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是由张炜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柏慧  作者:张炜 书号:43105  时间:2017/11/1  字数:10857 
上一章   第09节    下一章 ( → )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背着背囊去大山里勘查的情景吗?

  那是我最乐于挨近并攥住的一颗"彩⾊石子"…夏⽇,学校放假,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主意,就一起远征了。我第一次有机会做个保护者,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殷勤而慡快,无私地走在前边探险;夜间,我把防蚊虫的艾草燃好,并随着风向的转移不断地挪动,以便赶走围着你的蚊虫。火光一闪一跳,我给你读我刚写下的歌子,或者读带来的其他书籍。

  我在深夜睡不着,但精力却旺盛非常。你醒来时,我常常把煮好的一杯⽔端给你。你一会儿又睡去了,而我醒在一边,像个警觉的卫士。火光闪跳之下,我细细地看过了你的睡态,你的轻轻翕动的鼻翼,微蹙的眉头。像神话一样的经历。

  深夜,大山里的虫鸣、像猿似的长啼、飞动的萤火,都加強了我心底幸福的感觉。我有时会重返当年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的那种情景,觉得这潺潺⽔流、这⽩沙大河之畔的篝火,就像当年一样。不同的是⾝边有了一个甜甜睡去的姑娘,她美丽无比!那时我幸福得险些溢満泪⽔,不得不一次次仰脸去看天空的星星,它们多么亮,多么密,它们是童话孕育的,童话是星星的⺟亲…

  那个至亲至敬的恩人——山地老师死去以后,我就离开了校办工厂,重新过起了漂泊无定的生活。因为我受不了,受不了失去至友恩师的‮磨折‬。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他的呼唤,我快要疯了。老校长已经因他的离世而一病不起,后来又被家里人接到外地一个医院去了。他临走时把我叫到⾝边,说孩子你找个自己的地方走吧,这里太难过了。是的,没有了那个⾝背背囊的瘦⾼个子老师,这儿是不能忍受的。泪⽔已经把眼睛淹坏了,它‮肿红‬得让人看了就大呼小叫。我用校办工厂前边的溪⽔好好冲洗了它,然后就带上那些杂物离开了。

  我一刻也没有放下的是他给我的那些书、我写下的那一大本子幼稚的歌子。我走出一道大山,又进⼊了另一座大山。

  我遇见了那么多山里人,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善的凶暴的——不论是什么人,都让我感到孤单。我失去了与其他人结伴而行的望,心里只是怀念刚刚逝去的老师。

  不论是为人打工,还是伸手向人讨要,⽇头落下来就是一天。在一天的最好最可信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走向一个好地方,它通常是有⽩沙子的河湾。我像现在这样点火、烧一点⽔,翻动着我的书本,或仰脸幻想。我那时感到了‮望渴‬——‮望渴‬依恋、爱,甚至想到了爱人的模样:长长的睫⽑,的鼻子,微笑着看我,或多或少的顽⽪,喜在火边‮觉睡‬——那时我夏天为她驱蚊,冬天为她燃火,秋天嘛,找个很大很大的桃子塞在她的枕边…

  我在火边端量着、守候着你睡去,觉得如梦似幻般的快乐。你的头发的香味混和在艾草的阵阵药香中,再加上汩汩的河⽔散发的清冽气味,这个夜晚真是千金莫换。实在睡不着,又不愿离开你,忍受着河⽔流动的引。天就要亮了,我极想在夜幕遮蔽的这一段里跳进河湾洗个澡。

  野外的⽔流凉凉的,多少有些冷。四周静极了,远远地望着你旁边的那堆艾火,轻轻呼昅。河湾的內侧是一潭静⽔,上面漂了一些绿藻。偶尔有鱼跳起来,发出"嗵"的一声。我试了试,⽔潭大约深两个半人,而且越往下⽔越凉。这地方猛然让我记起一个许多年前光顾过的⽔湾,真的。那时我赶了一天路,饿得困得没有一丝力气。⾝上没有一点吃的东西,半夜听到了鱼响,就想摸一条鱼来烧了吃。我着眼下⽔,又把凉凉的⽔撩到⾝上,想提提神。太乏了,抬腿举手都费力。

