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是由阎连科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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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48 时间:2017/11/1 字数:81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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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说一千二百多块呀。 说你算吧,见方一寸二百吗。 把司马蓝从人家的铁担架上翻到自己的担架上,他仍然马趴着望着地,精瘦护士就来了,递过半寸厚一沓儿十块票的钱,说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块,你点点,在收据上按个手印。司马蓝接过那钱,数了一遍,果然是一百二十六张,就在右手指上按了印油,在写好的收据上按了一下。护士指着他的名字,说按到这,他又在指的地方按了一下。护士说两清了,你们走吧。司马蓝说谢谢了啊大夫,让你跟着忙半天,都忘了问你姓啥了。护士说我姓刘,叫刘尚贤。司马蓝说我以后卖⽪了还找你行不行?刘护士说你们卖⽪医院求之不得,你们找谁都行。 这就走了。 司马蓝在担架上,用被子盖了,走出医院大门,吩咐司马鹿,说你拿二百块钱,到李铁匠的铺里买五钢钎,十五把铁锹,两个八磅的锤子。说司马虎,你拿八十块钱,到土杂商店,能买多少耝⿇绳就买多少耝⿇绳。又说杜狗狗和一个年长的,你们拿五百,去炸药库那儿买炸药和雷管,再把上次欠帐还人家。这样三三五五,把一千二百块钱分得还剩三百七十块,司马蓝把余钱往脯下一庒,说都快走吧,赶落⽇前都到西关路口集合。可这刚要分手的时候,就听见了千呼万叫的汽车喇叭声,亮刺刺地在偏西的⽇⾊里,秋夏的山洪一样泻过来。抬头一看,有辆大卡车急慌慌地赶过来,车后边竟跟了马队似的一群人。路上挡了道的摊位让得慢一些,站在卡车踏板上的年轻人便破口大骂,说你他妈还不快挪开,人命关天,耽误了你负责!那⽔果摊就忙不迭儿挪开了,苹果、梨和九都进货来的香蕉落了一地。汽车就从苹果、梨上轧过去,甜汁飞満天空。见到这景势,三姓村的人把司马蓝抬到一边,大家都木呆在医院的围墙下,看着汽车朝医院扑过去,留下一世界⽩刺刺的哭唤声。⽇光已经红润,偏西得不可救治,似乎立马就要落下。那哭唤的声音和车后糟糟成稻草般的尖叫,一时把教火院门前弄得遍地木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就在这木呆之后,就在汽车撞塌了一个门柱拐进教火院时,从落下的汽车飞尘里钻出来了一队人马,全都抬着门板、梯子、架子车板和比三姓村人绑得更简单的担架。这每块门板上、梯子上、车板上、担架上都躺着一个烧伤的病人,⾐服丝丝连连,脸、手、腿或是胳膊、⾝哪儿,烧焦烤糊的⽪⾁黑惨惨地裸露着,一路滴下的不是⾎迹,而是黑⽔的汁,淋淋洒満在路面上。空气里充満枯焦的碳⾊⾎味。那些被烧伤的男人、女人的呻昑,如降下的乌云样在地面弥漫,哭叫声凄凄楚楚,铺天盖地。抬担架的和跟着看热闹的脚步,密密匝匝的把三姓村的人挤到马路边。大伙护着司马蓝,生怕那脚步踩到他,然后一个一个扯着脖子,往那人群里瞅。忽然间,司马蓝从嘴里挤出一声悠长的“哎哟。”村人们扭回头来,看见担架上的司马蓝,脸⾊惨⽩如纸,汗珠子滴滴嗒嗒落在担架上。他不停地撩起被角擦汗,然被角擦过,汗就又光咚一声冒出来。手前的褥子和被子,已经成浅黑了,疼已经和⽇落一样如期而至了。往担架那头望去,就都看见他左腿上的被子瑟瑟抖抖发着慌,就都说疼得厉害吧?把带来的止疼药⽔洒上吧? 司马蓝拿手擦了一把汗,问:“过去的人都是烧伤吧?” “人家说一座百货大楼失火了。” 司马蓝撑着⾝子坐起来,望了望路上渐稀的人群,又把目光投到教火院的大门前。那儿担架摆了一大片,哭声堆得比房子还⾼,烧糊的⾎气一浪一浪,把落⽇的光泽搅得浑浊而又粘稠。穿⽩褂的医务人员,从那些担架堆里穿来梭去,不断掀开病人伤处的⾐服,看一眼说,这个,往里边抬。那抬担架的就慌忙往里游移了。如果大夫看看哪个病人的烧伤,不说话走了,那病人就盯着大夫哭闹,唤着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再不管我,我就真的疼死了。