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是由史铁生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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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插队的故事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5 时间:2017/11/4 字数:54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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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到了太原,开始下雪。在车站蹲了几个钟头,转慢车到了介休。买到了第二天的汽车票,又在小城里逛了一圈,天⾊已晚,觉得再去住旅店实在不合算。——光是睡一觉也得花六⽑,决定还是在车站候车室去熬一宿。既然节约了三块六⽑钱,大家又都赞成买点吃。“买三只,每人半只吧。”卖的老头儿提个匣子,点一盏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是一面油污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四只安稳地躺着。老头儿从来没做过这么太笔的买卖,⾼兴得胡子发抖,说随便再给他添几⽑,四只就全是我们的,他也愿意赶紧回家去吃一口热饭,睡一个好觉。我们又给他添了四⽑,托着四只回车站。 王建军和他的三位女当家,正坐在候车室里发呆。 王建军立刻上来:“你们找到住处了吗?我们去了几家旅店,都客満。” “正合适,省下钱吃!”小彬说。 “嗬!真没少买。” “合一块钱一只。” “够值的。” “嘿,哪儿去?别走,一块吃!”小彬已不再沉默,想抓住一切人、一切机会,来冲淡刘溪留给他的忧伤。 王建军朝他姐姐那边望望,有些犹豫。 小彬劲使一按他的肩膀:“少费话,坐下!” 四只摊开,转眼问被大卸八块。揷过队的人都知道,此刻谁斯文谁倒霉。这还是刚刚离开京北,要是在村里,这时大约连骨头也嚼碎。在村里,谁家里寄钱来谁就请客,至少要花掉汇款的一半。几个人兴冲冲到公社去,眼睁睁在邮局取了钱,眼巴巴在供销社买了罐头,急匆匆找一眼闲窑,把罐头打开,想得周到的带了勺子,耝心的只好下手抓,倾刻间⾁尽汤⼲,咂巴咂巴嘴,一脚把空罐头盒踢下崖去,听一会儿狗在崖下的撕打声,只把另外一半汇款拿回村去慢慢受用。这会儿肚子里毕竟还有油⽔,吃得慢多了。仲伟心细,想起那三位女士。 “嘿,给你姐姐她们拿点儿去。” “对对对,她们也没吃晚饭呢吧?” “不用,不用,她们不饿。” “你这小子没良心,你姐姐对你多好!”我们是有点羡慕王建军,有那么一个好姐姐在⾝旁。他姐姐长得并不十分漂亮,脸⾊有些苍⽩,个子虽⾼,但⾝体显得纤弱。 她看王建军的时候,目光简直像个⺟亲。这时候,她正和两个女友挤在一起,三个人静悄悄的仿佛连呼昅也没有。她们这么放心王建军跟我们在一起,让我们感动,心里暖暖的。她的两个女友,一个长得算漂亮,另一个算得上丑。 “你要是不去送,”小彬晃晃拳头:“你盯着。” 仲伟捡了几块好⾁,放在一张⼲净纸上。王建军只好送去,嗞溜一下跑过去,嗞溜一下又跑回来。太简单了点。 一会儿,算得上丑的那个姑娘走过来,也在我们面前放下一个纸包,一句话不说,以更快的速度走回去。有那么半分钟的寂静。随后我们都喊起来:“嘿,烧饼!” “京北的烧饼!” “还是热乎的。” “别神了。” “不信你摸摸!” 我们朝三位女士那边望。她们正偷偷地笑,也朝我们望,见我们正望她们,又都低下头。她们⾝旁有一个大铁炉子,炉壁的某个地方被烧红了一块。 吃着热烧饼,吃着,时而还感觉到三个女的目光。窗外漆黑,窗台上落了一层薄雪,玻璃上蒙了一层⽔气。候车室里人不多,这个小站没有几班夜车。有几个农民裹着羊⽪袄,或者菗烟,或者打呼噜。我抹抹嘴,问王建军:“你那包‘牡丹’呢?” “哟,让我姐姐给拿走了。” “没事儿,我就问问。” “我给你要去。