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由姚雪垠写的架空小说 |
|
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8133 |
上一章 第十四章 下一章 ( → ) |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李自成把双喜和⾕英留在大峪⾕,把从石门⾕大庙中撤出来的一百多人马留给他们,而把李友抬回老营养伤。闯王的一行人马沿路赶得很快,只在大峪⾕略作停留,约莫中午刚过,便回到老营寨內。这时刘宗敏刚刚回来,躺在李自成的上,鼾声如雷。听总管禀报了刘宗敏如何用计收拾了从宋家寨来的乡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败了丁启睿指挥的数千官军,收复马兰峪,直追到⾼车山下,李自成十分⾼兴,对医生说: “子明,捷轩的这两着棋真是⾼着儿,今⽇商洛山又转危为安了。官军只传说捷轩很-悍耝犷,没料到他会用计。咱们同他相处⽇久,深知道他有大将之才,并非一勇之夫。这一次,可让敌人领教领教,认识认识咱们的总哨刘爷并不简单。”说毕,与医生一同哈哈大笑。笑声与刘宗敏的鼾声相应和,但没把宗敏惊醒。 他不许醒唤宗敏,同医生吃过晚饭,坐下休息,吩咐人将马匹喂。这时老营中已经知道李过指挥三百人的小队部昨天⻩昏近智亭山扎营,⾼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莲花峰下扎营,也知道今⽇上午智亭山一带有大战,但战况如何,还没有得到禀报。大家想着,一旦张鼐的骑兵冲到商洛镇和龙驹寨,智亭山的官军必然惊慌溃退,所以老营中充満了奋兴愉快气氛,只等从南路送来捷报。现在惟一使李自成挂心的是不知道刘芳亮的创伤什么情形,也不知道两天来南路将士的伤亡是否严重。他本来想早点动⾝往智亭山,但看见医生正谈着话——⼊睡,想着尚子明的年纪较大,两天来特别辛苦,只今天在马上打了个盹儿,所以不忍叫醒医生,就暂缓动⾝了。其实他自己也够辛苦了,加上病后虚弱,早感浑⾝疲倦,头脑沉重。在医生睡后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得闭上眼睛,沉沉⼊睡。总管派人守在院里,不许人随便走进二门,不许在大门口⾼声说话,对全老营的将士们下道严令,任何人不许惊醒闯王、总哨和老神仙,让他们三个人痛快地睡一大觉。下过命令,他自己也趁机会觉睡去了。 太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战事已经结束,有三个骑兵在落⽇苍茫的群山中向北疾奔。第一个骑兵是李过派往老营报捷的,他在见到⾼夫人之前就把第一个报捷的人出派了。第二个骑兵是⾼夫人派往老营请老医生并报捷的。第三个骑兵是她的亲兵头目张材,奉命直奔石门⾕去找医生。这三个骑者都不住地马上加鞭,恨不得马⾝上生出翅膀。后两个骑兵的心中更急,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儿,恐怕来不及了! 刘宗敏在梦中还是同敌人厮杀,突然他的雪狮子打个前栽,把他摔下马来,跌进路旁的一道沟中。一个敌将率领一大群官兵一拥而来,站在沟岸上用长向他猛刺。他挥动双刀左格右挡,只听一片铿锵声响,使敌人没法刺中,趁机会大吼一声,一跃上岸,同时用左手中的大刀格开,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敌将砍去。他被自己的吼声惊醒,同时感到自己的⾝子从上跃起来半尺多⾼,而右手也把板捶得咚的一声。一睁开——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便大声问道: “智亭山有人来么?把官军杀败了么?” 坐在二门口的亲兵听见他的吼声和上响声就向堂屋走来,到堂屋门口又听见他的大声问话,赶快轻声回答说: “智亭山还没消息。闯王回来了。” 宗敏从上忽地坐起:“什么?闯王回来了?” 闯王被他的声音惊醒,从椅子坐起来,笑着说:“捷轩,我同子明回来半天了。” 宗敏跳下,赶快问石门⾕的子是如何平定的。听李自成简单一谈,他连声说: “杀得好!杀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杀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要宗敏小声,老神仙已经醒来,用手在脸上一抹,睁开眼睛,望望太,吃惊地说: “啊呀,没想到闭起眼⽪——,一下就睡这么久!闯王,你留在老营休息,我赶往智亭山去。那里想着有不少将士挂彩,缺少医生。再说,明远的伤势如何,还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羊店去。” 宗敏说:“别急,吃过晚饭再去!⽩羊店有你的一个得意门生,用不着你替明远的命担忧。吃了饭去!” “不,我从石门⾕回来时,为着明远受了重伤,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领我清楚,有些重伤必须我亲自去治。”他转过头去,向二门大声吩咐:“赶快替我备马!” 闯王说:“好,还是咱俩一道去。李強,叫大家赶快备马!” 李強答应一声:“是!”向外跑去。刘宗敏想替闯王去,但闯王不让他去,说: “你近来的⾝体比我虚弱,又连打两仗,中午从野人峪回来到如今还没有吃东西。我决不让你去。捷轩,别逞你的牛子,替我留在老营坐镇吧。瞧你的脸⾊多⻩!” 刘宗敏确实感到两鬓疼,也不勉強。尚炯叫留在老营的一个徒弟快把他泡的药酒从地下取出来,让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闯王也都饮了一杯,并嘱咐宗敏每⽇饮三次,然后带着他的外科百宝囊同闯王出了老营。宗敏把他们送出老营大门,小声对自成说: “闯王,郝摇旗这个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几乎弄得咱们没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务将他斩首示众,以肃军纪。” 自成回答说:“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丢掉智亭山就该砍头,何况他还是因酒醉误事!”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跳上马去。他明⽩,倘若这一次不杀摇旗,众将就不会心服。 这一行人马走到⿇涧时,太已经落山了。闯王决定赶到清风垭打尖,然后再走。过⿇涧几里,遇见了李过派来的报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经夺回,正在追杀官兵。闯王大喜,命这个小校去老营向总哨禀报,随即同医生催马前进。又走几里,遇到⾼夫人派来的第一个亲兵。又走几里,遇到了⾼夫人派来的第二个亲兵。