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11是由李敖写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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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色11  作者:李敖 书号:43597  时间:2017/11/7  字数:65564 
上一章   第三幕 冬至    下一章 ( → )
  场景和第一幕、第二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秋天进⼊冬天了,是‮国中‬历冬至的凌晨五点钟,历的十二月下旬。

  囚房里睡了四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三个,还是从“书桌”边上数起,是龙头、余三共、胡牧师;从门口到矮墙间,睡着老⻩,与对面三个人脚对着脚。

  突然间,牢门轻轻的喀了一声,锁快速拉开了,门快速打开了,士官长带着班长六人直冲进来,睡眠中的四个囚犯同时惊醒、坐起。老⻩不但惊醒,并且凄厉的大叫起来,他显然察觉发生的是什么事了,是要执行毙了。士官长他们一擁而上,用练的手法抓住他,用布条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门。老⻩的声音,在布条嘴的时候,立刻就由哀号转变成另一种嘶裂,只有垂死的人才能发出那种声音。全部快速动作完成与离去后,远远的,又一两声老⻩的惨叫,在冬夜中,声音凄厉可闻。他显然是被拖到刑场去了。

  士官长带队冲进来的时候,余三共、胡牧师都急忙站起来,背贴住墙壁,龙头却坐在一边,若无其事的披上夹克。牢门再咔嗒关上的时候,他站起来,走过去翻看老⻩的东西,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书桌”底下。

  胡牧师:(坐在地板上,拭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什么意思嘛!老是把一个虔诚信上帝的牧师,和死刑犯关在一起,三个月內连看两次毙人犯的场面,上一次是秋分那天,九月下旬,今天是冬至了,十二月下旬了(跪在地上,做祈祷状)。主啊!我受不了了,请可怜我,让我脫离苦海。咦,龙头,你真沉得住气,我看你坐在那里神闲气定,一切无动于衷似的,平常你谈笑风生,也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可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你好像特别冷静。

  龙头:你说得对,一遇到紧要关头,我就停止了喜怒哀乐千变万化,第一个反应就是没有反应。用《庄子》里头一个故事来说吧。有个人叫纪渻子,给齐王养斗。养了十天,齐王问养好了没有?纪渻子说还没有,虚憍而恃气,不能用。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还是不行,一听到声音,看到影子,就冲动。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还是不行,看东西还是太快,盛气太⾜。又过了十天,再问,回答说,现在差不多了,已经没有反应了,看上去像木头雕的一样,它做斗的条件已经具备。别的一看到它,就不敢打,吓跑了。这个故事,写修养的境界,很有意思。修养到炉火纯青的人,就是先做到呆若木,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没反应。没反应表示了什么?表示了这个人功夫深,功夫一深,就不轻易的暴其气,喜怒哀乐,都是一种暴露。作为一只斗,不能先暴露;作为一个斗士,也不能先暴露。这叫“真人不露相”真人就要深蔵不露。

  胡牧师:我领教你的不露相了,你好无情。

  龙头:(对余三共)三共还好吧?看来你比上一次有进步,你更泰然自若了。

  余三共:(苦笑)我可能跟士官长他们一样,看死囚看得⿇木了(手抱着膝坐着)。

  龙头:他们⿇木不仁,你却⿇木而仁,共产是有仁心的人,但也狠心,这叫“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也叫“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余三共:龙头不信宗教却満口神佛,这也是仁心外一章吧?

  龙头:希望如此。

  胡牧师:感谢主!幸亏老⻩最后受了我的影响,信了基督教。龙头、三共,告诉你们,他会上天堂的。

  龙头:得了吧!老⻩枕头底下蔵着佛经呢!他所有的宝全庒,是上天堂的投机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狱。

  胡牧师:真的吗?佛经蔵在那里?

  龙头:(一指)你去看,蔵在老⻩枕头底下。

  胡牧师:(两手张开对着)我不敢动死人东西。

  龙头:和上次我告诉你的一样,老⻩现在还没死呢。

  胡牧师:唉!老⻩听我为他传基督教这么久,还偷偷蔵着佛经,他可真的有点对不起我。

  龙头:不然,不然,如果我是他那种文化⽔平,说不定我也会把佛经带在⾝上。

  胡牧师:怎么?你不信琊,你最后还把这些佛经圣经带在⾝上⼲嘛?

  龙头:不信归不信,但你别忘了,它们可能代表一些机会,它们十本可能全是狗庇,但也可能有一本不是。你全丢了,就丢了十分之一的机会。机会是不能丢的,机会是好运气的尾巴,你抓住机会,就抓住了好运气。

  胡牧师:你见尾巴就抓,你怎么知道你抓的不是老虎尾巴?

  龙头:是老虎尾巴也可以抓,抓到了,至少你有一次与虎谋⽪的机会。

  胡牧师:也有一次为虎作伥的机会。

  龙头:不会,机会是一只瞎了眼的⺟老虎,她看不见你,只有你注意看她,抓住她,她才是你的。

  胡牧师:听来可见龙头为人,绝不听天由命,而是有所作为。

  龙头:请记得一件真理:一件事情,做了和不做一定不一样,不管它多么坏,不管它多么小。刘备临死前告诉他儿子阿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小恶小善做和不做都不一样,何况大恶大善,在这方面,在小善大善方面,我是manofaction,是有为主义者,不是无为主义者。

  胡牧师:刚才看到龙头拿老⻩的东西收起来,上次也看到龙头拿处长大人的东西收起来,是文件吧?龙头要有为一下吧?

  龙头:是参考文件,我喜搜集资料,我的口号是:“上穷碧落下⻩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现在别人下了⻩泉,他又姓⻩,我就动手动脚了。

  余三共:这十一房杀气可真重,已经拖出去两个了,前有处长大人,后有老⻩,都是假共产,说老⻩是什么匪谍,难道军法官不知道老⻩本不是匪谍?

  龙头:怎么不知道?当然知道!只是要表现捉拿匪谍的成绩,不毙一些人,就会被上面打官腔。在这种邀功缴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谍来充数。上面要“缴匪谍”谁管那么多!于是,需谍孔殷下,老⻩就备位牺牲,伏尸法场了。老⻩是‮国中‬农民,他在世里,莫名其妙的卷⼊政治漩渦,差的客死异乡刑场。他无识无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阿Q不是最后也被毙了吗?老⻩的悲剧是他纯属小人物,人微望轻,以致被当成“匪谍”给“缴”掉了。

  余三共:这种“缴”出多少人的⼲法,好像是配额制似的,匪谍也有配额吧?

  龙头:你说得好,就是配额。其实也是一种计算的方法,硬规定的计算方法。“缴匪谍”是一种配额,但它也是一种奇怪的文化。蒙古人西征,多杀有奖,计算多杀的方法,是缴出死人的右耳朵来数。兵士们为了人我两便,也不杀人了,⼲脆见人就割耳朵,不明底细的⽩种人弄不清怎么回事,心想⻩种人真有神经病,怎么见人割了耳朵就跑?他们不知道:有人要去“缴耳朵”明朝人抓走私,多抓有奖,计算多抓的方法,是叫盐兵每月缴出私盐若⼲。盐兵抓不到,就打里长;里长生气,就打百姓;百姓含冤,就去为盗。老百姓心想你们做官的真‮八王‬蛋,怎么硬官民反?他们不知道:有人要去“缴私盐”现代人更会缴了。有一次,我碰到管区‮察警‬在东张西望,我说你忙什么?他说上面要表现肃盗成绩,限定每个‮察警‬每月缴两名小偷,害得大家叫苦连天,他也只好硬去找。我说这样摊派小偷岂不抓出假的来充数?他说上面要“缴小偷”谁管那么多!通‮察警‬也是,因为上面要看取缔违规成绩,限定每个‮察警‬每月开罚单若⼲,所以只好要计程车的龙头统一摊派罚单,轮流认罚。我说这样摊派岂不没犯规也要罚?他说上面要“缴罚单”谁管那么多!在这种一片缴风的政治下,我们看到的人间怪现象,已在蔓延:小‮生学‬为了“缴苍蝇”数目不⾜,只好偷养苍蝇;老百姓为了“缴老鼠”数目不⾜,只好洽购老鼠…做人可真不是好玩的,因为你要缴别人,也要被别人缴。这就是人生,你想不缴而不可得,——上帝不准缴⽩卷!

  余三共:看这样还是坐牢好,坐牢一了百了,被缴进来,不再缴出去了吧?

  龙头:要看你坐的是什么牢。政治犯判决确定后,大都送到火烧岛,在那里受洗脑待遇,因为那边监狱老鼠、蟑螂、苍蝇太多,有段时间每个政治犯要缴老鼠一只、蟑螂二十只、苍蝇五十只,一时捕鼠笼子、苍蝇拍子人手一个。抓到老鼠后,夜里由噤子牢头们集中在海边,以汽油浇在老鼠背上,点上火,打开笼子,这些着火的老鼠拚命向海边冲下去,嗞嗞⼊⽔,应声而逝,正所谓“火里来,⽔里去”也,构成太平洋的奇景。

  余三共:为什么杀个老鼠要杀得这么⿇烦?

  龙头:过瘾啊!

  余三共:过什么瘾?

  龙头:过待狂的瘾。

  余三共:这也是噤子牢头的职业病?

