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是由姚雪垠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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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 | 书号:42936 时间:2017/10/28 字数:195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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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清兵围攻锦州的主帅是多罗①睿郡王多尔衮。他是皇太极的异⺟兄弟。努尔哈⾚有十六个儿子,多尔衮排行十四。他今年二十九岁,为人机警果断,敢于任事,善于用兵,深得皇太极的喜爱。皇太极于天聪二年(公元1628年)征伐察哈尔蒙古族多罗特部,多尔衮十七岁,在战争中立了大功,显露了他智勇兼备的非凡才能。皇太极赐给他一个褒美的称号墨尔代青②,连封爵一起就称做墨尔代青贝勒③。后来晋位王爵,人们称他为墨尔王。在爱新觉罗氏众多亲王、郡王和贝勒、贝子中,都没有得过这样美称。去年在围困锦州的战争中他处事未能尽如皇太极的意,几个月前被降为郡王。他的副手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也同时降为郡王。 ①多罗--満洲语,一种美称,常加在爵号或称号前边,如多罗郡王、多罗格格。 ②墨尔代青--墨尔,満语为聪明智慧。代青原是蒙古语,意为统兵首领。后来多尔衮汉语称为睿郡王、睿亲王,睿字是墨尔的汉译。 ③贝勒--清朝建国之初,満族贵族的封爵十分简单,贝勒等于王爵,其最贵者称为和硕贝勒。太宗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重定制度,贝勒位在郡王之下,其次序为: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这种封爵也颁给蒙古贵族。 多尔衮从十七岁起就开始领兵打仗,建立战功,二十岁掌清国吏部的事,但以后仍以领兵打仗为主。崇祯十一年八月,他曾率领清兵由墙子岭、青山口打进长城,深⼊畿辅,在巨鹿的蒿⽔桥大败明军,杀死卢象升,然后转⼊山东,破济南,俘虏明朝的宗室德王。十二年舂天,他率领掠的満洲兵经过天津附近,由青山口出长城。这次略侵明朝,破了明朝的几十座府、州、县城池,俘虏去的汉族男女四五十万。 从去年起,他奉命在锦州、松山、杏山一带与明军作战,围困锦州。今年以来,对锦州的围困更加紧了,同时还要准备抵挡洪承畴统率明朝的援军来到。他和豪格统率的队部以満洲人为主体,包括蒙古人、汉人、少数朝鲜人,大约不到三四万,虽然比较精強,但人数上比明朝的援军差得很远。他不曾直接同洪承畴过手,只晓得洪承畴在明朝任总督多年,较有战争阅历,也很有威望,非一般徒有⾼位和虚名的大臣可比。他还知道洪承畴深受南朝皇帝的信任,如今兵力也雄厚,粮草也充⾜,这些情况都是当年的卢象升万万比不上的。 最近以来,他一直注视着明朝援军的动向,知道明军在向松山一带集结,已经基本完成。这几天又哄传洪承畴已从宁远来到松山,决心与清军决战,以解锦州之围。他感到不可轻敌。为了探听明军虚实,他几次出派小规模的骑兵和步兵向松山附近的明军进行试探的攻击,结果互有杀伤,清军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这天,他把豪格叫到帐中,屏退闲人,商议对明军作战的事。 豪格比多尔衮小两岁。他虽然是皇太极的长子,但満洲制度不像汉族那样“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将来究竟谁是继承皇位的人,完全说不定,因此豪格在多尔衮面前没有皇储的地位,而只能以侄子和副手的⾝份说话。虽然他內心对多尔衮怀有忌妒和不満情绪,但表面上总是十分恭敬,凡事都听多尔衮的。他两人都喜爱昅旱烟,都有一很精致名贵的旱烟袋,平时带在间。这时他们一边昅烟一边谈话,毡帐中飘散着灰⾊的轻烟和強烈的烟草气味。 他们从几天来两军的小规模接触谈起,一直谈到今后的作战方略,商量了很久。尽管他们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向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可是这一次情况大大不同,因此对于这一仗到底应该怎么打,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捉摸不定。 多尔衮说:“几天来打了几仗,双方都只出动了几百人,昨天出得多一点,也不过一两千人。可以看出,南军的士气比往⽇⾼了,像是认真打仗的样儿。南朝的兵将,从前遇到我军,有时一接仗就溃了,有时不等接仗就逃了,总是避战。这一次不同啦,好像也能顶着打。豪格,你说是么?” 豪格说:“叔王说的是,昨天我亲自参加作战,也感到这次明军确非往⽇可比。” “你估计洪承畴下一步会怎样打法?” “我还不十分看得清楚。叔王爷,你看呢?” 多尔衮说道:“依我看啊,洪承畴有两种打法,可是我拿不准他用哪一种。一种是稳扎稳打的办法,就是先占领松山附近的有利地势,这一点他们已经做到啦。现在从松山到大架山,已经布満了明朝的人马。倘若明军在占领有利地势后,暂时不向锦州进,只打通海边的运粮大道,从海上向困守在锦州的祖大寿接济粮食。这样,锦州的防守就会格外坚固,松山一带的阵地也会很快巩固起来。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很是不利。我担心洪承畴会采用这种打法。他不向我们立即猛攻,只是深沟⾼垒,与我们长期相持,拖到冬天,对我们就…就很不利了。” 说到这里,多尔衮向豪格望了一会儿,看见豪格只是很注意地听着,没有揷话,他继续说下去: “围攻锦州已经一年,我军士气不比先前啦。再拖下去,士气会更加低落。我们的粮食全靠朝鲜接济,如今朝鲜天旱,听说朝鲜国王李-不断上表诉苦,恳求减免征粮。