这时,天⾊已经黑暗了,到处是暮霭沉沉,而⾕中几乎暗得什么也看不见,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医生问道: “子明,还来得及么?” “从这里到莲花峰下边还有六十里,山路崎岖,不晓得能否来得及。要真是烈毒箭,也许不到三更,毒气就会⼊心。毒气一旦人心,别说我是个假神仙,真神仙也难救活。” “子明,来,你骑我的乌龙驹,尽力赶路,越快越好,无论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赶到莲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羊店。快,换马!” “换马?” “是,别迟疑,立刻换马。”自成先下了乌龙驹,同尚炯换了马,又说:“尚大哥,明远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紧,你不要心疼我这匹战马,一路加鞭,使它拼命飞奔。把马跑死,我决不会抱怨一个字。”随即他替医生在乌龙驹的庇股上猛菗一鞭,打得它腾空一跃,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马撇在背后。 一更过后,⾼夫人为着能够居中坐镇,移驻智亭山寨,同时把慧梅也抬了去,单独放在一座帐篷里,派慧珠等两三个姑娘小心照顾。慧梅的情况愈来愈不济事,整个右腿都变乌紫了,左腿大也开始肿,开始变⾊。腹小已肿到了肚脐以上,继续向部发展。她的脉搏已经微弱,呼昅短促,脸⾊苍⽩,四肢发凉。⾼夫人正忙着处理军务,听说这般情形,立刻跑来。她揭开慧梅的⾐服看看,吓了一跳,轻轻地唤了两声,没有听到答应。“难道就没有救了么?”她心中自问,非常难过。 忽然帐外有马蹄声,随即有人叫道:“药送来了!药送来了!” ⾼夫人猛一喜,忙问:“什么药送来了?” 女兵慧琼走进帐来,把一个大瓷瓶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药和一个鸭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说道: “禀夫人,我到了⽩羊店,见了丁先儿,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对他说了。他说刘明远将爷命危险,他没法亲自前来。再者中毒箭的创伤他没治过,只是他⾝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种药,说是能够解毒的,不妨试试。这瓶子里装的是醋,这药分两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后把这药用温酒冲服,没有酒就用开⽔。另外,他说用这火罐儿拔创口,把毒子套来。只是,他又说,既然是烈毒箭,怕毒气已⼊內脏,吃这药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来得及了。” ⾼夫人说:“什么来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来,帮我替慧梅灌药!”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头抬起来抱在怀里。在慧珠等几个女兵的帮助下,用筷子撬开慧梅的牙齿,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药。然后她放下慧梅的头,将她的子褪掉一半,点着火纸扔进火罐,迅速盖在创口上。过了一阵,把火罐一取,果然子套来一股黑⾎,似有腥臭气味。她连着用火罐拔了两次,看见用这办法昅出的毒⾎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样。她扔下火罐,走出帐篷,向男亲兵们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二更了。”一个亲兵回答。 她把慧琼叫出来,问道:“⽩羊店战事如何?” “听说官军⻩昏后自己退去,我军也不猛追。” ⾼夫人的心思又转到慧梅⾝上,想着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断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出派一个亲兵,命他到路上接老医生,免得老医生同张材误奔莲花峰去。打发这个亲兵上马去后,她的心情沉重,倚着一株树,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于南山的松林之上,银河横斜,星空寂寂,北斗星灿烂下垂,斗柄紧接着北边⾼峰。她不由得想起来,不知有多少像这样的星月深夜,她率领着慧梅等一⼲男女亲兵,随着闯王的千军万马在群山中奔驰,在荒原上奔驰。有时突然遇到敌人,一声惊弦响过,随着是呼声动天,飞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个小校来到她的面前,慌张地禀报说有几十个俘虏暗暗开解绳子,从地上摸到石头木,打算冲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时发觉,将他们砍翻几个,一齐逮住,重新绑牢。⾼夫人镇静地问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个人。” “里边有军官么?” “有一个货是千总,还有几个小军官。” “啊,他们准是知道咱们这里人马不多,并无大将,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所以才如此大胆。你立刻去传我的令:叫所有几百个俘虏一齐站队,将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们面前,不论是官是兵,全部斩首,一个不留。”她又把一个小将唤来,对他说:“你点齐二百名弟兄去帮助他们,把杀人的场子围起来,赶快行刑,逃掉一个俘虏我惟你是问!” 两个人说声“遵令”!从她的⾝边离开。她在帐篷前走来走去,恨恨地说:“哼,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莫让这些人误认我们软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个小将前去监斩。过了一阵,两个小将同时转回,向她禀报说,六十三个要逃跑的俘虏业已斩讫,其余的仍旧原处看管,未曾逃掉一个。她轻轻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们歇息去吧。”怀着忧愁的心情,她又走进慧梅的帐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无变化。她不愿多看,回到自己帐中,坐在灯下,暗暗伤心。由于疲劳过甚,不觉合上眼⽪。她刚刚——⼊睡,便在梦中看见尚炯飞驰而来。