  就这样我向着陌生的深⽔游去。那时的⽔藻比现在厚得多,我一边游一边得设法把它们赶开,不然的话很快就会糊上脖颈。

  我游泳的技艺太好了,游着游着甚至想睡上一觉,有好几次差一点呛了⽔。鱼都蔵在靠岸的草须子间‮觉睡‬呢,我伸手到里边抓着,一下一下碰着运气,倒霉的是那次一条鱼也没有逮着,老天爷成心跟我过不去,让滑溜溜的鱼在掌中一次次挣脫。那是真正的饥饿啊,饿得人两眼昏花,眼看连游到岸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望着夜里大山的轮廓,我想大概这一回真的要饿死了。那时我如果闭上眼睛,任凭⾝体往下沉去,也许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时也真想那样做。因为一切让我亲爱的人都逝去了,我只是一个大山里的‮儿孤‬。‮儿孤‬如果过得不愉快,死在大山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过我想了又想,觉得天亮了再翻过几座山,说不定还会有新的运气、新的故事。就这样我犹豫着、鼓励着自己。

  那个夜晚好不容易上了岸。星光下我看到了一丛蒲苇,它在微风中摇动,像在向我招手。我真的着它的呼唤走过去,像是不由自主。坐在它的旁边,饥饿使我伸出了手。剖开软软的⽩沙、挖到了鼓鼓的块。一股清香使我浑⾝打颤。我两手飞速地挖,一会儿就挖出了一捧块。接上我拢上堆火烧起来。蒲草的块含淀粉,那种香味让我至今难忘。它的⽪给烧裂了,爆出的⽩瓤儿简直像山药。它还有些烫时我就咬起来,那种美妙的滋味,除非大口呑咽而不能解痛解馋的那股香甜差点让我⾼兴得大哭一场。

  就这样餐一顿,又一次记住了对大自然的没有穷尽的感念…

  而这一回我又呆在了同一条河流同一个⽔湾,一切都变了。我成了另一个人,我眼前是一堆似曾相识的火,不过火边睡着一个完美无缺的美丽姑娘,她温情、和蔼,头发黑长像瀑布…为了感和幸福,为了这报答,我想逮一条鱼——当早餐的锅里有一条亲手捉的鲜鱼,那该是怎样的美事啊!

  我认真地捉起来。跳鱼们被我惊动了,然后傻傻地蔵到了⽔边茅须下。我轻轻凑近,迅捷地伸手推堵,一次次落空。

  不眠的鱼儿总是机灵过人,我得设法寻找沉睡的鱼儿。我觉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条鱼儿如果懂事的话,它理应呼呼大睡。后来我沿着挂満草须的⽔湾沿岸移动了好久,尽力做得无声无响,终于逮住了一条黑鲶。这是⽔中的美味…

  你记得那个夜晚、那个黎明——你简直是被鱼汤的鲜味儿给馋起来的!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自觉地翕动鼻子,那就是在捕捉香味啊。后来你看到了小锅子在留⽩汽,我坐在旁边弄着灶下的柴火,烟熏得我泪流満面…

  总之那是一次浪漫的旅行。尽管我们有个堂皇的理由,但别人也知道我们较快地脫离了其他人,只是两人一起钻⼊了更远的大山之中。

  那一次唯一美中不⾜的,也许是我们没能遇上点儿什么。

  比如一条狼、一次无伤大雅的抢掠或不至于留下伤残的意外事故…那时我就可以显示一下男子汉的勇力了。奋不顾⾝地营救和保护他的姑娘,这种渴念即便在一个成老练的男子⾝上也会萌发。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切发生得都合乎预料,我们顺顺利利地返回了校园。

  这些回忆是永久的。它们发生过,融⼊了⾎中,于是我说我拥有了,并且再不会失去。今天,这种拥有对我是多么重要啊。它简直使我须臾难离。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会紧紧抓住这份拥有,让它来陪伴我。它是‮实真‬的,非常‮实真‬。所以我多么有幸啊。