  龙头:应该也是,⼲这行的,有好心肠的软心肠的也⼲不下去。司马迁《史记》里有一篇《酷吏列传》,专门写酷吏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汉朝大臣叫张汤的,他小时候,爸爸叫他看家,结果老鼠偷吃了⾁,他爸爸回来,认为他没看好家,揍他一顿。他气得去挖老鼠洞,抓到老鼠,审问老鼠,还写了判决书,最后把老鼠大卸八块处死。他爸爸看到了,就要他学法律,最后果然变成大酷吏。今天的军法官这样整人,大概他们小时候都审过老鼠。

  余三共:刚才你说在火烧岛缴老鼠的事,太妙了。

  龙头:还有更妙的呢。用笼子抓老鼠,久了就有老鼠味,别的老鼠不敢来了,于是改用黏鼠板黏老鼠。黏到了缴出来,再由监狱官清点了,叫班长们搬到海边烧掉。班长们认为有利可图,可把死老鼠卖给抓不到老鼠的囚犯‮钱赚‬,所以留下不烧,改烧死鱼等等,反正监狱官远远看到有烟有臭气就认为烧了。不料死老鼠再卖回来,尸体会发臭,再缴三缴出来就臭气薰天,监狱官捏着鼻子验收,也吃不消,乃下令改缴老鼠尾,就像蒙古人“缴耳朵”一样,老鼠尾体积变小了,臭起来也有分寸,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最后,对策愈来愈推陈出新,班长们索用番薯藤混合饭粒和煤池內的黑⽔,调成浆糊状态,制造出维妙维肖的假老鼠尾了,做起买卖,更方便了。

  余三共:真没想到坐个牢,还闹“鼠疫”还要为鼠辈大费周章。

  龙头:两种鼠辈,一种四只脚的,一种两只脚的。好了,别提这些鼠辈了,老⻩走了,他这里剩下一点⽔果,我们吃了吧(蹲下来,检查⽔果)。

  胡牧师:(快速摇手)我可不要吃,我可不敢吃。

  龙头:(笑)又怕死人东西,是不是?

  胡牧师:是,是是,是极了,多别扭啊!

  龙头:(拿了一个梨,递给三共)三共你呢?

  余三共:我…我…我(犹豫不决)。

  龙头:你…你…你什么,你是勇敢的共产啊,你还忌讳这个。

  余三共:(受到鼓励)好,那我就吃了。

  龙头:(拿起两个梨,在⽔边洗了,一个递给三共,一个自己吃着)有一个笑话说:有个人一早醒来,发现太太已经死在上。他跳起来,脸⾊苍⽩,飞奔下楼。对女佣大叫:“阿梅!阿梅!”“先生!什么事?”女佣问。这个人说:“早餐的蛋,煮一个就够了。”这个笑话其实别有哲理,可以看到什么叫“务实”即使是小气鬼的“务实”也不能说不是“务实”反正人已经死了,最“务实”的第一优先,是救下一个蛋。今天,老⻩死了,我只是先救下一些⽔果而已。

  (远远传来嘈杂人声,渐传渐近,听到的是一个一路叫嚷的大嗓门,到了十一房门口。大嗓门吆喝着:“从无期改老子为死刑,老子才不怕哪!”对门四房门开了,大嗓门吆喝着:“往里搬,往里搬,四号房不错,太光多了一点,太啊,我你,你像个小姑娘怕,每天都蔵起来,叫老子看不到你。”最后,吆喝声中,大嗓门搬进去了,门咔嗒锁上了。班长在外面大喊:“老马!明天早上五点见!”大嗓门大喊:“见个庇!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

  龙头:(笑)这马正海真有种!班长说:“老马,明天早上五点见”意思是明天要毙你了,清早五点来提你去刑场,而马正海却回嘴说:“哼!阎王老爷还不要呢”意思是死期未至,还没那么简单呢。一个人被判了死刑,还能这样虎虎有生气,照开玩笑不误,这马正海真有种!

  余三共:是谁?龙头对他很似的。

  龙头:他叫马正海,当然,牢里上上下下都对他极了。马正海是一个最有格的恶,你们一辈子也看不到这号人物了。他刚刚给判了死刑,挂上脚镣,是一路上诉的结果,他第一次判十年,不服,上诉后改判十五年,又不服,改判无期徒刑,还不服,改判死刑,这是一个典型别上诉的例,判了你,认错,从宽;抗拒,从严,马正海一路抗拒,就一路从严。但他的特⾊不在抗拒,而在不分大小,一律抗拒;不分敌友,一律抗拒;不分对象,一律抗拒。他最喜告人,从蒋经国、警备总司令、军法局长、每个军法官、看守所所长、每个监狱官、士官长、每个班长,乃至跟他有来往的难友、给他每天送饭的外役,甚至他女儿的男朋友…一律递状去告,愈告愈多,多得石沉大海了,他也毫不灰心,一告再告、三告四告、五告六告。刚才那班长就是他被告之一,所以开他玩笑,明早五点来提他毙。最有趣的是,他的这些告人动作,都以一种快乐的表情来行使,对难友尤其如此。马正海对每一位难友,无不笑脸常开,嘻嘻哈哈,⾼谈阔论。他的嗓门很大,讲起话来,中气十⾜,音量⾜以震动屋宇。可是,凡曾与他谈过话的难友,也几乎每个人都成为他的“被告”小焉者检举某某人家属送来的菜汤中,加了很多的酒,违反看守所噤止喝酒的规定。或是告发某某难友买了⽔果⽩糖,在牢房中制造私酒,触犯《‮湾台‬省內烟酒专卖暂行条例》第三十七条第一款之罪。“私酒犯”固然损失惨重,看守所也啼笑皆非,虽然因此“破案”过,但对他这位检举人从不领情,也没有发给他奖金。中焉者是控告某某人在牢房里骂军法处长范明为乌⻳、为‮八王‬蛋、为“‮子婊‬养出来的”大焉者则密告某某人在囚房里私下承认的确是“共匪分子”的确是“匪谍”等等。这就简直是想置人于死地了。

  余三共:他自己不骂吧?

  龙头:他自己也骂,他不但骂,还告呢!可是他不喜别人骂,别人骂军法处长范明,他就检举、就告人。后来军法处长垮台了,他⾼兴大叫:“军法处长被我告了十六状,还能不垮吗?”他居然如此天真式自负,认为他告倒了军法处长,事实上那些状子,都倒在字纸篓里了。

  余三共:这个怪人,他是何方神圣?

  龙头:他的⾝世很复杂,只知道他是安徽人,自称抗战时期在吴化文的‮队部‬里当过政治部主任。但吴化文那时候是汉奷。到‮湾台‬后,他做到省立建国中学总教官。军训教官是由蒋经国的“救国团”系统‮出派‬的人物,按理说,马正海是蒋经国直属部下或直属下部了,但他说他因政策问题开罪了蒋经国,所以被撤职了。后来他参加台北市议员选举,弄来个牛车,车上扎了一架纸糊的大炮,象征他炮声隆隆。结果落选坐牢,要他去法院报到,他拒绝报到,并且率领儿子,保卫家园,一致抵御外侮。所谓外侮,就是去抓他的‮察警‬。‮察警‬们怕这个疯汉,在他家包围了三天三夜,他带领子女在內拒捕,屋中每闻印地安式呼啸之声,听起来怕怕的。最后‮察警‬等不下去了,决定攻进他家。你知道紧要关头他⼲了什么?他纵火烧起房子来。你看他多凶悍!

  余三共:确实很凶悍。

  龙头:还有更凶悍的呢!他最后被抓进‮察警‬局,被揍得很惨,把他按在椅子上,用绳子把他两臂双手捆在椅背上,以为这下子他得老实了,不料一个‮察警‬在他面前走过去,他还伸出‮腿双‬,把那‮察警‬绊倒呢!挨揍归挨揍,他是他,他行他素,牺牲别人在所不惜,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就是马正海!

  余三共:真妙!他在家拒捕时,儿女都出动,这种儿女,也是強将手下无弱兵吧?

  龙头:真无弱兵,被他控制得好好的。他坐了牢,家里情况完全遥控,由他在牢里发号施令,指挥若定。听说他接见家属时,连家里怎么放,朝什么方向放,那人睡那张,头朝什么方向,都一一有规定,他凶极了,儿女都怕他。

  余三共:老婆呢,老婆不怕他?

  龙头:怎么不怕?怕疯了,最后得了精神病。这位老婆可非等闲之辈,她是当年南京某大学的校花,不晓得怎么搞的,被马正海搞到手,这位校花因为优秀,当上了国民安徽省的国大代表,到‮湾台‬后,终于被马正海疯了。老婆疯了,马正海竟要以国大代表之夫的⾝份参加开会,做国大代表的代表,由于于法不合,大家吵起来。安徽省的许多国大代表联名告了他,罪名是老套,说他是“匪谍”原因是他被俘过三天,回来后没办自首,视同参加叛组织而被判刑,结果案子愈滾愈大,滾到他刚才戴上脚镣了。

  余三共:马正海没有朋友或同志,他只有敌人?

  龙头:有也没用,马正海从不认识朋友和同志,他只认识敌人。他像一只受困的野兽、猛兽,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受到伤害。现实似乎对他这种人特别冷酷,他必须在冷酷的现实中求生存,遂以冷酷对冷酷。由于他太凶悍了,所以直到今天,监狱方面怎么整他,他都不怕;所有囚犯都拒绝跟他来往,他也不怕;监狱方面罚他住小黑房,他不怕;罚他不准接见、不准发信、不准借书、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他都不怕;甚至监狱方面冻结他的户头,不准他买任何⽇用品,连卫生纸都不准他买,他也不怕。他太太都被他整疯了,他还怕人整?

  余三共:那‮便大‬后怎么擦庇股呢?

  龙头:用手去挖去擦再洗手呀!(做手势)不过最后,他还是占了一点方便,就是他毕竟是国大代表之夫,夫以贵,虽然贵被他疯了,但是国大代表的万年薪⽔还是照领。总之,看马正海,你要把他当成受困的野兽、猛兽看,当成动物看,才看得出玄机。当成动物并非小看他,而是抬举他。从动物的标准看,动物估计自己的能力,比人准确得多。动物很少做出它们能力做不到的事,请你特别注意猫。猫很少有失败的举动,它做一件事,都做得成功、利落。猫跳一道墙,很少摔下来,跳不过的,它不会跳。人就不行。人常常做出他以为他能做的事,结果摔得很惨。这是人跟动物的大不同。

  余三共:人跟动物的大不同,龙头只说了一半,还没说完。

  龙头:还没说完?