这当儿大夫就回头冷了一眼说,你能叫这么大声就是轻伤,有十三个烧得气都出不了,能救过来几个还不知道哩。那尖叫的病人缩声了,尖叫如被一刀砍断一模样。 司马蓝盯着医院的门前,那儿的景象止疼药样渗过来。渐渐地,他脸上疼痛的汗珠落下了,有一层油亮在他脸上闪烁着。 他说: “灵隐渠上再也不愁没钱了。” 村人们都把目光转过来。 “去个人,”他说。“问问收不收人⽪了?” 司马鹿怔了一下“四哥,还卖呀。” 司马蓝说:“卖。全村的男人都卖,一个人腿上卖一块,灵隐渠上要用的⽔泥全有了,要一个人腿上卖两块,灵隐渠上的开支就全够了,⽔就引到村落了。”他说:“去呀,都愣着⼲啥,去问问我们全村人都来卖⽪行不行,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立马通⽔的机会呀。”说到最后时,他的目光又投在了那些烧伤病人的⾝上去,红烂烂的奋兴从他脸上灿灿地落下来,把夕都染成红⾊了。 去医院问的是司马虎。司马虎就像司马蓝的腿被他使唤着。转眼间朝医院走了过去,转眼间从医院跑回来。跑回来他气嘘嘘,说四哥──四哥──医院说要⽪哩,有多少要多少,最迟得明天中午前把人领过来,说过了明天中午许多烧伤都难处理了,再补⽪病人又要受一次疼,怕病人就不想补了呢。司马蓝把他的腿大上的被子掀掉了,直昂昂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扫了一眼村人们,问谁去工地上叫男人们来,说我村长说了,是男人都得到教火院卖⽪子。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都得来。你们谁连夜跑回去? 没人回答。 司马蓝看着司马虎和司马鹿:“你们俩回不回去?” 司马虎说:“来回一百多里呀。” 司马蓝说:“谁回去唤人就不卖⽪子了,留他两条好腿。” 司马鹿站起来:“四哥…我回吧。” 司马虎说:“我,五哥。” 司马鹿上路走了。落⽇在他背上镀着光亮,不一会儿他就溶在了落⽇里。 四 这夜一,司马蓝们是在医院渡过的。因为要把大批的⽪子卖给这些烧伤病人,医生们便允许他们在病房的走廊里捱过一个秋夜。前半夜走廊里烧伤病人的呻昑和落叶一样四处飘落,他们的亲属在病房中间走来走去,咒骂着百货大楼的火灾,议论着事故原因到底是电线还是烟头。到了后半夜,病人都被止痛药打发睡着了,亲属们围着病安静下来。三姓村人也都依墙缩着,似睡非睡地拢成一团。司马蓝的腿上用自带的止⾎药洒了,盖着被子倒睡了一阵,天将亮时想翻⾝,睁开眼看见避风处睡着的村人们,自己反倒没有睡意了,只好让时间从他的目光中朦朦胧胧散步一样走过去。 天亮了。 亮了的天,在仲秋时节蓝得如汪洋了千年的⽔。从城东哪个村落胡同走出的⽇头,在这一汪蓝⾊里,光线也蓝幽幽的了。司马虎们本来还睡着,忽然就听到了悉的说话声,出门一看,司马鹿已经领着村里的男人、女人都来了,在教火院站了一大片,坐了一大片,都在着走累的脚和膝。有一个媳妇脫掉鞋,对着⽇光看了看磨破了的鞋底儿,骂了一句啥儿,把那双鞋扔掉了,从包袱里取出一双新的穿到脚上去。司马蓝扶着门框说,好快呀,女人孩娃怎么都来了?司马鹿走过来,说都卖⽪了谁照看,还是各家照看各家的好。司马蓝在人群扫了一眼,他没有看见蓝四十,把脸搁在了鹿⾝上,仿佛鹿替他少办了一件事。可司马鹿望着司马蓝,却说嫂子竹翠要来的,蔓离不看怀,我没有让她来。司马蓝便什么也不说,从担架的被下取出那卖⽪的钱,瘸着腿领着村人到教火院门口的四个饭铺前,把人分成四拨儿,规定每人吃两油条或一个馍,可以每人喝一碗小米粥。 村人说:“这够呀?” 司马蓝说:“一村人放开肚子得花多少钱。” 村人说:“这是来卖⽪的,谁腿上多割一块不就够了嘛。” 司马蓝想了想,说大家随便吃,油条、包子、⽩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四个饭铺火刚生旺就遇上一宗好生意,热情得无以言说。早饭过了,就见教火院的大夫上班了。因为各个病房都加躺満了病号,不消说这一天大夫们切⽪、植⽪、抬进、抬出、打针输,要转车轮战样忙起来。司马蓝被教火院院长叫到教堂二楼问了几句话。说来了多少人?他说要多少有多少。院长说一百个有没有?他说不够了你一个腿上多割几块吗。院长说一个人腿上只能切一块,昨天你多卖就违犯医院规定哩。司马蓝说男人不够媳妇嘛,全村的媳妇都来了,大块的割男人的腿,小块的割女人的腿,留着孩娃不割就行了。 ⽇头从教堂的二楼到教堂一楼的墙后,车轮大战般的割⽪卖⽪开始了。 