说是你菗,她多半儿给。” “别介!别介,坐下坐下。” “你们在村里,敢当着女生面菗烟吗?”他问。 “有什么不敢的?” “我们村的男生就不敢。” “怕什么。” “怕她们给传到家里去。” 其实我们也不敢,倒不是怕别的,是因为女生们都有个偏见,认为菗烟一定是学坏的开始。其实菗烟真是有些好处,每天晚都喝稀的,几泡尿一撒,一会儿就又饿了,买蛋吃又太贵,一包烟几个人菗,整晚上嘴里都有事⼲。单是怕她们给传到家里去?王建军到底小几岁,没悟透这中间的妙处。 王建军靠在小彬⾝上吹口哨,吹的是《星星索》,吹得缓慢、绵,倒不像只有十五岁。 “你的乐感真不错。”仲伟说。 王建军又笑了:“车上那帮走调大爷也不知是哪儿的。” 小彬直着脖子唱《三套车》。 “行了你,”仲伟拦住小彬。“你就是走调二爷,听王建军的。” “唱什么?” “随便,越⻩越好。” 他唱了《鸽子》、《喀秋莎》、《罗梦湖》、《桑塔露琪亚》… 开始我们都跟着唱,慢慢逐个被淘汰,只剩了王建军和仲伟。他会的⻩歌真不少。那时一切外国歌——除了《际国歌》——都算⻩歌。不过“⻩歌”二字在知青嘴里正失去着贬意。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时候,芒比他离开了家园,穿过了马雅里大森林,走向那无边的草原…” “不知道?古巴的《芒比》。”王建军说。 “月光照在科罗拉多河上,我愿回乡和你在一起。当我独自一人多么想念你,记起我们往⽇的情意…” “这也不知道?《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 “世界上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仍怀念故乡的亲人,和那古老的果园…我家在丛林中的小屋,我多么喜,不论我流浪到何方,它总使我怀念…” “这是国美歌,《故乡的亲人》。”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我看你真有音乐天才,”仲伟说。 “妈的,不唱这种歌了。难受。唱点别的。” “我曾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旁,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带土拨鼠在⾝旁…妈的,光想起这些歌!嗯——” “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墙上镜子请你下来…” 这歌大家都会,于是都唱:“镜子里面有个姑娘,那双眼睛又明又亮…” 忽然传来一声姑娘的尖细的笑,笑声又立刻被什么堵住。 们回头去看,见那个丑姑娘正在受另外两个姑娘的责备。很快女士又都正襟危坐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别唱了,一会儿你姐姐该骂你了。” “没事儿,她们也会唱。” “是吗?!”我们村那些女生,以徐悦悦为首,坚决打击我们唱⻩歌。 “她们会什么?” “嗯…譬如《海港之夜》。” “唱吧,朋友们,明天要远航,是吗?” “没错儿。快乐地唱吧,亲爱的老船长…” “当天已发亮,”都会唱。“在那船尾上,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 李卓樋樋我:“去去去,唱个别的。” 小彬又两眼发直,发楞。不知道蓝头巾正在哪儿飘呢。刘溪真把小彬坑苦了。 “怎么了你?啊?他怎么了?”王建军还一个劲儿问。“没你事,你不懂。” “再唱吧,唱点儿别的。” 我们又唱了些别的,但情绪再热烈不起来。仿佛每个人都有一桩心事。后来就横七竖八地挤着、靠着,把头缩在大⾐里都睡了。夜里我被冻醒了几次,看见小彬一个人在菗烟。 “哪儿的烟?” “买的。外头有个卖夜宵的小店儿。菗吗?” “来一儿。” 我们俩默默地菗烟。外面传来火车的噴气声和挂钩的碰撞声,还有检修工人的笑骂声。那边,三位女士的睡姿要文雅得多,趴在膝盖上,头枕着胳膊。 “真他妈够冷的。”我说。 “嗯。”小彬心不在焉。 一缕缕轻烟飘起来,成一层在半空停着。外面的那列火车起动了。 “对了,刚才那仨女的说,要跟咱们换换地方。” “⼲嘛?” “说那儿有个火炉子,让咱们过去暖和暖和,我说不用了。” “你小子真笨。