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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阎连科 书号:43158  时间:2017/11/1  字数:10280 
上一章   柳乡长.1    下一章 ( → )
  乡长这人哟,儿哩,说好着去县上向新来的县委‮记书‬汇报乡里的工作呢,可是,可是到了半途却又冷猛地打道了,折⾝返回了,说为了全乡‮民人‬哟,我不能丢下工作去拜见一个县委‮记书‬去,要拜呢,也该去拜我那柏树乡的‮民人‬哩。

  去拜哪个人‮民人‬呢?

  去拜了椿树村叫槐化的姑娘了。

  槐化是⼲啥儿哩?

  原是在九都市里做儿那种营生呢。

  冬时候,⽇头⻩慡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谁见了都想像烤火样伸出于去掰一块,哪怕掰掰下丁点儿也行哩。几个人坐在乡里牛车般的面包车子上,在耙耧山上爬着,听着面包车老牛般的哞叫声,息声,望着车窗外的⽇头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就会有颜⾊从脸上掉下样。

  柳乡长的脸上呢,也是红光灿烂哟,望着车窗外,在⽇头光里像一路上都在咯咯哈哈地笑着样。新的县委‮记书‬到任了。让所辖各乡的‮记书‬和乡长去汇报工作去。每乡半个天,二至三个钟点儿,乡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治安、地理、社会结构和特殊风俗啥儿的,七七八八,无论巨细,你都得在这半个天里汇报完。条理得像舂绿秋⻩那样明显着,重点儿得像一马川地问凸兀的山峰那样突出着。不消说,这不单儿是汇报工作呢,是考各乡的主管⼲部呢。柏树乡里没‮记书‬,‮记书‬调走了,因着十人上百人,人人都想来柏树乡里当‮记书‬,千争万夺哩,反倒给县上难着了,就二年、三年没有‮记书‬了,柳乡长便乡长、‮记书‬一肩挑着了。自然哦,朝着县委‮记书‬汇报工作的事儿呢,便落在柳乡长独自的头上了。是机遇,也是挑战哟。是挑战,也是千年里等下了一回的机遇哟。就让乡里方方面面的智人们,把各样的材料备下了,有重点,有观点,有数字,有问题地集合在了几十页的稿纸上,又亲手抄写在了自己⽇常间记杂的笔记本儿上,还把该背的一应背下了,把有关的数字背得如牢记了的亲娘的生⽇样,这就带着乡里的一班儿人马往着县上进发了。

  问:“柳乡长,开那辆新车吧?”

  说:“疯了?开旧的。”旧的燕山牌面包车便在耙耧…脉问老牛破车样跑了起来了,着朝哟、云霞哟,远山近岭哟’,踏踩着土道啊,沙道啊,泥道啊,石道啊,可到县城边上的沥青道上时,柳乡长脸上的润红没有了,瞬儿间,一老満脸都是僵板的青⾊了。他默沉沉地想一会,冷猛地令着司机停下来,把车开回去,说不见县委‮记书‬了,要到椿树村召开一个紧急紧儿的全乡农村⼲部现场会,要让全乡的村⼲部都去槐花家里参观哩,说他要当着全乡各个村⼲部的脸面儿——啥儿村长呀、支书呀、‮兵民‬营长呀、妇女主任呀,经委主任呀,一老全儿所有的村⼲部的脸面儿,给槐花姑娘树上一块碑,要号召全乡‮民人‬,积极地行动起来,开展一场向槐花学习的运动哩。

  乡长说:“我不去拜见我的‮民人‬,我去拜见县委‮记书‬⼲啥呀。”

  说着哩,就把他要汇报的材料和抄在记杂本上的条条和款款,都撕下来从车窗扔掉了,让它们随风去舞了,像一群冬⽇里要落在地上的⽩鸽儿。车上的人,啥儿乡里的副‮记书‬、副乡长,是委委员的宣传委员哦,不是委委员的‮政民‬委员哦,还有专管扶贫的扶贫委员哦,专管计划生育的妇女委员哦,都惊惊地望着柳乡长的脸,像看见盛夏目头地里红光亮亮却又大雪飞舞样。

  乡长说:“回去呀,愣啥儿。”

  就都问:“县委‮记书‬那边呢?”

