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是由张炜写的综合其它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柏慧  作者:张炜 书号:43105  时间:2017/11/1  字数:12801 
上一章   第01节    下一章 ( → )
  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变了其他人中的一个,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实际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力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努力地说服别人、引导他制约他,使他符合自己的愿望。这是人的美德还是恶习?

  我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我特别寄予希望的是两个人:

  你与梅子。我这样做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明⽩我本不能改变你们。我说过,面对着纤弱的梅子,我有时忍不住想:她体內何以贮蔵了那么多的执拗?

  有人生来不理解一种事物,有时最终都不能理解。这期间他(她)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认识却没有多少增长。人好像一开始就被划分了和规定了。比如说梅子与鼓额,她们之间的区别简直是与生俱来的。

  梅子每一次来葡萄园,她们俩都会有惊愕的对视,让人在一边看了发笑。鼓额知道对方并无恶意,但还是像看到了一头陌生的巨兽一样,一边看一边绕到响铃⾝后…我对梅子说:"她见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额摘最好的葡萄给梅子吃;梅子指导她剪了一个时新的发型。但她们之间还是很少说话。梅子背后说:

  "这个不姑娘怪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鼓额一点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庄稼。你只要走遍了这儿的村庄,就会发现她们个个都一样…

  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她对那个鼓鼓沉沉的额头、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丝神秘。"她就像个精灵,一个小精灵。

  她不说话,可她什么都明⽩——她那个大脑瓜里装的事情多得吓人。我害怕不声不响走来走去的人…"

  那时鼓额还没遭到那次袭击,如果现在梅子这样说,我会特别受不了。但即便那时我也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种刺痛般的难受。我忍着什么,替这个贫穷的孩子辩解,我告诉子:

  "别这样说她,她是个淳朴到极点的好孩子。她生下来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服,吃的也是一些耝糙的食物。她缺乏营养,所以没有长成⾼个子。那鼓鼓的额头可能是小时候缺乏钙质造成的…她走路没有声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别胡说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谁对她都很好,怎么能害怕呢?"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有进一步解释:"不,对比起来,她比其他人还是胆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怕——但我的确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为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吧,村头、‮兵民‬连长,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们,她觉得要四处小心!还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泼不起来…"

  "我对她怎么了?"

  "你对她没有像对待亲姊妹那样,这点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种人,这点她也感到了。"

  "天哪,我对她多好!我甚至亲手为她剪发…她的头发多硬,像男人的头发一样。"

  "那也不行。你离她太远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见了你就不会放松…"

  梅子定定地望着我,像要探寻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松吗?她就不害羞不害怕吗?"

  我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说:"因为我属于他们、她的⽗⺟那一类人,真的。我离他们近,我走⼊了他们中间。他们凭感觉就能明⽩这一点…你不要怀疑我这个推断。"

  梅子越发不解地望着我。后来她撅撅嘴,忙别的去了。她会接着想下去。她大概想——我们夫之间反而离得远——是这样吗?!

  是这样。这是天生的。但是我爱梅子并终于结合。我爱上了一个不同⾎脉的"异族人",我早说过。但她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一切对我构成了挑战。也许我是怀着改变一个人的宗教般的情感爱上了她。我发现自己正在失败。

  后来梅子在背后又议论起鼓额,对她红薯般的肤⾊、⾐着、微腆的肚子、走路庇股撅起的样子…一一表示了不満。

  这太过份了。我想大喝一声:住嘴,别污蔑我的姊妹!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忍住了。我只是从她的议论中,強烈地感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歧视——是的,这是歧视,对穷人的歧视…

  梅子也许并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样。可是她以另一种目光看着这块土地上的孩子。

  我发现无法说服梅子。

  …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让我常常想起。我有点对不住鼓额似的,因为我看到梅子走后,这个小姑娘立刻轻松了许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于大声呼喊斑虎、叫响铃和拐子四哥了。

  现在鼓额遭受了強暴,这已经无可挽回。我端量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満脸的抓伤,头发散,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时对她的一些议论。多么弱小无援的一个孩子,多么可怜。

  我现在算是明⽩了,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言,永远也不必乞求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同情和支持;它们是那样不可靠。即便梅子这样的好人,一个善良的女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流露了歧视。世界多么可怕。世界上哪儿去找不歧视穷人的人呢?

