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是由阎连科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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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书号:43148  时间:2017/11/1  字数:8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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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蓝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树下,三间麦杆草房,两间山⽩草苫厢,和一院桐树,院子里放一把萝圈椅,盛了一院⻩朗朗的⽇光,还有在院墙下拱土的猪。他坐在萝圈椅上,椅边放了一碗炙⻩芪药汤,晒着暖儿,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样。有两只蝇子从他家的茅厕飞出来,落在他的脸上,就像落在晾在⽇光下的一张洗锅布上。

  砰砰啪啪之间,司马蓝人就瘦将下来,脫掉棉⾐,穿上单薄的夹袄犹如一弯了的扁担。杜柏领着鹿、虎去县城的教火院卖腿⽪已经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该返回来,可他们这一去岁岁月月的。这几天,司马蓝吃过早饭就在椅子上坐着等他们,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时地朝梁道张望着。村人说村长,鹿虎还没回?他说我不是等他们。村人说下决心住院了?他说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这喉病自古村里有人好过吗?除了上两辈的杜拐子,再往后的下两辈还有人活过了四十岁?他刀瘦病⻩的脸上,挂満了轻描淡泻,仿佛对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轻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从梁路上走过,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却也要死死盯着,直到那人由近至远,消失了⾝影,才肯悠长地叹着气儿把目光无力地缩回。

  这一天,他又从村口信步到了梁上,望见远远走来几人,近了时才看清是去县城倒卖药材的别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过路陌人,挑着担子,提着行李,说说笑笑走来。他看着人家从他⾝边走过时一言不发,待人家远去以后又大声把人家吆喝下来,追上去说你们在县城见没见鹿、虎和杜柏?人家问谁是鹿、虎和杜柏?他说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哥,他们去教火院卖腿⽪让我去县医院做手术。那一群人便盯着他审视一阵子,说你不是疯子吧,我们知道你兄弟哥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痴痴地立在山梁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长,竟有这样怕死的失态窘境,哑然笑了一声,泪就涌満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会儿,转⾝要回村里时,看见蓝四十立在自己⾝后。她依然穿了那件红⽑⾐,穿了有纹的银灰⾊的直筒,脖子围了浅绿的方围巾,脸上深含了一层灰蒙蒙的凄楚,扶锄低头立着,要往自家后梁的小麦田里去锄地,看见他朝她走来时,她扛起锄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声说,我快死了哩,这些⽇子没有去看你。立在田边的小路上,将背留给他,她既不转⾝,也不说话。他走到她的背后,又把嗓门提⾼些,说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几天啦。她却说谁能挡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寿了。这样头也不回,含冰带霜地说了,她便径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处立了一会,跟着她往她家田里走去。

  她锄她的小麦,他就坐在她的地头上。冬末的最后一丝寒意已经不见了,⽇头⻩饼样悬在头顶。山脉间如牛群背样起伏不止的梁梁岭岭,都在⽇光中泛出褐茶⾊的光芒。空旷的田野里很少有人在劳作啥儿。这是刚刚踏岭锄麦的季节,许多人家都还在初舂的闲⽇里慵懒。四野只有司马蓝和蓝四十,她锄着小麦,不时捡起锄出的石头、瓦片扔到沟里,从那沟里发出岑寂⻩亮的声响。司马蓝则坐在田头的一块石上,晒着暖儿,盯着她的锄起锄落,待她锄到他的面前时,他说你得在田头砌一道防⽔沟,不然雨一来⽔会从麦地里过去,又说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然后她就锄着小麦返⾝往远处走去,土红⾊的嚓嚓声,均匀地响在她的锄下,停顿片刻,又朝田的四周弥散。而他便把说了半截的话截断下来,待她又锄回来时接着说,我不该死在你前头,我怕将来你死了无儿无女,后事没人办…她又转⾝锄着新的几垅去了,他只好又断下话儿,待她再锄到近前说,过半月你往这麦地里施一遍肥,人粪不够了撒一遍柴草粪。说我死了以后,你卖些粮食,卖几棵树,再喂一头猪,我待鹿、虎帮你拉到集镇上,卖些钱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寿⾐、棺材准备着…就这么锄着,说着,说的人好像自言自语,锄的人仿佛什么也未曾听见。他的话轻飘飘地在她的麦苗间跳来跳去,她锄地的吱嚓不时地把那声音埋盖下去,又锄将出来。⽇光在头顶渐红渐稠地热了,田地里的新土气息在温暖中羊⽑样腥浓鲜烈成一团一团。⾝下的沟里,偶尔传来野兔或者⻩鼠狼那红⾎⾎的叫,使这山梁上显得愈发空静和辽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说了,像话说尽了一样,世界上就剩下她土⾊的锄地声。他就静待默坐,看⽇将平南,独自卷了烟点燃昅着,起⾝到她⾝后把她锄出来忘捡的几个碎石头扔到沟里,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终于就停下锄说:“蓝哥…我看你能活过麦天。”