她一乍醒来,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已经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谢天谢地!”她在心中说,赶快走出军帐,快走向寨门去。 十几个人在寨门口下了战马,为首的是一员小将,一进寨门就给⾼夫人看清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来将禀报,抢先问道: “小鼐子,你回来⼲什么?” “回夫人,进攻⽩羊店的官军已经后退,我补之大哥怕你⾝边没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这里。” “啊…”停了一阵,她忽然又问:“你今天可看见郝摇旗么?” 张鼐一怔:“他现在还没回来?” “一点影儿也没有。你可看见他了?” “看见了。他想亲手捉住官军的主将好立功赎罪,一直追到龙驹寨西门外不曾追上。他看见我,对我说:‘小张鼐,我把人马给你,我独自回老营见闯王请罪去。’我见他⾝上挂了几处彩,双眼通红,勇敢追赶敌将,不觉心软了,怕他遇到总哨刘爷会丢掉脑袋,就吩咐他说:‘郝叔,闯王不在老营,你到⽩羊店去见夫人请罪吧。’他明⽩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马留给我,只带一个亲兵转回来了。奇怪,怎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呢?” “你确实看见他往西边来了?” “我亲眼望着他往西边来了。” “你下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我禀报?” “我急着往⽩羊店去,又因为…一时把这件事忘得无影无踪了。” ⾼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对张鼐说:“小鼐子,看来摇旗说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队溃逃官兵,被兵杀害,或者跌⼊路旁山⾕,不死即伤。你现在率领几十名弟兄,不要骑马,手执灯笼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务须找到。我知道你也是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摇旗下落,回来大睡一觉。” “是,我马上就去…” “你还迟疑什么?” “夫人,慧梅还有救么?” ⾼夫人叹口气说:“怕是没有救了。我⾝边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个,去年一年死了七个,如今又要去了一个!…”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继续说下去,挥手使张鼎走开。 张鼐走后,⾼夫人又回到帐中休息,告诉女兵们说,一旦慧梅醒来,立刻叫她。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会醒来一次向她辞别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亲人。过了一阵,她的⽟花骢在帐篷外边突然萧萧地叫了几声,同时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帐篷,却听见从远处的山路上传来紧急的马蹄声。⽟花骢又一次向着马蹄声处昂首振鬣,萧萧长鸣,奋兴地刨着蹄子。她疑心是闯王来到,但又转念,他既然在石门⾕,如何能这时赶来?莫不是郝摇旗回来了?可是,⽟花骢为什么连叫两次,这么⾼兴?她心中慌,匆忙地走向寨门,登上寨墙,扶着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苍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来的人马影子,只听见马啼声很快临近。她对一个亲兵说: “出寨去看一看来的是谁。” 来的马奔得很快。⾼夫人的那个亲兵刚下寨墙,骑者离寨门只有二十丈远了。只听亲兵大声叫道: “快开寨门,老神仙来到了!” ⾼夫人喜出望外,在寨墙上说:“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门口跳下马,说:“要不是骑闯王的乌龙驹,这时还在清风垭哩!” ⾼夫人立刻把尚炯带进慧梅的帐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脚,让他看看小腿的颜⾊,告他说往上去已经乌到部腹,离口也不远了。他一边询问慧梅的受伤时间和他来之前的医治情形,一边打开外科百宝囊,取出剪子,照着箭伤的地方剪开子,看看伤口,用银针深深地探了一阵。他又看看慧梅的眼⽪,并且掰开眼⽪看看她的瞳孔,然后切脉,一言不发,脸⾊沉重。⾼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过脉,小声问道: “还有救么?” 尚炯沉昑回答:“不瞒夫人说,我在军中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毒的箭伤。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制药,含在箭头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头折断,嵌⼊慧梅腿骨,故箭虽子套,毒源仍存。看慧梅这样神志昏,眼睑下垂,瞳孔放大;脉象纷,细微之甚,名为‘⿇促’之脉,盖言其细如芝⿇,急促纷。总之,毒气已⼊內脏,十分难治;有此脉象,百不活一。幸而从⽩羊店取来的药用量较多,使毒气稍受抑制,不然这姑娘已经死了。” ⾼夫人说:“尚大哥,你无论如何得把她救活!” 医生默默地取出一个葫芦式样蓝花瓷瓶,倒出来一些药面,同从⽩羊店取来的药面一样颜⾊,又从一个⽩瓷瓶中倒出来一种黑⾊药面,又从一个冰裂纹古瓷小瓶中倒出一点药面,异香扑鼻。他把三种药面用半碗温开⽔调匀,取出一只银匙,叫慧琼等赶快灌⼊慧梅口中。⾼夫人怕姑娘们慌手慌脚,她自己重新坐在铺上,把慧梅的头放在怀里,用筷子撬开牙关,亲自灌药。灌毕,医生叫把慧梅仍旧放好,然后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小张⽩绵纸,卷成长条,将一端用清⽔蘸,再蘸一种黑⾊药面和异香扑鼻的药面,揷⼊箭伤深处,对⾼夫人说: “夫人,咱们暂且出去,只留下一个姑娘守护。再过一刻,倘慧梅一阵发急,便是毒气攻心,药力无效。倘若一刻之后她慢慢醒来,就是毒气已被药力所制,不能进⼊心脏,她的命就有救了。” ⾼夫人同众人踮着脚尖儿退出帐篷,心中难过,惴惴不安。她想到刘芳亮,小声向医生问道: “明远的伤势很重,能不能保住命?” “他的伤势虽重,只要我明⽇清早赶到,尚不为迟。”