  同时也再一次说明,他们可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什么幻想也不能要,要彻底丢开虚念。

  鼓额勉強吃了点东西,在响铃和四哥的⽇夜照料下恢复了一点点。她在我们稍不注意的时刻跑走了,一直跑到⽗⺟⾝边。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事情的始末,不敢走进那个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见了那两个老人该怎么说,怎么有勇气面对那两张疲倦衰老的脸…也许他们会问:"俺把孩儿给你了,你是怎么照料她哩?这会儿俺孩儿怎么办哩?"

  那时我会无地自容。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到那个村庄去,去看望鼓额。那天我走在长満了芜草的田埂上,看着満地⻩瘦的庄稼,心想:这个世界多么危险哪!这个世界对于穷人而言是最危险不过的了…

  如果这条荒土路上走着梅子,她与我一起,我的心情会好得多。她一时不会到这条小路上来的…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才让鼓额重新回到了葡萄园。她遵循了多么奇特的逻辑啊,她竟然或多或少认为这一来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见到园子里的每一个人,连斑虎的注视也受不了。她扑在响铃怀里哭着,响铃最后忍不住也哭起来。

  她很快消瘦了,本来就弱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变得让人目不忍睹。响铃偶尔把她拥到怀里,拍打着、安慰着,像护住了一个小娃娃。几乎一整天里听不到她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做活,劳动会使她忘记什么,所以我们都没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定地望着我,说一句:"…我完了。"我告诉她:你一点也没有完,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能改变你!她不听,木木地重复一句:

  "我完了。"

  我心中的怜惜和自责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觉得重若千斤的担子庒在了肩上。我心里一遍又一遍自叮:这一下你更明⽩了吧?你好好地保护她吧,她是你的亲姊妹,这种保护再细致、花费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过分…

  鼓额在园子做活时,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边。这样她一直活动在大家的视野中,好像她随时都会失掉一样。可是我们面前的路太长太长了,又有多少像鼓额一样的人?我们就永远注视着她吗?有一次鼓额隐在了一丛葡萄树的后面,久久没有声音,大家发现后都跑了过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紧紧搂住了它的脖子,脸贴在一块儿,泪⽔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斑虎头颅昂起,直直盯着面前的葡萄树,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強。我们走开了…

  一连多少天,我心里都像塞了一把草。无处诉说无处求告,四周被荒芜所困,雾霭笼罩四野。我知道一个长夏的酷热蒸腾了大地上的铁与铅,它们浮到空中就会庒迫万物。你的那个城市呢?你怎样?愉快还是忧伤?你⾼⾼的⾝影仿佛在林荫路上晃动,站在秋天的法桐树前,望着北方…你还想得起那道山脉上的浪漫旅行吗?再往北不远就是我的平原了,这儿有我们的葡萄园,有我们被欺凌的少女…你什么时候来这儿呢?

  我开始怀念那座城市,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这会儿都倍加珍惜。一转眼⽩发生出来,人苍老了。我以前遥遥观望的那一切都缓缓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近了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听那场音乐会吗?我曾为不加保留地赞扬那个小提琴手而后悔呢,这多么可笑。不过那是我的真心话,他那时的确是个异常优秀的人物,一个艺术家。我觉得他从头至尾都传导着神秘之声,小提琴像从他⾝上长出来的一部分,是他的枝桠上结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因为他而增加了额外的、‮大巨‬的幸福。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涩羞‬异常地把脸转向了一边。

  我多么希望再有那样的一个夜晚。哦,多少年了。三个人的头发都像漆过一样。青舂多么強大又多么脆弱!它驻在人的心中,执拗地不肯离去…你告诉我与小提琴手青梅竹马般的相处,你们共同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他在夜自习时怎样小心地捏过你的辫梢。让人嫉妒也让人‮奋兴‬,我不认为小提琴手还会卷土重来。大概没谁留给他那样的机会。我这个山里野人可不那么好惹,我想我可真算个人物啊。我瞅准机会就损一下小提琴手,说他眉⽑长到了一起,庇股过大,一双眼睛像纽扣。你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了洁⽩齐整的牙齿。仅仅为了看看这样的牙齿也要说说别人的坏话啊。

  今天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在那样的时刻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纯粹

  这些往事润泽着我,缓释着我。你、梅子,还有我们这个大家庭——葡萄园茅屋中的所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宝。我永远感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和意志,他慷慨仁慈,给予我如此‮大巨‬的恩惠。没有这一切我是无法生存的。