  说:“让他等着吧,看他敢不敢把我这乡长给撇掉。”

  车子就掉头回来了,像走错了道儿样,拉着柳乡长和他的一下属们,风旋风旋地往几十里外偏极偏极的椿树村里赶去了。

  椿树村在柏树乡是偏了一些儿,柏树乡的那个‮府政‬哟,是坐落在市里通往县上的公路旁,可椿树村儿呢,却落座在乡里通往耙耧深处一绳土道的尽头一I二。那时候,几年前,柳乡长从外乡的副乡长调任柏树乡里当乡长,先坐车,后骑车,末了哩,把自行车锁死挂在路边的一棵柿树上,又徒步走了十余里,才到了这有几十户人家,家家都草房泥屋的椿树村。⽩⽇里,看着下沟几里去挑食⽔的村人们,夜儿里望着家家都一摇一晃的煤油灯,最后在村里住了整三天,一咬牙,一跺脚,说:“他娘的,不吃断肠草,就治不了这绝症。”说着就让乡里派了一辆大卡车,等在山下路边上,又在椿树村里开了一一个会,说市里来乡里招工哩,指标全都给了椿树村,凡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能走动、爬动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住那楼房去,想一月去挣一千、两千块的工资去,都可以扣着被子、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车。

  一村的青年男女便哗的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过了忙季的麦场一样空下来。可那人挤人的一车椿树村的青年男女们,被乡长亲自送到几百里外九都市里火车站旁的一个角落里,将卡车停在一个僻静处,乡长下了车,给每个椿树村人发了一张盖有乡里公章的空⽩介绍信,说你们想咋儿填就咋儿去填吧,想在这市里⼲啥你们就去找啥儿工作吧,男的去给盖楼的搬砖提灰,女的去饭店端盘子洗碗;年龄大的可以在这城里捡垃圾,卖纸箱,扫大街,清厕所,年纪小的可以去哪儿当保安、当保姆,去当宾馆服务员,总而言之哦,哪怕女的做了,男的当了鸭,哪怕用自家⾆头去帮着人家城里的人擦庇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说发现谁在市里呆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呆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呆不够一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村里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待着的。

  说完这些话,柳乡长就坐着卡车离开市里回去了,留下那些椿树村的人,像做爹的扔了媳妇野生的孩娃样,像把一群羔羊扔在荒茫茫的⼲草野坡样,不管了他们一汪汪惊怔的目光哩,不管他们惊怔以后追着汽车忙忙慌慌的责问哩,扯着嗓子的唤呜哩,柳乡长就头也不扭地回到了他的三百多里外的柏树乡,竞也落实着,果真在三朝两⽇之后,派人到椿树村里挨户老门地做了访查哟,把从市里逃回来的几个青年揪出来,罚了款,又押着送回到了那市里的人海里。

  然后呢,然后那椿树村的人就不再从市里逃回村里了。不知他们是都在九都市里做了啥儿的,横竖是如了⽔珠儿落在海里样,便融在那人海里边了。偶然着有些事情呢,也不过是因为椿树村里的青年在市里集体做了贼,被人家抓到了,收容所里装不下,就被那市里的‮察警‬用警车押着送回到了槐树乡,柳乡长得出面请那‮察警‬吃顿饭,敬杯酒,走时再给‮察警‬送些土特产。‮察警‬说:“他妈的,你们这个乡是专门出贼呀。”

  柳乡长就在每个贼的脸上掴了一耳光。

  ‮察警‬说:“再抓住他们就该判刑啦。”

  柳乡长就把土特产装在有铁栏杆窗户的警车上边了。

  车走了,只剩下柳乡长和那椿树村的几个贼,柳乡长就横着眼睛问他们:

  “偷了啥?”

  “街上的井盖和钢管。”

  “还有啥?”