辽东这一带也是长久⼲旱,自然不会供应大军粮草,如到冬天,朝鲜的粮食接济不上来,辽东本地又无粮草。如何能够对抗明军?我担心洪承畴在打仗上是个有经验的人,看见从前明军屡次贸然进兵吃了败仗,会走这步稳棋。” 豪格问道:“叔王刚刚说洪承畴可能有两种打法,另一种是怎样打法呢?” 多尔衮说:“另一种打法就是洪承畴倚仗人马众多,依靠松山地利,全力向我们猛攻,命祖大寿也从锦州出来接应。” “我看洪承畴准是这么打法。” “你怎么能够断定?” “他现在兵多粮⾜,当然巴不得鼓⾜一口气儿为锦州解围,把祖大寿救出。听说南朝钦派一位姓张的总监军随军前来,催战得急。” 多尔衮头摇说:“我担心洪承畴阅历丰富,是一个很稳重的人。” “不,叔王爷。不管洪承畴多么小心稳重,顶不住南朝皇帝一再他。他怕吃罪不起,只好向我进攻,决不会用稳扎稳打的办法。你等着瞧,他会向我军阵地猛冲猛打,妄想一战成功。” 多尔衮笑道:“你这么说还有点道理。要是洪承畴这样打法,我就不怕了。” 豪格轻轻头摇说:“他就是这样打,我也担心哪!他现在确实人马多,不同往⽇。叔王爷担心他稳扎稳打,我倒担心他现在拼命猛攻,祖大寿又从锦州出来,两面夹攻我军。” 多尔衮将⽩铜烟袋锅照地上磕了两下,磕净灰烬,说道:“你只看到他们人马多,这一次士气也比往⽇⾼,可是你忘了,我们的营垒很坚固,每座营寨前面都挖有很深的壕沟。如果我们坚守,他想攻过来同祖大寿会师很不容易。只要我们坚守几天,憨王爷再派一支人马来援,我们就必然大胜,洪承畴就吃不消了。” 豪格想了一下,笑着点头,说:“叔王爷说的有理。既然他会全力猛攻,我看现在只能一面坚守,一面派人速回盛京①,请求憨王爷赶快增援。” ①盛京--即沈。清太祖努尔哈⾚自辽迁都于此,改称盛京。 “这是最好的主意。我们如有一二万人马前来增援,就完全可以打败洪承畴。” 商量已定,他们就立即出派使者,奔赴盛京求援。 几天以后,盛京的援兵来到锦州城外,却只有几千人。老憨王皇太极派了一名內院学士名叫额⾊黑的,来向他们传达口谕,说道: “敌人若来犯侵啊,你们两个王爷可不要同敌人大打,只看准时机把他们赶走就算了。明军要是不来犯侵啊,你们千万不要轻动。你们要守定自己的阵地,不要随随便便出战。” 多尔衮这时明⽩了皇太极是在等待时机,以便一战把洪承畴消灭在松山附近。同时他也明⽩,皇太极是要亲自前来对付洪承畴,所以只给他派来几千援兵,又一再叮嘱他“坚守”这不噤使他暗暗失望。 多尔衮是这么一个人,他有极大的野心,远非一般将领可比。首先,他希望从他的手中为清国服征邻国,扩充疆土,恢复大金朝①盛世局面。这样的雄心,在他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当他还只有二十二岁的时候,皇太极曾经问他:现在我国又想出兵去服征朝鲜,又想服征明国,又想平定察哈尔,这三件大事,你看应该先做哪一件?多尔衮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①大金朝--満族是我国女真族的后裔,所以努尔哈⾚初建国号称后金,后改为清。清与金音相近。清太宗时的最大野心是恢复金朝局面,尚非完全服征明朝。 “憨王,我看应该先服征明国为是。我们迟早要进⼊关內,要恢复大金朝的江山,这是本大计。” 皇太极笑着问:“如何能服征明国?” 他有成竹地回答说:“应该整顿兵马,赶在庄稼的时候,进⼊长城,围困京北,将京北周围的城池、堡垒,屯兵的地方,完全攻破。这样长期围困下去,一直等待他力量疲敝,我们就可以得到京北。得到了京北,就可以南下⻩河。” 皇太极当时虽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却很赏识他这恢复金朝盛世局面的宏图远略。皇太极曾经让他的懂得満文的汉人大臣,也就是一些学士们,将《四书》和《三国演义》翻译成満文。在満文的《三国演义》印出来后,他特地先赐给多尔衮一部,要多尔衮好好读《三国演义》,学习兵法韬略,借此也表示了他对多尔衮的特别看重。从那时起又过了两年,由于多尔衮战功卓著,便晋封为墨尔代青贝勒,后来晋爵亲王。因为这时汉族的制度和文化已大量被満族学习采用,所以多尔衮的封号用汉文写就成了睿亲王。就在这一年,皇太极让多尔衮随着他带兵略侵朝鲜,占领了朝鲜的江华岛,俘虏了逃避在岛上的王妃和世子,迫使朝鲜国王李-投降。班师回来的时候,皇太极命多尔衮约束后军,带着作为人质的朝鲜国王的世子李〔氵(山王)〕①、另一个儿子李-②和几个大臣的儿子返回盛京。在这一次战役中,多尔衮为清国建立了赫赫战功,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①〔氵+(上山+下王)〕--音wang。 ②---音hao。 他曾经多次⼊侵明朝,深悉明朝政治和军事的败腐情况,也知道洪承畴目前虽然兵力強盛,但士气不能持久,所以他想只要再给他二万精兵,他就能够打败洪承畴的援锦之师。倘若由他一手指挥人马夺取这一重大胜利,他就将为家国建立不朽的功勋。因此想到皇太极将要亲自率军前来,他不免感到失望和不快。尽管如此,他表面上仍然装作没有领会憨王的用意,又将豪格叫到帐中,商议如何再请求憨王增兵。 豪格虽然不希望多尔衮独自立下大功,但也不希望他⽗亲皇太极亲自前来指挥战争。他希望能让他和多尔衮一起来指挥这一战争,打败明朝的十三万援兵,建立大功,恢复亲王称号。他们两人都互相提防,没有说出各自的真心话,不过却一致认为,只要有了援军,打败明军不难。援军也不需要太多,只要再增加二万人马就够了。经过一番商议,他们就又派使者去盛京,请求憨王派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盛京一半人马来援。济尔哈朗的⽗亲是努尔哈⾚的兄弟,他和皇太极、多尔衮是从兄弟。多尔衮认为,如果派济尔哈朗来,仍然只能做他的副手,而不会夺去他的主帅地位。所以他才提出了这一建议。 多尔衮今天忙碌了大半天,感到困乏。从一清早起,他就到各处巡视营垒,又连续传见在松山、锦州一带的各贝勒、贝子、固山额真①,以及随军前来的重要牛录章京②等领兵和管事首领,当面指示作战机宜,刚才又同豪格议论很久,如今很需要休息一阵,再去⾼桥一带视察。他吩咐戈什哈③,除非有紧急重要的事儿,什么人也不要前来见他。自从他明⽩老憨王皇太极可能亲自来指挥作战,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极其隐秘的烦恼。