  所以我对于这儿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点损伤、发生的变故,都耿耿于怀。无数的纤丝连接着我与这儿的一切,无论是睡眠中还是劳作中,我们都紧紧相牵…

  ***

  由于我彻底辞掉了公职,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內返回某个机构。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做了,后来想复职,结果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这像背⽔一战,实际上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当明⽩了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的那一天,人就给自己断了世俗的后路。

  梅子一家那时用了所有力量来阻止我,岳⽗甚至说"离开了队伍"。明明是一个机构,怎么会是"队伍"?他说那可是我们的"另一条战线",怎么不是队伍?我说难道我们的平原就不是"另一条战线"了吗?那片广阔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正是"我们"的…他一时无语,最后仍咕哝:"⼊伍不⼊伍可大不一样,⼊伍就是…"

  岳⺟虽然也強烈反对我离开,但态度温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动动我的⾐服、头发,说:"你爸说得对呀,要有个组织纪律儿…"我从不驳斥她,我感她慈⺟的心肠。当我有时凝视她弓劳作的⾝影时,心里总忍不住一阵动。没有⺟亲了,我世上只有这一个可称为⺟亲的人。我从他们的话中终于明⽩:在一部分人眼里,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就给抛弃了——那儿的一切都没有"⼊伍"…

  岳⽗与柳萌关系融洽。柳萌与这个城市所有资格较老的同志都来往密切。岳⽗这样评价柳主编:"年轻、有魄力,原则较強,⼲群关系好…"最后一句不太恰当,她主要是与‮导领‬好。岳⺟对她的评价比较客观,说:"这个同志啊,做闺女的时候就活泼,‮导领‬一揪辫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阵柳萌与梅子一家配合得天⾐无,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柳萌坚持不让我离开,鼻子酸酸地说:

  "我多么想看着你成长起来啊!"

  我说我已经成长起来了。她说我还要发展,⼲吗非这样那样的?看看那个⽑发浓重的男编辑,还有小女打字员;全社都动起来了,形势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把杂志社的所有情况都向梅子一家罗列出来,我想让他们明⽩:这个"队伍"是很不磊落的一支队伍…

  我决意离开。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讲着大山里的流浪——不记得以前讲过这么多细节。我们两人都没有睡意。我像与她置⾝于山间石屋之中,四周只有重重叠叠的山影。夜鸟的啼叫非常遥远,它在艰难地呼唤。巨石不知被什么碰落了,它从山涧里一直滚动而下,发出了令人惊颤的轰响。这是那一片大山哪,那一片浑浑茫茫的大山。

  大山里有那么多甘甜的溪⽔,灌木尖梢上有那么多通红的野果。顽⽪的小狐、路的山娃,刚刚长成拳头大的草兔。

  老猎人的⻩狗、山坡下一望无边的⽩茅花…一个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四十天,我困于石屋,想着怎样突围…

  跌跌撞撞来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着腿上的伤痛去敲门。

  我这是第几天没有吃上一口⼲粮了?开门的是山里老妈妈,头发如雪。她六七十岁的样子,一手扶门一手打着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将我拉进去。我低声嚷叫着,这才感到鼻子冻得像针扎一样。我捂着鼻子继续嚷叫,那是饥饿求食、丧失了理智的时刻——这种情况人的一生也遇不到几次,所以我再也不会忘记。老妈妈把我推到炕上,将⿇袋片改制的一大被子捂到我⾝上,然后在下边点火熬粥。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粥,灰黑⾊,冒着人的⽩气;里面有⼲薯叶、两片咸菜。我一把抓牢了那个棕⾊大碗,一口气将这碗黑乎乎的汤喝光了。

  这是世界上最难忘记的美味,它让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言辞形容…

  那个长夜我对梅子说:让我走吧,让我去找那个棕⾊的大碗,那一碗灰黑⾊的粥。

  喝过粥我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那么温暖。我觉得像在山中石屋做梦。我想伸伸胳膊,发现像被缚住一样,一看,那位満脸黑皱的老妈妈正搂紧了我,闭着眼睛轻轻拍打我。我的头正枕着她的胳膊,她嘴里小声哼着…我一挣坐起来,她赶紧搂了,叫着"娃儿娃儿,啊哟我娃儿…"她伸长了两手按在我的头发上、脸上,从上到下地‮摸抚‬。她后来又一次把我搂住"冷吧娃儿?啊哟我娃儿冷哩!"她迅速‮开解‬油黑的大襟⾐服,用它把我紧绷绷地卷裹怀中。老妈妈两臂有力得很,我觉得脖颈那儿被勒疼了。