三姓村人被集中到教火院北边空地上,男人们在一块儿,女人和孩子坐在一另一块儿。这儿离切⽪室有二十几米路,能看见切⽪室的门口站了那个瘦护士,他那边一招手,司马蓝就在这边派过去一个人。最先进去的是司马虎。司马虎离开人群时,朝村民们笑了笑,说你们以为最先吃亏呀,最先割的,大夫仔细,连一丝⾁都不会带到刀子上。然后就朝着切⽪房那儿走去了,村人们就席地而坐在⽇光里,盯着切⽪房的大门等。有一个媳妇说,村长去买些瓜子吧,来城里一趟,得叫孩娃吃些东西。司马蓝就大大方方,让一个村人去门口买了十斤葵花子,半斤一袋,像有⽔稻的地方揷秧扔秧苗样,一袋一袋扔给了村人们。立刻,一个院落响満了悉悉萃萃布満了尘土的磕瓜子声。女人们自己磕着,又把仁儿吐在手心,攒一手窝一下倒在孩娃的嘴里去。教火院里漫満了葵花子的气味,地上的瓜子⽪如阵雨样淋了一层。男人们在菗烟,吐出的烟雾在光中呈出金⻩的⾊泽。他们先是默着静等,后来就说笑起来。男人们说城里的女人秋天还穿裙子,还在大街上拉男人的手,说这年月真是天翻地覆了。女人们说,先前一针只要一分钱,一个扣子只要二分钱,可现在一针要五分钱,一个扣要两⽑钱,物价疯了,疯着涨哩。这当儿瘦护士就在那边哎了一声,唤说──下一个。司马蓝就派狗狗进去了。司马虎从切⽪房走出来,一只手里拿了一沓钱,另一只手着一条腿,露出一大段洁净无暇的纱布腿大,満脸红亮的喜悦,一瘸一拐被一个村人搀着走过来。这当儿村人都把瓜子僵在嘴上,把烟硬在手上,仰起了一张一张苍⽩的脸。 “疼吗?” “打⿇针哩。” “多少钱?” “三寸见方,六百块哩,给你吧四哥?” “六百,你拿着,回村统一,都给我丢了咋办?” 司马蓝用笔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钱数,太便从他们头上走将过去了。时光流⽔样叮叮当当。瘦医生又唤,下一个──司马蓝用手指一下蓝柳,说你。蓝柳进去了,杜狗狗出来了,一只手拿着一沓新钱,另一只手橹着一条腿,露出了一段洁⽩的纱布腿大,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窗帘样挂了红亮的喜悦。 问:“疼吗?” 答:“打⿇针哩。” 问:“多少钱?” 答:“二寸半,五百。给你吧村长?” 说:“分开拿着险保,回村了统一上。” 司马蓝在手心上又记下了一个钱数,太便又从他们头顶上滑去,时光如菗走的⽩绸样有细微的声音。瘦护士又唤,下一个──司马蓝又指着蓝扬,说扬,该你了。蓝扬就起⾝进去了。蓝柳出来了,一只手里拿着一沓钱,一之手着腿,露出腿上的一段洁⽩,一瘸一拐走来,脸上飘着一层浅笑。这当儿村人有的在打着瞌睡,烟头还夹在手上,有的给孩娃喂,一摇一晃地打盹,不知是谁睁开了眼睛。 问:“疼吗?” 答:“打⿇针哩。” 问“多少钱?”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你先收着,分开拿全安,回村了统一。” 司马蓝再一次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数字,太就再一次从他头顶滚去,有了轮子轧在石子马路上的声音,连人的牙齿都跟着咯吱咯吱响起来。瘦护士在那边叫,下一个──司马蓝摇醒了杜柱,该你了。杜柱进去了,蓝扬出来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钱,一手着一条腿,露出一段云一样的纱布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平平淡淡,到村人们这儿,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着⽇光觉睡,没有一个醒来,只司马蓝一个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问多少钱,答说不多,三百八十,司马蓝在手心上记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处,拉过一卷行李,歪头一枕睡了,鼻息声又耝又重,像一段进进出出悠着的榆木房梁。⽇光是端端的好极,天空中不见一丝尘染。教火院的宁静,如同山脉上的旷野,只有跑了夜一的三姓村人的鼾声,如从旷野上传来的牛叫声一样,⻩慡慡地在天空下漫。司马蓝看了一眼村人,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倒着,头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光的那条切了⽪的腿大,因怕触到伤处,子都还卷着,露出一片又一片的⽩⾊,如了冬末舂初时,坡上未待化尽的积雪。