  余三共:还没说完,你只说到人摔下来,没说到摔下来以后怎么样。真正人的精神就在摔下来以后的态度。人在摔下来以后,不洩气,还是要千方百计再来,这才是真正人的精神。人类的进步、人类的文明能有今天的成绩,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种摔下又来的人,前仆后继,不信人不能,才创下了这么多的记录。说破了,这是一种人生观的问题,人的光辉就表现在有这种人生观的少数人⾝上。乍看起来,这种人有点不知他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逞能”但结果是,只有这种人才能改变历史,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龙头:你是说他们不失败?不牺牲掉?

  余三共:谁这么说了?他们当然失败,当然牺牲掉。人为了想飞上天,想潜⼊海,想‮服征‬南极、北极,前前后后失败了多少次?牺牲了多少人?我说的不是指个人,个人会失败,会牺牲掉,我指的是这种类型的人,有这种人生观的许许多多人,他们的前仆后继,甲倒了乙来,乙死了丙来,此起彼落,代代相传,才慢慢连续成一条成功线。所谓成功,是这一线上的人连接起来的成功,不是个人的成功。

  龙头:你所指的成功,并不指个人。

  余三共:不指个人,个人其实很少成功。个人只成功一点点,个人失败的记录比成功多。成功的一点点,就是这一成功线上的一小段。所以,简直可以这么说,成功是大家的,失败是自己的。

  龙头;这样说来,对个人公道吗?

  余三共:个人很难向群众讨公道,个人至多只能向另一些个人讨公道。公道的问题,实在没法谈。历史上,个人有助于群众,但最后个人却被牺牲,没没无闻还算是好的,有的本就含冤莫⽩。龙头刚才谈到马正海,看样子,这下子他完了,他山穷⽔尽了,他搞不下去了。

  龙头:你太不了解这种格的奷雄了,他的格绝不像一般人那样简单,一般人能搞就搞,搞不下去就洩气不搞,但奷雄绝不这样,奷雄是能搞就搞,搞不下去也绝不洩气不搞,他还是要千方百计搞下去,这就是一般人和奷雄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搞不下去的时候,会洩气、会消极、会怪别人、会怪自己、会难为情、会咳声叹气、会苦闷、会昑诗纵酒、会哭、会潦倒,甚至会死…但奷雄全没这一套,奷雄全没这一套洩气的反应,因为这一套反应全是弱者的反应,奷雄纵有一百个不是,但你不能不承认他是绝对的強者,他不做弱者的反应。

  余三共:比照起来,龙头你搞国民,不也如此吗?这样搞国民能有效吗?

  龙头:(笑)开句玩笑,搞国民像搞。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只是要一搞耳!有、无能是另一问题,重点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

  余三共:(皱眉)这么说,一般人斗不过奷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一般人有洩气的弱者的反应,奷雄绝对没有?

  龙头:奷雄绝对没有。

  余三共:奷雄不是在搞不下去的时候,也说想下野、想归隐林泉的话吗?

  龙头:那全是戏,能信吗?那一次不是以退为进?

  余三共:所以你认为他虽然完了,还是要搞下去?

  龙头:当然。奷雄在困难的时候,绝不浪费一分钟去咳声叹气或昑诗纵酒,他仍旧一点不洩气,打起精神,重新祸国。没国可祸的时候,就在牢里祸每一个人。

  余三共:这种格是好是坏?

  龙头:是好是坏要看生在谁⾝上,生在圣雄⾝上就好,生在奷雄⾝上就不好。因为不洩气本⾝是一种強者的格,如果方向正确,有这种格真好。

  余三共:一般人都缺乏这种格,所以一般人都太弱。奷雄又不该有这种格,结果反倒有,我们宁愿他们没有,遇到困难,他们就去潦倒,那该多好。

  龙头:因为坐牢,见识到活生生的像马正海这号人物,也算使我大开眼界。马正海长得人⾼马大,満面红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做起事来斩尽杀绝,他是一个恶、一个坏人,但坏得独来独往,坏得四面树敌、八面威风,坏得不论什么遭遇,绝不气馁、绝不咳声叹气、绝不情绪低落,至少没人能看到他咳声叹气过、没人能看到他情绪低落过,这真是怪物,虽然他是坏人,但坏得好极了!看了他,说不定有朝一⽇我老了,也改行做做坏人看,当然,这是开玩笑。

  余三共:(对胡牧师)龙头即使是坏人,也和别的坏人不一样。

  胡牧师:怎么不一样?

  余三共:别的坏人虽然坏,可是想做好人而做不成;龙头的坏,却是做好人做累了。别的坏人,做了坏人并不觉得自在;他做坏人,却做得伸缩自如,还带了一大堆哲学。

  胡牧师:(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

  余三共:不会的。他应该早就给自己订了一个界限。他规定自己,六十岁以前做好人,七十岁以后,人老了,就要开始坏一下,坏到死为止,坏死了。

  胡牧师:那么老了还怎么坏?

  余三共:就因为人老了,没能力坏到那儿去,所以他才放胆去坏。七十岁人的坏,跟年轻人完全不同,既不能杀人越货,也不能放火行凶,他就只好出坏主意,让别人替他去坏。

  龙头:我没机会了吧?等我到了七十岁,时代和人心早都变了,变成另一种了。那时候,好坏的标准恐怕都颠倒了,今天认为的好,已经落伍了;认为的坏,也无所谓了。

  余三共:这样说来,要好要坏都得趁早才行?

  龙头:(笑)恐怕真的要如阁下所说。不过,节外生枝的扯一下吧,关键在是大坏人还是小坏人。

  余三共:什么大坏人小坏人?坏就坏了,还分什么大小?

  龙头:古话说:“大伪若真,大琊若正,大私若公,大害若利。”只有蹩脚的假才看起来像假,一看就是假,真的假都看起来像真的。坏也如此。说不定愈是炉火纯青的坏,表现出来的,愈是好,愈跟它本⾝正好成另一极端。坏的⾼手经常表现好来使坏,来埋伏坏,动机虽不纯正、居心虽不良,但表现好表现久了,却常常罢不能,反倒差,最后弄假成真起来。所以,你可以怕一个小坏人,但是不必怕一个大坏人,大坏人常常要装好人,装到自己最后收不了场,坏不能,只好继续好下去。所以真正的大善人大好人,往往都是大坏人的弄假成真,最后又突然死得其时,想好人回头也来不及了。

  余三共:怪了,这样说来,搞不好就正是目前你龙头啊,何必等到七十岁呢?

  龙头:(笑)也许是吧。总之,我宁做真坏人,也不做假好人。但是,我们今天的好人标准是有问题的。人们从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训练做好人,长大以后,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许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们从少到老、从老到咽气,一直如此自信、自许或自命,从来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们真是好人吗?深究起来,可不见得。事实上,世间所谓的好人,其实他们坏得真够瞧的。好人怎么会坏呢?会坏,我举出三点主要的,证明给你看,看好人坏在那里。好人的第一坏是不敢与坏人争。他们怕坏人,因为怕,所以不敢与坏人争。好人常常要“退让贤路”其实退让的不是贤路,而是道道地地的“恶路”什么叫“退让恶路”?退让恶路是好人用消极而退缩的办法,自承斗恶人不过,最后下台鞠躬,关门叹气,听任坏蛋们昏天黑地的搞。最后“坏人都在台上唱戏,好人蹲在屋里叹气”天下局面才会愈来愈糟。天下坏事的造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坏人做坏事;另外一个是好人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结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机会或可能有机会的时候,放弃了打击坏人、阻止坏人作恶的行动。于是天下的坏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来了。所以,不客气的说,坏事不全是坏人做出来的,其实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视、甚至默许坏人做坏事,乃是使坏事功德圆満的最后一道手续,好人之罪,岂能免哉?

  余三共:还有呢?

  龙头:好人的第二坏是以为“独善其⾝”便是好人。好人最大的⽑病,乃在消极有余,积极不⾜;叹气很多,悍气太少。结果他们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独善其⾝”而已,绝不是“普渡众生”的好汉。但是最后,坏人并不因为好人消极叹气就饶了他们,坏人们还是要欺负好人、強xx好人,使他们连最起码的“独善其⾝”也善不好、连佛教中最低级的“自了汉”也做不成。最后只得与坏人委蛇,相当程度的出卖灵魂,帮着坏人“张其恶”或“扶同为恶”这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独善其⾝”其实是一种相当成分的自欺。这种自欺,原因在好人以为“独善其⾝”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实,这一完成,还差得远哪!为什么?因为好的完成,必须是向外的,而不是向內的,顾炎武说他不敢领教置四海穷困而不吭气,反倒终⽇讲道德教条;林肯说他无法认同一半是奴隶一半是自由人的长久存在,都在说明了道德上的向外。老罗斯福打击“财阀”推动反托辣斯政策,坚信如不能使个个过得好,单独那个也过不好。(Thiscountrywillnotbeareallygoodplaceforanyofustoliveinifitisnotareallygoodplaceforallofustolivein。)就是这种向外的伟大实证。以“独善其⾝”自欺的好人,他们自欺到以为“独善其⾝”便是好人了,其实是大错特错的,因为坏人是向外的。好坏关系是一种此长彼消的互斥关系,自以为“独善其⾝”便是好人了的,就好像踩在粪坑里而⾼叫自己不臭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余三共:说得好!

  龙头:好人的第三坏是以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当“独善其⾝”大行其道以后,伦理学上的“动机派”摸tivism便成了好人的护符。“动机派”的走火⼊魔是,它判断一件事,不看事的本⾝,反倒追踪虚无缥缈的动机,用动机来决定一切。孟轲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清明学者俞正燮直指孟轲说的“情”就是“事之实为”无异指动机就是事实,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哪怕是为了恶,也“虽恶不罚”;存心不好,就便是为了善,也“虽善不赏”这样不看后果,全凭究其心迹的测量术,一发而不可收拾,就会变得舍不该舍之末,而逐不该逐之本,以为人在这种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这真是胡扯!明朝的王明说:“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他全错了!善绝非一颗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须实践,必须把钱掏出来、把⾎输出来、把弱小扶起来、把坏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过来说“想”掏钱、“准备”输⾎、“计划”抑強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动机好,没用,动机是最自欺欺人的借口,十七世纪的西方哲人就看出这点,所以他们点破——“善意铺成了到地狱之路。”Hellisp‮va‬edwithgoodintentions。这就是说,有善意而无善行,照样下地狱,阎王老爷可不承认光说不练。可怜的是,好人在“独善其⾝”之余,竟自欺到以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问心无愧了,其实这是不够的。问心无愧算什么?要问的是行动。没有行动同步作业,空有一颗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余三共:那信佛的为人祈福、信基督的为人祷告,也属于“心存善念”那一类了,不是吗?