他本来想躺下去睡一阵,但因为那种不能对任何人流露的烦恼,他的睡意跑了,独自坐在帐中,慢腾腾地昅着烟袋。 ①固山额真--管理一旗的长官,⼊关后改用汉语名都统。 ②牛录章京--原称“牛禄额真”清太宗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改称牛录章京,汉译“佐领” ③戈什哈--简称“戈什”即侍从护卫人员。 他对皇太极忠心拥戴,同时也十分害怕。皇太极去年对他的处罚,他表面上心悦诚服,实际內心中怀着委屈。当时因许多人马包围锦州,清兵攻不进去,明兵无力出击,成了相持拖延局面。他同诸王、贝勒们商议之后,由他做主,向后移至距城三十里处驻营,又令每一旗派一将校率领,每一牛录①菗出甲士五人先回盛京探家和制备⾐甲。皇太极大怒,派济尔哈朗代他领兵,传谕严厉责备,问道:“我原来命你们从远处步步向锦州靠近,将锦州死死围困。如今啊你们反而离城很远扎营,敌人必定会多运粮草⼊城,何时能得锦州?”多尔衮请使者代他回话:“原来驻扎的地方,草已经光了。是臣倡议向后移营,有草牧马,罪实在臣。请老憨王治罪!”皇太极又派人传谕:“我爱你超过了所有弟子,赏赐也特别厚。如今你这样违命,你看我应如何治你的罪?”多尔衮自己说他犯了该死的罪。皇太极将他和豪格降为郡王,罚了他一万两银子,夺了他两牛录的人。这件事使多尔衮今天回想起来还十分害怕。他不免猜想:是不是会有人在老憨的⾝边说他的坏话,所以老憨要亲来指挥作战?… ①牛录--満洲基本户口和军事组织单位,每牛录三百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多年服侍他的叶赫族包⾐①罗托进来,跪下一只腿问道:“王爷,该用饭了,现在就端上来么?” ①包⾐--満语“包⾐阿哈”的简称,即家奴。 多尔衮问道:“朝鲜进贡的那种甜酒还有么?” 包⾐罗托说:“王爷,您忘了?今⽇是大妃①的忌⽇。虽说已经整整満十五年啦,可是每逢这一天,您总是不肯喝酒的。” ①大妃--多尔衮的生⺟,姓纳喇,名阿巴亥,原为蒙古族,后为叶赫部。她是努尔哈⾚的皇后纳喇氏的侄女。皇后死后,她被立为大妃。当时制度草创,大概都按満洲语称福晋,所谓后、妃这种名号,都是稍后时代加上去的。大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也算正,⾼于所谓侧妃和庶妃。 多尔衮的心中一动,说道:“这几天军中事忙,你不提起,我真的忘了。不要拿酒吧,罗托!” 罗托见多尔衮脸⾊沉,接着劝解说:“王爷那时才十四岁,这十五年为我们大清国立了许多汗马功劳。大福晋①在天上一定十分⾼兴,不枉她的殉葬尽节。王爷,这岁月过的真快!” ①大福晋--即大妃。福晋称呼类似汉语的夫人,一般満洲贵族的子都可称福晋。后来学习汉族文化,封建等级制度严密化,皇帝的妾称后妃,亲王、郡王的正称福晋,妾是侧福晋。这制度直到清亡。 多尔衮说:“罗托,你还不算老,变得像老年人一样-嗦!” 罗托退出以后,多尔衮磕去了烟灰,等待饭菜上来。十多年来,他一则忙于为清国南征北战;二则朝廷上围绕着皇太极这位雄才大略的统治者勾心斗角;三则他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有了福晋和三位侧福晋,很少再想念⺟亲,只在她的忌⽇避免饮酒。今⽇经罗托提起,十五年前的往事又陡地涌上心头。那一年是天命①十一年,他虚岁十四岁。太祖努尔哈⾚攻宁远不克,人马损失较重,退回盛京时半路患病,死在浑河船上。他临死前将大妃纳喇阿巴亥召去,遗命大妃殉葬。回到盛京后,大妃不愿死。可是皇太极已经即位憨王,催促她赶快自尽。她拖延了一两天,被无奈,只好自尽。在自尽之前,她穿上最好的⾐服,戴了最名贵的首饰,人们很少看见她那样盛装打扮。她要看一看她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皇太极答应了她的要求,命他们三人去见⺟亲,并且面谕他们劝⺟亲赶快自尽。他们到了⺟亲面前,不敢不照憨王的意思说话,可是他们的心中惨痛万分。特别是多尔衮同多铎的年纪较小,最为⺟亲钟爱。她一手拉着多尔衮,一手拉着多铎,痛哭不止。他们也哭,却劝⺟亲自尽。在他们的思想中,遵照憨王的遗命殉葬,不要违抗,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是他们又确实爱⺟亲,可怜⺟亲,不忍心⺟亲自尽。所以从那时以后,多尔衮当着别人的面,不敢流露思念⺟亲的话,怕传到皇太极的耳朵里,但是最初两三年,他在暗中却哭过多次,在夜间常常梦见⺟亲。 ①天命--清太祖的年号。天命十一年为明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 饭菜端上来了。多尔衮为着要赶往⾼桥一带去察看明军营垒,不再想这段悲惨的往事,赶快吃饭。可是不知怎么,他想到皇太极近来的⾝体不好,说不定在几年內会死去。他心中闲想:他会要哪位妃殉葬呢?他会要谁继他为憨王呀?他决不会使豪格和其他诸子袭位。如今最受宠的是关雎宮宸妃和永福宮庄妃。宸妃生过一个儿子,活到两岁就死了。庄妃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福临,今年五岁,最受憨王喜爱,可能憨王临死时会让这个小孩子承袭皇位。…他没有往下多想,只觉得这件事太渺茫了。但是他不希望豪格袭位;倘若豪格袭位,他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忽然,他的眼前现出来庄妃的影子,不觉从眼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认为她确实生得很美,看来十分端庄,却在一双眼睛中含有无限情意。他又想到豪格的福晋,她也很美,神态不像庄妃⾼贵,眉眼却像庄妃… 他正在胡思想,一位侍从员官进来,打千禀道: “王爷,憨王派三位员官前来传谕!” 自从七月下旬以来,皇太极就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锦州场战,原来打算要去叶赫地方打猎,也只好取消了。他几乎每天都接到从围困锦州的军中送来的密报,对于洪承畴统率的明军如何向松山附近集中,兵势如何強盛,他都完全清楚。但是他不急于向锦州场战增援,也不向多尔衮等宣示他的作战方略。