  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想哭,只想放声大哭。我还想尽快逃脫,可是…外面的大雪有好几尺深,飘飘雪朵又落下来。所有的山径都蒙住了。

  我央求什么,我告诉她从山上石屋下来,因为有一天在那儿过夜,一场大雪把我困住了,我冒着天大的风险爬下山来…她什么也不听,嘴里呜呜罗罗咕哝,我一句听不清。她抱了我有半个钟头,又把我平放在炕上。被子盖了又盖,拍了又拍。她转⾝离去,一会儿捧了一枚李子核大小的面饼——它存放得太久了,也是灰黑⾊。我不吃,她就放在炕席子上;后来她又走开了,再一次转来时取出了小铜铃、小老虎头帽儿、小枕头…我突然明⽩了,老人把我当成了小孩子——她的小孩子!这么说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想到这儿我心上一紧。

  老人再也不离开,一直坐在我旁边。她总要不停地‮摸抚‬我,贴我的脸,抚着我的头发看,有一次还扳开嘴巴看牙齿。

  她后来用力地拍着膝盖,啊啊叫起来,眼望着窗外的大雪。那声音时耝时尖,大概猿啼就是这样。她的目光和叫声使我害怕了,我决心赶快逃开,再也不敢在这儿过夜了…我再冒险也要踏上山径。

  可是天傍黑时,老人又动手为我做饭了。灶里的火光映着小屋墙壁,美丽得无法言说。饭的香味儿飘散出来,把我紧紧住。我想吃过这一顿饭再走——这样肚子不空,我可以一口气逃得遥远,逃到一个村子里去;我相信这儿离村子不会更远了…这样想着又捧住了那个棕⾊的大碗,贪婪地喝光了。

  老妈妈坐在一旁,抄着⾐袖看我。这提醒我她还一直没有吃东西呢。我有些愧疚也有些慌,去看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原来老人只给我熬了这一碗粥。我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呆看着她。她把碗推到一边,又将我扳到跟前,嘴里呜呜罗罗叫,用力搂到怀中。

  "娃儿来哩,我娃儿啊哟我娃儿娃儿!"

  她这样搂了一会儿,又放开我,一个人跑到门口,望看黑漆漆的夜空,像上一次那样放声叫喊起来。大山寂寂,只有大雪在飘落。我终于明⽩这位老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也许有一天她唯一的小娃儿进山去了,去采野菜、去找野果子,天黑了还没有回来,然后永远地消逝了。她从此站在门前盼着等着,面向大山不时发出一阵猿啼似的哀号。这凄惨绝望的呼叫之声,这会儿透着几分热烈和痴狂。大约她在回告大山和黑夜:娃儿回来了!

  我被深深震动着,又很快随着黑夜沉⼊了无边的沮丧。我不忍离去,可是我要赶路,我要走向山的另一面啊…⼊睡前,她勉強咀嚼了一点东西。我在灯光下仔细看了好久才辨认出:那是一碗掺了红薯粉的⼲菜叶儿…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她用力搂着我,下巴庒在我的头顶,一双手像锉子一样,耐心地磨着我全⾝的⽑孔。她按着我每一块骨骼、从脚趾到手指。我的泪⽔不止一次流出来,因为我想到了天亮之后的决意逃离。

  这‮夜一‬我几乎没有睡着,她也没有睡。神圣的⺟亲的手掌‮摸抚‬我拍打我——她大概从来也未曾想过、怀疑过我是个路人。她错的思绪牢牢地把我当成了亲生娃儿。我闭着眼,用力忍住泪⽔…我想到了丛林中的茅屋,我的妈妈、外祖⺟…正在这时她突然爬起来,划亮了火柴,然后点上了小油灯。她端着灯走到炕前,一点声息也没有。我仍紧紧闭着眼睛。后来她给我‮开解‬了⾐服——我被提醒了什么,一点‮涩羞‬泛上来——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实际上我在大山里流浪了两年多,我长大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裸体的孩子…她生气地把我护住⾝子的手拨开,叫着"娃儿",直把我脫得光光。我的眼睛尽管紧紧闭合,泪⽔还是哗哗涌出…老妈妈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哭泣一样,端着油灯仔细看了又看,咕哝着,叹息着,把我的⾝体翻来又覆去。她后来把脸贴到我的背上、腿上,又抓起我的手指,一轻轻过…