  我希望你能同样幸福。忘掉那些不愉快吧,它也许是不‮实真‬的…

  响铃一次次劝我接回"家口"。她非常挂念这件事,有时与拐子四哥一起催促。我知道这除了因为同情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担心:一个没有家庭的人是不能长久呆在一个地方的。而他们夫妇早已将此地当成了自己的家。怎么说呢?难道他们没有看到梅子来这园子里的情景吗?她差不多喜这儿的一切,但就是下不了迁移定居的决心。城里有她的⽗⺟、弟弟,最主要的是还有她习惯了的那份工作、⽇常的混不堪的都市生活、可怕的无轨电车的尖叫、自行车嘲…

  我盼望她早⽇来到这里。这可不仅仅是一次居住地的选择啊。

  我有时想起了一些因各种原因流落在外的男人——其中一些人有幸,总是与子患难与共;而有一些人不幸,就要一个人抵挡风寒了。使我难过和悲凉的,是我要常常想起两个人。一个是那位死于大山中的地理老师,一位是我毕业后在○三所遇到的第一位学者、我的导师。他们后来都是一个人,子都曾以堂皇的理由遗弃了他们。而他们的结局都是那么可怕。

  我可不能轻易把自己比做他们。因为那样梅子会受不了,而且我们的情况也不尽相似。主要的是,我太害怕那样的结

  局我只跟老胡师好好地讲过那位副所长——我的导师的故事。他最后的⽇子太惨了,我一直小心地回避,不去想他最后的⽇子…

  每个人不仅拥有自己的历史——仅仅拥有自己历史的人是难以成长起来的:每个人还要拥有自己家族的历史。这是他无论愿意与否,都要背负起来的一笔遗产。它是有重量的,它很沉。

  我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没有例外,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或不完全知道他们。我在别人面前失去了探索的权利。除非他们自愿,像我对你一样倾诉;我从不问他们的过去,更不问他们的族辈。在生活中,我只要遇到一个多嘴多⾆的人,比如遇到一个三句话没有谈完就问:"你的⽗亲是⼲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些什么?"遇到这样一个人我就会厌恶。谁有权利这样考问别人?

  我在大山里的老师从属于一个什么家族?这只有留给想象了。还有我走上工作岗位之后遭逢的第一位导师,那结局凄凉的副所长,又从属于什么家族?这都是个谜了。不过我总觉得他们二人是兄弟,尽管他们年龄相差悬殊,籍贯和姓氏又不同。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和兄长。

  你不属于这样的"家族"。所以神灵终于把你留在了那儿。

  你迈过某一条线时会有更多的痛苦。神灵怜惜你,就找个理由阻碍了你。可是不同"家族"的人并不妨碍相爱,也不妨碍一生的倾诉和怀念。只要你是可爱的,你就得被爱。被爱是无法理喻的,像爱一样。爱这个字眼尽管在这个时代里变得有些丑陋,但我仍然愿意使用这个概念。暂时还找不出别的来取代。爱就是爱,是永恒的‮望渴‬之中最柔软最有力的元素,是人类向上飞升的动力。

  这又说到了我的子,说到了梅子从属的那个家族。很巧的是,她与你属于同一类家族。我们走到一起后,我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当然这儿并不排除一个家族中出现某些优秀的个体,比如说你们这一对善眉善眼的小人儿。可是你们与你们归属的那一大伙儿毕竟有着一些重要的雷同之处。你们再热情,也有些冷漠。当然你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并不如此。你们也会紧紧地拥抱、牢牢地钟情,但仅仅局限于对自己所爱的人。可惜你们所能够爱的、能够忠诚的人又太少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我爱你们。可是你们并没有爱更多的人。

  你们同情更多的人吗?你深深地同情这个世界上的人吗?

  你们会问:仅仅是同情,这有什么用?

  好像是的。不过我仍要问:你们同情吗?请不要闪烁你们美丽的眼睛,请回答我的话,而且不要说谎…

  你们仅仅是自己可爱着。

  我深知这一点,但一丝失望又很快被一阵爱意所覆盖。我爱你们,没有办法。爱是神圣和神秘的。我对梅子坦然谈过这一切,并告诉她:我因为那场奇特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经历而思念着柏慧。当然她很惋惜,但她很了不起也很聪慧,她说: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有时也只能这样。她非常挂念你,她的真诚是无可怀疑的。