  龙头:你说得全对,祈福啦、祷告啦,有个庇用!行善行善,善是行的,不是祈福祈出来的,也不是祷告祷出来的,专搞祈福与祷告的,其实是一种伪君子的好人,画饼给人充饥而已。

  胡牧师:(举手)我‮议抗‬,你们否定了祈祷的功能,你们太不客观了。

  龙头:好,‮议抗‬成立,但这证明什么,还不是口惠而实不至,还不是空头的,唯一落实的只有一项,就是伪善。我又想到对面的马正海,他是恶人、是恶,但他有一大长处,他很真,真的很恶,但他不伪善。我生平最厌恶伪善,伪善的执行人是伪君子,所以我最厌恶伪君子,而伪君子中,却以中产阶级最多。佛兰克林《自传》中记清教徒从欧洲坐船去美洲,半路上碰到海盗,清教徒是反对战争的,所以不肯打,他们纷纷跑到船舱里,听甲板上打来打去。这时候,忽然一个仆人也从甲板上下来了,清教徒们一起骂他说:“你不是清教徒呀!你怎么不上去打,上去保护我们呀!”这个故事,就是伪善的典型。宗荣禄《天民回忆录》记他在山西夏县四村,房东家养了一条黑狗,老夜里鬼叫,大家认为不祥,但不敢杀生,于是骗他去杀,说杀了可治他朋友的病。结果他去杀狗,大家却骂他太狠心,可是狗⾁煮后“不仅他们吃得比我们多,连汤都喝完。东一碗,西一碗,都讨来要。”这个故事,又是伪善的典型。

  胡牧师:龙头的不伪善是我们佩服的,但别忘了,伪善也是一种规则,它让人间可以运作出一点事,全部撕破了脸,玩真的、玩硬的、玩狠的、玩恶的,也不一定全好吧?含蓄一点、礼节一点,那怕是一点虚礼、一点虚情假意,有时也未必全是要不得的,至少它减低了人与人间不必要的冷漠与敌意,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又何必呢?龙头是绝顶聪明人,聪明人有时候也有些没搞通的地方吧?

  龙头:胡牧师的指教,使我想到一个故事。我记得我被疲劳审问时,大概是四天四夜,我被关在不见光只见灯光的密室內,怎么知道是四天四夜呢?因为糊糊之中,出现过四次⾖浆,早餐吃的⾖浆。虽然在极度疲劳下,我想我还是能抗得住,任凭他们怎么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后来他们让我小睡一下,醒来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牛鬼蛇神都不见了,而是一个⾼大的老头子,他自称“刘科长”他请我坐起来,坐在沿,他坐在边藤椅上,跟我聊起天来。他说了许多话,大意是我虽然博学,但历史没搞通,因为搞通历史的,绝不会以个人同团体斗。他说:“你是个人,一个人,你斗的对象是群体,一个集团,不管你多对,不管我们多错,你不会赢的。共产他们会赢。因为他们也是群体,对我们是群体对群体。没有群体,就便是一个⽑泽东,在‮湾台‬又能如何?十个又能如何?你一个人,已经做得很多了,我怀疑老⽑一个人在‮湾台‬,能比你做得更多,能比你兴更多的风,作更多的浪。”这个“刘科长”这段话,我直到今天还能记得。他说得那么坦⽩、慓悍,那么单刀直⼊,那么⾎淋淋、⾚裸裸,我当时心里想:“这‮八王‬蛋是个狠角⾊,他不谈任何⾼调与废话,只谈活生生的利害与现实。听他的一番话,我彷彿觉得,他不失为我的知己,因为他真能了解我;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对我的了解,就差那点儿‘闷功’,像是煮饭的电锅一样,当红灯熄了,你不能立刻掀锅盖,你必须‘闷’它十五分钟,饭才能透,不然饭就半生不。这位‘刘科长’对我的了解,似乎就差那口气、那点‘闷功’,少了这点‘闷功’,他就不能了解个人和个体也有开天辟地造化神功的一面,可是,在群体里俛仰的人总不能了解到这一层面,所以,走狗再精,还是走狗。”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拿着钥匙,朝余三共一指。)

  班长:余三共,出庭!

  余三共:大概要判决了。

  (余三共匆匆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胡牧师:刚才我冷眼旁观、冷“耳”旁听,听到你们两位谈话,处处都有机锋。

  龙头:我有一点,我要试着去给三共打打气,恶补一点有关生死的学问。

  胡牧师:你的意思是说——

  龙头:有点⿇烦。依我看来,他们的案子有点⿇烦,判下来可能凶多吉少。

  胡牧师:会判重刑?会判死刑?

  龙头:(一脸严肃)非生即死。

  胡牧师:这么严重吗?

  龙头:我看很严重。蒋介石的国民,在‮陆大‬吃过大‮生学‬的苦头,如今大‮生学‬不但反‮府政‬,还组起“成大共产”来了,此例一开,还吃得消吗?我看国民会下毒手。

  胡牧师:三共他们的“成大共产”算什么共产,只是年轻人的家家酒而已,值得那么认真吗?

  龙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共产相信这个,国民也相信共产如此。

  胡牧师:龙头感到情况不妙,要给三共上点课,洗洗他的脑来应变,不是吗?

  龙头: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总要尽点力,我们是大人啊!

  胡牧师:其实,三共毕竟是年轻人,他可以听得进真理,并且,我觉得他跟你龙头朝夕相处这么久,一定受了你不少好影响。三共的心理有一个大魔障,就是他过分喜报复。记得有一次你去医务室,我跟他谈到宗教里的宽恕,你猜他说什么,他说:

  “当诗人海涅临死前,牧师到边做临终祈祷,牧师说:上帝会宽恕你海涅犯的罪。海涅说:‘当然他会宽恕,他是⼲那行的啊。’每当人家要我余三共宽恕,我就想起这句话。我很⾼兴他们拿我当上帝。宽恕是上帝⼲的,不是人⼲的。人⼲的是报复,不是宽恕。”我听了三共这段话,就说:“报复能证明什么?报复太消极了。”他一听就有点气,他说:“报复能证明最后伸张了正义,制裁了琊恶,清算了为非作歹,它一点也不消极,它的结果是积极的。否则坏人有能力作恶时,就会为所为无所不为;没能力作恶时,就以请你宽恕逍遥法外,既往不咎,这等于是纵容,等于是姑息。”我说:“很多过去的,其实应该忘掉,学会忘掉,是人生重要的一课。坏人坏事,既属于过去,也可以忘掉。”他说:“你忘掉的不是坏人坏事,你忘掉的是正义。正义在坏人得势时候,它在那里?它在脚底下、在沟里、在监狱內。当最后,最后,多少年以后,多少头发⽩了、掉了,多少烈士冤魂死了、完了,那时候,偶尔有倖存的一些人劫后余生,主持最后审判,那时候,向坏人报复就是为了那些⽩了掉了的头发,就是为了那些死了完了的烈士冤魂,给他们追悼,给他们安慰与怀念。那时候,你必须用报复坏人来证明正义已经不在脚底下、在沟里、在监狱內,正义已经重见天⽇。所以,我说,胡牧师,那时候你忘掉坏人坏事,忘掉的不是坏人坏事,而是多年不见天⽇的正义。”我听了他的话,我真从脊背发了凉。还有一次,我看他埋头在写来写去,我有点好奇,我问他:“你在⼲什么?”他说:“我在做计划,做这个星期的计划。”我问:“计划什么?”他说,他计划这星期每天恨的东西是什么。他一天恨一样东西,上星期⽇到这星期六七天,他恨过了这牢房里的苍蝇、蚂蚁、⽩蚁、蟑螂、蜈蚣、蚊子,和蚊子。其中蚊子他妈的最可恨,要连恨两天。并且,每天恨一样,不多恨,多恨了会分散。也不少恨,今⽇事今⽇毕。一星期来,都已按照进度,恨得不亦乐乎。我问他这星期又要恨些什么?他说:“上星期恨动物,这星期准备恨人。”我问他是不是人比动物可恨?他说,当然。他说他认识人愈多,他愈不恨狗。我说,小老弟啊,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社会黑暗,早就开始了。要使社会光明,得慢慢来。上帝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他说:“你们这些信教信的家伙,只会⽩着头发叫别人慢慢来慢慢来,你以为一个人能活多久?活九百岁?”我说:“九百岁活不到,但也总不该由你们这些⽑头大‮生学‬来造反吧?由你们来改造社会,会不会太年轻一点?”他说:“年轻什么?我二十三岁了。”我说:“二十三岁就很年轻。”他说:“哼!你以为二十三岁是年轻,是你完全中了这个地方老人政治宣传的毒,这个地方盛产老头子,他们愈老愈不死,每个人的底价都是八十岁,医药发达加上他们的漫无心肝,正好湊成一个个长寿的条件。他们长寿,所以占住所有位子不放,怕你抢,就到处散布你们还年轻要慢慢来的怪论。他们提⾼了年轻的上限,从宽录取,四五十岁都以年轻论。这样宣传久了,四五十岁也自以为年轻,二三十岁也自以为年轻。其实年轻什么?年轻个庇!他们这些老不死,在我们这个年纪,早都出来翻江倒海了,做教授的做教授、做部长的做部长,…他们现在传记文学起来,一个个以早慧自豪,不说他们年轻,现在轮到我们,就骂我们少不更事了,只有你才信他们。”我说:“他们太年轻就出来翻江倒海,恐怕也是‮家国‬没给他们搞好的原因之一。”他说:“照你这么说来,要到多少岁才适龄?你有没有标准?”我说:“总是成一点才好呀!三十五六岁、四十一二岁,这些年龄比较好。”他说:“那你怎么解释你的主呢?你的耶稣呢?耶稣几岁死的?三十四岁。不是吗?照你这么慢慢来,耶稣什么事都没做,就先死了。”我说:“耶稣是被人杀的,不能算,他要自然活,总可以活个七老八十。”他说:“那跟耶稣年纪差不多的亚历山大大帝怎么说?亚历山大不到三十三岁就病死了,但他已打通了欧洲、‮洲非‬和亚洲,照你胡牧师这么慢慢来,亚历山大死时,还没打出家门口呢!照你的蜗牛进度,要完成耶稣或亚历山大的事功,他们得活到亚当的年纪才做得完。照你们鬼《圣经》的说法,亚当活了九百三十岁,不是吗?”我说:“小老弟啊,你总是夸大其辞。说慢慢来,只不过劝你很多事是急不来的,以上帝那样全能,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人造罗马,也不能一天造成啊!”他的答话可恐怖了,他说:“谁说要一天‘造’罗马的?你怎么知道人不是要‘烧’罗马?尼禄烧罗马,用不了一天,就成了。”我说:“噢,原来你是要破坏,不是要建设?”他说:“我的破坏就是建设,大破才能大立。”我说:“所以你要造反。”他说:“是。”我说:“造反造到牢里,算成功吗?”他说:“该不该造反是一回事,造了以后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你谈的是成功问题,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这两个问题不同,你看看你的主,就明⽩了。你的主该不该传教,是一回事,他认为该,去传了,传了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时看是失败了,这是另一回事。我的情形,和你的主一样,你不可以以成败论英雄,谁能保证做一件事一定成功?不成功,并不稀奇;相反的,在这种环境里,成功才稀奇呢!”我说:“那你明知造反不成功,竟还要做,岂不是傻瓜?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何必问我?去问你的耶稣。你的耶稣的理由和我一样。你这个为什么,问得很傻,我特派耶稣代答。”我说:“你这个年轻人真不好,你老是占人便宜,人家信教,你就口口声声你的主你的耶稣,一点也不尊重人家的信仰。”他说他才尊重呢,上天下地,他恨这么多,可是从不恨耶稣。我说:“耶稣没有可以给你恨的理由,耶稣是爱。”他说:“爱,爱到被门徒出卖,爱到钉在十字架上。”我说:“用你的标准,那是另一回事,你不能用成败来论爱。”他说:“我没用成败来论爱,因为爱本⾝并不属于成败范围,它没有成败的质,爱本⾝只是一种不太聪明的情绪。”我问他,人不能又聪明又爱吗?他说不能,因为爱是盲目的。我反问他,难道恨不盲目?他说:“恨比爱清醒得多、理智得多,恨能说出理由,爱却很难。你可以一见钟情,但你很难一见生恨。对一个人,你不知道他可能不喜他;但要在知道以后,才会恨他。爱就不会这么理智,所以,清楚的恨,比盲目的爱,理得多。”我说恨本⾝就是不理。他说:“恨有许多理成分,只是你们这些把爱挂在嘴上的教子不知道。”我问,你为什么老是挖苦我们信神的?他说:“因为你们爱得很假,却満口是爱,爱得叫人恨。真相是你们要掩饰你们的假,所以満口是爱。真正懂得爱的人,就没办法排除他的恨。不会恨的人,也爱不好。”我说,那耶稣呢?他说:“耶稣很会恨,只是你没注意他说的那些烈的话。像耶稣那样有着伟大生命力的人,他必然有強烈的情绪,爱的情绪和恨的情绪。”上面这些话因为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没忘记,今天趁他不在,特别说给你听,你注意这个小共产,他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但我总觉得他內心里有很大一股冲突或庒力,使他不能脫⾝,他是信服你的,龙头,请特别注意注意开导他。