随即,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瓶药酒,递给夫人,说:“请夫人命人赶快送到⽩羊店,给我的徒弟,每半个时辰替明远灌一酒杯。只要这药酒先送到,按时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点也不碍事。” ⾼夫人问:“这是什么仙酒妙药?” “此系用家传秘方金创止⾎还丹外加人参、三七,泡制药酒,颇有奇效。” ⾼夫人派人把药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帐篷门口,探头望望,知道药吃过后尚无动静,便退回原处,向医生问起来自成现在何处,如何平定了杆子叛。正说话间,慧珠从帐中出来,小声禀说慧梅并未发急,呼昅很匀,眼⽪微动,有似乎要醒来的样子。⾼夫人和老神仙赶快蹑脚蹑手地走进帐篷,守候在慧梅铺边。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脸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阵脉,脸上微露欣慰之⾊。⾼夫人悄声问: “怎么样?” “脉象已变,已有回生之望。” ⾼夫人猛然一喜,赶快问道:“可以救活?” “如今脉细而微,若有若无;来往甚慢,我一呼昅脉乃三至,且有时停止不来。此谓‘结脉’。有此脉象,病势虽险,尚可活也。” 満帐中似乎充満舂意。姑娘们动地换眼⾊,随即屏息注视着慧梅动静。⾼夫人轻轻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医生凝神注视着慧梅的鼻息,同时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长须,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两最长的胡子梢上。过了很长一阵,慧梅的眉⽑动了几动,微微睁眼看看,随即闭住,发出呻昑。尚炯猛一⾼兴,站直⾝子,嘘口长气,说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当他⾼兴站起时,左手不自觉地向下一甩,把两长须扯断,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夫人的眼圈儿忽然一红,喃喃地笑着说: “幸而你骑着闯王的乌龙驹…”她动得喉头壅塞,没有把话说完。 尚神仙又将刚才的三种药面配了一服,由⾼夫人亲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伤换了金创药,然后从慧梅的箭伤中子套解毒的药捻子,换一个新的药捻子。⾼夫人在一旁问道: “这是麝香,那黑面儿是什么药?” “这黑面儿是生犀角加五灵脂。我用的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药力特别強。要不是这姑娘几年来出生⼊死,屡立战功,今⽇又替你负伤,我真舍不得用这么多。” 为使慧梅安静,大家又走出帐篷。这时天已快明,残月西斜,启明星特别明亮。⾼夫人因等待闯王和等待慧梅醒来,不去休息。但腿两和⾝上十分困乏,又无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便菗出宝剑,倚剑而立。凉风徐来,清露润⾐。大战后山野寂静,偶尔听到马嘶。一切都化险为夷,好似一天乌云散去,她开始感到心中轻松。医生留下几片生大⻩,嘱咐慧琼:等慧梅醒来后让她喝一碗大⻩茶,使內毒随大小便排怈出来;让病人喝过大⻩茶以后,再给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对慧琼嘱咐毕,医生转向⾼夫人,说他要去⽩羊店给刘芳亮医治创伤。⾼夫人说: “子明,慧梅的命亏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让她在你面前磕个头,认给你做个义女。” 医生笑着说:“我要是认这么好个义女,真是平生快事。不过,不瞒夫人说,这姑娘的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然可虑。” ⾼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虑?” 医生说:“此箭毒烈猛,且毒气蔓延甚广,药力不能完全奏效。断镞⼊骨,祸犹在。毒气受药力所迫,收敛到腿上,如不赶快破开创口,子套箭头,刮骨疗毒,洗净周围肌⾁,则数⽇后必致化脓溃烂,重则丧命,轻则残废。” “你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从⽩羊店回来动手。” 这时天⾊微明,星光稀疏。⾼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马动⾝。她正要转回帐中望望慧梅,恰好闯王来到。他们才说几句话,忽有亲兵来禀,说望见张鼐同郝摇旗回来,快到寨门口了。⾼夫人见闯王的脸⾊铁青,浓眉紧皱,问道: “你打算斩摇旗么?” 闯王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松树下走来走去。 郝摇旗⾝上带了三处伤,虽说都不是重伤,却也流⾎不少。他为要拖住敌人不能从背后夹攻⽩羊店,也不往北去占领清风垭,裹创再战,不断地袭扰敌人。他的左右亲信都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极严,失去了智亭山决没有活的道理,有人劝他逃走,却被他大骂一顿。他说:“老子死也要死个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后,该死该活,任凭闯王发落;决不逃跑,让别人说咱孬种!”在龙驹寨附近把残余的人马给张鼐以后,他就回头往智亭山寻找⾼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溃兵,把他同亲兵冲散。那个亲兵究竟是被兵所杀还是跌到⾕中,他不知道,而后来也无踪影。他自己实在疲倦,十分瞌睡,加上饥饿难熬。遇到一道泉⽔,他下去喝点凉⽔,又从一个官兵的死尸上找到一袋⼲粮,趁着泉⽔吃下,肚子里才不再咕噜噜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个不容易遇到溃兵的隐僻地方,把马拴在树上,坐下休息。谁知他刚往草中一坐,便睡了,睡得那么死,纵然山塌下来也不会把他惊醒。 张鼐带着几十个人,分成许多小股,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总是寻找不到。后来偶然听到一匹马打噴嚏的声音,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渐渐听见马吃草的声音和人的鼾声,终于把摇旗找到,大声唤他醒来。摇旗听见人声,一跃而起,拔刀就砍。多亏张鼐手快,用剑格开。摇旗接着连砍几刀,都被宝剑挡住,只听铿铿锵锵,火星迸。