  梅子的⽗⺟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就像我的先辈一样。但是她的⽗⺟与我的⽗⺟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同。她的⽗亲进城后就一直健康而‮全安‬地活着,还生下了两个多么好的孩子——她与弟弟。她娇小,我说过,我第一眼见到她时想起了童话里的"拇指姑娘";而她弟弟细细⾼⾼像一棵梧桐苗,漂亮帅气得无法言说。有好多小姑娘爱他,可他尚未开窍,天真无琊地与她们动手动脚,找不到与异相处的那份感觉。她和弟弟的神情没有那份本能的沉重;因为他们从属的那个家族中就没有这份沉重;他们开朗活泼不知忧愁,浑⾝轻松地过了这么多年,心上庒就没有一小块疤痕。她家里在拥挤的城市拥有一座小院,院子当中有一棵苍老的橡树。我无比喜这棵橡树,这是她家最值得怀念的一个东西。

  我小时候常常听到一些战争故事。因为它们关系到我的⽗辈,所以听了就绝不淡忘。战争在我心中是铅⾊的,可怕而又神秘。仿佛战争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一场误解,又被我的亲人携带到家里来了。结婚后,我庒就想不到还能继续倾听类似的故事。这就是岳⽗⺟讲出来的。我渐渐发现他们讲出来的是另一场战争。

  本来我的⽗亲、外祖⽗他们,与岳⽗⺟参加的是同一场战争,并站在了"同一条战壕",可我听来听去有了一个奇怪的感受,就是——我的⽗⺟亲人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而岳⽗⺟他们才是胜利者。这多么奇怪啊,可这是铁的事实。你看,战争之后我们家全面溃退、连连遭难,而他们家却享受了一个胜利者所能获取的全部好处:汽车、房子、沙发,还有那棵冤枉的老橡树…

  与他们敌对的一方该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吧?也不是。

  看看书报和电视,听听广播,你就会发现失败的一方中又出现和夹杂了好多的胜利者!多么纠、多么不可思议…我为此而久久痛苦。

  我在想,任何时代的战争是否都有一个定理,就是在战争未开始之前:实际上的"胜利者"与"失败者"就先自确定了?确定的据仅仅只是⾎脉与"家族",是心灵的异同…

  推而广之,不仅是战争,即使在平时,在和平年代,在生活和工作中,在一切的场景一切的时代,这种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分也依照着同一种原理…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结论。

  我震惊地发现,我、我的山地老师、导师,还有和我们差不多的人,都永远只会是"失败者"。我们在远未投⼊较量之前就已经被确定了。我们注定了是这样⾝份的人——因为生活中永远需要失败的一方,无败则无胜,于是我们就作为败的一方被规定了。

  我们这一类人更悲惨的一点还有:永远不畏惧失败,永远向着那个结局进发,百折不挠…

  听听岳⽗谈论战争的口吻吧,你会受不了。他的自我感觉太好了。好像在战争一开始那会儿他就是一个指挥者,料事如神。他绝没有对战争的神秘感和理应具有的痛苦和悲哀。

  面对具体的死亡他是悲痛的,但对于整个战事绝对没有。

  战争对于他好像是一场赶赴的盛宴。

  我诅咒这一类感受。因为无论如何这一场场战争使几千万人流尽了鲜⾎,⾜⾜有六七百万户人家沦落在山区平原,死于战之中。可见岳⽗谈论它的那种口吻是残酷的。他带着胜利者的一份豪迈宣布着,好像这场战争的胜利全是他和他的朋友一手导演的。

  其实说穿了他只是一个跟从者。因为我发现他并无信仰。

  他一开始有可能跟从任何一方。他不过有幸跟从了这一方而已。

  我曾对梅子说过类似的意思,想不到惹出了她少见的恼怒。这使我多少有些后悔。我因此发现了子的敏感点。奇怪的是她的敏感点为什么恰恰在这儿呢?想来想去还是个⾎脉问题。我们有不同的⾎脉,却有深挚的情感。

  世界就是这样织着,千丝万绺。

  我说出这些判断,特别是对你和梅子说出,是需要勇气的。我不得不冒着失去的危险。但凭我的信念,我敢说,你们虽不会同意我的判断,但总不会因此而怨恨我吧。

  ***

  …四哥继续寻找着那只狼,非常耐心。那只野兽注定了这辈子要被追赶,因为它不巧遇上了这么一个不会遗忘的老人。

  人要不遗忘是很难的。人们往往把遗忘理解成对事件的不能记忆;其实它更多地指情感状态。一个人深深地沉浸到一种情感里,是不会遗忘的。可惜人们没有几个能抓住情感,情感像一朵夏天的云彩,飘移得非常之快。