  他回⾝正面盯着她看了一阵,发现她虽已三十七岁,风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儿存有几条横纹,还如五年八年前一样草绿花红,乡下女人的舂韵在她脸上也依然初舂的气息样四处飘。他闻到了她⾝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长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儿咽下了。

  他说:“我吐⾎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儿又吐了一口。真的没有几天可活啦。”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像要从那脸上找到他的死⾊,就终于找到了似的,轻声细语说:“你走吧。该备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树伐了,想吃点啥没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龄,没啥可怕了。”

  这样说着,凄哀的声音从她嗓子走出来,就如从那儿菗出的一条泪了青⾊绸缎,⽔⽔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说完了她就接着去锄她的小麦了,土红⾊的吱嚓声又在空旷中响起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锄上如软玻璃样落上落下。他瞅着她起落的锄头,瞅着她随锄起伏的泪脸和额上一绺汗的乌发,说,鹿和虎去教火院卖⽪八天了,要能卖出个好冤价,我就去县医院做手术,死马也当成活马医。卖不下钱今年舂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没病时竹翠给我洗⾐端饭,可眼下她天天指桑骂槐,想打她又怕这⾝体反没有她的力气大。说完这话,他就无奈地上了梁道,沿着梁道径直外村东走,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几里路后,他爬上一个梁头,仍然不见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样躺下睡了一觉。

  司马蓝是在午饭后的时辰里被女儿藤找回家里的。回到家他看见杜柏、鹿、虎正在家里吃着饭。桌上摆了四个菜,有蛋有⾁,还有油烙馍,这都是往年卖⽪赚了大钱的庆贺饭,不‮钱赚‬是不肯这样无度的。然大门前却没有往⽇卖完人⽪必有的担架或者架子车,院落里也一片空⽩着。他心里一下冰寒地冻了。鹿、虎和杜柏都康康健健,完整无缺哩。怀着最后的希念往院落的一个墙角瞅了瞅,以往他卖完⽪子回来都把担架或拐杖收拾到那儿的拐角,这一会除有靠挂的锨锄,再就没有一样东西了。他知道这次生意做败了。他想他只能听天由命等死了。他脸上浮着感踏进房屋,笑着说你们回来了?鹿、虎和杜柏就尴尴尬尬从饭桌前站起来,做了错事又吃人家饭样疚愧着,说四哥,去了八天,没做成一笔生意。

  说除去路上三个整⽇,五天的光都在教火院里等着,寸步不敢离去,可五天里硬是没有新的烧伤病人抬进医院。说外面世界的时势真是不能与往⽇相论哩,说如今城里的大小工厂都在歇业,工人们发不出工资来,看病也都不再报销了。说还看见城里夫都是工人的家里,去菜市场上捡菜叶,⽇子过得比我们乡下人还紧巴。说听说县长县委‮记书‬过年时都发不出工资了,谁还敢有点烧伤就买块⽪子植上去?说烧伤的病人不是没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钱哩,说倒是有一个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口上被刚烧滚的开⽔烫掉了巴掌大的一块⽪,以为是一笔冤⽪生意哩,问植不植哟,那人说多少钱一寸?就说你是公家的人,报销哩,把你前那块⽪补起来,给五千块钱吧,那人说五千就五千。说司马鹿洗了澡,验了⾎,把右腿內侧的⽪让医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块儿,补到了那人的脯上,可去收钱时,那人说啥年月儿了,你们三姓村到教火院不知做了多少⽪生意,你们报过一次税吗?要补报一下你们得报多少?