张鼐的两个亲兵从背后扑上来,将他抱住,大声告他说是小张爷前来寻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来,笑着骂道: “小杂种,你可把老子吓了一跳!” 同张鼐回到智亭山,听说闯王已经来了,郝摇旗来到闯王面前,扑通跪下,说道: “李哥,我生是你闯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闯王旗下的鬼,任你处治,决不会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在松树下边踱着,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他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前来禀报,说黑虎星来了。自成猛地转过⾝来,又惊又喜地大声问: “黑虎星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快上来了。” 黑虎星在这时突然而来,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张鼐派人将郝摇旗送往老营看管,听候发落,便同⾼夫人赶快往寨门走去。郝摇旗想着见到刘宗敏准没活命,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脑壳说: “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饭家伙,要给刘铁匠砍掉了!” 闯王同⾼夫人走出寨门时,黑虎星的一杆人马离寨门还有二十丈远。大家一望见闯王夫妇,立刻下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闯王夫妇面前,双膝跪下,巴巴打自己两个耳光,说: “闯王叔,婶娘!都怪侄儿不好,思虑不周,临离开商洛山时没有安排好,让坐山虎挟众哗变,惹你们二位心生气。我糊涂,我糊涂…” 他又要举手打自己耳光,被闯王双手拉住,连说:“不许这样!不许这样!”搀他起来。看见他⾝穿重孝,闯王问道: “你这孝…?” 黑虎星说:“侄儿回到家乡以后,娘老的病就一天厉害一天。我⽇夜服侍娘老,也没有派人给叔、婶捎个书信。大前天,娘老落了气儿。我风闻坐山虎在石门⾕很不安分,又听说官军分成几路进犯咱们,我当天就将娘老装殓下土,连忙彻夜赶回。到了石门⾕,恰好叔⽗刚走,我又查出来坐山虎的两个头目仍不心服,打算闹事,就杀了两个狗⽇的。现在赶到这儿,请叔⽗治我的罪。” 自成说:“坐山虎等挟众哗变,你在家乡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说这个话!没想到你娘老病故,我这里也没有派人吊孝。我们天天盼望你来,总是不得音信。前几天,谣传说你不来了。你留在清风垭的将士们也怕你不再回来,一时心思有些不稳。我当时扯个谎话,说你托人带来了口信儿,不⽇即回。你到底回来,没叫我在将士们面前丢面子。” “怎么能不回来呢?把我的骨头磨成灰,也要跟着叔⽗打天下。”黑虎星转回头去叫道:“黑妞儿,你傻什么?快来给叔⽗、婶娘磕头,快!” 从一群战马和弟兄中间走出来一个⾝穿重孝、十分腼腆的姑娘,背着角弓,挂着宝剑,一脸稚气,⾝材却有慧梅那么⾼,一条又耝又黑的大辫子挽在头顶,趴地上就给闯王夫妇磕头。⾼夫人赶快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黑虎星: “曾经听你说有个小妹妹,就是她么?” “就是她。给我娘惯坏了,全不懂事!” “几岁了?” “别看她长个憨个子,才十五岁。” “会武艺?” “跟着我学了一点儿,也能够骣骑①烈马。婶娘,如今我娘老死了,家中别无亲人,我把她带来跟着你。以后请婶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样看待,有了错,该打该骂,不要客气。打仗时候,让她跟在婶娘⾝边保驾,武艺说不上,倒是有些傻胆量。”黑虎星转向妹妹说:“你给婶娘带的礼物呢?怎么忘了?傻妞!” ①骣骑--不用鞍子骑马。骣,音chan。 小姑娘立刻从马上取出一张又大又漂亮的金钱豹子⽪,双手捧给⾼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却不肯开口说话,回头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満意地瞪她一眼,只好代她说: “婶娘,这是去年冬天她亲自死的一只大金钱豹。请婶娘把这件礼物收下,替⽟花骢做一件⽪褥子,倒是很好。” ⾼夫人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娘,把她搂到怀里,又叫亲兵取来十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头,因见⾼夫人对她很亲,不由得想起死去的⺟亲,眼圈儿红了起来。⾼夫人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节指肚⽪⾁耝糙,特别发达,心中奇怪,笑着问: “这姑娘练武艺,怎么这两个指头肚生了老茧⽪?”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着嘴,不肯回答。黑虎星笑着回答说:“婶娘,她这指头,只能习武,别想学绣花啦。十岁时候,有人告她说,用两个指头每天在砖墙上或石头上划三百下,在⽟米口袋中揷三百下,会练出惊人本领,打仗时用这两个指照敌人⾝上一戳,就能戳死敌人;倘若照敌人的头上划一下,敌人也吃不消。她一直背着我练到现在,倒有一股恒心。” “她天天练?” “可不是!天天除练正经武艺外,就练这个笨功夫。婶娘,你说这妞儿傻不傻?” ⾼夫人大笑起来,说:“难得这姑娘在武艺上肯下笨功夫,练别的武艺一定也十分专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两个结着厚茧⽪的指头肚,问道:“你听了谁的话,在两个指尖上下这么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腼腆地低着头,继续咬着嘴,大眼睛里含着天真纯朴的笑,不肯说话。黑虎星知道她肚里蔵着一个有趣的小故事,笑着怂恿她: “你说呀!你快对婶娘说出来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乡,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门来看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 ⾼夫人和⾝边女兵们越发觉得这小姑娘有趣,撺掇她快说出来她的故事。她终于抬起头来,不敢多望别人,玩着扎有⽩头绳的耝辫梢,对⾼夫人说:“婶娘,是一件真的事儿!俺小时听老年人说古今,说俺那里从前有一个苦媳妇…唉,以后我对你说吧,可有趣!”