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是由史铁生写的综合其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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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病隙碎笔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6 时间:2017/11/4 字数:50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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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爱,即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向着那美丽与谐和的皈依,再从那美丽与谐和中互相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相依相随。倘若是音符间的相互隔离与排拒,美丽与谐和便要破坏。但上帝的音乐岂容破坏?比如说,地球的美丽是不容破坏的,生态的谐和是不容破坏的,被破坏的只可能是破坏者自己,比如说,上帝之手将借助⼲旱、沙尘暴、艾滋病、环境污染、臭氧层破洞…删除造成这一切不谐和的赘物。癌症是什么?是谐和整体中的一个失去控制的部分,这差不多是对无限膨着的人类望的一个警告。艾滋病是什么?是自⾝免疫系统的失灵,而生态的谐和正是地球的自⾝免疫系统。上帝是严厉而且温柔的,如果自以为是的人类仍然听不懂这暗示,地球上被删除的终将是什么应该是明显的。 四十三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几千本,看似各成一体相互孤立,其实全有关联。几千年的消息都在那儿排开,穿揷、叠摞,其相互关联的路径更是玄机无限,鬼神莫测。真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但其中任何一本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我猜想,基因谱系也并不是孤立的每人一份,上帝不见得有那样的耐心,上帝写的是大文章,每个人的基因谱系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段落,把这些段落连成一气才可能领悟上帝的意图。领悟,而非解破。用陈村的话说,上帝的手艺哪能这么简单?比如,基因谱系中何以会有很多不知所云的段落?不知所云只是对人而言,只是对“岭”和“峰”而言,是整体对部分而言。部分只好是“知不知,尚矣”这便是命运永远的神秘,便是人要对上帝保持谦恭,要对他说“是”要以爱作为祈祷的缘由。 四十四 听说有个人称“易侠”的人,《易经》研究得透彻,不仅可以推算过去,还能够预测未来。我先是不信,可是说的人多了,有的还是亲⾝体验,我便将信将疑地有些怕——倘那是真的,岂不是说未来早都安排妥当,那人的努力还有什么用处?再那么认真地试图改变什么岂不是冒傻气?但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可怕,未来的已定与未定其实一样,已定也还是得往前走,前面呢,或一个死字挡道,或一条无限的路途。这就一样了——反正你在过程之外难有所得。 我写过,神之下凡与人之下放异曲同工,都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很可能“改造客观世界”倒是瞎说,前面终于是死亡或无限,你改造什么?而“改造主观世界”确凿是你躲不开的工作。比如戏剧,演员⾝历其境,其体会自然与旁观者的不同。下凡与下放大约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下去吧,亲⾝经历一回,感受会不一样。倘“易侠”的预测真的准确,就更可以坚定这改造的决心了——是呀,剧本早都写好了,演员的责任就很明确:把戏演好,别的没你什么事。何谓演好?就是在那戏剧的曲折与艰难中体会生命的意义,领悟那飘在灯光与道具之上的戏魂,改变你固有的执。 四十五 说文学(和艺术)的本是实真,这话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同意。实真,必当意味着一种客观的标准,或者说公认的标准,否则就不能是实真,而是真诚。客观或公认的标准,于法律是必要的,于科学大约也是必要的,但于文学就埋蔵下一种危险,即取消个人的自由,限定探索的范围。文学,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探问神秘和沉⼊梦想;比如梦想,你如何判定它的实真与否呢?就算它终于无用,或是彻底瞎掰,谁也不能取消它存在与表达的权利。即便是现实,也会因为观察点的各异,而对实真有不同的确认。一旦要求统一(即客观或公认)的实真,便为霸权开启了方便之门。而不必统一的实真则明显是一句废话。 四十六 不必统一的实真,不如叫做真诚。文学,可以是从无中的创造,就是说它可以虚拟,可以幻想,可以荒诞不经,无中生有,只要能表达你的情思与心愿,其实怎么都行,惟真诚就好。真诚,不像实真那样要求公认,因此他可以保障自由,彻底把霸权关在了门外。 