女人们抱着孩娃相互依着觉睡,⾐襟都还敞着,啂头儿如枣核样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脯如云一样⽩⽩柔柔。 空气里有一股浅⻩⾊的药⽔气息。病房那儿,不断有烧伤病人从植⽪房和切⽪房一对一地抬进抬出。每抬出一个,司马蓝就望着手心的一排排数字,想这个人⾝上植的是蓝豹的⽪,七百块钱,重伤,三寸半;再抬出一个,想这个人⾝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马榆的⽪,三百五十块钱,轻伤,才一寸半多一点。又抬出一个人,一千块钱,五寸见方的⽪,这么大的一块,半块蒸馍布似的,补到哪去了呢?走廊上每抬进抬出一个人,脚步声都急切而又凌,重锤敲鼓似的。又扭头看村里人们,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的,只要一摇,说该你了,就默默起⾝去了,切过的瘸着回来,无言无语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扑面而来。⽇头已经正顶,金⻩中隐含了紫红,热得使人⾝上犹如蚂蚁爬动样酥庠惬意。司马蓝感到左腿切过⽪的伤处有凉凉的流动,撩起子看了,见有⾎⽔从纱布上渗将出来,拿出那瓶中草药熬下的止痛药⽔,看仅还有盖子底儿深浅,又看看那⽇光下的一片切过⽪的腿大,犹豫一阵,把裹在腿大的纱布掀起一个小口,将药⽔顺口儿倒了,把瓶子扔到了远处。教火院的安静深厚而致远,药瓶子炸响的声音在半空脆烈烈。这时候有一个人醒来,用手扶着⽩腿,脸上呈现了狰狞,仿佛被火烧了一样。 司马蓝说:“开始疼了?” 那人说:“有止痛药⽔没有?” 司马蓝说:“瓶都扔了,你忍点疼吧。” 那人咬咬嘴,⾝子一歪,又要睡时,却哎哟──哎哟──哼叫起来。他的叫唤匀称而又细微,如菗丝一般。司马蓝说你叫啥儿?⽪还没有卖完,你一叫引来一片叫声,谁还卖⽪?那男人就不叫了,双绷成一直线,眼珠瞪得又圆又大,把腿上发作的疼痛鲜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这当儿,切⽪房门口的瘦护士从走廊里出来,在天空下开始伸了懒,胳膊举在半空,像要把⽇头抱下一样。司马蓝望着他问,再去一个?瘦护士说一个也不要了。司马蓝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样悠长,问是歇一会儿再去? 瘦护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个也不要啦。 司马蓝回头数了数人数, ──还有五个没有卖呢。 瘦护士说:“等以后吧。” 司马蓝唤:“你有那么多的烧伤病人。” 瘦护士嫌他罗嗦,便不在理他,开始在⽇光下做广播体。司马蓝从地上站起来,朝瘦护士那儿走去,到那儿说村里走了夜一,还有五个男人⾝上没割掉一点⽪,总得让他们卖下一块半块。护士就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说剩下不植⽪的病号,都是乡下的农民,不做生意,又没地方报医疗费,烧得再重都不愿意植⽪,你能有啥法儿。 有一个大夫问:“不要钱你们愿意切吗?” 司马蓝说:“卖的是人⽪,又不是猪⽪羊⽪树⽪。” 那大夫笑了。 便和护士告了别,道了谢,扶着从⽪房最后走出的一个男人面从那儿走回来。这男人到村人前时,不小心一只脚踏在了一块砖上,伤腿一震,疼得炸出一声惊叫。这一惊叫,睡着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着腿,咧着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风样刮过去。于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着腿,感到红⾎淋淋的疼痛从腿大的骨髓深处冷丝丝地浸到了⽪层,又从⽪层跳跳回到骨髓深处。这么来回着,周旋着,每一个男人的伤腿便颤抖起来,半青半紫的哭唤像雨夹雪那样铺天盖地了。顿时,那些睡着的三姓村人。都睁开了眼,几十个男人都用双手扶了伤腿,感到割⽪处的⾎疼排山倒海地涌到⾝上了。于是,随着一个人的哭唤,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浑浑浊浊地炸爆了,哎呀呀──娘哟──疼死我了的唤像冰雹样砸在了教火院。