突然她把头一低,偎在⾼夫人⾝边,不肯说了,引起周围人一阵哄笑。⾼夫人摩抚着她的健壮的胳臂说: “好,我记下你欠一个有趣的故事,等闲的时候再叫你说。” 黑虎星兄妹的来到,可算是对各路义军的胜利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现在不缺少粮食,又有许多受了重伤的马匹。闯王下令:今早宰杀马匹,向各队分散马⾁和粮食,犒劳将士,同时在智亭山的老营中为黑虎星兄妹接风。黑虎星请求立刻派他去⽩羊店同官军作战。自成说: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来到,就如同我增加几千人马。再说,你补之哥用兵很稳重,大概⽩羊店不会有大战了。” 黑虎星不相信,说:“我补之哥用兵稳重?我路过清风垭时,听弟兄们说前天下午他只率领三百弟兄一直近智亭山扎营,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够担险了。今⽇郑崇俭的败局已定,他难道不率领人马猛追猛杀?” 闯王笑起来,说:“前⽇他一则为要牵住官军不敢全力向你婶娘进攻,二则也料就官军无力包抄他的后路,所以直智亭山附近扎营。昨夜郑崇俭得知智亭山与龙驹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军而退,于险要处设下伏兵。你补之哥怕损伤自己人马,决不会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说话间,李过派人来到,禀报闯王说官军在五更前已经退完,他已命马世耀五更时率领一支义军小心搜索前进,沿路收集官军遗弃的兵器、粮食和掉在后边的零星队部。闯王问道: “刘将爷的伤怎么样了?” 来人回答说:“听说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详情我不知道。有人说他的伤势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头一沉,不再问别的,不由得啧了两声。吃过早饭,太移向东南。慧梅完全醒来,在慧琼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面疙瘩。⾼夫人到她的⾝边看了看,见她神志清楚,只是浑⾝疼痛,脖颈仍然僵硬。她亲自照料她解了便大,回到自己帐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见自成的气⾊不好,劳过度,劝他躺下去睡一觉,同时也劝黑虎星同众人去休息。但是闯王急于去⽩羊店看刘芳亮,黑虎星也急于去看李过,把一些紧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们正要上马,忽然一个亲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来了?” 尚炯看见黑虎星,他觉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见黑虎星勒着⽩头,穿着⽩鞋,全⾝⾐服沿着⽩边,赶快收起笑容,问明是给⺟亲带孝,便说了些慰解的话。然后,他告诉闯王和⾼夫人,如今不但已经把刘芳亮的命保全,还担保他在百⽇之內能重新上马打仗,请闯王和夫人不必挂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闯王万分⾼兴,问道: “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么绝招?” 尚炯笑一笑,说:“也没有什么绝招。当外科医生的只要心细、眼准、手,加上药好,就能多治好几个病人。夫人,慧梅吃了东西么?” ⾼夫人回答说:“刚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饭,你留的药也给她吃了。” 尚炯带着徒弟走进慧梅的帐篷,闯王和⾼夫人跟在后面。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随从留下,只带几个亲兵往⽩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医生摸摸她的脉,看看她的瞳孔,満意地点点头,又问她箭伤疼不疼,转回头向⾼夫人问慧梅大小便是否畅通,以及小便颜⾊。⾼夫人怕尚神仙有话不便开口,便说道: “尚大哥,虽说慧梅是个未出阁的大闺女,可是俗话说病不瞒医,再说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儿差不多,要不要让我揭开她的上⾐你瞧瞧?” 医生说:“用不着,用不着。慧珠,她⾝上的毒气消了多少?” 慧珠说:“原来乌到肚脐以上,刚才我看了看,已经退到肚脐旁边了。” ⾼夫人说:“你说清楚,在肚脐上、肚脐下?” “还在肚脐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 老神仙叫取来一杯温酒,然后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瓷小瓶,红纸签上写着“华陀⿇沸散”倒出一银匙药面放进杯中调匀,对慧梅说这是另一种清⾎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慧梅有点怀疑,低声问道: “尚伯伯,吃下去这杯药就能解毒么?” “能,能。” “我往后还能骑马打仗么?” “当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骑马打仗!” 等慧梅吃下华陀⿇沸散,医生使眼⾊叫闯王、⾼夫人、两个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让慧梅安静地睡一睡。独自留在帐中片刻,直到看见慧梅并无心中烦躁感觉,双眼半闭,露出——睡的样子,他才从帐中走出,告诉慧珠说:“叫弟兄们快去预备半桶开⽔。待会儿你进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你立刻告我。”他离开闯王和⾼夫人,走出十几丈外,来到一棵大树下,背抄着手,有时低着头走几步,有时抬起头望望蓝天,仿佛有什么不愉快的心思似的。⾼夫人望见他的神情同平时不很一样,心中发疑,想道:“难道慧梅的右腿要残废么?”她叹口气,走回自己的帐中坐下。闯王也看见尚炯的心情不好,虽然一点没有联想到慧梅可能残废,但是也心中深觉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声问道: “子明,你怎么很不愉快?是⾝上不舒服么?” 医生摇头摇,回答说:“我不是⾝上不舒服。我今天给明远医治炮伤,虽然侥幸救了他一条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医道尚浅,做一个好医生多不容易!” “怎么?他会落个残废么?” “一则没有损伤骨头,二则我治得还算及时,不至于落个残废。” “那么你愁的什么?