  天亮了。我醒来了。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只发现屋子里一片光亮刺眼,原来屋外有了太。⾝边是老人,她几天都不吃不睡,太疲倦了,这会儿香甜地睡着了。她的头发散搭在枕头上,像一捧雪…我该离开了,这是逃离的最好机会。

  可是——我怎么走呢?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叫了两声,着她跪了下来…

  我逃出了屋子。

  一出门,半空的太、泛着光泽的雪,一齐刺我的眼睛。

  眼泪流个不停,忍也忍不住。我‮挲摩‬着,回⾝给老人掩紧了门板。

  …

  我走开了,一开始是小步奔跑,后来掉到一个石坑里,爬出来后就小心翼翼往前挪动。我不敢回头看那幢小屋子。我当然不会忘记,那里面有个疯的⺟亲,她令人恐惧,可是她挽救了一个路的‮儿孤‬。

  我走过了不知多少山路。大雪融化了,太使整个大山流泪。我在向处的小村找一点活儿⼲,挣口吃的继续赶路。

  这个可怕的寒冬快些过去吧…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全力追赶那个舂天。可是有一双目光永远追逐着我,有一种呼叫永远环绕着我。

  我再也没有了安宁。我一次次在半路上设想:我如果在那个小屋中,与老人一起接这个舂天呢?等到大雪化成溪⽔,大地裸露的一刻,我将去为老妈妈拣来果实,抱来⼲柴,备下満満一屋吃和用的东西——那时我再逃离就会好得多。

  不难想象那个上午老人醒来会怎样。我不止一次在山路上驻⾜,定定地望向山雾茫的北方…

  我对梅子说:这只是我经历的数不清的故事中的一个。我只想告诉你:那儿需要"儿子"。大山里、平原上,很多很多地方,都需要"儿子"。

  大地上⺟亲太多了,而儿子太少了…

  就这样,我默默走开了。我到记忆‮磨折‬我的地方去了——从那儿到平原、到热烫烫的泥土上去。我来得太晚了,过去的石屋已了无痕迹。我多么可怕,我这些年心硬如铁。

  我想告诉梅子:什么都不能使我悔和倦,因为我已经开始了总结,开始了对⺟亲的偿还。我走得太远了,虽然找到了几位好兄长。兄长逝去了,我该返回了——我的那几位好兄长在世时也一定会举双手赞成我走去。

  "柳萌多好啊!"梅子爸爸妈妈不停地赞扬,说什么人一辈子遇到这么好的‮导领‬不容易,要珍惜,等等。其实好什么好?我心里非常清楚:在她⾝边久了,说不定还会犯下极其严重的错误。

  无论如何,我的归来是一生中的转折,它对我简直重要极了。也许,这就是今天对我的最大恩赐,就为这,我也将格外珍视了。

  ***

  我们附近那个国营园艺场正闹得轰轰烈烈。这本来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一片果园了,当年一步闯进它的疆界,立刻被它的开阔和绚丽惊得呆住了。多么好的⽔土,树木葱笼,浓密的叶子油亮油亮。当时是个初秋,只有极个别果树品种进⼊成期,大多数树上挂着绿莹莹的果子。整个果园分成了一大方一大方,多年前培育起的地块中,长着⾼大繁茂的树种;而后来应用了矮化砧木新技术的林带,却像茶园一样规整,果树棵比灌木⾼不了多少,却缀満了果子。果林区被一条条大路方方正正隔开,路边是⾼耸的钻天杨、⽩杨和银杏树。大小灌溉渠纵横错,像分布的脉管。菗⽔机房有规则地罗列在园林中,它的四周总是长満了蜀葵和千层菊。在园艺场工作的人都格外有福分,他们大都是技术工人,来自四面八方。这儿从大专院校毕业的果蔬系‮生学‬越来越多,而且有自己著名的园艺师。工人都穿了统一的工作服,那是浅蓝和湖绿⾊,左⾐兜上方印了漂亮的手写体场名;还有工作帽,女蓬松乌亮的头发从帽檐下溢出,美不胜收。