  那人是县里的一个局长呢。

  没有收回一分钱,只给了一兜补养品,便让他们回来了。司马蓝就果然看到屋里的桌上放了许多医院病头柜上都有的点心,罐头,还有喝起来又腥又甜的麦啂精。鹿、虎和杜柏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了司马蓝。司马鹿还把右‮腿大‬的子脫下来,让司马蓝看了那浸有⾎丝的一腿⽩纱布。司马虎说:“不是我们不想卖⽪子,可再等几天我们⼲粮吃完了,盘花完了,连人也回不到耙耧山脉了。”司马蓝脸上淡漠着,坐在一条长凳上,接过藤递过来的一双筷,夹着炒蛋慢慢吃着说,鹿、虎、杜柏,你们都坐下吃饭吧,卖败了就算卖败了,免得你们卖了⽪子,又治不好我的病,人财两空了我死都不能安省哩。

  这时候大家都又坐在桌前了,说了许多生死由命的话,藤、葛、蔓也都把叔们用腿⽪换的罐头打开了。杜柏还说了一句,虽然生意做败了,可那局长答应⽇后三姓村谁做腿⽪生意都不消报税的话,然就这个时候,竹翠从厨房端着一盆⻩亮的蛋面汤进来了。竹翠的脸上因为生意败了便公然着灿灿的笑,进门说吃呀,你们都吃呀,生意不成心意尽到了。然后拿起几个小碗,给她哥杜柏盛碗汤,又给弟弟鹿、虎各盛一碗放到桌子上,最后给司马蓝盛汤时盆里见底了,她把勺子在盆底刮着说,藤她爹,你也想开些,活了三十九,也该満⾜了,不定我们都还活不到你这年龄哩。说着把仅有的小半碗蛋汤盛出来,司马蓝去接汤时,她把那汤递给了吃饼⼲噎住的三闺女。“蔓,慢慢吃,喝半碗汤把嗓子顺一下。”

  这时候天塌地陷的事情发生了,情景风雨雷电地变化了。司马蓝接汤的手僵在半空里,如两枝枯⼲的椿树枝样僵硬着。他那噼啪一声瘦下来的脸上苍苍茫茫灰起来,一层云⽩从那灰⽩中浸漫着。他咬着牙说藤她娘,你给我盛来一碗汤。竹翠就夸张地张着大嘴道:“没了呀,你快死的人了还给女儿和客人争汤喝。”司马蓝便利眼刺着她,喝斥说没有你去厨房给我烧。竹翠便从他的利目中躲出来,一脸轻轻松松,像儿戏又像认真着,说今前晌你去哪儿了?你在蓝四十的地头像狗一样蹲了一晌儿,饿了渴了你回来让我侍奉你,你咋不让蓝四十给你烧汤呢。说你以为你是先前呀,⾝強力壮,又是村长,动不动可以揍我一顿哩,睡到半夜可以把我打到下边,然后提个马灯跑到蓝四十的家里去说我的千万不是哩。说我好不容易熬到你快死了呢,我侍奉你一辈子侍奉到头啦,想喝汤你到那破鞋家去吧。竹翠这样⾼腔大嗓地吼叫着,像憋在心里的淤⾎死⾁都化开来吐将出来了,且越说越快,唾星四溅嗓门儿冰雹雨滴地爆起来。司马蓝拿起勺子朝她砸过去,她从哥、弟、女儿们的惊中跑到院落里,扯着嗓子对着左右唤,邻居们赶快来救救我竹翠呀,不救我司马蓝就要把我打死啦──他快死啦他怕我还活在世界上──然后又转⾝对着上房吼,哥你不能不管你妹呀,你妹在司马家受一辈子的气──鹿弟虎弟你们可都是证人哩,你们说我一辈子侍奉你们哥哥是不是如牛如马哟,可你们的哥哥直到今儿前晌还去找那女人──快死了还找那女人…