  龙头:我已经觉察到了,你这么一说,我会更注意。

  胡牧师:三共的仇恨想法以外,他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他要仇恨以外,还要痛快、要慡。我同他说,你认为这是一摊死⽔,要变一变。但你怎么能说变一变后一定更好?谁能保证未来?他说:“未来有未来的解决方法,我们现在不必心,的心、做的设计到那时候也不切实用。现在心的是变一变是不是更好?结论是至少不会更坏,现在太糟了、太糟了,必须要变,变才有机会。我们只要脫离现在这种死局,就觉得自由,那怕是跳出油锅,又掉进火坑,也心甘情愿。至少,落个痛快、落个慡。对,痛快,慡。他妈的落个痛快就是理由,不管成不成,落个痛快、落个慡,就值回票价。太闷了,局面太闷了,闷死人,总得要痛快一下、慡一下。他们这些老不死,虽然把‮家国‬搞到这步田地,但他们个个都有过一个搞的机会,个个当年——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痛快过、都慡过。他们现在凭什么不让我们痛快、不让我们慡?搞得成不成、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至少我们该有痛快一下、慡一下的机会,痛快一下、慡一下的权利。想想他们当年,他们那时候的路多宽,他们要出国,谁向他们要出境证了?他们要逃亡,谁抓得着他们了?他们要做县太爷,谁选了他们了?他们要办报,谁限制他们不准办了?他们要讨姨太太,谁拦了他们了?那时候‮陆大‬那么宽、那么大,成仙成佛也好,为非作歹也罢,都条条是大路,不管成不成、好不好,他妈的都落个痛快呀!落个慡呀!龙头请注意,又仇恨又慡,这就是余三共同志的特⾊,我有点忧虑。

  龙头:胡牧师啊,你忧虑的余三共同志的两个特⾊,其实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有良知有⾎的年轻人很容易有的特⾊,我在他那种年纪也是一样,只是我比他们更精,并且单打独斗,在知识⽔平上也比他们深厚得多,所以我在一过了他们那种年纪,就窜起来,变成所谓名人。还有,我不但精,并且不像他们那样武断,在现实层面,我圆滑得像海里的一条沙鱼,像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事实上,我抓住机会来充实我的实力,完成我的理想,不但做一个战士,并且是精明的战士。请注意,我是要做精明的战士,做掉敌人,而不是做糊涂的烈士,被敌人做掉。

  胡牧师:龙头,我好奇怪,我看你坐在牢里,好像若无其事似的,本不像在坐牢。

  龙头:你说对了,其实,我在哪里都一样。真正的⾼人不是活在‮陆大‬或海岛,真正的⾼人活在他自己的家里。现在我只是以坐牢为家而已,我还习惯,为什么?因为我的家就是牢啊!这个小岛四面都是海,我置⾝其中,彷彿就坐在一个大⽔牢里,不是吗?

  胡牧师:你在外面的时候,也一个人孤独的过吗?

  龙头:这问题,让我自炫式的答复你好吗?我在外面的⽇常生活是:一个人在小房里,每天不烟不酒不电视不养猫不见客也不见家人,不午睡,精力过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业,遁世,又大破又大立;救世,又悲天又悯人;愤世,又诃佛又骂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当然这种人绝不会出世或厌世。我格复杂,面貌众多,本来该是好多个个人的,却集合于我一⾝,所以弄成了千手千眼的大怪物。这些特⾊,都来自一个基础,就是我有一种“宁静的本领”我们都是群居动物,要整天你看到我我看到你、你挤我我挤你才能生活。一落了单,就慌了,就待不住了,就要把头朝外伸,向人招手。但我却能不这样,我自己跟自己活,像是闭关式的生活,这种生活,过去我们都认为只有老和尚才做得到,如今看到我,才发现老和尚只是小巫见大巫。天主教里的修道院也有闭关,但那种闭关是集体行动,所以尽管不出门不说话,但却因为是群居,也不太觉得孤独。我的生活却全是自己,好像荒岛上的鲁宾逊,但鲁宾逊却有大自然,不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并且鲁宾逊是被动的不得不孤独,并不是主动的自己关自己,所以鲁宾逊也赛不过我。为什么要这样,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据我所知,是从內心里真真认定一个人必须能够完全“个别谈话”必须在某些时期和时间完全过闭关的生活,才对自己和别人有益,才能完成自我。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检定‮试考‬,做流氓,先得通过三刀六眼扎自己‮腿大‬,扎出个三刀六眼,就证明你小子是好汉。做英雄也一样,我认为自己能够关自己,过闭关生活是一种起码的三刀六眼。若连这种段数都不到,就十⾜证明心浮在外面,这样浮,怎么能成大局面?闭关的意义是一种信念、一种发誓、一种决心、一种意志、一种‮议抗‬、一种方法。有趣的是,这种闭关训练功德圆満后,移植到监狱来,正好相得益彰。

  胡牧师:所以你不怕坐牢?

  龙头:比一般人不怕,当然也不喜坐,因为受到限制,不能暢所写。我是说,一个男人一生中,不妨有一段时间在坐牢,那是一段难得的经验与考验,对锻练男子汉格而言,不全是坏事。当然,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有被待狂。

  胡牧师:我承认你说的,坐牢不全是坏事,但是被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龙头:人生永远会有一种微妙的像生态平衡一般的得失平衡。失之东隅的人,必然收之桑榆。我承认你说的,被毙就未免失得太多了。

  胡牧师:你说坐牢不全是坏事,要坐多久才算啊?

  龙头: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重要的是你对时间的态度。你必须用整个一生的尺子去去衡量这一段。至少以年为单位吧,或以几年为单位吧,一年又一年,不管年头好坏,年头好这样,年头坏也这样。年头好坏跟自己无关,因为自己的事业是以一生为单位计划的,至少也是十年八年,才看出一点变化,所以,一年两年的好坏,简直同你无关,你不用这种单位。从另一方面看,年是时间的一种,但时间对你好像已经静止,你不但在空间上与世界隔离,在时间上也同岁月无关,岁月对你只是⽇历上的一个每天画一下的数字,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必然也和今天一样,一天的⽇记可以代表十天、代表一个月,除去舂去秋来,改变一下穿的多少以外,时间对你没有再多一点点的作用。有了这种境界,才算坐牢坐⼊至境——坐⼊至⾼的境界。

  胡牧师:对时间的看法如此,对罪名呢?对罪名有意见吗?