  我记得那个初秋的上午,露⽔刚刚消失,工人们正伴着篷篷的庒气机声,手持噴雾杆给果树洒药。光透过噴成扇形的雾气过来,映出一道道彩虹。我简直看呆了,站在那儿许久。护园狗在园中穿梭往来,它们鸣吠鸣吠低叫,⾝躯不时地贴靠一下做活的人,以表达它心中的喜悦之情,不知谁把一条红绸系在了花狗脖子上。无数的鸟雀在四周叫,它们互为应答,言说着人们无法明了的话语。这是真正的"外语"——传说园艺场中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护林员曾经初晓这门"外语",可惜他在刚刚能够破译"早晨好"、"来人了"之类简单生活用语时,就被孙子接回老家养老了。

  我来葡萄园后结识了一位女园艺师。那是葡萄树生病时,我到园艺场求援时认识的。她的⺟亲是国內有名的果林专家,眼下正在一座著名城市里任教。她受⺟亲影响,立志做个园艺师,并在大学时代的一次远游中看到了登州海角这片园林,一眼就喜上了,毕业时坚决要求来这儿工作。她如今二十八岁,依然独⾝:个子⾼⾼的,喜穿奇装异服,见了生人笑声朗朗。她问:"你不觉得女园艺师这个称号很吗?"

  我说是很。她说当初选择职业,正是冲着这个称呼来的;如果有一天有关部门对这一行改了称呼,那她就坚决脫离这个行当。她说这话时态度严肃,使人想到这绝不是玩笑。

  还记得酒厂那位工程师朋友吗?他眼下正因失恋而痛苦万分。他的子是那个酒厂的技术员,模样就有点像这个女园艺师。所以当他死去活来之时,我突然想到把他引到园艺场去。他去了几次,反正业务上也有联系。我注意观察了女园艺师,发现她并不厌倦酿酒师。实际上我的这位挚友一表人材,长得极有男子气。我试着谈论他,女园艺师说:"这个人真好!你看到了吧?他的头发是弯曲的…"

  我认为事情有了良好开端。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就直言不讳地希望他们能互相更接近一些,在情感方面…女园艺师大睁着眼睛,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我问:"你不喜他吗?""我⼲吗要不喜!""那么你…你们不想谈谈吗?"

  女园艺师有些生气了:"我⼲吗要谈谈!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谈谈呢!"

  她走开了。看着她⾼挑的⾝影、因为倔犟而有些跳垩的步态,心想我未免太莽撞了。

  我将类似的意思对酿酒工程师说了,因为我寄希望于他的主动——那样也许会好一些。我知道有些姑娘,特别是一些姿⾊出众者,是非常善于使用反语的。谁想到我的这位朋友听了,一双眼瞪得像鹰那么圆,直盯着我,半天发出一声长叹:"你真是胡闹!"

  "为什么?"

  "你以为我还会爱上别的人?"

  "…"

  他轻藐地哼了一声:"我谁也不会爱。我这辈子就守着她过了…"

  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话更昏、更不可理喻的了。因为事情明摆着,那个人已经毫不含糊地离开了他,而且正着手组建新的家庭,他怎么能"守住"她呢?

  我指出这一点。他瞥我一眼:

  "我会在心里守着…"

  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面对着一个"在心里守着"的灵魂,谁能将其‮服征‬和摧折?他就这样爱着,爱得深刻⼊骨。

  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既然面对着一个悲伤无望的平原,那么就让我在心中将其守住吧。这不是一条欣喜异常的心路,而是执拗纠的开始。但我认识了守望的意义,我会守住她的。

  如今那个园艺场再也没有了往昔风采。它正被另一种嘲流所裹挟,毫无抵御之力…过去那方整平坦如棋盘的园地,如今正修起⾼⾼矮矮的厂房,黑烟一团团涌出,硫磺味儿呛人。蜀葵和千层菊刚刚绽开就被垃圾埋上了,刚长到丰硕期的果树被连挖除。精心修砌的⽔渠如今已改作排污道…

  果林仍在,但已是残缺不全。这是我所亲眼看到的最‮大巨‬的一次伤害,看得人心里发疼。

  剩下的一片片果林还要忍受戕伐、等待海⽔倒灌的扼杀、土地下陷的‮磨折‬。因为那个临海矿区正逐步向北开发,一片片土地正在沉陷,脏臭的⽔洼不断出现。下陷地上长満了芦荻和蓼科植物,不知名的⽔鸟咕咕叫唤。园艺场的头儿就盼着接受矿区的土地补偿费,以用作办工厂、作流动资金。人们只得眼看着下陷地上的果树一点点沉⼊⽔中。

