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是由阎连科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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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52 时间:2017/11/1 字数:62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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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去找了我婶宋婷婷。当天就和玲玲出庄走了十几里,一道去找了宋婷婷,还给他孩娃小军买了一兜零食吃。玲玲在庄外的树荫下边等着叔,叔独自进了那个村庄里。那个叫宋营的村庄里。 叔对婷婷说:"离了吧。实话跟你说,我想在死前和玲玲结婚呢。趁活着和她轰隆隆地过几天。" 我婶的脸⾊挂了青,青着想一会: "离了也可以,你让你哥给我两副好棺材。必须是最好的棺材,棺材上要刻着最好的花。" 我叔问:"谁用呀?" 我婶说:"你别管"。 我叔赖笑着,笑着说:"我知道你是替谁准备棺材了。他也有这热病呀?" 我婶不说话,把头扭到一边去,眼里有了泪。 叔就不再说啥了,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味。 爷去了丁小明的家。 小明家里没有人,爷就到他家的田里找。 就在庄头拦着了他的弟媳妇、小明的娘,像拦一个生人问路样,唐唐突突说:"你去浇地啦?"小明娘是去浇地了,去浇小麦的拨节⽔。她家的地在庄东⻩河古道的那边里,去浇地时想起该把化肥撒在流⽔里,让那流⽔溶了肥,渗到地里去,就又回来提化肥。回来时,就在⻩河古道被我爷拦着了路,问着了话。小明娘听见了问,又左右看一看,见古道上除了膝深的草,深的草,没有别的人,就信了爷是问她了。 也就随口答: "啊。浇地哪。" 爷就木木地立在人家面前说: "真狠不得让亮明天就死掉。" 小明娘冷冷笑了笑: "恐怕你是想让小明离了成全他们吧?" 爷的脸上腾地起了红: "那是一对死都不要脸的人。" 小明娘就立在古道堤边的一棵小树下,乜眼看着爷,像看一个不值一看的人。她的嘴角牵着动了动,鼻子哼一下,嘴上翘着淡淡的笑,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柔和了: "这样吧,哥,我这做婶的都给你实说吧,想让小明离婚也可以,现在小明又有对象了,也是⻩花大闺女。可人家一张口就要五千块钱做彩礼。说五千块钱一拿到,让人家哪天嫁到丁庄都可以。" 说到这,小明娘又往古道上的草地扫着看了看,像看一下周围到底有没有别的人,待确认没人了,才又接着道: "丁亮不是想趁活着和玲玲名正言顺吗?那就让他俩把这五千块钱拿出来。拿出来,小明有钱结婚了,她俩也明正言顺了,就是死了也可以堂正正地埋在一块了。" 爷就怔在古道央中的小路上,掠过的风,把艾蒿吹到他⾝上。艾蒿的味又从他的脸上飘到半空里。 "反正小明和他这个媳妇都是没病的人"小明的娘说:"人家还把医院没病的证明都给小明看了看;可侄儿和那妖精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等是等不过小明的,只要拿来那五千块,小明立马就和玲玲去离婚。离了婚,侄儿也就可以和那妖精结婚了,小明也可以和人家结婚了。也就两全其美啦。" 爷就木在那。 小明娘又开始往家走。 一颠一晃地往着庄里走。 爷又转⾝望着小明的娘,唤着说: "书上说施肥别往⽔里撒,你想想撒到⽔里的肥,其实有一半力气都没用在庄稼上,连草也都吃到化肥了。" 小明娘淡淡脚,往着庄里走。走了一段她又回过头来唤着说:"哥――你也是个教过书的人,还有脸来替那对不要脸的说合这种事。" 爷依然木在那,像⻩河古道上的一节木桩子。草都旺旺的绿,那桩子却还⼲⼲枯枯地竖在天底下。 爷在⻩昏前找了侄儿丁小明。小明浇完地,在⻩河古道的那边坐着歇。他的娘回庄烧饭了,他在古道的堤上坐着歇。落⽇着的红,把整个平原都染成紫绛了。红和青一碰便成紫绛了。发着紫绛的光,像平原上蒸腾了紫绛的气。