不过,当然,在真诚的标牌下完全有可能瞎说,胡闹,毫无意义地扯淡——他自称是真诚,你有什么话讲?可是,你以为实真的旗帜下就没人扯淡吗?总是有扯淡的,但真诚下的扯淡比实真下的扯淡整整多出了一种自由,自由的思想,自由的灵魂。倘不是没有自我约束的自由,那就叫做真诚,或者是谦恭吧。 四十七 不过,我对文学二字宁可敬而远之。一是我确实没什么学问,却又似乎跟文学沾了一点儿关系。二是,我总感到,在各种学(包括文学)之外,仍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那儿,与我更加亲近,更加难离难弃,更加绕绕地不能剥离,更是人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了的地方。我愿意把我与那儿的关系叫做:写作。到了那儿就像到了故土,倍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倍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脫离了这个残损而又坚固的躯壳,轻松自由。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四十八 有位评论家,隔三差五地就要宣布一回:小说还是得好看!我一直都听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世界上,可有什么事物是得不好看的吗?要是没有,为什么单单拧着小说的耳朵这样提醒?再说了,你认为谁看着你都好看吗?谁看着你看着好看的东西都好看吗?要是你给他一个自以为好看的东西,他却拧着你的耳朵说:“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看的东西!”——你是否认为这是一次有益的流?也许有益:你知道了好看是因人而异的。还有:但愿你也知道了,总是以自己的好看要求别人的好看,这习惯在别人看来真是不好看。 好看,在我理解,只能是指易读。把文章尽量写得易读,这当然好,问题是众生思绪千差万别,怎能都易到同一条⽔平线上去?最易之读是不读,最易之思是不思,易而又易,终于弄到没有差别时便只剩下了简陋。 四十九 不知自何时起,国中人做事开始提倡“别那么累”于是一切都趋于简陋。比如文⾰中的简易楼,简易到没有上下⽔,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个盆来在街上走,里面是尿。比如我座下的国产轮椅,一辆简似一辆,有效期递减;直到最近又买了一辆进口的,这辆真是做得细致,做得“累”然而坐着却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门——80年代的作品,我无力装修故保留至今——不过是盖房时空出一个方洞,挡之以一块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 五十 爱因斯坦说:“凡是涉及实在的数学定律都是不确定的,凡是确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实在。”因为,任何实在,都有着比菗象(的定律)更为复杂的牵系。各种科学的路线,都是要从复杂中菗象出简单,视简单为美丽,并希望以此来指引复杂。但与此同时,它也就看见了菗象与实在之间其实有着多么复杂的距离。而文学,命定地是要涉及实在,就是因为在诸多科学的路线之外看见了复杂,看见了诸学所“不涉及”的“实在”看见了实在的辽阔、纷繁与威赫。所以,文学有理由站出来,宣布与诸学的背道而驰,即:不是从复杂走向简单,而是由简单进⼊复杂。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颇的念头: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开始文学的茫路。 五十一 简单与复杂,各有其用,只要不独尊某术就好。一旦独尊,就是牢狱。牢狱并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觉自愿地画地为牢的也很多。牢狱也并不单指有限的空间,有的人満世界走,却只对一种东西有趣兴。比如煽情。有那么几神经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不动则已,一动而泪下,谙了弹拨这几神经的,每每能收获眼泪。不是说这不可以,是说单凭这几神经远不能接近人的复杂。看见了复杂的,一般不会去扼杀简单,他知道那也是复杂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见了简单的常常不能容忍复杂,因而愤愤然说那是庸人自扰,是“不打粮食”是脫离群众,说那“本就不是文学”甚至“什么都不是”这样一来牢狱就有了。话说回来,不是文学又怎么了?什么都不是又怎么了?一种思绪既然已经发生,一种事物既然已经存在,就像一个人已经出生,它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呢?它只不过还没有一个公认的名字罢了。可是文学,以及各种学,都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啊! 五十二 文如其人,这话并不绝对可信。文,有时侯是表达,是敞开,有时侯是掩盖,是躲避,感人泪下的言词后面未必没有隐蔵。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常在望渴表达的时候却做了很多隐蔵,而且心里明⽩,隐蔵的或许比表达的还重要。