为什么怨恨自己的医道不深?” 尚炯苦笑说:“闯王,我们全军上下都称道我的医术,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我每次遇到疑难症状和棘手创伤,心中在想些什么。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难过。即使救活了,我有时心中也并不轻松。就以今⽇为明远治创伤说,我的心中直到此刻还纷纷的!” “这是为何?” “明远的创伤,一在右边肋间,一在右边腿大,而以腿大的伤势最重。尽管官军施放的是鸟小铳,火力不大,弹丸小如⻩⾖,⼊⾁不深,但是一大片⽪⾁都被打烂,⾎⾁模糊。这样创伤,如何能够早⽇痊愈,使明远少受痛苦,我现在只能靠一二种秘方物药。我曾经查遍了古人医书、医案,对此类重伤,未见有速效治法。古人有‘剜⾁补疮’一语,只是一句比喻,并无其事。几年来我曾试过几次,都未生效。有些人重伤之后,常因失⾎过多而死。即使我能及时治疗,用药止⾎,也往往因已经流⾎过多,仍然难救,或者因⾝体衰弱,复原艰难,虽物药可以补⾎,但是缓不济急。倘若人能窥造化之奥秘,穷天人之妙理,做外科医生的能够以⾁补⾁,以⾎补⾎,则救死扶伤,造福人群,岂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将不及见此神医妙术了。” 闯王笑着说:“从我们众人看来,你在外科上已经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満⾜,想得这么⾼,这么远!” 闯王因事匆匆离开以后,老医生继续默默地思索着如何能“窥造化之奥秘”的问题,却看见慧珠跑到他的背后叫他,对他说慧梅已经睡了。老神仙猛转过⾝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帐篷走去,同时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进了帐篷,老医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轻轻呼唤两声,不听答应,一边挽自己的袖头一边回头说: “拿温开⽔来!拿盆子来!” 他净了手,用剪子把箭伤地方的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将创口割开三寸多长,又重复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将创口掰开,右手探进钳子,用力一拔,将深⼊骨头的半截箭头子套,扔到地上。他立刻换把刀子,将中毒的骨头刮去一层,然后用解毒的药倒进温⽔中,一次一次地冲洗创口,乌紫的⾎和⽔流了一盆。洗过之后,他用药线了创口,但不全,留下一个小口让毒⾎⽔继续流出。用⽩布包裹的时候,他也留下来那个小口。手术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额的汗,净了手,取出豌⾖子大三粒红丸药给慧珠,说: “一个时辰后慧梅醒来,必然叫伤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开⽔将这药吃下一粒,以后再疼时再吃下一粒。” 当他给慧梅动手治箭创时,递刀子,递钳子,用盆子接⾎⽔,全是他的徒弟。两三个女兵吓得不敢走近。⾼夫人进来在医生的背后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随即噙着眼泪退了出去。虽然她在场战上看惯流⾎死伤,但她不忍看医生在慧梅的腿上割开一个大口子,刮得骨头嚓嚓响,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腿大乌紫得那么重,⾎和毒⽔不断流。等尚炯走出帐篷,她着他小声问道: “尚大哥,你说实话,这孩子会残废么?” “哪里话!我包她十天长好伤口,一月內骑马打仗,一如往⽇。你现在快放心休息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两天!”他转向徒弟,吩咐说:“你去看一看受伤的弟兄们,该换药的换药,该动刀子的动刀子,弄完了快回⽩羊店。我要找个地方睡一觉,没有要紧事不要叫我。” 没有过过戎马生活的人,很难体会到大战胜利之后的休息和睡眠有多么香甜。在智亭山寨和山脚下的几座营盘中,只有少数人在守卫营寨和按时巡逻,大部分将士都睡了,到处都可以听见耝细不同的鼾声。李闯王勉強挣扎着去几个营盘看看受伤的将士和百姓义勇,回来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实。一只藌蜂飞进帐篷,在他的脸上嗡嗡地盘旋一阵,又落在他的前额上走几步再嗡嗡飞走,他竟毫无所知。⻩昏时候,因军中请示夜间口号,一个女兵进帐来把⾼夫人叫醒。她不惊动闯王,自己发下口号之后,到慧梅的帐中看看,见她睡得很,又去看看老医生,看看张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们,个个都睡得很。她不想吃东西,走回自己同闯王的帐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后,闯王把⽩羊店给马世耀,智亭山给黑虎星,派张鼐驻守清风垭,命百姓义勇营开回⿇涧整顿,随即同⾼夫人率领着一起人马返回老营。 李过仍坐在篼子上,刘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绳绑的担架上,一同回老营将养。黑虎星的妹妹骑着一匹大青骡,紧跟在慧梅的后边。如今大家都很喜她,她也很喜这种热闹的、威武的集体生活。她刚刚抛开了万山丛中的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乍一进⼊李闯王的起义军中,样样事都感到新鲜。她原以为自从⺟亲死去以后,她在这世界上成了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没有人再疼爱她;哥哥是个男子汉,一向对她很严,纵然心中很疼爱她也不肯轻易露在外面。完全没想到,来到义军以后,⾼夫人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看待,⾼夫人左右、男女亲兵和将领们没一个不关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来到一群陌生人里边,而是来到一个亲热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亲的悲伤心情顿然减轻了。 当慧梅被抬上担架时,听见有人在近处小声谈论她的箭伤,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她以后大概不能再骑马打仗了。尽管语气极其轻悄,却像晴天霹雳,震撼她的全⾝。她最怕的是这个问题。