沈城中,表面平静,实际上逐⽇在增加紧张。不断地有使者带着他的密旨(多是口谕),夜间或黎明从盛京出发,分赴満洲和蒙古各部,调集人马。 他所任用的统兵作战的満族亲贵,都是富有朝气的年轻人,起小就在战争生活中锻炼,不打仗的时候,就借助大规模的围猎练习骑和指挥战争。这些分领八旗的年轻贵族,从亲王、郡王到贝勒、贝子,在重大事情上没有人敢向他隐瞒实情。有时倘若有小的隐瞒,事后常有人向他禀报,他就分别轻重处罚。他一贯赏罚分明,使人心服。他很欣赏多尔衮的统兵作战才能,几个月前将多尔衮降为郡王,只是对其围困锦州不力暂施薄罚,打算不久后军事胜利,仍恢复多尔衮的亲王爵位。他很重视这一仗,希望这一仗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打胜,为下一步进兵长城以南扫清障碍。如果能够活捉洪承畴,那就更使他称心如愿。 近来,由于明军的大举援救锦州,在沈城中引起来很大震动。民间有不少谣言说南朝的兵力如何強大,准备的粮饷如何充⾜,还说洪承畴是一个如何有阅历、有韬略的统兵大臣,如何得南朝皇帝的信任和众位大将的爱戴,不可等闲视之。在朝臣中,也有许多満汉员官担心洪承畴倘若将锦州解围,从此以后,辽河以西就会处处不得安宁。皇太极对于盛京臣民的担心和各种谣言都很清楚。有一次上朝时,他对群臣说: “我所担心的不是洪承畴率领十三万人马全力来救锦州,倒是担心他不肯将全部人马开来。他将人马全部开来,我们就可以一战成功,叫南朝再也没力量派兵来山海关外,连关內也从此空虚!” 这种充満自信的语言决不是故意对群臣鼓气,而确是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皇太极的这种气概是在长期的战争和胜利中形成的。从三十六岁起他继承皇位,一直不停顿地开疆拓土,创建大业,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他的⽗亲努尔哈⾚以十三副甲起事,凭着⾎战一生,将満洲的一个小小的部落变成辽河流域的统治民族,草创了一个兵力強盛的小小王国,不愧为当时我国北部众多文化落后的游牧部落中“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这个“运”就是历史所提供的各种条件。皇太极发扬了努尔哈⾚的杰出特点,而在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两方面更为成。他不断招降和重用汉人协助他创建家国的工作,积极昅收⾼度发达的汉族封建文化为他所用。他继承努尔哈⾚已经开始的各种具有远见的措施,努力发展生产。在他的统治时期,已经使他所属的游牧部落在辽河流域定居下来,变成以农业经济为主体,同时还发展了各种战争和生活所需的手工业,包括制造大炮的手工业在內。当然,在发展农业和手工业方面,要大量依靠俘虏的、掳掠的、投顺的和原来居住在辽河流域的汉人来贡献生产知识、经验和劳力,并且要将一部分家庭奴隶解放为农业生产力。从努尔哈⾚晚年开始,经过皇太极统治的十六年,不过三十年的时间,満族社会以极快的速度从奴隶制演变为封建制,这是历史上罕见的进步。在军事上,他服征和统一了蒙古族的各个分散部落。居住在我国东北直到黑龙江以北的众多少数民族部落,都在开始叫后金国、后来改称大清国的统一之下,成为一个新的女真民族又称做満洲民族。他又派兵侵⼊朝鲜,迫使朝鲜脫离了同明朝的密切关系,成为清国的臣属,为清国提供粮食和其他物资,有时还被迫支付人力。这对朝鲜来说是略侵和庒迫,但对清国来说,却巩固了他进行扩张战争所处的地位。当时清国所取得的成功,正如皇太极自己所夸耀的:“自东北海滨,迄西北海滨,其间使⽝使鹿之邦,及产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种、渔猎为生之俗,厄鲁特部落,以至斡难河源①,远迩诸国,在在臣服。”②这样,他对明朝来说是一个崛起的強敌和大患;对以満族为主体的东北少数民族来说,是一个推动社会发展的杰出人物;对朝鲜来说是一个略侵者;对伟大国中的整体发展来说,则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他刚刚五十岁,虽然已经发胖,也开始有了暗病,有时闷,头晕,但从外表看,精力十分健旺,満面红光,双目有神。因为他正处在一生事业接近⾼峰的时候,因此无论在行动上,谈话中,他都表现出信心十⾜、踌躇満志。 ①斡难河--黑龙江上源。 ②这段话系崇祯七年六月,皇太极致明国皇帝书中语。 当他得到多尔衮和豪格的驰奏,知道洪承畴亲率八个总兵官已经全部到达松山一带,越过了大架山,占据松山,正在向锦州进时,他认为时机已到,再不亲自前去,多尔衮等可能吃亏。于是他决定八月十一⽇,率领新召集到盛京的三万人马启程,今夜驰赴松山一带。 一个小小的意外发生了,就是他突然患了流鼻⾎的病症,流得特别多。尽管后妃们和王公大臣们为他求过神,许过愿,萨満们①也天天跳神念咒,他自己又服了几种草药,但流⾎仍然不止。本来选定八月十一⽇是个出征吉利的⽇子,却不能动⾝,只好推迟三天。十四⽇仍不行,又推迟到十五⽇。由于前方军情紧急,他不能再推迟了,不得已带兵启程。这天辰牌时候,皇太极带着随征的诸王、贝勒、大臣等出了盛京的抚近门,走进堂子,在海螺和角声中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率领三万大军启程,向锦州进发。 ①萨満--又译作“萨玛”即巫。有男女两种,宮中多用女巫。这是很多民族共有的巫风。国中从殷代就很盛行。屈原的《九歌》就是为男觋女巫们写的祭神舞蹈歌词。 随行的人除満、蒙诸王、贝勒和満汉大臣、医生和萨満之外,还有朝鲜国王的世子、大公、质子①以及他们的一群陪臣和奴仆。每次举行较大规模的打猎,皇太极总是命朝鲜世子等奉陪。这一次去同明军决战,他也要带着他们,目的是让将来要继承朝鲜国王位的李〔氵(山王)〕及其左右臣仆,亲眼看看他的-赫武功。 ①质子--清太宗于天聪十年十二月率师略侵朝鲜,次年正月迫使朝鲜国王李-投降,使李-的三个儿子即世子李〔氵(山王)〕、凤林大君李-、麟坪大君李-以及几个大臣的儿子作为人质,长期住在沈。(凤林大君和麟坪大君可以轮换回国。)朝鲜大臣们送到沈的儿子被称为质子。 他最宠爱的关雎宮宸妃博尔济吉特氏①独蒙特许,骑马送他出京,陪他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住宿在辽河西岸的一个地方,照料他服下汤药。