她是伯她弟弟冻着。你没叫醒王建军?” “我哪知道?她说让咱们都过去,我说…” “废话!她能光叫她弟弟过去吗?” “这女的真不错。” “废话,比刘溪強的有的是。” “我不是那意思。” “你说比刘溪怎么样?” “×,你小子真没劲。” “得得得,刘溪有劲,你他妈始终不渝去吧。” 我们俩又都闷头菗烟。我后悔刚才说的话,好像我是个不珍重感情的人。 “小彬,嘿,驴奔儿!” “嗯?” “等回村,找郭大脸问问。” “嗯?” “让他给打听打听,刘溪去的⼲校在哪儿。” 小彬摇头摇,不说话。 “天快亮了吧?” “四点半。” “怎么着,就这么算了?” “什么?哦。我说你别老跟我说这件事了成不成!” 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明晃晃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滑过。是一列货车,拖着几十节灰黑的车⽪。 “雪停了。” “嗯。”“要是我,打听到地址给她写封信。” “嗯?” “反正她也走了,就是她回信说不行,也没别人知道。” “我估计,她庒儿对我的印象就不好。” “我估计不会。” 小彬立刻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巴望我说下去。可我不过是想使他宽慰,再没别的要说。 “就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小彬说“有一回在苦行山锄地,饭送到山里,她主动叫我,跟我说…” “什么?!她找你说过话?” “就那么一回。” “那就是有意思!你小子还一直瞒着我。说什么?” “那天仲伟做的饭,⽟米⻩儿本就没蒸。女生灶上做的也是⽟米⻩儿,当然。刘溪把她的分给我一半,然后就说…” “是嘛?!有这么回事?那天我哪去了?” “你拉稀,没出工。” “仲伟呢?” “仲伟做饭。她说,男女生不如不分灶。她主动跟我说的。” “噢——” “你‘噢’什么?” 我不忍心告诉他,只说“没什么”我想起,刘溪也曾跟我和金涛说过这句话,也是主动的。分灶的时候,男女生吵成一锅粥,只有刘溪一句话不说。为了分灶具的事,徐财让男女生各派两名代表到灶房去,在队⼲部的公证下谈判。我和金涛去了。女生也派了两个伶牙俐齿的角⾊——徐悦悦和沈梦苹。刘溪在灶房里做分灶前的最后一顿饭。四个代表龙争虎斗一番,只恨⽔缸不能锯成两半。徐悦悦和沈梦苹气哼哼地走了,到底不是对手。我和金涛故意吹着口哨,在灶房里再巡视一回,看还有什么便宜可占。这时刘溪忽然说:“其实,男女生不如不分灶。”口哨声嘎然而止,我看看金涛,金涛看看我,再吹起口哨,不是耳朵的问题?“⼲嘛非分灶不可?”刘溪又说,但眼睛不看着我们。灶房里再没有别人。 耳朵也没问题。站在女生的立场,她这可是背叛,是一句服输求和的话。却正是这样的话,险些把我和金涛打败。我们俩呆愣几分钟,赶忙出了灶房,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没吹口哨。 现在已经记不清为什么要分灶了。好像还是因为仲伟做了一顿生饭。女生中有人嘟囔:“这家伙专门儿会做生饭。”其实,嘟囔之中还夹着窃窃的笑声。仲伟正为又做了生饭而恼火:“哪家伙嫌生哪家伙别吃!”又一天轮着沈梦苹做饭,做了一锅掺了麸子的窝头。男生中有人说:“⼲了一天活儿,就他妈给喂麸子!”其实想博一阵喝彩。不料沈梦苹却不好惹,立刻嚷:“少费话!穷⽇子长着呢。这帮少爷!” 后来就逐步升级,她们骂我们是“一帮阔少爷,光想吃好的。”我们对骂曰:“这群娇姐小,挣不了几个工分,饭也不好好做。”继而“少爷”之前冠以“混”“姐小”之上封以“臭”我们又乘她们全体去赶集之机,大吃了一顿⽩面糖包,却不慎走露风声。她们又于我们不在村里的时候,吃⾜一顿⽩面葱花饼,而且为了报复并不把保密看得多么重要。终至有一天酿成了分灶的局面。 有一本心理学的书中说,少男少女在互相昅引之前,会有一段互相憎恨的过程。按我的经验看,相憎绝不在相昅前,险保是在其中,那热炽的相昅一时难于表达,便只好找碴儿打几回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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