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是由阎连科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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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 书号:43154 时间:2017/11/1 字数:29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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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哥哥回到耙耧山脉,是在冬目的一个⻩昏,山梁上的落⽇浅红浅⻩,淡⾊的⽔一样酒在坡面上。冬天已近尾声,舂天的声音已经传来,我尿的时候,冲起了梁上路边的⻩土,看见过尿窝里有嫰草的幼芽。村人们大多在往田里担草肥,为舂天到来小麦的生长贮蔵气力。也有人闲着,那多是一些靠生意吃饭的人了。 哥哥当兵走时,我是八岁,也许九岁,或七岁。谁知道呢。我没有见过⽗亲。 不等我最终来到这个世界,⽗亲就慌慌张张死了,就像一个乡下人去赶集一样慌着走了。说起来也⾜晦气,我还不到三岁,连还未断掉,⺟亲也跟着死去,如追着⽗亲去集市上一样。⺟亲的死我已记不详尽,只记得没有吃肚子饿得山呼海啸,大鹏把烧热的红薯放进我的嘴里我像饿鹰捕到了一块腐⾁。红薯没有娘甜,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吃得狼呑虎咽,风卷残云。 红薯养活了我的命。 大鹏好像在地里只会种红薯,也好像山梁上的土地除了红薯,不长别的庄稼。 我大碗呑吃红薯的时候,大鹏当兵走了。他领着我像扯着一只小狗,从里山梁走到外山梁,到我姑家先进灶房舀了一瓢⽔喝。冬天,缸里有冰,他用⽔瓢把缸里的薄冰敲开,舀上一瓢,喝了半瓢,把剩下的半瓢给我,说: “喝吧。” 我不接瓢,也不理他,盯着他像盯着一个背叛了我的仇人。 姑姑立在院里,说: “喝多了肚疼。” 大鹏从灶房出来,他对姑说: “姑,我要当兵。” 姑怔着,像看一个闯进门来的生人。 “鸟孩咋办?” 大鹏说: “你无儿无女,让他来给你做个伴儿。” 姑就默着,拿眼看我,又用手在我头上摸摸。姑摸我头的时候,我感到她手上的茧刺如锯一样割着我的头发。 姑说:“鸟孩到底多大?” 哥说:“七八岁吧。” 姑说:“你验上了?” 哥说:“脸上了。” 姑说:“村里让你去?” 哥说:“我保证不让他们养活鸟孩。” 姑说:“你去吧,吃几年饭。” 哥说:“我好好⼲,提⼲了回来把你和鸟孩接走。” 姑说:“把鸟孩接走就行。” 哥就走了。新绿的军装,又肥又大,仿佛稍柔软一些的盔甲。哥走了七年,中间回来过几次。 第一次回来说,我⼊了。 第二次回来说,考我上学了。 第三次回来说,我学核裂剂专业,你们不懂。 第四次回来说,上学期间,组织上不让订婚。 第五次回来说,我明年毕业,毕业就提⼲。 第六次回来说,我现在是副连职排长,一年后就是正式的副连长。 哥哥每次回来,都是村里的一件盛事,村长也要来的,坐在姑家的上,昅着哥的烟,问哥外面的景况,说不会再打仗吧?哥说不会。说听说首都要从京北迁到河南来?哥说不会。村长说河南自古都是都呀!哥说迁一次要花多少钱吧,别的不说,钱都花不起。村长说,那倒是。还说些别的,比如导弹,到底能不能飞到国美? 比如城市,到底有没有发不出工资的工人罢工?到底有没有人私买的轿车比长省坐的还好?村长问。哥答。邻舍们听。哥是军官,我为哥哥骄傲,为当初哥当兵走时我恨他对我撒手不管而后悔。哥从队部回来我就有糖吃,软糖、酥糖、粘糖,还有包一口酒的糖。哥是军官,哥一回来,姑就満面红光,把被褥洗了,把她的⾐服洗了,把院落扫了,把灶房的锅台擦了,买自菜、萝卜⾖芽、⾖腐,还买⾁和味精、醋和酱油。还借来凳子,让夜里到家里坐的邻人、村人有坐,借来⽔瓶,烧开⽔,灌満瓶放在桌子上,村长不喝凉⽔,得用一个大碗给他泡上茶叶,用一本旧书盖在碗口,让那茶叶由一卷一卷泡成一片一片。茶叶是哥几年前带回的,他走了姑把茶 叶包在一张塑料纸里,下年他回来依旧能喝。 村长喝了泡开的淡⻩得如锈⽔一佯的茶叶⽔,说:“啥茶叶?” 哥说:“上火车时忘带了,这是陈茶。” 村长说:“陈茶好,和酒一样,越陈越好。” 每一次哥哥回来,都如村中的一次集体庆典。他军官的衔位和⼲部的军装,使这个耙耧山脉间的零落小村,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光辉,就是天下雨,似乎⽇光也在雨⽔的后面照耀着,随时准备雨过天晴,把村落照得十几分的透明。姑是不消说了。我也不消说去。村人们脸上⻩慡慡的喜悦,就已从各人脸上厚得脫落下来,砰砰啪啪掉在村街上、饭场上,如金箔片儿一样闪着温和纯朴的光⾊。 哥又回来了。 村人们多都散在自家田里,或往返在村庄和田地间的小路上。小麦冬后泛青的气息,泉⽔一样碧绿着丁冬在还半睡半醒的末冬的山梁上,草粪的温热的香味,⽩浓浓地在⻩昏的⽇光中飘散。有早些要收工的村人,在梁脊的路上叫唤,说你们看那是谁呀那远处的一个颜⾊是不是村里的大鹏? 就有人叫:“鸟孩,你哥回来了——” 我已经到了⼲大人活儿的年龄,挑着一担草粪从山梁上晃下来,汗比雨密,了我的⻩瘦的头发,流在脸上开垦出许多⽔溪和壑沟。听到叫声,我脸上的汗⽔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动,朝梁的那头望去,落⽇的余辉中走来一个绿的团儿,提了一大一小两个行包。有村人接上去,把那包儿扛在肩上,大声叫着说傻楞着⼲啥鸟孩,还不快来接接。 我丢下肩上的粪担,朝哥走了几步,又返⾝跑回村里,让脚步声有力地敲打着村街,仿佛垒墙时用锤去砸那晒⼲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军官大鹏又一次回到了耙耧山脉。有女人在门口寻赶猪,我把那猪惊得飞叫,女人说你疯了鸟孩? 我说:“大鹏回来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撩望中,惊着她家的、猪跑回了家里。 姑姑正在做饭,依着门框搅一碗面糊,落⽇照着她的瘦脸,有一层病⻩的颜⾊在她脸上借着落⽇愈发显得憔悴和萎⻩。她今年65了,也许已经70。我没有给她过过生⽇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常说她已经老了,等大鹏娶了媳妇,等大鹏把他媳妇和我接出耙耧山脉,她就寿尽了,就该⼊土了。她说那时候差一点拦了大鹏不让他当兵,没想到大鹏还真的成了军官。她依在门框上搅着面糊望着落⽇的时候,內心就沉浸在大鹏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语,说无儿无女,到头来却享了大鹏和鸟孩的福哩,不愁没有人替她买一副棺材,不愁没有人不戴着孝布把她送到坟上。 我像飞出弹弓的一个泥球一样,啪地一下进院里,漂了一眼沉沉思着想着的姑,说,姑,我哥大鹏回来啦,在梁上立马就到家里。 姑惊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说:“没有看错吧鸟孩?” 我说:“立马就到家了。” 姑的脸上反常地没有红光,只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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