  那些园艺工人呢?他们当中的一大部分已进⼊厂房车间,満⾝沾満了油污,一个接一个的夜班使其神情萎靡。这是个极容易使人变得无精打采、变得陈旧的年代。从他们懒懒的步态上看,他们的青舂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余力维护这片园林了。

  那个女园艺师的称号依旧,但她所服侍的这片园林呢?我发现她脸上也有些倦,好像一连多少天缺少睡眠。以往那双闪着光彩的眸子,这时已有些黯淡。她穿了一双长筒⽪靴,弯着站立,望着被毁坏了的园林,极不得体地骂了一句耝话。

  她说:"我可能要回城去了。"

  城里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我与她相反,我至今对这平原寄托的希望仍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

  她不会知道我心里正泛起无法忍受的痛楚,我正紧紧盯着这片园林——在它的南端,沉⼊⽔中的那一片土地上,很久以前有过一座小茅屋啊!

  我牢牢记往了它的方位。那儿下陷以前,我一次又一次到它的近前,去‮摸抚‬去守望。那儿早已并⼊园艺场的版图,茅屋毁掉了,只在原址旁盖起了一座看园人的小平顶房…我是眼看着我的童年、我那揪心牵肺之地沉⼊⽔中的,一阵巨痛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我只是张望着这片泛着气泡的污⽔…

  我从喧嚣的园艺场走向海滩,一个人走了很久。我仿佛最后一次寻找童年的场所,追询记忆,以平息忧愤和冰凉的心情…満地⻩沙绵软如雪,那些灌木丛稀稀疏疏,东一簇西一簇,像捱着清凉岁月的老人。沙上的千金子、滨麦,叶子焦⼲不含一点汁⽔。往⽇连成一片的头草差不多全部死亡。再也看不到繁茂的野椿树、短柄脾和拓树丛;只有零零星星的箭杆杨和响⽑杨站立荒野,无望地等候。

  哪儿是我跟上外祖⺟采‮菇蘑‬的松林?哪儿是我和老爷爷追赶幼兔的柞木丛?⼲沙上盖了一层烂草屑,冬天的大风堆积成一座座沙丘。我蹲在一簇小小的节节草前,凝视着这点点碧绿,心中涌起一丝欣悦。我记起小时候怎样伏在它的旁边,揪着茎节,惊讶着大自然的奇迹。那时它的一侧必有马兰和瞿草,还会有鸢尾。可眼下四周都是死去和即将死去的碱茅和荩草。

  一道道新掘的沙沟横在眼前,它们最初是直通大海的——它就在北方三四华里处。可惜一个冬舂的风沙就阻塞了沙沟的去路。每条沙沟都是⼲涸的,沟底都凝结着黑⾊的沉淀物。这是从南边一些"开发区"引过来的。

  站在我这里看去,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东十华里处则是⻩⽔河——它比芦青河的河道要窄,但历史上却赫赫有名。

  ⻩⽔河湾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古港,一度被官家征用,所以又称"⻩⽔河营"。据专家考证,那位东渡⽇本、为秦王嬴政出海寻找"三神山"的徐芾,最后一次出海,就是从这个港湾启航。

  我一直踏着荒滩往东走去。

  太落山之前我来到了古港遗址。这儿如今已完全不像个港口了,除了有一个石碑刻了遗址纪念地一类文字之外,引不起多少想象。多年的海浪风沙已经淤填了港湾;一个重要原因是⻩⽔河上游植被被破坏,河流输送物质加快了一座古港的消失。但河湾如今仍停泊着三五只渔船——它们大概很久没有出海了,风⼲的船体胡抛在那儿,在光下像一堆兽骨。

  ⻩⽔河已严重污染了这片海湾。上游的一处造纸厂和数不清的化工厂,使河⽔和一大片海⽔都变成了酱⾊。海风吹起,富含化学物质的浪涛扑到沙岸上,立刻堆积起雪⽩的一片泡沫,久久不能消散…

  而两千多年前这儿是鱼米之乡,是天然良港。徐芾出发的船队在这儿集结,河边就是打造船只的营地,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百工就在这儿汇聚…真像梦一样!
上一章   柏慧   下一章 ( → )
柏慧是由张炜写的综合其它,本页是柏慧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柏慧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柏慧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柏慧》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