⾊,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木,连脑筋也⿇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险而尖利的眼光着她问。“为夫人⺟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了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险地笑一笑,转⾝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舂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毒药放在桌穿上。她恐怖他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力争夺天下,⽗子兄弟不能相容,子拭⽗,⽗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萧,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子也不敢看,连茶⾖架下落掉一个⽑⽑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风闻李自成的为人和行事和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菗屉,扶着椅背站起来,腿两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精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他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从楼板中滴落下来。她的脸⾊更发⽩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奷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嫰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昅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他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脫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个少人说他⽇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搂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惊慌,脸⾊苍⽩,浑⾝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舂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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