  龙头:我生活在小岛上、侷促在小岛上,我无法完全避免小人的陷害、小市民的⼲扰、小局面的猜忌、小集团的拦路,为了突围、为了生存、为了开拓自己的影响、为了实在看不惯、为了真理与使命,我无法不花许多时间去同他们周旋——与群小周旋、向群小战斗。这些周旋与战斗,形式上看,好像我也变得不够大了,其实,在实质上,我的立脚点和着眼点还是大的。能够大处立脚和大处着眼以后,我相信,即使我谈的不是世界的大主题、大问题,我照样可以“小题大作”换句话说,我即使形式上也小来小去,但实质上却是以大的态度来处理的,是用牛刀来杀的。牛刀杀,看起来有点比例不对,但手法仍是庖丁式的、大匠式的、大手笔的。所以,这虽活在这个小岛上,其实內心深处,我不以小岛为对象,虽然他们以我为对象,以为我要抢他们什么,因而给我种种罪名,我只觉得好笑,我不会介意罪名。

  胡牧师:牢一坐,你龙头对时间的看法与人不同,对罪名的看法与人不同,还有呢,坐牢是最考验你的亲友的,你对亲友的看法也与众不同吗?

  龙头:我主动掐死我与他们的关系,坐牢视同生离死别,在外面的亲友,我不跟他们来往了。

  胡牧师:真是你的亲友,就真金不怕火炼,他们要继续跟你来往。

  龙头;不错,但不炼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纯金是包金还是镀金,若一一全靠火炼来考验真假和纯度,好像有点‮忍残‬。没有火炼,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会有。

  胡牧师:那漂亮的人中,岂不羼了假的?

  龙头:羼了假的也没大关系。很多人没有碰到火炼,他会漂亮下去,就算是镀金的,虽然只是金⽟其外。但在金粉世界里,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胡牧师:这好像总有点不对劲。

  龙头:一般人太脆弱,是噤不住火炼的。所以火炼之下,立刻就原形毕现,一点残余的金⾊都没有了,这就是说,他们变成⾚裸的市井小人了,对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做,连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胡牧师:对一般人来说是这样,对优秀分子又如何呢?

  龙头:优秀分子比较能不怕火炼,也就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但火炼究竟是很艰苦的考验,所以通过的情形,也因人而异。法国的贝当,第一次火炼他通过了,成为抗德英雄;但第二次就通不过。贞德第一次没通过,表现得很愚蠢很软弱;第二次才通过,最后,还在火炼中殉道。所以,用能否通过来衡量优秀分子,也不能轻易论断。

  胡牧师:那么到底要怎么论断呢?

  龙头:要靠他表现出来的做论断基础。例如贝当活了九十五,他到了八十四岁才做德国傀儡,所以我们论断他没通过第二次火炼。当然,造化弄人,长寿害了他,他若早死一点,他就漂亮一辈子了。至于贞德,只活了贝当的五分之一——十九岁,这也是造化弄人。命该早夭帮了她,她若在第二次火炼时苟全命,当然圣女贞德也就不会有了。

  胡牧师:看这样要早死才行。

  龙头:那又不尽然,很多人又是大器晚成的,你别忘了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胡牧师:早死又不行,晚死又出纰漏,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龙头:重点不在早死晚死,而在你有没有机会来表现,表现出来的是什么,你若有表现的机会,也许在十九以前,也许在八十四以后,甚至在死后。

  胡牧师:在死后?

  龙头:在死后。有些优秀的人,活的时候一生没没无闻或本不算老几,但死后或死了多少年以后,忽然大走红运,一些思想家和画家,常有这种奇遇。

  胡牧师:这么说,一个人要证明他自己,除了靠他表现出来的,没有别的法子?

  龙头:没有。

  胡牧师:心里想的口上答应的,都不算?

  龙头:都不算。都要用事实证明出来才算,这就好像女人生孩子。别人要看不是别的,是孩子;女人给别人看的,不是别的,是孩子。生出孩子才算。生不出哇哇叫的,任凭女人自己哇哇叫,任凭天使、医生、丈夫、奷夫…一⼲人等作证,都不算。没人对生不出孩子的理由感‮趣兴‬。世间最讨人厌的一种话就是失败者的理由,最恶心人的一种话就是失败的理由以外,又以毫无信用之⾝来一大堆新的保证。——像蒋介石的“反攻‮陆大‬”保证,最恶心人了。

  胡牧师:这也算是真金不怕火炼吗?

  龙头:我把话扯远了,这些是由真金不怕火炼扯出的题外话。关于真金不怕火炼,我的梦想是:对一般人来说,不炼比较仁慈。但这只是梦想,这只有在无灾无难的太平岁月里才容易出现。通常的情形总是有灾有难,总是“时穷节乃见”、“板识忠臣”、“患难见真情”…都是各种火炼的炉子。在火炼之余,固然我们得到了一二金童⽟女,但得到更多的,却是大批褪⾊的金光和金甲虫,这真太难看了。

  胡牧师:你好像不愿正视现实?

  龙头:不是,是避免发生一种难看的现实让我们来正视。如果当年上帝不用蛇出现那一难看现实来火炼亚当夏娃,他们小两口儿岂不在伊甸园里过得好好的?这样看来,上帝好像不够仁慈。

  胡牧师:也许上帝认为没有火炼就看不出善恶。

  龙头:何必看出善恶来呢?一开始就造个光有善没有恶的乐园,不是更好吗?

  胡牧师:那把蛇放在那里?为了亚当夏娃牺牲了蛇,对蛇又不够仁慈了。

  龙头:看这样上帝应该在伊甸园的同时先造个动物园,把蛇关在笼子里,大概这样就仁慈了。我实在不懂,什么动物不好造,造个蛇出来⼲嘛?

  胡牧师:(无奈)你又来出我们基督教的丑了!我承认我辩不过你,但有《圣经》为据,一切靠《圣经》。

  龙头:靠《圣经》?就是靠《圣经》,你们才破绽百出、焦头烂额!《旧约》《创世纪》一开始就牛头不对马嘴,《创世纪》说上帝在第一⽇造了光,第二⽇造了天,第四⽇造了太,那就反证了第三⽇以前没有太,没太,则第一⽇说的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就是不通,因为没有太,那来光?那来昼夜早晚?又说第二⽇造空气,将⽔分为上午,中间夹了空气,好像做出个空气三明治,通吗?中间一层空气,上面⽔庒着,下面⽔托着,这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天吗?这是那国的三明治?空气可以被⽔庒住,不向上流窜,不四处窜?

  胡牧师:(举出双掌)我说过我辩不过你,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旧约》不如《新约》新,新的比较准确。

  龙头:好,《新约》就《新约》。《新约》《马太福音》所写你们的主耶稣族谱共六十一代,《路加福音》所写共七十六代,算算看,两个福音所写的,除了玛利亚被上帝怀胎一点相同外,其他都各说各话,但耶稣只有一个,怎么可能同时有两个族谱,两个不同系统的祖先,两组爸妈,并且一组是五百年前的爸妈,一组是五百年后的爸妈?并且玛利亚被得怪,从《圣经》上看,你们主耶稣明明该有三个老爸,一个是族谱中所罗门系的约瑟,一个是拿单系的约瑟,一个是上帝,前两个约瑟既然相隔五百年,怎能同时一个女人玛利亚?结果还没到,被上帝到了,但上帝是什么时候的玛利亚,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上帝是千年不朽,我们服气,但上下五百年的老了,即使上帝有胃口,生起来可未免太⾼龄产妇了吧?

  胡牧师:(面红耳⾚,举出双掌,笑)好!好!好!龙头啊,我辩不过你,不过你愈说愈玩世不恭了,愈说愈不正经了,你不但诃佛骂祖,还诃上帝骂祖了,我不要跟你谈了。

  龙头:(笑)我不是诃上帝骂祖,我是替你们的主数典不忘祖,替耶稣的真祖先主持正义,耶稣的爸爸当了‮八王‬,还上下五百年,当了不明不⽩的老‮八王‬,真是情何以堪哪!所以我要主持正义。

  胡牧师:(笑)主持正义是好的,不过请多朝余三共他们那边主持吧,我们这边,饶了吧?

  龙头:我们知道人间没有正义,但是我们至少要做到两点:第一,在观念上,要绝对弄清我们是在正义这边,我们在观念上、在知识程度上要百分之百胜利;第二,在实际上,我们努力使正义与力量结合,能结合一分就算一分,这方面的成绩没有百分之百,有时连百分之一都没有,但是,能做百分之一,也要做。简单说重点是,在观念上,我们不让伪君子占了便宜还卖乖,我们要拆穿他们;在实际上,拆穿以外要打倒、要⾰命、要改变、要补救,必要时候,要生死以赴,要一死了之,为理念而死。

  胡牧师:你是说,必要时候,为理念可以一死?

  龙头:是的。

  胡牧师:那我们基督徒可多着哪!

  龙头:我当然知道。有《⾎证史》那些书,等于是你们的先烈名单、殉道专册,我当然知道很多。

  胡牧师:(得意)这回我们基督徒赢了吧?

  龙头:就算人数上赢了,又怎样?你们基督徒殉道,被杀的、被砍的、被钉在十字架的、被狮子咬死的,的确了不起,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一想到是不是值得一死、是不是死错了,倒也不无问题。

  胡牧师:此话怎讲?好像他们在为错误的理念殉道似的。

  龙头:我就是这么以为。‮国美‬思想家孟肯说得好:“为理念去死,无疑是⾼贵的。但为‮实真‬的理念去死,那就更⾼贵了。”Todieforanidea:itisunquestionablynoble。Buthowmuchnoblerwoulditbeifmendiedforideasthatweretrue。我始终相信,殉道者应该在为一种“‮实真‬的理念”而死,这种理念,既非政治,也非宗教,所以任何政治目的或宗教目的的解释,都窄化、小化了他,人要为更⾼贵的信仰而死,那种信仰,从政客到教都无法理解。

  胡牧师:照你这样说来,基督教的殉道者是宗教的,共产的殉道者是政治的,他们的杀⾝成仁,⾝是杀了,成的未必是仁了?