一个院里塞満了丑陋的哭叫。女人们都忙着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们看着从自己⽗亲嘴里吐出的一条一条紫块斑斑的哭,惊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许多。目光是一种⾎红⾊,空气被哭声冲撞出一个个旋涡似的气流。一时儿,秋暖然无存了,气候寒冷起来。所有的人都问司马蓝还有止疼药⽔没?司马蓝立马在一片哭声中间,说没有药了,都是大老爷们,不能忍忍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见蓝姓一个叫蓝菊的姑娘扶着六弟司马虎,像做妹妹的扶着哥一样。他有些感动,心里的暖流⽔浸浸地散开来,想这蓝菊嫁给六弟倒不错。司马虎没有哭唤,他脸上被痛出的汗珠在光中⾎滴一样,砰砰啪啪落下来,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发抖一样颤巍巍地晃。能听到女人们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唤隙的走动声。像从灶房门挤出的一股股暖流儿。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层薄⽩的云,忽然卷成黑⾊,慢慢朝着这边游移着。司马蓝有些心慌了,垂着的双手,汗淋淋如煮了一模样。大夫们都从病房里跑出来。院长站在教堂楼的二层朝着这边望,唤着说哭什么哭什么呀惊天动地,卖⽪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来卖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块儿就给你们二百块钱吗?院长说这是医院,医院能这么哭爹喊娘作一团吗?杜狗狗扶着腿从围起来的人群这边滚到那边去,边滚边唤说,疼死我了我才十七岁就让我卖⽪子,可你们二十七、三十七的却还没有卖。司马鹿咋就不去卖⽪子?就因为他是村长的弟弟呀。滚到司马蓝的脚前时,司马蓝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说十七还算小呀,你就卖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时跟着我爹卖了七寸见方连一声唤叫都没有。 十七的杜狗狗忽然不哭了,坐在地上盯着司马蓝,说一寸半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能花,可我爹卖了七寸给我们家盖了两间瓦房屋。 司马蓝吼:“你要钱花啥儿?” 狗狗说:“我十七岁了,我该娶媳妇成家了。” 司马蓝愕然不语。 疼痛的哭声五颜六⾊地在半空冲撞着。村里的女人们多都抱着自家男人的伤腿像抱孩娃样揽在怀里,落着泪说忍一忍,你是大人又不是孩娃儿,男人们就吼,说我⽇你娘的能忍我能不忍嘛,一大块⽪活生生从腿上割掉了,我能忍住吗?顾不上卖⽪的钱了,有的就把钱扔在地上,盯着⾝边的大夫说,给我打的⿇药少吧,咋就一转眼就疼得钻心呢?大夫对着十几个男人的大叫,说都别动弹,都别哭唤,越动越叫就越疼。可村里人没有谁听大夫的话,依然趴了一地,滚了一地,哭声叫声一院満天飞。整个世界都堆満了三姓村人青⽩亮亮的哭叫了。 司马蓝立在那哭叫的中间。 瘦护士说,又哭又闹以后你们还卖不卖⽪子了? 司马蓝从地上捡起了谁丢的几卷钱,看了看哭作一团的他堂弟,过去说真疼假疼?他堂弟望着他,说不疼我会哭呀?司马蓝忽然手起手落,一个紫红⾊的耳光掴在了堂弟的脸上,说我腿上割了六寸见方,你还不到二寸你叫啥呀叫?堂弟就瞪大了眼睛不哭了,冷丁儿惊惊怔怔捂着脸,瞟着司马蓝,听着半空中从他脸上起的耳光的余韵,一时间木木呆呆,竟如好人一样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儿。 也居然这耳光如刀一样把所有的哭声砍断了。 立时弱减下来直至寂静的哭声在教火院猛地僵住了,无声无息了。所有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司马蓝,把哭唤断然截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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