  “城里人家的电视机。”

  柳乡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大的贼头儿的肚子上,说他妈的,井盖、钢管能值儿个钱;电视机一天降个价,便宜得和萝卜⽩菜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嘛。说都滚吧,都给我滚回到市里、省会,广州、‮海上‬、‮京北‬那些地方去。做了贼我不罚你们,可二年內你们几个必须在村里办出儿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在全乡戴着⾼帽子游街去。那些贼,那些椿树乡的年轻人,挨了乡长的骂,挨了乡长的打,又从乡长手里接过乡里的空⽩介绍信,到家门口没有回家省一下亲,就又坐着长途汽车回到九都市里了,从市里转乘火车到省会或别的大的都市的心肺里边了。

  还遇上一些事,‮察警‬是不往槐树乡里押人的。市里的‮察警‬电话通知柳乡长去市里领人去。你不亲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还把有些景况活脫脫地请客上菜样摆在县委常委的桌子上。那当儿事情一冷猛的被动了,柳乡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到九都市的哪家‮安公‬局,一人门,就看见椿树村的和槐树乡里另外几个姑娘一排儿蹲在一堵院墙下,每一个都精⾚条条,裸了⾝子,只戴着个啂的罩儿和穿了个绿绿蓝蓝的三角子的头儿,在⽇光下像展着她们⽔嫰的⾝子样。

  柳乡长把目光在她们⾝上搁一会,就有一个‮察警‬走来了,在他面前恶恶地吐了一口痰。

  问:“你是柏树乡的乡长吧?”

  说:“对不起,给你们添了⿇烦了。”

  骂:“,你们乡是专出‮子婊‬是不是?”

  说:“我回去让她们每个人都挂着破鞋游大街,看她们还咋有脸在这世上做人吧,看她们⽇后嫁人还能嫁给谁。”

  也就把人领走了。让她们穿好⾐裳,跟在⾝后,从那局里走出来,像老师领着孩娃儿‮生学‬从学校出来样,穿过一条大街,又穿过一条大街,柳乡长一回头,她们一个个都还列队着跟在他⾝后,柳乡长便也眼盯着她们看,说你们还跟着我⼲啥呀,跟着我有饭吃还是有钱花?

  姑娘们就都怔怔地望着柳乡长,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回散到了那市里,红红绿绿,像一片柏树乡里舂时的花蕾样,去那市里的角角落落开放了。只是在她们和柳乡长告别时,柳乡长才像她们的⽗亲那样责怪了她们儿句话。说:“有能耐你们自个当老板,让外乡、外县的姑娘跟着你们当儿;有能耐你们去把那在我面前吐痰的‮察警‬整一整,让他家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去做那‮察警‬的老婆去,让他一辈子没有好⽇子过。”说:“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一年、二年,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子婊‬哩,才真是野哩,才真的给椿树村和柏树乡的⽗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的⽗⺟、爷哩!”

  姑娘们远远听着她们乡长的话,看着乡长那张质朴得和土一样的脸,见乡长不说了,转⾝走掉了,才又慢慢地走着她们城里的路,绽开着她们青嫰嫰的花,去结她们的果实了。

  眼下,椿树村已经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还有面粉厂、铁丝厂、铁钉厂、机砖厂和正在建着的流⽔作业的石灰窑。各家也都有了瓦房、小楼或者带着客厅的大屋房。夏天时,家户里的电扇就和蒲扇样不歇叶儿地转,还有人家把空调都挂在窗前了;冬⽇里,烤火烧的煤钱比往年吃的油钱还要多,有人家把电取暖的机器都摆在前了。⽇子是轰的一下变了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他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也印着经理的字样了。原来在理发馆里给人家做着下手的,⼊了夜里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呢,一转⾝,她就是理发馆里妖的老板了。侍奉男人的情事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是这样轻易哩,把椿树村的人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三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村街上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齐齐崭崭着,各家都是⾼门楼,石礅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街面上流动的新砖新瓦的硫磺味,金灿灿如夏时候的小麦香。每⽇里都有家户在盖房,丁当当的响声一年四季没有息下过,在村落和旷野就像敲着吉祥的锣鼓样。

  咋就能不在椿树村开下一个现场会儿呢?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现场会儿呢?