倘若伤治好后不能够再骑马打仗,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她強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着头,伤心痛哭。后来⾼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证她一月后就能够骑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后来终于破涕为笑。⾼夫人用鞭子捣捣她,对医生说: “你瞧瞧,虽说她虚岁十八了,到底是个女孩子,动不动就哭!” 过清风垭不远,就遇见吴汝义前来接。李自成吩咐吴汝义,最近几天內派人去接丁国宝来老营住几天,对百姓义勇营伤亡的要多给抚恤。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还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别的两个寨的人,今后不但宋家寨不敢为患,几个月內银钱和粮食也不愁了。两个月来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为他自己处境险恶,无力营救。如今打了个大胜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內没有危险,应该设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马上,他时时为这事打着主意。 到了⿇涧,人马稍作休息。吴汝义想知道如何处治郝摇旗的罪,悄悄问⾼夫人。⾼夫人问道: “捷轩怎么说?” 吴汝义说:“总哨刘爷一看见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脚,把他臭骂一通,说要砍他的八斤半。可是没有闯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杀大将。如今郝摇旗在老营严加看管,等候闯王回去发落。” ⾼夫人走到闯王面前,问道:“回老营后,你打算把郝摇旗怎么发落?真要将他斩首么?” 自成在同医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听桂英这么一问,他虽然早已成竹在,却望望李过和医生,沉昑不语。尚炯明⽩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个人留下来,⽇后还有用处。” ⾼夫人见自成默默不语,替摇旗讲情说:“失去险要,按理该斩。不过他失去智亭山之后,⾝带三处伤,始终咬住敌人不放,尽力牵制敌军。明知有罪,决不逃走。从这些地方看,可以从轻发落。再者,⾼闯王留下的许多战将,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摇旗一个人。我看,你回老营后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够不杀就不杀。为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让他受受挫折,多磨练磨练,慢慢会走上正路,不再任胡为。补之,你看怎样?” 李过本想杀郝摇旗以肃军纪,但看见⾼夫人想救摇旗,只好说:“一则看在⾼闯王的情分上,二则念他带伤后继续同官军鏖战,戴罪立功,不杀他也好。不过要重责一顿,永不重用。” 大家都把眼光注视在闯王的脸孔上,等他说话。他又沉默一阵,说道: “等我回去审问之后,再决定如何发落吧。” 闯王又同老神仙小声商量打救牛金星⽗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从京北邀来的,落此下场,早有救金星⽗子之心,这时就提出来让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会落⼊仇家之手,坚不同意。尚炯皱着眉头想一阵,又说: “倘若牛启东已判为死刑,也许到冬至方能出斩。况且这种案子,启东一口咬定是路过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留下,一时也难断为死罪。即让卢氏知县将他判为死罪,案卷层层上详,也须数月之久。如今咱们不必在卢氏县想办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办法,赶快到开封托人在抚台、藩台、桌台三衙门想办法,将死罪减轻,能保释则保释,不能保释则拖延几个月,等到将士病愈,我们打出商洛山,打破卢氏城,把他从狱中救出。至于他的儿子尧仙,原不知情,想来不会判何等重罪。” 闯王问道:“我们在开封素无人,如何托人办事?” 尚炯说:“我们在开封虽无人,但牛启东在开封倒有一些朋友。只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帮忙。肯帮他忙的必须是宋献策这样的人,闯江湖,素以义气为重,又无⾝家之累。听启东说,宋献策在开封人甚多,只要咱们派人找到他,救启东不难。” “这位宋先生会不会在开封呢?” “今舂听说宋献策送友人之丧去开封,然后赴江南访友,到江南以后稍作勾留,即回大梁卖卜。如今他是否已回开封,我们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岂不甚佳?至于银子,我们在西安尚存有数千两。必得我亲去一趟,暗中嘱咐清楚。将来一旦宋献策在开封需要用钱,可由陕西当铺兑去。”说到这里,尚神仙拈着胡子沉昑地说:“只是,只是,如今蓝田和商州都驻有官军重兵,路途不通,我怎么到西安府,倒得想想。还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开封去的人必须十分精明能⼲才行,派谁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转忧为喜,说声“有了”!凑近尚炯的耳朵说:“宋文富兄弟现在咱们手心里,还担心没有路?派谁出去,回去商量。” 尚炯笑着说:“我看,还是让我去吧。” “你?不,我不能让你担这样风险。” “不,你一定得让我去。别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 闯王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扬,对大家说: “上马!” |
上一章 李自成 下一章 ( → ) |
李自成是由姚雪垠写的架空小说,本页是李自成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李自成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李自成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李自成》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