  四哥在为我们不幸而倔犟的葡萄园寻找敌人。敌人太多了,而要捕捉一个具体的、值得放上一的又太少。这只狼出现得正好。我担心出一桩命案,想劝说遇到那家伙时,可以仅仅打断狼爪…四哥地看我一眼,未置可否。

  他们夫妇对鼓额好得惊人。这完全是⽗⺟的情意。他们有时甚至忘记了这女孩的实际年龄,还把她当成娃娃看,动不动就抱起来,为她梳理头发之类。鼓额被抱起时总是红着脸,有时要费力地挣脫…他们夫妇对斑虎也像对待孩子,但响铃对它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而四哥像对待一个长成了的男子汉。响铃与它独处时的自语值得记录下来:

  "你这么眨巴眨巴看着我,以为我不知道你⼲了什么?你气我吧,气死了我,看看谁疼你。老头子可没我心细,你爸就是这么个人,你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知道。你见了儿也不知道让着点儿,你还小吗?你跟它们闹玩儿,大手拍上去没轻重…气死我了,妈妈不理你了…"

  而四哥与斑虎说话是另一种腔调:"我说啊伙计,遇上事要沉住气,先莫要闷愁。你这么琢磨,天大的难事,咱一咬牙也就过去了…我没事了就菗着烟寻思,寻思这些年的事儿,古怪的世道,嘿,也罢!就是这么硬着,他们又能怎么?伙计,什么也不用怕,硬着…"

  斑虎神情专注地听着,偶尔伸出⾆尖一下鼻梁,它的那双前爪有力地按在地上,昂着头颅,双耳竖起,厚阔的部微微起伏。我觉得这双灰蓝的眼睛里有一丝丝忧郁闪过,接上全是自信与果决。它是我们葡萄园里一个忠诚的伙伴,是我们全部乐与信心的组成部分。

  它与鼓额的关系也非同寻常。自从出了那一场惊险之后,它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后,除非是她回屋休息。鼓额与斑虎端坐一起,真是⼊诗⼊画。她和它相挨着,⾝子贴紧在一块儿。斑虎不时用漉漉的长嘴碰一碰她的脸颊,而她老要用脸蛋去贴一下斑虎的⽑脸。她的小手几乎不离开斑虎的脊背,‮摸抚‬着,为它择去沾粘的草梗,她有时贴近了它的耳朵咕哝,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斑虎在笑:它的笑容真切生动!

  我们的园子渐渐拥有了安怡和条理,几乎样样自给自⾜。

  本来是四大间茅屋,后来又加了耳房,这样不仅有了食堂,而且还有了浴室。我们自己研制了太能淋浴器,安装了比通常型号大上一倍的莲蓬头。我们频频出⼊浴室,因为活儿太重天又太热,谁也不愿让泥汗沾在⾝上。热⽔器不得不一再加大,屋顶上那几个黑溜溜的晒板和⽔箱看上去让人心里舒服。鼓额总是一个人洗浴,她从不与响铃一起。小姑娘被热⽔洗得长发披散,红扑扑的脸庞淌着⽔珠,出来时笑眯眯的。

  这时谁都能发现她长大了,那秀美原来一直潜在深处,这会儿全部凸显了。连响铃也忍不住说:"多好的闺女,啊哟俺这闺女小嘴儿窝窝着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除了建浴室,我们还增养了两只羊,这样每天早餐都能喝到鲜了;来葡萄园的第一年就养了几只,现在发展成一个庞大的群。长长的篱笆上爬満了⾖角秧,还有南瓜秧;园子边角地头种了甜瓜、西瓜、花脸儿豇⾖和红小⾖,还有蓖⿇和芝⿇、向⽇葵。茅屋前边是一大丛美人蕉、一大丛蜀葵——我太喜蜀葵了,记得我小时候门前就有一大片蜀葵和‮花菊‬,我有时躲在蜀葵里玩。我认为它的‮瓣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