  槐花家里原是那么的寒穷哟,两间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墙,⽗亲瘫在病上,⺟亲四季儿都忙在田地里和灶房里,几个妹妹一早就落学闲在家里边。人家说,几年前她家过年吃饺子都还是用黑面包的哩,姊妹们争那‮经月‬的纸能在脸上打出了⾎,可三年前,槐花被乡里的汽车扔在了城市里,半年后她就把她的大妹接到城里了,一年后又把她的二妹接到城里了,二年后她姊妹三个就在城里开了一个叫逍遥游的美容美发店,三年后就在那里包下一个‮乐娱‬城。不知道那个叫城的‮乐娱‬的去处有多大,可人家说光那里的‮姐小‬、保安都有几十个。钱儿呢,每⽇每夜就像关不住的⽔龙头样哗哩哗啦往那城里流。柳乡长一直是说要去那城里参观看看的,可不知因着啥儿哩,说去却终是没有去。没有走进那九都的‮乐娱‬城里去,可他已经好多次地去了槐花家里了,看槐花家在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楼,用手无数次地抚过那楼房的镶砖墙,还建议槐花家不要把院墙垒得⾼大又笨重,和监狱的狱墙一模样,要砌成半人⾼的透空格儿墙,墙上要镶砌只有城市的小区才有的铁艺花,门前也不要摆放石狮子,要放两块因丑才美的怪石头,要给村里的建筑做出一个榜样儿。乡长的这些建议呢,槐花的⽗亲拄着双拐全都采去了,果真把家里收拾得和城市里的有钱人家一模样,在村里成了各家盖房、垒墙的样品儿,谁家破土儿动工盖房子,都要让匠人们先到槐花家里立站一会儿,说连槐花忙里偷闲回到家里看一看,都为家里房舍透出的洋气惊得半晌没有说出话。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全乡村⼲部的现场会,再在村头给槐花树上一块楷模碑儿呢。

  就开了。

  从去给县委‮记书‬汇报的路上折回来,柳乡长就直接到了椿树村,动员各户的村人们,擦了屋,扫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把牛拴在了牛棚下,把羊放在了山坡上,把猪关在了猪圈里,把也关在了猪圈里,让村街净得如村人一早洗过的脸,三天后各村的村⼲部就都云着堆在了椿树村的村头上。⽇光像文火一样暖在山梁上,椿树村就显摆摆地展在那明晃晃的⽇光下,像一个‮大巨‬的、假样的村落的模型儿摆在山问。说是假儿哩,可又的的确确着是真的,各家的房子是可以看到的,门楼和墙是可以摸着的,街上的老人和孩娃,是可以随意儿问东说西的。全乡的村⼲部,老的与少的,男的跟女的,少说上百个人,从前晌的半时开始尾在柳乡长的⾝后边,一笼统地站成三排儿,松散散地拉长到了十几绳子长,先去参观了村外的厂呀和窑的,问了这,问了那,每个人都在一个小本上或自己的手心上,写満了字,记満了数,末了就跟在乡长的⾝后返回村落了。边走着,边问着,随着每个村⼲部的意趣儿,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问哪家谁了你问哪家谁。

  说:“喂,你们看这家的门楼多⾼呀。”

  就有一群人立在了那门楼下,都把脖子拉得细长了,筋像红绳样蹦在他的脖子了。

  问:“这门楼多⾼呀?”

  说:“一丈八。”

  感叹着:“天呀,花了多少钱?”

  说:“没多少,拢共五千多块钱。”

  问的人哎哟一声怔一会,就慌忙往前边赶去了,那被问的主人就在后面一脸灿然的红光了。前面呢,因为都在围着一家新起的楼房看,说这楼房外镶的是在哪买的瓷砖呀,像给楼房穿了一层红绸⾐,在⽇光里亮闪闪如同着了火,大冬天一看这楼房就浑⾝暖和了。那房家的主人便立在门前默笑着,说哪买的?在省城。是我孩娃去省城买的洋瓷砖,说那瓷砖是坐轮船、搭火车从外国弄进省城的,我孩娃为买这砖跑了三趟儿省城的。看的人也就释然了,就怪不得这砖亮的和绸子一样哩,暖的和火一样哩。就又问:你孩娃在九都那儿⼲啥呢?说:跑运输。问:开车呀?说:自家买了几辆车,让别人去开呀。就都惊着了:“是当老板呀。那他原来⼲啥哩?”