小明坐在堤上的一棵槐树下,菗着烟,吐出来的飞到落⽇里,有着了金⾊的光。 爷来了。 爷没趣地立在小明面前说: "明呀,你先前不菗烟,现在咋菗了?" 小明瞟瞟爷,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爷就厚着脸⽪蹲下来: "菗烟能有啥好处?" 小明狠狠菗一口,像知道没有好处才要菗: "我又不像丁辉哥,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官,人家送的好烟菗不完,好酒喝不完。菗不起好烟还不能菗点孬烟啊。" 我爷坐下来,笑了笑。⼲着笑了笑: "丁辉、丁亮都不好,都不如让汽车撞死才好呢。可汽车没有把他们撞死呀,咋办呢?我也不能把他们活掐死。再一说,我老了,也没有力气掐他们。" 小明笑了笑,讥嘲嘲的笑,像那笑是挂在他嘴角上两丝金⻩样,是飘在他嘴角的两条彩带样: "所以你就让他们活着就好好活着了,没病的和活在天堂样。有病的死前也和过在天堂样。" 爷便望着他的侄,亲侄儿,不说话,脸上挂着⻩,一阵惨⻩一阵红,像有人把耳光掴在了爷脸上。把头低下去,又把头抬起来,像要把脸送到侄的面前让他接着掴一样。 "小明",我爷说:"心里有气你就在你伯的脸上掴上两耳光,在你丁老师的脸上掴上两耳光。" 小明又笑了,冷冷地笑: "丁老师,伯——你德⾼望重的,我哪敢碰你呀。我要碰你一指头,丁辉哥敢派人把我抓了去,丁亮敢把他的热病⾎弄出来倒进我们家的饭锅里。" 爷就说: "丁辉敢碰你一指头,你伯我敢死在他面前;丁亮敢在你面前大声说句话,你伯我敢把他头给割下来。" 这时候,小明不笑了。不冷笑,也不在脸上挂着半冷的笑,只在脸上板着僵僵的硬,呈着青的⾊,黑的青,像那脸上有了淤的⾎,低声道: "伯,你到底教了一辈子的书,会说话。可你这么知情达理的人,丁亮把我媳妇抢走你咋不管呢?你咋不打他骂他,还让他们住在一块不要脸?" 爷就说: "小明,你给伯说句实心话,你还要那玲玲吗?你还打算和她过着吗?" 小明用鼻子哼一下:"我丁小明再没出息也不会出门捡破烂。" 爷就说: "那就离了吧,成全他们吧。" 小明说: "丁老师,伯,你让我给你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对你说,我又找到媳妇了,比玲玲还年轻,还漂亮,还要⾼,还要⽩,也还一样有文化,人家不要我家一分钱,就要我去医院开一张没热病的化验单。就图我丁小明没有卖过⾎,没热病,我也就图她没热病,也让她去医院开了一张没有热病的化验单。这化验单就是我俩相互送的礼。我俩原来说好这个月里就结婚,可现在丁亮和玲玲住到一块了,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他们不是也想结婚吗?不是想在死前名正言顺,死了好往一块埋着吗?嗨——我现在还就不想结婚呢,偏就不和玲玲离婚呢,想名正言顺是不是?让他们去想吧——想死吧。" 爷就立在小明的前,听着小明又气又怒又得意的话,到他说完了,知道事情无望了,才离开那⻩河古道的古河堤,从河堤的下边朝着学校里走。落⽇在古道的堤上透明着亮,着红,像四处洒着一层金红的⽔。平原上提早有了知了叫,哑着嗓子从⻩河古道的哪里响过来,像破了的铃铛声,热红着,响过来,又朝⾝后响过去。爷他慢慢地离开小明往着学校里走,走了几步还又扭头看了看,看见丁小明也起⾝要往家里去,两个人的目光对着时,爷就立下了。他看见丁小明直直地朝他看,像是还有话要对他说。 就立下⾝子等着丁小明的话。 等到了小明大声地唤: "让丁亮和玲玲等着吧,让他们等到死,到他们正好死的那一天,我丁小明正好就结婚。" 爷又转⾝走掉了。 有一段古道是老沙堤,长的蒿草和松树一模样。和早年爷在东京见到的松树样,塔的松,塔的柏。这蒿草也是那样儿,一大片,一棵连着一棵塔着长,绿旺旺的挂着⻩。 爷就在那艾蒿里边走,沿着一条路,小的路,不断有蚂蚱爬到他脚上,鞋子上,还蹦到他的⾝子上。默默地走,就走着,待落⽇将尽时,待他要从小路朝学校拐去时,他又听见了⾝后有了脚步声。扭回头,看见从⾝后来的是小明。 竟是丁小明。 脸上挂着汗,走得快,有沙土从脚下飞到了脸上去。一脸的泥和汗,从他后边走过来,看爷立下了,他也立下了,十几步的远,对望着唤: "喂——伯——" "小明呀——" "要想让我离婚也可以,让我成全他们也可以——可有一桩事你得答应我,让亮哥也得答应我。" "啥事啊?" "你答应不答应?" "你说吧——" "我想明⽩了,我答应和玲玲立马就离婚,让她和亮哥立马就结婚。