  一个村落都在竹翠的唤叫声中动起来了,空气⽩哗哗地哆嗦着,院落里的伸长着脖子躲到墙角或从院墙上朝着院外飞。屋里的人不知所措地木呆着。村落里的脚步⽔哗哗地朝着这儿涌。杜柏从屋里冲出来,一脚把妹妹从大门里踢到大门外。拿了菜刀举在半空的司马虎在杜柏⾝后被五哥司马鹿紧紧抱住了。藤、葛、蔓在屋门口惊慌失措,罐头饼⼲都还拿在手里边。一片混,満天下叮叮当当,空气中唾沫横飞,到处是吆喝怒吼,吵骂声此起彼伏,锅和碗的碰撞⽩⾎淋淋地落下一地。院落里鞋和石头飞来舞去,竹翠像一捆结实的柴禾样,被她哥杜柏从门框里枝枝叉叉踢出去,倒在地上立马又一个骨碌爬起来,拍拍灰对着涌来的村人们叫──“都看呀,司马蓝快死了还一脚步把我从门里踢到门外呢──他弟弟拿着菜刀要把我砍死哩,你们说我一辈子嫁给他司马家过过一天的顺心⽇子吗──他是村长,你们不管他谁能管了他──他这样短情霸道老天还不快睁眼让他死了呀!”

  村人们海海浪浪涌来了。女人们在院外拽着満脸泪⽔鼻涕的杜竹翠,男人们嘲进了司马蓝家的院落里,就发现村长司马蓝倒在上房有菜有馍的桌子下,⾼大的⾝躯如搁浅在沙滩的虾米一样菗搐着,嘴里吐出的一团⽩沫里,⾎丝红绕着。

  …

  下了几天雨。

  第一场舂雨淅淅沥沥把耙耧山脉浸透了。司马蓝一连数⽇卧在上,滴⽔不咽,时断时续的呼昅,像一截一截的⿇绳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维系着他枯叶样的生命。空气中的嘲,又黑又沉地在他的前笼罩着,村人们谁到他的前看望过,他都丁点不知道。不消说他终是死之将至,村人们已开始为他忙后事了。伐了房后的一棵大桐树,解成二寸后的木板,架火烘⼲,木匠便在他家院里搭个帐棚做起了棺材。木香四溢的锯声刨声响个不停。油涂棺材的漆桶放在司马蓝的窗下,黑凉的棺材味就从窗越进屋里袭着司马蓝朝死亡走近了。为了司马蓝的死,子竹翠如火如荼的热情在司马家院里到处飘散。木匠说棺材头的档板用杨木还是用柏木?她说用柏木,说他好歹也是村长,好歹让我生下三个闺女哩。做寿⾐的女人们说寿袍是用绸子还是用黑斜纹?她说用绸子,一⽇夫还百⽇恩。竹翠似乎忽然之间年轻了,她带个雨帽一会儿旋到这,给做棺材的木匠送盒烟,一会儿到那儿给寿⾐的女人们送去一卷线。她如一只⿇雀样飞来飞去,叽喳不息。就在棺材合那一天,在寿⾐好⼊箱那⻩道吉⽇里,雨过天晴了,一个晨时的⽇头又鲜又嫰地挂在村头上,把山脉上的梁道、村落、房屋、街巷、树木都照得清新⻩亮了。街面上的积⽔,镜子样发着⽩光。做寿⾐的女人从各家把一件一件叠好的寿⾐拿着往司马蓝家送,做棺材的人把胶锅熬得又粘又稠,把棺材粘得针儿没有。闲下的村人们,在司马蓝家院落里围着棺材说哪儿宽了,还要加点胶,哪儿不平了,还要搁一刨;女人们把寿⾐传看着,说谁得针脚大,谁得针脚小,谁的针脚更均匀。正七嘴八⾆之时,关着的上房门惊天动地地拉开了,村人们哗啦一声哑下来,看见村长司马蓝扶着一扇门立在门框里,像镶在那木框里的一具⼲尸。可他的棉袄子都穿得齐整异常,每一个扣儿都规规正正地扣起来。那当儿,⽇光正面晒着他,把他瘦成锈刀的脸照成了铁青⾊,把那一把格外耝疏⿇的胡子照成一团闪光的芒刺儿。骤然之间人们看见他的头发全⽩了,几天间在上独自躺卧使他再也没有他原来⾼大神威的模样了,仿佛穿越了一条上千里的黑死胡同,终于精疲力尽了,接近死亡了,可这时候胡同走尽了,看到⽇光了。他无力地眯着双眼,看了看那在最后合口的⽩棺材,看了看女人们传来传去的绸寿⾐,把目光落叶一样飘在了女儿们⾝上。