第二天,宸妃又送他上马走了很远,才眼泪汪汪地勒转马头,在婢女和护卫的簇拥中返回沈。 ①博尔济吉特氏--皇太极的子中有三个姓博尔济吉特的,都出自蒙古科尔沁贝勒一家。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是姑⺟,两个侄女都是皇太极的妃子。这个早死的博尔济吉特氏是顺治生⺟的姐姐,死后追封为元妃。 皇太极的鼻⾎还没有完全止住,但不像前几天流得那么凶了。流的时候就用一个盘子在马上接住,继续行军。这样又断断续续流了三天,才完全病愈。他的精神开始好起来,心情愉快。为着赶路,晚上宿营很迟。那天晚上,诸王、贝勒、大臣照例到御帐中向他请安,祭神,看萨満跳神念咒,然后坐下来共议军国大事,主要是对明军的围攻之策。皇太极笑道: “我但恐敌人听说我亲自来到,会从锦州和松山一带悄悄逃走。倘蒙上天眷佑,敌兵不逃,我必令你们大破此敌,好像放开猎⽝追逐逃跑的野兽一样。获胜很容易,不会叫你们多受劳苦。我那些已经决定的攻战办法,你们都知道,可千万不要违背,不要误事,好生记着!” 随他出征的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贝勒多铎等一齐向他奏道: “请憨王慢慢儿走,让臣等先赶往松山。” 皇太极摇头摇说:“行军打仗嘛,为的是克敌制胜,越是神速越好。我若是有翅膀能飞啊,就要飞去,怎么要我慢走!” 一连走了几天。八月十九⽇⻩昏,皇太极到了松山附近的卧龙山①。他打算在卧龙山休息半夜,再继续前进,揷到明军背后,将他的御营摆在塔山北边不远的⾼桥。这样,就将十万明军的退路截断了。这是很大胆的一着。决定之后,他就派遣內院大学士刚林②、学士罗硕③去见多尔衮和豪格,传达他的口谕:“我马上就要到了。可令我以前派去的固山额真拜尹图、多罗额驸④英俄尔岱带的兵,还有科尔沁土谢图亲王的兵、察哈尔琐诺木卫察桑等带的兵,先到⾼桥驻营。等我到的时候,就可以把松山、杏山一起合围。”于是刚林等人骑马出发了。 ①卧龙山--在锦州城东南,松山东侧,仅一河(小凌河)之隔。 ②刚林--姓瓜尔佳氏,隶満洲正⻩旗,崇德间授国史院大学士。 ③罗硕--姓栋鄂氏,隶満洲正⽩旗。 ④多罗额驸--多罗是一美称,额驸是驸马。 围困锦州的诸王、贝勒、大臣和将士们听说老憨王御驾亲来,勇气陡然大增,到处一片呼。但多尔衮和豪格对于憨王驻兵⾼桥一事却很不放心,因此又让刚林等第二天返回戚家堡向憨王奏陈他们的意见,说: “现在圣驾已经来到,臣等勇气倍增,惟有勇跃进击,为家国建立大功。靠着皇上天威,臣等决不害怕敌人。可是军中形势,不得不对皇上说清楚。目前明朝新来的人马众多,臣等几个月来围困锦州,屡经攻战,将士也有不少损伤。现在皇上说要先在⾼桥驻营,使臣等不敢放心。倘若敌兵为我们迫得紧,约会锦州、松山的兵內外夹攻,协力死战,万一我军有失,就不好办了。不如皇上暂且驻在松山、杏山之间,不要驻到⾼桥,这样就全安了。只要憨王万安,臣等作战也会有更大的勇气。” 皇太极听了,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就决定把他的御营驻在松山、杏山之间。随即又派刚林等去告诉多尔衮和豪格: “我若在松山、杏山之间驻营,敌人一定很快就要逃走,恐怕不会俘虏、斩获得那么多。既然你们劝我不驻在⾼桥,也只好如此吧。” 之后,他就继续率领大军进发,往松山、杏山之间前去。沿路的诸王、贝勒、将士们看见他前边的简单仪仗队和前队骑兵,知道是憨王经过,人人跃,远近发出来用満洲语呼喊“万岁”的声音。 八月二十⽇凌晨,洪承畴还不知道皇太极已经来到。他继续指挥明军向北猛攻,企图与锦州守军会师。松山东南隔着妈妈头山、小凌河口的滨海一带是接济军粮的地方,前天他已经在妈妈头山和滨海处增添了三千守兵。昨天张若麒自请偕马绍愉等驻守海边,保护粮运。洪承畴欣然同意,额外拨给二百精兵作为他的护卫。送他走的时候,洪承畴拉着他的手,嘱咐说: “张监军,风闻虏酋将至,援兵也已陆续开到。我军既到此地,只能鼓勇向前,不能后退一步。稍微后退,则军心动摇,敌兵乘机猛攻,我们就万难保全。我辈受皇上知遇,为家国封疆安危所系,宁可死于沙场,不可死于西市。大军决战在即,粮道极为重要,务望先生努力!” 今天黎明时候,洪承畴用两万步骑兵分为三道,向清兵营垒进攻。祖大寿在锦州城內听见炮声和喊杀声,立即率两千多步兵从锦州南门杀出,夹击清军。但清营壕沟既深,炮火又猛,明军死伤枕藉,苦战不得前进。洪承畴害怕人马损失过多,只好鸣锣收兵。祖大寿也赶快携带着受伤的将士退回城內。清军并不乘机反攻,只出派零股游骑在明军扎营的地方窥探。下午酉时刚过,洪承畴正在筹划夜间如何扰清营,忽然接到紧急禀报,说是数万清兵已经截断了松山、杏山之间的大道,一直杀到海边,老憨王的御营也驻在松、杏之间的一座小山坡上。没有一顿饭的时候,又来一道急报,说是有数千敌骑袭占⾼桥,使杏山守军陷于包围,塔山也情势危急。大约一更时候,洪承畴得到第三次急报:清兵包围塔山,袭占了塔山海边的笔架山,将堆积在笔架山上的全部军粮夺去,而且派兵驻守。这一连串的坏消息使洪承畴几乎陷于绝望。但是他努力保持镇静,立即部署兵力,防备清兵从东边、西边、南边三面围攻松山。同时他召集监军张若麒和八位总兵官来到他的帐中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张若麒借口海边吃紧不来。诸将因笔架山军粮被敌人夺去,松、杏之间大道被敌人截断,⾼桥镇也被敌人占领,多主张杀开一条⾎路,回宁远就粮。洪承畴派人飞马去征询监军意见,旋即得到张若麒的回书,大意说: “我兵连胜,今⽇鼓勇再胜,亦不为难。但松山之粮不⾜三⽇,且敌不但困锦,又复困松山。各帅既有回宁远支粮再战之议,似属可允,望大人斟酌可也。” 接到这封书信以后,洪承畴同总兵、副将等继续商议。诸将的意见有两种:或主张今夜就同清兵决战,杀回宁远;或主张今夜休兵息马,明⽇大战。最后,洪承畴站起来,望一眼背在中军⾝上的用⻩缎裹着的尚方剑,然后看着大家,声⾊严重地说道: “往时,诸君俱曾矢忠报效朝廷,今⽇正是时机。目前我军粮尽被围,应该明告吏卒,不必隐讳,使大家知道守亦死,不战亦死,只有努力作战一途。若能拼死一战,或者还可侥幸万一,打败敌人。不肖决心明⽇亲执桴鼓,督率全军杀敌,作孤注一掷,上报君国。务望诸君一同尽力!” 