  人家说:

  “⼲啥呀,原来是在九都蹬那三轮车子帮人送货哩。”

  送货竞送出个车队来,蹬三轮车竟蹬成一个老板儿。人家没说自家孩娃原是在九都城里做过贼,偷车子几次被送回过槐树乡,人家说孩娃吃苦呢,原是城里的三轮车夫哩。虽然这车夫和老板儿那天壤的别处让人有着疑,可毕竟红亮亮穿了绸⾐的楼房却是货真真的摆在面前了,容不得你有半点怀疑那楼房是假的,是柴草搭的架,是红烧糊的面。景况就是这样儿,三年间椿树村已经不是原来的村落了,其中的奥妙儿深刻呢,也又浅又显呢;复杂哩,也简简单单哩。仔细问,你几天几夜问不出个圆全来,简单去说也就那么几句话。可你是来椿树村里掏取真经哟,哪能简简单单几句就了哦,于是着,又要问啥儿,柳乡长却在最前急呼呼招着大家了,说快一点,快一点,到了槐花家里了,到了槐花家里了。

  槐花家就闪亮亮地出现在人们跟前了。

  就像一座新式儿的庙院出现在了村落正‮央中‬,一亩地,坐西向东竖着一栋三层的楼,楼房的砖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样的钢花儿,钢花中还不时地镶着一些红铜和⻩铜,像花叶里边的花蕊样。院墙呢,因为有铁艺,就成了城里公园的围墙了,墙下又都种了花,种了草,虽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长不⾼的地龙柏和卧塔松,还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树,越冬草,就在那⻩苍苍的冬⽇里缀下了许多蓝绿⾊。院落里,院落的地,上好人家才用⽔泥和烧砖铺了的,可槐花家的院落地却用了深红的方瓷砖,那瓷砖光亮把脚,说不光是从外国用船运回的,说途道上那砖还转乘过‮机飞‬呢。全乡的村⼲部们拥进槐花家里就都呆住了,在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下,満是了一张张愕愕着的脸,愕了半晌儿,竞都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话儿来,只有一声又一声地“哎哟”、“哎呀”、“天呀”的被嗓子庒住的惊叹儿,像这季节的落下的枯叶样飘儿飘儿从半空旋下来。有人弯去那地上爱惜惜地摸着砖,一脸正经地说:“老天呀,比我家媳妇的脸摸着还光哩?”有人去摸着楼门和楼窗,说:“天老爷,这门窗和金銮殿的门窗样,一套得花多少钱。”有人早就进了那楼里,在一楼看了看,上二楼、三楼转了转,出来一庇股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感叹说:

  “他娘的,你们快上去看看吧,人家一个姑娘能让⽇子过到天堂上,咱一个大老爷们却让⽇子在地狱里边打转转。”

  就有人盯着他一脸感叹的脸,问:“楼上漂亮吗?”

  说:“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说:“你看了就先说说嘛。”

  说:“去看吧,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就又有一拨儿村⼲部拥到楼上去看了,看一会出来都是那么一句话:“比比人家,我们还不如撞墙死了呢。还不如撞墙死了呢。”再有一大拨儿拥到楼上去,看了出来不说去撞墙死了的话,却连连跺着脚,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后边却是没有话儿了。还有一大拨儿拥上去,出来不跺脚儿不说话,径直挤过人群子,穿过青砖和铁艺的大院落,到村街上蹲在地上菗着纸烟,勾着头,像有一样东西庒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的脸⾊庒得憋成铁青了。有人看他的脸⾊成了重青⾊,便追在他的庇股后面问,你们几个都是老村长,看了就说说感受吗,说说感受吗,说说感受怕啥呀。