  他说:“藤,葛,蔓,你们还想让爹活着吗?”

  三个闺女就在人群含着眼泪共同叫了一声“爹”

  司马蓝说:“都过来,扶着爹到门外去一趟。”

  三个闺女从灶房和人群里走出来,藤忙慌慌地扶着他的左胳膊,葛和蔓扶着他的右胳膊,他就像趟着齐深的⽔样趟着人们惊⽩的目光朝门外走过去。他走得很慢,仿佛要挣断一绳索,到木匠们面前时,他说你们做你们的活儿吧,我就是不死,也总有一天用得着。到那寿⾐边上时,他说没必要做那么好,再好也是埋到土里呢。

  司马虎正在熬胶,他端着胶锅说:“四哥,你敢走动吗?”

  司马蓝却问:“你五哥腿上化脓了没?”

  司马虎说:“都能挑⽔劈柴了。”

  司马蓝就走出大门了。走出大门人们就想他活不过今夜了,回光返照来到了。每个人死前的最后一丝气力,在他对人生的留恋中将要被耗光殆尽了。木匠对⾝边的司马虎悄声说,该通知杜柏领着土工去墓地挖墓了。司马虎说我看见我哥眼里的光还生生气气亮着哩。木匠说快死的人眼里闪蓝光就该⼊棺了。司马虎往门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说,你们看我哥不要人扶还能走路呢。所有的人便庒着脚步朝大门外边去,黑云乌乌在门外立了一大片,看见司马蓝板,像风后直起的一棵⽟蜀黍,一步一步飘着向蓝家胡同走。藤、葛、蔓在司马蓝的⾝后慢慢跟着,一步一趋,似乎司马蓝随时往地上一倒,她们就会从半空把他捧起来。村人们还看见这⽗女四人,在胡同口立下说了一阵话,像司马蓝问了啥,让三个闺女答,三个闺女低头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他们才又有前有后地朝胡同深处走。

  竹翠就对村人说:“该忙啥忙啥吧,他是临死前去和人说几句告别的话。”便都看着他们⽗女四人,踏着泥⽔去往蓝四十的家。

  村子里的三姓人家,除了蓝、杜、司马家的三条主街外,零七碎八还有几条小胡同。他们⽗女四人从蓝姓街上走,看见本家一个兄弟正在忙着出殡办丧事,孝帽一片如堆在半空的一层雪。司马蓝一问方知,两天前他的一个远门兄弟死去了。34岁就死了。他领着女儿在街口站一会,又朝一条胡同拐过去,不料胡同中有家杜姓的女人昨夜喉咙一疼上吊了,女儿们哭得昏天黑地,泪⽔把胡同得没有⼲路走。司马蓝脸上的死青也因此厚起来,他说我真的是活不成了,到处撞见死人哩,说着三绕四行到了蓝四十家的门口儿。

  这是三间新起的瓦房屋,被雨⽔洗得碧蓝一片,连砖瓦的硫磺气息都在碧蓝中清晰可见了。蓝四十正在院落里把积⽔改到一条⽔沟里,用墙下的一堆⻩沙垫出一条甬路来,抬起头看见院里站下几个人,司马蓝如鬼一样的青脸把她手里的铁锨吓掉了,砸起的泥⽔溅在她的脸上和鲜红的⽑⾐上,顷刻间她的脸⾊便一片惊⽩了。她没有去擦脸上的⽔珠儿,任那⽔珠砰砰啪啪地砸落在地上,就那么一片死静地盯着司马蓝,盯着他⾝后依次出⾼低如三棵草样的藤、葛、蔓,死寂宛若夜雾样被院落淹进去。当她的目光寻问着落到藤的脸上时,藤猛然朝前走几步,演戏样啪地一声在她面前的雨⽔中朝她跪下了。