决定的突围时间是在黎明,为的是天明后总兵官和各级将领容易掌握自己的队部,也容易听从大营指挥,且战且走。关于行军路线、先后次序、如何听从总督旗号指挥,都在会议中作了决定。洪承畴亲口训示诸将:务要遵行,不得违误。 诸将辞出后,洪承畴立即派人飞骑去接张若麒和马绍愉速回行辕,以便在大军保护下突围。他又同辽东巡抚邱民仰和几个重要幕僚继续商议,估计可能遇到的各种困难情况,想一些应付办法。正在商议之间,忽然听见大营外人喊马嘶,一片混。洪承畴大惊,一跃而起,急忙向外问道: “何事?何事?…” 片刻之间,这种混蔓延到几个地方,连他的标营寨中也开始波动,人声嘈杂,只是尚未像别处那样混。中军副将陈仲才突然慌张进帐,急急地说: “请诸位大人赶快上马,情势不好!”洪承畴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快说!” 陈仲才说:“大同总兵王朴贪生怕死,一回到他的营中就率领人马向西南逃跑。总兵杨国柱见大同人马逃走,也率领他自己的人马跟着逃跑。现在各营惊骇,势同瓦解。情势万分危急,请大人赶快上马,以备万一。” 洪承畴跺脚说:“该杀!该杀!你速去传下严令,各营人马不许惊慌动,务要力持镇静,各守营垒。督标营全体将士准备敌,随本督在此死战。总兵以下有敢弃寨而逃者,立斩不赦!” “是,遵令!”陈仲才回⾝便走。 辽东总兵曹变蛟带着一群亲兵骑马奔来,到洪承畴帐前下马,匆匆拱手施礼,大声说: “请大人立刻移营!敌人必定前来进攻大营。请大人速走!” 洪承畴问:“现在留下未逃的还有几营?” 曹变蛟回答:“职镇全营未动。王廷臣一营未动。⽩镇一营未动。其余各镇有的已逃,有的很,情况不完全清楚。” “吴镇一营如何?” “吴镇营中人喊马嘶,已经大。” 一个将领跑到帐前,接着禀报:“禀制台大人:杨国柱的逃兵冲动吴营,吴镇弹庒不住,被左右将领簇拥上马,也向西南逃去。” 忽然,从敌军营中响起来战鼓声,角声,海螺声。接着,有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喊杀声。大家都听出来:一部分敌人在追赶逃军;一部分敌人正向松山营寨冲来。曹变蛟向洪承畴催促说: “请大人火速移营,由职镇抵挡敌军。” 洪摇头摇,说:“刻下敌人已近,不应移动一步。倘若移动一步,将士惊慌,互相拥挤践踏,又无堡寨可守,必致全军崩溃。”他向侍立⾝后的几个中军吩咐:“速去传谕未逃的各营将士,严守营垒,准备敌。敌人如到近处,只许用火器弓弩死他们,不许出寨厮杀。敌退,不许追赶。有失去营寨的,总兵以上听参,总兵以下斩首!” 他又转向曹变蛟,说:“曹将军,你随我作战多年,为朝廷立过大功。今⽇尚未与敌战,王朴、杨国柱先逃,累及全军,殊非我始料所及。我们以残缺之师,对气焰方张之敌,必须抱必死之心,与虏周旋,方能保数万将士之命。倘若不利,你我当为皇上封疆而死,鲜⾎洒在一处,决不苟且逃生!” “请大人放心。变蛟只能作断头将军,一不会逃,二不会降!” “敌人已近,你赶快回营去吧!” 那天夜里,清兵听见明军营中人喊马嘶,糟糟的,知道发生了变故,但没有料到有一部分人马已经开始逃跑。多尔衮正在诧异,随即得到探报,知道确实有一部分明军已经向西南逃走,而且逃走的还不止一起,而是两起,后面还有人马在跟着。由于月⾊不明,没法知道人数多少。他判断洪承畴会随在这两批人马后边突围,一定还有很多人马断后。他同豪格略作商议,使豪格率领少数骑兵追赶和截杀已经逃走的明军,他自己亲率两万名步骑兵向洪承畴的大营进攻,希望趁洪承畴开始出寨的混时候一举将明军的主力击溃。 由于王朴、杨国柱、吴三桂等已经各率所部弃寨逃走,洪承畴的总督大营暴露在敌人面前,因此清兵毫无阻拦地来到了洪承畴寨外的壕沟前边。看见寨中灯火依旧,肃静无哗,没有一点准备要逃走的模样,多尔衮感到十分奇怪,不敢贸然进攻,只出派六七百步兵试着越过壕沟,而令骑兵列队壕外,以防明军出寨厮杀。 数百步兵刚刚爬过壕沟,寨中突然擂响战鼓,喊杀声起,炮火与弓弩齐。清兵退避不及,纷纷倒下。有些侥幸退回到壕沟中的,又被壕沟旁边堡垒中投出的火药包烧伤。多尔衮看见洪承畴大营中戒备甚严,想退,又不甘心马上就退,于是继续挥动步兵分三路进攻,企图夺占一二座堡垒,打开进⼊大寨的口子。几千名骑兵立马壕外箭,掩护进攻。 顷刻之间,明军情况变得十分危急。洪承畴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边,亲自督战。他们左右的亲兵和奴仆不断中箭倒地。 有一个亲将拉洪承畴避箭。他置之不理,沉着地命令向清兵开炮。 明军向敌人密集处连开三炮,硝烟弥漫。清兵死伤一片,多尔衮赶快下令撤退。 这时曹变蛟和王廷臣各派来五百手和火炮手支援大营。大营已经转危为安,情况看来十分稳定。洪承畴拂去袍袖上的沙尘,望着部将们说: “几次清兵⼊关,所到之处好像没有一座城池能够坚守的。其实仔细一想,凡是愿意坚守的城池,清兵总是避过。他能破的都是那些不肯坚守的城池。地方守土官畏敌如虎,城池也就很轻易地丢掉了。刚才这一仗,如果我们畏惧不前,自己惊慌,就会不堪设想。” 众将说:“仰赖大人指挥若定,将士们才能够人人用命。” 这时,有人上前禀报说,马科和唐通两总兵在战事紧张时也跟在吴三桂等后面逃跑了。洪承畴听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吩咐大家作好向松山堡撤退的准备。有人站得离他较近,在暗夜中看出他的脸⾊很苍⽩,眉宇间织着愤怒和愁闷。 天明时,有几起溃逃的人马又跑了回来,说昨夜五个总兵的人马逃跑后,前有皇太极的伏兵截击,后有多尔衮的队部追杀,起初明军还能支持,后来越逃越惊慌,越惊慌越,几乎成了各自逃生。他们看见有灯光的地方就避开,以为没有灯光的地方就是生路,其实没有灯光的地方偏偏有清方的伏兵。遇着伏兵,只要呐喊一声,明军就鸟惊兽窜,毫无抵抗。逃了半夜,有很多人被杀、被俘,但几个总兵官总算都各自率领一部分人马冲了出去。他们这几起人马未能冲破清兵包围,所以又跑了回来。 洪承畴立即下令总督标营和曹变蛟、王廷臣、⽩广恩三位总兵的大部分人马撤退到松山堡外,分立十来个营寨,赶筑堡垒、炮台,外边掘了壕沟。而在原来的驻守处留下曹变蛟的一部分人马,死守营寨,与松山堡互为犄角。逃回的几起人马由曹变蛟等收容在自己营里。退到松山堡外的人马连同原来驻守松山的和留驻大架山的加在一起,共约三四万人。 这一天,洪承畴出派许多游骑,又放出许多细作,去侦察敌情。