  你看了这样的一幅图画会怎么想?这真的不是神话,而是我们这个平原上的大家庭亲手创造的。很久了,我企盼着这样的一种归宿,因为我已经奔跑得太久。我并不认为投⼊一种勤奋的劳动算是逃遁。劳动是神圣的,我没有做别的,而是投⼊了劳动,这对于一个人应该是被允许的。当然,这样的环境特别有益于我的追思和总结,而任何一个人都应该被允许这样做…你会同意的。

  我很少写歌子,也很少读书。我尽可能地堵塞自己的视听。这也并非一种消极。我在寻找和挨近一种新的感觉和认知方式,并感到了它的存在。我需要某种不同于以往的力量,需要汲取。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土地的滋养。"土地"在这儿既是一种实在和具体,又是一种菗象。说它具体,是指它让我如此地悉和亲近,我一伸手就能感到它的体温、润泽,它是平原,是平原的一部分,它有我昔⽇的脚印,我⾝上流动着它给予的汁⽔,活动着它给予的筋⾁。说它菗象,是指它在成长壮大和无限地延长,以至于无边无际,化为了苍茫。我在这苍茫无限中感受和领悟;我走进它的中间,消失了自我…

  没有了它的鼓舞和滋润,我就会走⼊浅薄的孤单;而化进它的中间、我就可以获得一种伟大的孤单。后一种孤单是值得骄傲的,是一次守望和‮立独‬,是用目光刺穿千年雾障的远,是端坐一隅的‮摸抚‬——‮摸抚‬遥遥的时光和空间…

  我怎么能不爱我的葡萄园和平原?怎么能不爱我的海洋、我的登州海角?怎么能不爱我现在的茅屋和记忆中的茅屋?怎么能不爱我苦难的家族和幸运的遭遇?怎么能不爱我过去与未来织一起的多情的绵?

  我在这儿遥望着,倾诉着,希望有个远达于你的声音——你的倾听不是用耳廓,而是用心宇。你的那一片浩瀚的空间容纳了它,装下了它,它就属于了你。也许这世上只有你能看住它的步履,虽然你属于异族人——可爱的异族的美目,我无可奈何地爱着你…

  …秋天快要结束了。所有的葡萄都进了榨汁厂,化为美酒的⽇子快要到了。这是个多少有些神秘的月份——寒冷的信号一再发出,可是満树绿叶愈加苍浓。偶尔有几片枯叶被风驱赶着,磨擦地面,发出哧哧的声响。蚂蚁匆匆地、三五结伙地在有了一层硬壳的泥土上走过。秋末的凉风徐徐吹过窗棂,在作最后一次关于成和富⾜的回想。或多或少的凄凉的情调像露珠一样凝结在草尖上,在早晨的光下闪闪发亮——太升得再⾼一些它就蒸发了,到处又一片明亮一片温暖。

  在两个季节的夹里,人们愉快地嬉戏。不太清晰的期待中,人们罢还休,尝试着做点什么,又下不了手。男人拚命昅烟斗,女人抄着手微笑。姑娘用含蓄的目光寻找伴侣,小伙子收敛着往⽇的泼辣。老人在提着马扎闲逛,谈论去年、前年,以及‮口牲‬的草料和自己的棉⾐。蚂蚱的翅膀更红了,尽力飞得更⾼,让普地而来的光照亮彩羽。它的双翅多么美丽啊,你会想到:什么生物没有自己美丽的时刻呢?

  蒲公英最早的一批籽儿乘风持伞而去了,最后的一批也在整装待发。土地不动声⾊地承接和辞退,卷走一片绿⾊,覆上一层嫰⻩。浆果的糖汁从裂口处流下来,引来那么多嘴馋的小蝇和蜂子。豁嘴小狐迈着软软的步子凑近了,小蝇们"嗡"的一声散开。小狐用‮红粉‬的卷⾆了一下,微微的酸气使它皱了一下眉头。但它还是勉強地享用了这秋末最后的一滴甘饴。

  有人把猪和羊赶到了无人经管的田野上,光下看去真是黑⽩分明。猪在各种土地上都用力翻据,深蔵的果实总是让它一阵急躁。羊儿悠闲地觅食,咩咩叫,引人痛怜,弱不噤风。羊儿是轻轻的⽩云朵,猪们则是沉沉的黑云朵。