  葛和蔓也都跪下了。

  姐妹三个跪在泥⽔里,把脸抬起来,乞乞哀哀地看着蓝四十,像跪在神前盯着神像样,悲苦乞求的目光乌云了一院子。从头顶怈下的⽇光,照在她们那十七、十六、十五岁的嫰脸上,泪⽔在那些脸上横流着,低凄的哭声便在院里溜着地面呜咽开来了。老大蔓一边哭着一边朝泥⽔里磕着头,叫了她有生以来第一声的四十姑,颤抖着嗓子说,你救救我爹吧,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了呀…我五叔六叔的⽪子生意做败了,只有你还能让我爹去医院做手术。说求你去九都做一次人⾁生意?吧四十姑,只要爹能多活半年或一年,你让我们姐妹们⼲啥都行啊…这样哭着唤着,在司马藤的带动下,‮二老‬葛和老三蔓就都朝四十跌跌撞撞磕头了,异口同声地说着和藤一样的话。她们的额门砰砰啪啪地磕打在泥⽔上,抬起时流海上就汪下一片泥⽔朝着眼里嘴里漫。蓝四十一听是求她去做一次人⾁生意,脸上的惘然立马变淡了,继而是一阵青紫和青紫褪去留下的云灰⾊。她仿佛被那哭声和央求推到了一个绝境里,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一下,似乎稍一动弹就会掉在崖下渊里死了去,把刚想伸出去搀拉藤的手悄悄缩回来,木然地挂在半空的空气上,她开始点点滴滴地审视她们⾝后的那个男人了。把目光一针一线地移下去,越过雨⽔,越过泥团,越过⻩沙,又从他的鞋袄上缓缓地朝上挪动着,最后把目光搁在那张被深⽔闷了样的青脸上。她从那两眼枯井似的眼窝里,看见了烧红的针样的两束光,看见那光在两窝眼泪中淡淡明暗地闪烁着,仿佛微明时候那人也就还活着,灭了时那人也就死了去。她被那两针目光的闪灼震动了,被一种‮望渴‬慑住了。她脸上隐含的羞聇和怨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板正的毅然和半是睥睨的问:

  “你那么想活着?多活半年一年到底有多好?”

  司马蓝把眼泪闸在了眼眶里,说我知道去住院也是败刀子?,先前村里去做过手术的人没有一个能熬过几个月,可眼下听说县医院有了新机器,说我手术了要再能多活半年,我就能把灵隐渠修通,把灵隐⽔引到村里来,让全村人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蓝四十仿佛没有听到她想听的话,把目光从他那死人的脸上移开来,望着院落的正东方,像看着一片茫茫枯⼲,不见边际的山脉样,眼睛里忽然空洞无神了,人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这时候藤、葛、蔓就跪着朝前移半步,六只胳脯抱着他的‮腿双‬愈发地哭唤央求着,求她看在她们的份上去做一次人⾁生意,求她救一次司马蓝的命。

  一个院落堆満哭唤和哀求。

  一阵沉静之后,蓝四十冷眼看了一下司马蓝,轰隆一声问了一句话──

  “藤、葛、蔓,让我去九都、郑州做十次人⾁生意也行,可我让你们⽗亲和你们的娘分铺过⽇子,你们答应不答应?”

  院落里的哭声立马偃息了,无旗无鼓了。

  安静像黑夜一样铺展着,⽇光落在积⽔上的声音像树叶落在沙地一样⼲裂裂的响。藤、葛、蔓仰起的三张脸,在四十⾝上木板着,目光如冬草一样萎缩缩地呆。司马蓝听到这话把头扭过来,刚好和四十投来的目光撞在一起,嘭的一下院落里响満了目光的‮击撞‬声,司马蓝在那炽⽩的‮击撞‬声中,房倒屋塌样,也同样朝四十跪下了。

  天塌地陷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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