  龙头:共产不一样,它虽然有強烈的宗教,但它接近孟肯所说的“‮实真‬的理念”它有理的⾼比例,在观念上、知识程度上,比基督教深多了,基督教的《圣经》怎么比得上共产《资本论》的‮实真‬、细密?所以,在我看来,为共产主义而死的,是人类有史以来为理念而死的事例中,最⾼贵的,当然,不死最好。

  (远远传来脚镣拖地的哗啦声音,愈来愈近,但是,没有一点人声,好像脚镣在走路。声音到了十一房外停止了,牢门咔嗒开了,余三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判决书。龙头、胡牧师赶忙上去,扶余三共进来。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苦笑)“昔⽇戏言⾝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三个死刑、五个无期,其他都是三年管训(顺手把判决书放到龙头“书桌”上。他站立着,望着龙头)。

  龙头:(拿出一条衬衫,撕成一小条一小条,跪下去,为余三共裹脚镣、铁炼,最后用布条卷成一条绳,一边系在铁炼中间,一边递给余三共)戴上这玩意儿一定要先好所有的铁,到看不见,铁是最磨脚踝的,一磨就破,中间这绳你就提着,把铁炼提起来,别让它拖地。走路就两手下垂提着,远看像提着你的小或大(笑)。不要怕难看,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戴上这玩意儿,没什么,只是不能飞檐走壁而已、只是不良于行而已、只是吃饭、‮觉睡‬、‮澡洗‬、穿脫子,尤其是长,満⾝大汗而已。没什么,过二十一天就习惯了,不戴还不舒服呢!

  胡牧师:(好奇)为什么二十一天?

  龙头:二十一天是习惯上的数字,任何‮理生‬上的变化,跌打损伤、开膛剖肚、缺胳臂断腿,二十一天以后,都会习以为常了。在桃圆监狱,不是军法监狱,是司法监狱,有的流氓在放封时,还戴着脚镣打篮球呢!三共在这里不能打篮球,打什么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虽然这里没有天窗,只有“昏黑⽇午”、只有“下午的黑暗”

  余三共:什么是“昏黑⽇午”、“下午的黑暗”

  龙头:这是匈牙利文学家柯斯特勒的一部小说的书名。书里写苏联大清的故事,写老⾰命最后被啂臭未⼲的新同志整肃的悲惨过程,⾰命成功了,却被自己同志给斗臭、斗倒、斗垮、并且决了。“昏黑⽇午”、“下午的黑暗”表示⾰命⾰到头来,自己先提前碰到了黑暗。

  余三共:(若有所思)哦,龙头你说的是苏联共产⾰命成功以后的事,我们是‮国中‬共产,在这岛上,我们⾰命还没成功,何必想那么远呢?任何⾰命成功后,都会有生态平衡的自我调节,那调节过程中会有“昏黑⽇午”、“下午的黑暗”又怎样呢?只要在大方向上,我们成功了,我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那时活着的,再牺牲吧。至于我,至于我们,三个死刑判下来,等不到未来再牺牲了,我们砰砰砰先走了。

  胡牧师:(小心翼翼的)可不可以让我揷句嘴,龙头、三共。在人世上,你们做的,已经到头,作为一个中年人,像龙头;作为一个青年人,像三共,谁还比你们做得更多更好呢?看看龙头,他多了不起,他虽然玩世不恭,甚至与民同乐,讲‮民人‬的语言、讲耝话,甚至下流话,但他有‮国中‬知识分子最缺乏的一种重要品质,就是

  “特立独行”缺乏特立独行,自然知识分子变得甲跟乙没有什么不同,丙和丁没有什么两样,大家说一样的话,写一样的狗庇、拍一样的马庇。甲乙丙丁之间,至少只在面目上有点小异,在全没个与特上,却本大同。但龙头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反对派。龙头知道:任何第一流的知识分子,在形式上的条件,必须是反对形态的、批评形态的、异议形态的、你说东我就说西形态的。因为他深刻知道:在讲求真理、维护真理的过程中,从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来着眼,太重要了。尤其在一独大众口一声的情势下,更该如此。想想看,当苏格拉底独自面对众口一声,敢于为十个将军辩护的时候;当伽利略独自面对众口一声,敢于提出地球转动学说的时候,如能有一个声音,从众口一声中脫声而出,转来支持他们,表达出反对、批评、异议、你东我西的声援,该是多么重要的事。因为在当时,苏格拉底和伽利略的唱反调都被抺杀过,但他们的反调,毕竟都是真理。真理从唱反调而来,真理的发扬光大,又有赖于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N个唱反调的人,前仆后继,薪尽火传。从这个标准看,一般人以为龙头是能文之士,会写文章的,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中“立言”的,我认为太小看他了。龙头固然“一言而为天下法”但我看他更是“立德”的,立下伟大人格的榜样,是“匹夫而为百世师”我们不要忘记:在举国滔滔,为魏忠贤等太监阉拍马祝寿的时候,东林的顾宪成不肯签名,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德国纳粹攘臂呼的时候,艾德诺不肯妥协,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苏联共产摇尾乞怜的时候,沙卡洛夫不肯买帐,这是何等人格!在举国滔滔,为国民歌功颂德的时候,我们的龙头敢捋虎须,站出来以一支笔,没有后台与后援,跟国民对⼲,这是何等人格!再看三共,和他同样年纪的大‮生学‬在⼲什么?在醉生梦死,在做‮府政‬的乖乖牌,在做国民的顺民。而你呢,你们呢,却敢组织“成大共产”就是不服这口气。从某种观点看,你们的人格像龙头一样了不起,但也像极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虽然疯疯颠颠,但他对信仰一往直前,他的⽑病在他不能辨别真正的敌友,他的幻想症,使他甚至把风车都当成巨人,结果竟同风车作战。他的人格是肯定的,行为却是否定的。他的悲剧在不知道有些行为是不能做的,‮国中‬古话说“知其不可而为之”唐吉诃德却是“不知其不可而为之”因此他养天地正气,法古今疯人,自己却不知其疯也。唐吉诃德的可贵,是他的纯度,一点也没因遭遇和打击而减退,他的格调一点也没退化。但他对敌人的认定与判断却是荒谬的。你三共,你们“成大共产”你们在⼲什么?你们⼲的是在这个岛上绝不可能成功的事,你们一定失败,失败在不单是蒋介石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你们绝无机会,绝无机会而玩火,你们是疯子;还失败在你们⾼估了你们的敌人,你以为你们的敌人是什么?是真正反⾰命的那个国民吗?告诉你吧,那个国民,不论当年是⾰命的,还是堕落成反⾰命的,它都不见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个人价值的觉悟。‮国中‬传统中的个人价值,是很可怜的。个人混同于“民”中,然后“天”字一盖,变成“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表面上对“民”不失其重视,但重视程度与“羊”相等,统治者是以“牧羊”态度来“牧民”的,所以人无所谓个人价值,个人只是群体的一分子,要为群体牺牲。国民搞⾰命,本来也沿袭这种思路,所以孙中山登⾼一呼,抛头颅者有之,洒热⾎者亦有之。但是今也不然,今天的国民,八点钟上班是国民,五点钟下班就不是了,就跟你我一样。你叫他为了单纯信仰去抛头颅洒热⾎,他才不⼲呢!乍看起来,这是国民⾰命的失败,但从另一角度看,何尝不是它的成功?⾰命⾰到头来,大家都不想再⾰命,甘愿小鼻子小眼做“太平⽝”以终老,这种个人价值的觉悟,岂不正是它堕落中的新境界?国民⾰命⾰得最后“善与人同”⾰得抛弃了主义、领袖、‮家国‬、责任、荣誉,⾰得下班后去他妈的国民,三共,你说说看,这不正是这个江河⽇下逃到‮湾台‬的‮权政‬的‮实真‬写照吗?三共啊,你们在这种‮权政‬底下想抛头颅、洒热⾎,值得吗?蒋介石只不过是个老去的刽子手,他手下的走狗也只不过是群凋零的王朝马汉,他们虽积习不改,但是寻找旧⽇的挨刀的脖子已经不多了,这也就是他们再也抓不到真的共产的缘故。而今,你们这些红⾊的唐吉诃德出现了,真令他们喜出望外,你们提供了最好的缺货已久的真脖子。虽然如此不值得、虽然如此不搭调、虽然如此时空错置,但我仍要说,三共,你们是了不起的象徵,青年幸亏有你们,才像个人样。有一个笑话说,一天,人脸上的五官忽然不和,吵起架来。首先,嘴巴对鼻子说:“人非吃不能活,要吃,非我莫辦,可见我多重要!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鼻子一听,火了,大骂道:“人能辨别香的臭的,全靠我,没有我,你他妈的连‮屎狗‬都吃下去了。我不在你上面,谁在你上面?”嘴巴一听,再也不敢吭气。鼻子一胜,神气起来了,抬头对眼睛说:“我既这么重要,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眼睛一听,也火了,大骂道:“我能辨别远近,辨别光暗,没有我,你这臭鼻子早撞上墙了。我不在你上面,谁在你上面?”鼻子一听,再也不敢吭气。眼睛一胜,也神气起来了,⽩眼一翻,对眉⽑说:“我看你就不顺眼,我既这么重要,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在我上面?”眉⽑听了,一直不理它,眼睛一再追问,最后眉⽑一扬,心平气和的答道:“我可以不在这儿,但若没了我,你还像个人么?我在这儿,就是教你像个人样,你能像个人样,就幸亏有我。”三共啊,虽然你们的人格是肯定的,行为是否定的,但我仍佩服你,历史上虽然五湖四海、英雄辈出,但是以个人独有的声华与特⾊,为一世或百世一新局面的,倒也不多。这种人物的有或无、多一个或少一个,直接可使局面改观,风云变⾊,的确不能以可有可无小看他。我常常觉得,印度没有释迦,就不成其为印度;犹太没有耶稣,就不成其为犹太;法国没有伏尔泰,就若有所失;‮人黑‬没有阿里,就万古如长夜。有了他们,时代才别开生面、才脸上有光,不然的话,简直就有辱国体,不成人形了。

  龙头:(慢慢点头)终于听到了胡牧师的长篇大论,讲道讲得真好,真是真的牧师呢,一会儿赞美,一会儿浇人凉⽔,扯人后腿。如今三共都判了死刑了,你胡牧师还拆掉他的敌人,使他觉得死得不值得。你们牧师是这样鼓励别人信心的吗?