下午,游骑和细作陆续回来,知道吴三桂等率的人马虽然有很大损失,但尚有数万之众,都已退到杏山寨外扎营。清兵将他们包围起来,并不敢烈猛进攻。倒是那些溃散的人马,有的跑到海边,被清兵到处搜杀,死伤甚惨。海边情况也很混,已经被清兵揷进去一支骑兵,攻占了妈妈头山,把海岸和松山隔断。 洪承畴急于要知道张若麒是否平安,但人们都说“不知道”只知道海边死了很多人。洪承畴心中非常担忧。他想,现在人马已经跑走那么多,损失这么重,如果钦派的张若麒再有好歹,如何向皇上代?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听之任之。现在惟有赶快想办法,让大军不再遭受损失,平安退回宁远。 当晚,他吩咐松山附近的驻军餐一顿。一更以后,他派曹变蛟、⽩广恩率领二万多人马,向驻在松山和杏山之间的清兵大营,也就是皇太极的御营,突然猛攻。他想,清兵得了胜利后,正在追击搜抄那些逃散的明军,御营里的人马不会很多。如果突然攻进皇太极的营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军听见清兵御营中喊杀声起,一定会回过来两面夹击。只要松山、杏山这两股兵联成一气,就可以打败清兵。他亲自送⽩广恩和曹变蛟出发,把许多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仗上。 不久以后,只听见清营那边杀声震天,火光突起,他又出派一支人马前往增援。但是杀到半夜,⽩广恩、曹变蛟又率兵纷纷退回松山堡下。原来皇太极一到松、杏之间扎下御营,就将御营周围的炮台、壕沟筑得十分坚固,而且把精兵都摆在御营周围,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先立于不败之地。因此曹变蛟、⽩广恩前去劫营,反而吃了不小亏,混战半夜,只好退回。最可恨的是,吴三桂等五个总兵官,听见杀声突起,不仅没有率师来跟曹变蛟等合手,反而惊慌逃窜,直往⾼桥奔走,遭到⾼桥一带清兵的截杀,四下溃散。吴三桂等总兵官只带着少数亲随和很少的骑兵冲杀出来,逃往宁远。 洪承畴得到这些战报后,知道打通杏山这条路已经不可能了。现在聚集在松山周围的人马还相当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粮食马上会吃光;如果都走,松山堡必然失守;松山堡失守,锦州也跟着完了。这天后半夜,他把重要武将包括总兵、副将、参将和道员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帐中,向大家说: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总兵官,将近十万人,号称十三万,来援救锦州,不意有今⽇之败!现在,如果我们大家都留驻此地,粮食马上要吃尽;如果都走,松山必然失守。我想来想去,今夜乘敌人不备,可以马上突围,但不能全走。我⾝为总督大臣,奉命援救锦州,大功未就,应该死守松山孤城,等候朝命。倘无援兵前来,不肖当为封疆而死。你们各位将领中,王总兵随我留下,其余人马都由⽩总兵、曹总兵率领,四更突围出去。到宁远以后,整编人马,等待皇上再派援军,回救松山、杏山,进解锦州之围。” 大家一听说洪承畴要留下,纷纷表示反对。都说:“大人⾝系家国安危,万不可留驻此地。宁肯我们留下,也要请大人今夜突围。” 洪承畴心里早已明⽩,如果他自己突围,纵然能够保全数万军队,也必然会被崇祯杀掉。与其死于国法,不如死于此地。但这种想法,他不愿说出来,只说道: “我以十万之众来救锦州,丧师而回,有何面目再见天子?我决意死守此地!你们各位努力,归报天子,重整人马,来救锦州。倘若我在这里,能使松山坚持数月,必可等待诸君再来,內外夹击。只要诸君再来,解锦州之围仍然有望。” 众人见他主意坚定,不好再劝。只有曹变蛟站出来说: “大人!我看还是让⽩将军一个人回去,我和王将军一起留下,随大人死守松山。” “不必了,有一个总兵官随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大人,不然。战争之事,吉凶难说。如果只有一个大将留在这里,万一失利,或有死伤,就一切都完了。如果我同王总兵两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个或死或伤,尚有一人可以指挥作战。请大人万万俯允!卑职追随大人多年,今⽇松山被困,决不离开大人!” 洪承畴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来说:“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随大人来救锦州。今⽇情况如此,民仰愿随大人死守松山,决不离开松山一步。” 还有许多文职道员、幕僚也都纷纷恳求,愿随洪承畴死守松山。洪承畴非常感动,想了片刻,说: “目前情况这样紧急,不能争执不休。需要出敌不意,该走的人马四更必须出发。现在就请⽩将军率松山人马的三分之二突围出去,为家国保存这点力量。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将军、曹将军率领,随我死守松山,等待朝廷援军再来。”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数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让其他文职员官和幕僚们一起随⽩广恩突围。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据敌人⽩天分布的情况,指示⽩广恩离开松山后,不要走敌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条叫做国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远远地绕过⾼桥。他一再嘱咐⽩广恩,撤退时一定不要;几万人的队部,只要自己不,敌人必不敢贸然来攻;纵然来攻,也难得逞。 他又同几位总兵、副将、参将等员官一起,把留下来的队部人数合计了一下。知道松山堡內原有两三千驻军,为首的是副将夏承德,另外还有一位总兵官,是祖大寿的堂兄弟,名叫祖大乐,人马已经没有了,只有几百亲兵随在⾝边。