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却还要隐蔵?知道那是重要的却还要躲避? 不久前读到陈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顿开。他说:“‘是人’与‘做人’在我们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问题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要讨论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么样的人。”又说:“‘做人’属于先辈或社会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学做人,先辈和社会也会通过教你说话、识字,通过转换知识,通过一种文明化的进程,引导或強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标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学,其社会势力強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蔵,使人不由地去筹谋一种轻盈并且全安的心情;而另一种文学,恰是要追踪那躲避的,揭开那隐蔵的,于是乎走进了复杂。 五十三 那复杂之中才有人的全部啊,才是灵魂的全面朝向。刘小枫说:“人想整体开放的部分只有灵魂,或者说,灵魂是人声上最靠近整体的部分。”又说:“追求整体知识需要与社会美德有相当程度的隔绝…”要看看隐蔵中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不仅复杂而且危险。最大的危险就是要遭遇社会美德的沉的脸⾊。 五十四 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写作与人需要爱情是一回事。 人以一个孤独的音符处于一部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这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道别人对这复杂的相关取何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期待着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是否对他也有着同样的期待;总之,他既听见了那音乐的呼唤,又看见了社会美德的沉脸⾊。这恐惧迫使他先把自己蔵起来,蔵到甚至连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其实这不可能,他既蔵了就必然知道蔵了什么和蔵在了哪儿,只是佯装不知。这,其实不过是一种防御。他蔵好了,看看没什么危险了,再去偷看别人。看别人的什么呢?看别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蔵了和蔵了什么。其实,他是要通过偷看别人来偷看自己,通过看见别人之蔵而承认自己之蔵,通过揭开别人的蔵而一步步解救着自己的蔵——这从恋人们由相互试探到相互敞开的过程,可得证明。是呀,人,都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期待着别人,都在以一个孤独的音符而追随那浩瀚的音乐,以期生命不再孤独,不再恐惧,由爱的途径重归灵魂的伊甸园。 五十五 奇斯洛夫斯基的《情戒》,就是要为这样的偷看翻案,使这背了千古骂名的行为得到世人的理解,乃至颂扬。影片说的是一个⾝心初醒的大男孩,爱上了对面楼窗里的一个成女人,不分昼夜地用望远镜偷看她,偷看她的美丽与热情、孤独与痛苦。当这女人知道了这件事后,先是以不聇的目光来看他。幸而这是个善良的女人,善良使她看见了大男孩的満心虔诚。但她仍以为这只是的萌动与渴饥,以为可以用来解救他。但当她真的这样做了,大男孩却痛不生,惊慌地逃离,以致要割腕杀自。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期待远不止与啊!他的期待中,当然,不会没有。其实⾝心初醒就像刚刚走出了伊甸园,感到了惑,感到了孤独,感到了爱——这灵魂全面且大巨的吁求!只是其一部分啊,部分岂能代替整体?尤其当仅仅作为的解救之十,对那整体而言就更加陌生,甚至构成敌意。大男孩他说不清,但分明是感到了。他的灵魂正望渴着接近那浩瀚的音乐,却有一种筹谋——试图把复杂的沉重解救到简单的轻盈中去的筹谋,破坏了这音乐之全面的响。 五十六 当然,这大男孩会逐⽇成,就像人出了伊甸园会越走越远。未来,他也许仍会记得灵魂所期待的全面解救,从而成为爱的仆从,部分将永久地仰望整体。但也许他就会忘记整体,沉缅于部分所布摆的快乐之中;就像那个成的女人,以为即可解救被逐出了伊甸园的人。未来什么都是可能的。但现在,对于这个大男孩,灵魂的吁求正全面扑来,使他绝难満⾜于部分的快乐。所幸者,在影片的末尾,那成的女人似也从这男孩的茫与挣扎中受了震动,仿佛重新听见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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