他们不是想死了名正言顺埋到一块吗?可以啊——我答应——让亮哥⽩纸黑纸写遗书,答应他死了把他家的房子、院子、家产都给我——反正辉哥一搬走,是再也不回丁庄了,辉哥的房子好,留给你养老;亮哥的宅院、家产没有辉哥的好,那就留给我。" 爷便立在一个坑边上,一蓬蒿边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侄儿丁小明。 "伯——你说我说的行不行?只要行,我明天就去乡里和玲玲办离婚,他们后天就可以到乡里去领结婚证。" 爷便立在一个坑边上,一蓬蒿边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侄儿丁小明。 "听见没?丁老师——你是我亲伯,我是你亲侄,肥⽔不流外人田,让亮哥死了把家产留给我,总比留给外人強。总比公家收走強。" 爷就立在那个坑边上,那蓬蒿边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亲侄丁小明。 "想想吧,伯——你给亮哥说一下,他死了家产反正没啥用,我又不是他活着就要那家产,是等他和玲玲死了后。可他们要不答应我,那我就不答应和玲玲去离婚。我不离婚他就不能和玲玲去结婚。活着就不能和玲玲名正言顺地过,到死了也会有块心病带进坟里边"。 爷听着,忽然眼前有些花,⽇光⾎红金⻩一片儿,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转。树和草,蒿草、蓑草、茅草、艾棵都在他的眼前转,像从脚下转着朝远处去了样。缓慢慢地转,连侄儿小明也在远处转。 "我走啦——你给亮哥说一下,让他想一想。人生在世能有几天好⽇子?东西都是生不带来、生不带去的货,只有活一天舒坦一天才是真的呢。" 说完就走了。 丁小明说完就走了,慢慢地走,一摇一晃着,人便进了金⻩、金红的落⽇里。 西边的地平线,平原的最边上,村庄和树木,都瘫在地面上,像画在了一张纸上样。⻩河古道的堤,成了沙丘的堤,朝的一面都有旺的草;背的,光秃着,沙土结了壳,像烫伤结了的痂。堤顶上,丘顶上,都一律光秃秃的亮,灰⽩⽩的亮,金晃晃的亮。落⽇中,有一股晒暖的草味和沙味,腥甜暖暖地铺散着,宛若放了糖的⽔,在平原上漫无边际地库放着。平原上似那腥暖甜甜的湖。 平原就是了那灌満着腥味、甜味、暖味的没有边的湖。 ⻩昏了。 谁家的羊从学校那个方向朝着丁庄里走,咩叫声像一竹杆在那湖面上漂。顺风箭箭地漂,把那湖面的静,穿出了一个洞。 ⻩昏了。 有人赶着放了一天的牛,慢腾腾地朝着庄里走,哞叫声不是一条线似的贯在平原上,而是一滩儿泥样朝着四周横缓缓地浸,横慢慢地流,又把羊叫声穿破的洞给补上了。 ⻩昏了。 丁庄庄头上有人站着朝远处麦田地里的一个男人唤: "三叔——你明儿忙不忙?" "不忙啊——有啥事?" "我爹下世啦——你明儿去张罗着埋埋吧。" 奇静一会儿,接着又一问一答说: "——啥时下世的?" "——快有半天啦。" "——棺材有没有?" "——不是跃进和柱哥给家里分过一棵柳树嘛。" "——⾐服呢?" "——我娘早就备好了。" "——那好吧——我明儿一早就过去——" 平原又归着平静了,像是没有风的暖洋洋的湖。 我同意我和玲玲下世以后,把我家的房子,院子、树、家具和我家在⻩河古道以北与王家、张家相邻的3亩5分⽔浇地全归叔伯弟弟丁小明所有。这些家产分别是:青砖瓦屋3间,厢房2间,(其中1间是灶房,1间是杂屋)。院落土地3分有余,院內桐树3棵,杨树2棵,(这些树木我和夏玲玲活着准都保证不砍不卖)。家具有立柜1个、条桌1张,板箱2个,⾐架1个,脸盆架1个,红漆靠背椅4把,小凳5个,条凳2个;大1张,小1张。另外,还有2个大缸,6个面罐。这些东西,只要我和玲玲活着,都一定爱惜,决不弄坏,决不搬走弄丢。 空口无凭,以上⽩纸黑字,就算我的遗书。此遗书由吾弟丁小明保管,我和玲玲死后生效。⽗亲丁⽔不得与丁小明争其财产。 立嘱人:丁亮 ××××年×月×⽇ 叔去给丁小明送这那⽩纸黑字时,把丁小明叫到他家大门口,叔在大门外,丁小明站在大门里,叔把那⽩纸黑字甩了在丁小明的脸上去,说:"给!" 丁小明捡起那⽩纸黑字看了看,委曲地说:"哥,你把我媳妇抢走了,你还这样对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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