洪承畴把松山的粮食和人马通盘计算一下,决定让⽩广恩带走更多的人马,只留下万把人防守松山,这万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马在內。 四更时候,洪承畴亲自送⽩广恩出发,又一再叮嘱他路上避免与敌作战,不要使人马溃散,回到宁远后,别的总兵官的人马,仍让他们回去归队,留下自己的人马,等候朝廷命令。 ⽩广恩率着人马出发后,洪承畴又出派少数骑兵追随在后边,看他们能否平安突围,直到得知他们确已顺利突围出去,他才放下心来。随即他又同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等商谈了一阵,决定让邱民仰带着少数标营人马和一些文职人员驻在松山堡內,他自己率领其余人马留驻城外,在一些重要地方扎下营寨,准备抵御清兵。现在解救锦州之围的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他所期待的只是朝廷能够重整人马前来援救,但这种期待,在他自己看来也很渺茫。他在心中叹息说: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军?从何处再征到众多粮饷?唉,望梅止渴!” 张若麒三四天前来到海边以后,并没有立即过问保护粮运的事。他⼲的第一件事是同马绍愉一起,找到一条很大的渔船,给了渔民一些粮食和银子,派几个亲信兵丁和家奴驻守船上,以备万一。早在他以前盛气凌人地催促洪承畴进攻的时候,他已经暗暗地同马绍愉商定,要从海上找一条退路。前晚,当他获知笔架山的军粮被夺,明军准备退回宁远的消息后,他更确信这条渔船就是他的救命船。昨天,当战事开始紧张起来,清兵攻夺小笔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时,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马绍愉和一些亲信随从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锚。 那些溃逃到海边的队部和原来在海岸上保护粮运的队部,在清兵的猛攻下,纷纷往海滩败退。洪承畴派给张若麒的二百名护卫,也站在离渔船十几丈远的沙滩上,保卫着渔船。当清兵进行最后冲击的时候,明军继续往⽔边退去。因为正是嘲落的时候,渔船起了锚,随着落嘲向海里退去,但并没有撑起布帆。船,仍然在海上逗留着。而士兵们,不管是溃败下来的,还是保护张若麒的,也都跟着向⽔中一步一步地退。但是他们越退⽔越大,沙越软,行动也越是困难。 清兵骑在马上,直向退走的明军箭。明军也用箭来回。后半夜嘲⽔涨了,涨得很快,加上风力,渐渐地漫到人的腿大上,又很快地漫到部,还继续往上涨,并且起了风浪。清兵趁这个时候,又烈猛地箭。明军起初还回,后来人站不稳了,弓被⽔浸了,弓弦软了,松了,箭不出来了,纵然出来,也不很远。清兵的箭像飞蝗般地过来,许多人已经中箭,漂浮在海面,有的淹死,有的呼救。一些将领还在督阵,预备向岸上冲去,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尽管在平时,这些将领和士兵之间有许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别是有些将领侵呑了士兵的军饷,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切都忘记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杀死。还有些将领平时对士兵多少有些感情,这时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们前面,企图用自己的⾝体挡住清兵来的箭,保护自己的长官。许多士兵在将领前面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冲走,而最后将领们也中箭⾝亡,漂浮海面。 张若麒直到最后嘲⽔完全涨起的时候,才下令把船上的几个布帆完全撑起来,乘着风势,扬帆而去。有些士兵和将领多少识些⽔,看见张若麒的渔船经过,一面呼救,一面游过去,但张若麒全然不理。有些人被海浪猛然推到船边,赶紧用手攀援船舷,一面呼救,一面往上爬。船上的亲随都望着张若麒。张若麒下令用刀剑向那些人的头和手砍去。霎时间船上落了许多手指头,还落下一些手。船就在漂的死尸和活人中冲开了一条路,直向东南驶去。 张若麒坐在船舱里,想着既然笔架山的军粮被夺,那里很可能会有清兵的船只,得绕过去才好。果然到拂晓时,他遥见笔架山揷着清军的旗帜,也有船只停在那里。于是他吩咐渔船继续往东,深⼊海中,远远地绕过笔架山,然后再转向宁远方向驶去。他也准备着,如果宁远和觉华岛也已经被清兵占领,他就漂渡渤海,到山东登州上岸。他一面向着茫茫大海张望,一面已经打好一个腹稿,准备一到岸上,不管是在宁远,还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这一次失败的责任完全推到洪承畴⾝上,痛责洪承畴不听他的劝告,未能在皇太极到来之前,全力向清军进攻,坐失战机,才有此败。 这时,在夜晚发生过战斗的海边,嘲⽔还在继续往上涨,由于风势,有些死尸已经开始向岸上冲来。后来,当嘲⽔又退下去的时候,在海边,在沙滩上,几乎到处都是七横八竖的死尸。另外也有很多死尸又随着嘲⽔退去,远远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面的野鸭子,这里一片,那里一团,在光下随着浪嘲漂动。 清兵已经从海边退走,海滩上一片寂静,只偶尔有⽩鹤和海鸥飞来,盘旋一阵,不忍落下,发出凄凉叫声,重向远处飞去。 岸上,仍不时地有飞骑驰来,察看一番。他们是洪承畴派来打探张若麒的情况的。他们不知道张若麒已经乘着渔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许是不幸被俘,也许是为保护粮草阵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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