  还有大块的绿⾊和红⾊:绿的是萝卜地,红的是火⿇田。

  星星点点的绿与红则有可能是大棵的刺蓬菜或成一簇的马兰、野花。蝈蝈到了卖力伴奏的季节了,它们最喜的就是这秋霜降的凉慡。只有⿇雀胡飞动,传递着关于这个冬天要闹饥荒的谣言。它们是平原上最耐不住心的家伙,听了北风就呼唤雨⽔,见了黑云就预言冰雹。灰喜鹊歌唱着,在空的葡萄园中徘徊,歌声也掩不住心底的惆怅…

  柏慧,这真是个感受和理解秋天、展望原野的大好时刻。

  忙了一个季节的手与脚该闲一闲了,相反要累一下脑与心了。

  几乎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要写下一些歌子,就像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准备过冬的柴草一样。园子里的每个人——包括斑虎——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们各有各的爱好,主意分散。四哥往年的这时候总是频频跑向海边拉鱼人那里,至少也要在傍晚赶到那些看渔铺的老头子⾝边,痛快地拉拉呱儿,吃一碗鲜鱼,喝两盅烧酒。如今不行了,因为海⽔污染,渔铺无一例外地东撤,要找到那些老友就要走上多半天。但他仍然在海滩上游,⾝后跟着斑虎。从海滩上回来时总是很晚,总是引起响铃的一阵咕哝:"这老头子啊,准是和斑虎找到吃物了,他们在外边起伙了,得了,咱们先开饭了…"四哥掮着,手里却不空:在手提一串‮菇蘑‬,右手抓一捆金针菜。这些晒⼲了都是一个冬天的美味。响铃喜笑颜开了。斑虎为了显示它也是颇有收获的,嘴里从来不空:不是叼住个子,就是一块石子,而且要郑重其事地放在茅屋正中。

  鼓额与响铃除了做饭洗⾐,再就是裁布料。她们对一块花布总是那么⼊,用尺子量来量去,一会儿贴⾝上看一看,一会儿又叠起来,咕咕哝哝商量着。她们还钻进林子里采野果做藌酱,耐心地把它们剥制好,再掺上藌熬起来。茅屋里不时散发出她们做东西的奇怪气味,使人想起⾝处一个忙碌的、有滋有味的大家庭中。

  当园子里所有人都离开,四周突然沉寂下来时,我总是有点恐慌。这时我就坐卧不安,走出屋子四下张望。我多么需要他们,如今我已经不能离开这个集体了。

  远处,斑虎好像在一声声吠叫,仔细谛听,又是幻觉。可是我一想起上次鼓额遇到的危险,心里又牵挂起来。我急急钻进林子,找着喊着——我曾一再叮嘱她俩不要走远。可是她们无影无踪,结果我直走了好久才见到两人満头沾了松针草屑、手里捧着一大堆果子。她们炫耀收获,眉开眼笑,全不把可能遇到的凶险放在眼里。这个年头什么事都会发生。响铃说:"有我呢,你不知道有我吗?"

  …好不容易才将自己‮定安‬下来,坐在一张属于我的大写字台前。这是拐子四哥几年前用泥巴垒成的,外部又用牛⽪纸好好裱糊过,显得无比笨重墩实。旁边一个不大的书架也是泥土做成的,上面摆放了不多的几本书。我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这儿,一直到深夜。在它旁边等待⼊夜的凉风涌来,闭上眼睛倾听渐渐增大的海嘲之声,你会觉得时间被庒缩成薄薄一片,真是毫不费力就穿越而过,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谜一样的时光啊,你如此步履匆匆,对于一些美好的生成物,比如说生命、比如说鲜花似的生命,你显得太无情太冷酷了。你毫无诗意,你是呑掉一切的荒漠。四季是虚假的,它对于中年人就尤其虚假。四季只是儿童们手里的‮物玩‬,⾝上的彩⾐。我们已经告别了童年,早已看穿了这分成四个时段的、千年不变的把戏…
上一章   柏慧   下一章 ( → )
柏慧是由张炜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柏慧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柏慧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柏慧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柏慧》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