  被得急了呢,就有一个老村长从嗓眼里挤出了一句话:

  “没啥说,我六十二岁了,让我认槐花做⼲娘我都愿意哩;让我们全村男的都做她⼲儿子,女的都做她⼲闺女,我这村长都保准答应哩。”

  也就参观完了呢,都在围着槐花的⽗亲问这又问那。槐花⽗亲原是瘫在上的,可因为有三个闺女在城里闯下天下了,天价的药也能吃起了,他竞能从上走将下来了,竟能丢下拐杖从院里让人搀着走来走去了,竟能一脸红光地和人说这说那了。

  “我们为啥儿不向槐花学习呢?”柳乡长说“她不光把自己的妹妹从椿树村里带了出去了,还把同村、邻村的好多小伙、姑娘带了出去了。一帮一,一对儿富;十帮十,一片儿富——这就是我们要走的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呢,就是我们⽇常间说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精神哩。像槐花这样的人,你们说不给她立碑给谁立碑呢?”

  那碑座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还又用⽔泥浇了一圈儿。空气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像有着泥沙的河⽔从人们面前流过去。⽇头已经悬在顶上了,浑金浑银的⽩⾊在村头暖暖洋洋地飘散着;使人感到少有的温和与舒坦。上百个村⼲部,都立在那⽇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再或铺了⼲草的石头上,端端地盯着柳乡长的脸,看着柳乡长一张一合的嘴,就像看着一个角儿在唱一出大板儿的戏。还有那村里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他们立在人群的最后边,老老少少的,为了看清柳乡长的脸,谁也不坐哩,都拉长着脖子踮着脚,生怕漏了柳乡长的一句话,一个手舞的‮势姿‬儿。

  “你们说,你们村有谁像槐花姑娘那样能⼲哩?你们知道不知道?槐花刚到九都才是一个理发店服务员,专门把弓在地上扫头发,给洗头的男人、女人倒热⽔。有一次,她把有些热的⽔浇在了一个女人头上去,那女人一口痰就吐在了槐花脸上了;还有一次扫头发,扫到一个男人鞋里了,那男人硬是让她趴在地上用⾆头把他的⽪鞋…我⽇他这男人。你们都是村⼲部,都是农村有头脸的人,你们说这槐花她在城里受的委屈大不大?”

  柳乡长嘶着嗓子问着话,站在一个⾼处的石头上,望着下面一片的⼲部们,就像一个先生,望着那刚人了校门、第一天坐进教室的孩娃们。⼲部们望着柳乡长的脸,也像孩娃们望着先生的脸,痴怔怔的听着先生讲那天外的故事哩。

  因为说好是要在三天前去给新任的县委‮记书‬汇报工作哩,可县委‮记书‬等了整三天,竞没有等上柳乡长。县里三番五次把电话打到乡里去,乡里都说柳乡长下乡去了,忙,他请新‮记书‬多多原谅呢。然后呢?然后新的县委‮记书‬把正在喝的一杯茶⽔泼在了办公室里的⽔磨石的地面上,怒怒的驱车到了柏树乡,在乡里没有找到柳乡长,便又驱车往椿树村里赶来了。听说县委‮记书‬赶来了,柳乡长从容容地把槐花的碑给竖起来,让各村的⼲部没有吃午饭,就各回各村了,让各村回去向椿树村子学习了,向槐花学习了,待说,能⼲的发给他们十张二十张村委会的空⽩介绍信,不能⼲的给他们发三张五张也就行了呢,说必要时,乡里委的介绍信空⽩着也可以发给那些有能耐的男女哩。

  现场会就哗的一下结束了,村⼲部们就都踢里踏啦离开了椿树村,像散了席样,各自回去了。望着散了的村⼲部,把随行的乡⼲部和村里的百姓们从村头打发开,柳乡长在槐花的碑前坐一会,昅了一烟,晒着⽇头养了一会神,觉得那些散了的⼲部们刚好可以在下一个路口碰上新来的县委‮记书‬时,他掐着指头算了算,算了‮记书‬会问村⼲部们一些啥,村⼲部们会回答一些啥,大约着需要多久一段工夫儿,然后睁开眼,望望西去了的⽩⾊,望望空旷的田野,望望⾝后静了下来的椿树村,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为槐花树的碑上去,看着那刻上去的海碗大的七个字:

  学习槐花好榜样

  盯着那字看了好一会儿,柳乡长忽然朝那碑前吐了一口痰,就像三年前他去九都市里领那些脫了⾐裳的姑娘时,那‮察警‬在他面前吐了一口恶痰一模样。吐完了,盯着那⽩钱儿似的痰看一会,他又朝那碑的青石座上踢一脚,在清洁洁的石座上留下一个大脚印,才转⾝背对着石碑和椿树村朝外走去了。且越走越快哩,当到一个拐弯的地处儿,听到有隐隐的汽车的响动时,他便撒腿跑了起来了。因着是冬⽇,穿得厚,⽇又暖,几步下来他就一満脸的大汗了,气吁吁了,为了不使那汗落下来,为了能満脸大汗地着新‮记书‬,为了能让新任县委‮记书‬和他一块返回到椿树村里看一看,使椿树村成为新任县委‮记书‬下乡检查的第一个村,柳乡长跑着跑着就在一块平地上兜着圈子了,不停脚也不往前去了。在这块平坦的地处儿,是一扭头就能看见椿树村的楼瓦雪片的,能看见村头槐花的碑,像一块英雄的纪念碑样在⽇光下闪着青蓝蓝的光。看见了碑,柳乡长就有说道了,就容不得新的‮记书‬不往那去了。柳乡长就那么兜着圈子跑着步,等着山坡下的小车气哼哼地开上来。

  那车声就哼轰轰地响了上来了。柳乡长瞄见那辆漆黑锃亮的轿车从一个拐弯处闪了出来时,他便忙慌慌地跑步上去,像一路跑来着‮记书‬那样着轿车跑,可待那轿车到了眼前,他朝轿车连连招手时,那轿车却响了两声喇叭,躲着他从他⾝边开走了。

  柳乡长愕愕的站在路边上,想新的县委‮记书‬不认识他柳乡长,‮记书‬的秘书总该将他认出的,可那车却躲着他像躲着一个要搭车的路人一样开走了,朝椿树村里开去了。落⽇一片铺在山脉上,田野里泛着一层⾎红的光,柳乡长望着那车后⽩灿灿的烟,脸上僵一层苍⻩⾊,正不知所措时,那车却又在前边停了下来了。有一个细苗的姑娘从那车上走下来,冬⽇里,穿了裙,蹬了⾼跟儿的亮⽪靴,朝着柳乡长这边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一摆又一摆的裙,掀得⽇光一闪一闪着,待一步一步近了时,她的⾐着,她的⽔嫰,她的漂亮,便像⽩⾊的⽔莲那样漂在柳乡长的面前和泥⻩的⽇光里边了,在柳乡长面前她静静地立下来,脸上羞着红,轻声说:“柳乡长,你不认识我?我是槐花呀。三年前你在九都那儿的一家‮安公‬里边领过我,要没有你柳乡长,就没有我的今天哩。”

  说:“柳乡长,人要知恩图报哩。満天下的男人就你对我好。我不知该咋样对你说道哩,怕你骂我哩,怕你把痰吐在我的脸上哩。我没想到我家盖房你会和自家盖房那样儿关心哩,没想到你会在村头给我树上一块碑。想来想去我不能不回家里看一看,想对你说一句,你要钱了我挣的钱都是你的哩,要人了那‮乐娱‬城里的‮姐小‬你看上了谁,我就让谁去陪你。”

  说:“柳乡长,你要看上了我槐花,让我槐花陪你也行哩。”

  说完了,槐花脸上的羞红淡去了,恢复了她的⽩嫰⽩润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柳乡长,像看一个自家不太的哥。柳乡长呢,也那么静静地望着这槐花,像望着一位自家不太的妹,望着望着呢,槐花在柳乡长眼前便有些模糊了,漂亮得成了真的莲花,真的牡丹了。

  进自《‮海上‬文学》200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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