  余三共:(苦笑)胡牧师鼓励有加。

  胡牧师:回到我的本行,没有我的主出现,什么鼓励都算不得鼓励。我们是人,靠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靠外力救我们自己,外力就是神,让神进驻我们的里面,一切解决。

  余三共:(苦笑)三个月后,让‮弹子‬进⼊我们的里面,也一切解决。

  龙头:神就是‮弹子‬,反之亦然。

  胡牧师:神是救人的,不是要命的。有了神,我们的人生观点会改变。《伊索寓言》里有一篇《狮子、周彼得和象》。说狮子常常向天神周彼得诉苦,说我长得大、力气大,斗争起来也劲道十⾜;又有尖牙利爪,又为百兽之王,可是竟怕公叫,多没面子啊!周彼得说,我已经把我自己有的一切特点都给了你,而你的胆量,除了怕公叫这一点外,其他也都没问题,你还埋怨什么啊?可是狮子想不通,总是为它的怕公叫而痛不生。这时它碰到一头大象,看到大象老是扇耳朵,很奇怪。它问大象为什么要这样,大象说,你看到那蚊子了吗?它们钻进我耳朵,我就死定了。狮子恍然大悟,说好啦!这么大的一头野兽,居然怕这么小的一只蚊子,我还诉什么苦呢?我的处境至少比大象好得多啊,比较之下,公总比蚊子大啊!人生的很多例子,其实很像这狮子,自己的条件都优秀,可是老是为一些美中不⾜自寻烦恼,弄得惶惶不可终⽇。在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叫他别怕公叫是没用的,因为他会有“強近观念”愈怕公叫公就愈叫。这时候,他应该面对大象,从“痛苦比较学”中发明一种理论,把自己骗倒。他要听听大象诉说委屈,看到大象的愁眉苦脸,就会发现自己的愁云惨雾,其实是何⾜道哉的,——关怀别人,忘了自己,听大象诉委屈而忘了自己的委屈,这才是狮子的道路。所以我觉得,你们两位,一只狮子,一头大象,有任何倾诉,不妨与神谈谈…

  龙头:你又来了,你刚说过一篇大道理,其中没有神的,没好多久,就原形毕露了,你又传起教来了。你⼲什么,上次趁老⻩于危,传基督教;这回又想趁三共之危,再来一次?

  胡牧师:请别这么说,我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如今三共给判了死刑,当然还有得上诉,发回来,会减到无期,或十五年、十二年、十年或三年感化,我们祝福他,没那么悲观。只是在目前判决下,使我想起我们三百年前的教友,那伟大的《天路历程》作者约翰·班扬,他因信仰基督教受难,关在牢里十二年,其间也面对死刑。在苦难与焦虑中,他一再告诉自己,万一被送上刑场,不要死得太孬种,以免有辱上帝的尊名。

  龙头:胡牧师举的班扬这个例子,很有启发。班扬活了六十岁,一生为宗教信仰所苦,他坐了两次牢,第一次十二年,第二次“二进宮”半年。他的名著是《天路历程》,但他写的那部《坏人先生的生与死》TheLifeandDeathofMr。Badman,却把人间罪恶写得淋漓尽致;另一部《为男孩子和女孩子写的书》ABookforBoysandGirls,又把人间‮纯清‬写得逸趣横生。希望三共坐牢时,有班扬面对死亡的勇敢;出狱后,有写出人间罪恶与‮纯清‬的成绩,也不辜负胡牧师这一番苦口婆心。

  胡牧师:(惊喜)多谢龙头,你终于肯定了基督徒班扬面对死亡的勇敢。

  龙头:(做个不以为然的怪脸)想想那本波兰小说《你往何处去?》Quovadis?中异教徒之死吧,死前他自豪的说,我们异端也有我们异端的死法。纯粹假设:如果三共真面对了刑场,他不基督,也一样勇敢。

  胡牧师:唉!龙头,我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我只是感觉到,面对牺牲,尤其是面对死亡的牺牲,总要有番心理准备。

  龙头:其实心理准备是从最基本面开始的,我来谈谈基本面。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一辈子总是计较利害、滑头滑脑占便宜,死后阎王爷罚他来生变狗。他请求说:“要变狗可以,但请阎王爷把我变成⺟狗。”阎王爷问他:“为什么只要做⺟狗?”他说:“我念过一段古书,书上说:‘临财⺟狗得,临难⺟狗免。’所以想做⺟狗。”这个笑话的关键是“一段古书”古书《礼记》中说:“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话翻译是:“碰到金钱,不要随便拿;遇到危难,不要随便躲。”这个笑话中,这个人读书耝心大意,把“毋”字错成“⺟”字、“苟”字错成“狗”字,结果就把古书中要求人的行为给⺟狗化了。这个笑话,有它的示范意味,它告诉我们:人在利害当前想当⺟狗,是很通常的反应。人如何避免这种反应,还有赖于新的觉悟。人的价值开始在人能人化而不⺟狗化,在于人能有更⾼目标的追求。这种目标,是真理目标、是自由目标、是‮主民‬目标、是理想目标。这些伟大的目标,想做一个人的,无法不去献⾝;在反动势力的庒制里,无法不去反抗。但是,从事这种献⾝与反抗,必须先得有点心理准备。追求真理的人、追求自由的人、追求‮主民‬的人、追求理想的人,在追求过程中,第一心理准备,不该是成功,而该是牺牲。因为,真理、自由、‮主民‬、理想,这些伟大的目标,都不是一蹴可几的、都不是容易到来的,在许多情况下,得到它们,需要多人的播种和多年的耕耘。并且,在它们生、发叶、开花、结果的时候,往往你已经看不到了,你可能早已墓草久宿、化作舂泥。这时候,你死而有知,自知“成功不必在我”;你死而无知,一切也就全盘由人。你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宇宙这么大,你一个志士仁人的作为,也就至此为止。反过来说,追求真理的人、追求自由的人、追求‮主民‬的人、追求理想的人,在追求过程中,如果第一心理准备不是牺牲,而是急于看到成果和收获,因而求近功、贪短利,因而对目标的完成没有耐心、因而把达成目标的过程看得太容易,这种心理准备,可就准备错了。在古往今来的伟人中,我觉得最能把握住正确的心理准备的,是印度圣雄甘地。甘地在献⾝与反抗的开始,他就首先认清牺牲是不可避免的,牺牲是必要的。甘地在南非从事与黑暗‮府政‬周旋的年代里,他‮导领‬南非的印度人,用大批⼊狱来表示他们的消极抵抗。在这种大牺牲里,有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哈巴津Harbatsingh,受不住煎熬,死在狱里;有十六岁的小女生维丽玛VilliammaR。Mudaliar,受不住苦炼,丧生鬼门。维丽玛临死前,甘地跑去问她感觉,十六岁的小女生说:“我不怕死,谁不愿意为祖国而死呢?”她死后,印度人为她建立了维丽玛堂,甘地动的说:“她是用她自己的手,为她自己立廟,她的光荣典型,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维丽玛之名,将与南非的消极抵抗及印度并垂不朽。”像十六岁小女生维丽玛这种牺牲,对甘地说起来,是什么感觉呢?甘地的感觉是,为崇⾼目标自苦的人,并不在乎牺牲。他说:“不经过苦火磨练的净化,没有一个‮家国‬能够兴起。⺟亲受苦,婴孩乃能有生命。种籽消失,乃能长出麦芽。生命来自死亡…进步应以受苦者所受苦难的多少来衡量…耶稣的受苦牺牲,使整个的悲惨世界得以自由。在此向前的迈进中,他不计算邻人因受苦所付的代价,自愿的或非自愿的。”甘地这种自我牺牲,又带领群众一起牺牲的决绝,就是他的“无情”“他不计算邻人因受苦所付的代价”因为在大目标的号召下,他无法妇人之仁。甘地说:“一点点生活的不舒适,不要看作是苦刑。我们都是自愿选择受苦的斗士,几个月的监狱生活,算不了什么。”正因为甘地以苦行僧的精神来看监狱中的同志,所以,他不但对别人⼊狱“无动于衷”在他自己⼊狱的时候,也要别人“无动于衷”他在狱中写信给同志,快乐的说:“…朋友们不需要惦挂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这儿所能做的并不比外间少。我留居在此,对我有如进学校。”这种从容的、赴义的伟大精神,就是甘地不怕⼊狱、不怕牺牲的精神。乍看起来,他牺牲别人在所不惜,显得无情;但牺牲自已也在所不惜,又显得无所谓,这真是了不起的、大气磅礴的大人物气象。我个人深受甘地的影响,所以也变得有点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无所谓。我念一段我在牢里的⽇记给你(从“书桌”上书堆里菗出一张纸):

  牢里牢外,其实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给了我小的不方便而已。

  即使在外面,我也是不见人、不接电话、不逛街、不看电影、不参加婚丧喜庆、不去看什么艺术活动、不菗烟喝酒、不喜山珍海味。我只是家居的隐士而已。即使家居,也不看电视,也是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以外,没有什么别的。

  严格说来,没有心爱的女人、没有热火浴,只是这两样大不同而已。但我和心爱的女人热火同浴,所以在这一点上,也只是一样大不同而已。其他都不算大不同,只是小的不方便,大都是工作环境上的,如灯光不⾜、没有桌椅、文具与设备欠缺、参考书不够、⽇夜太嘈杂等等。

  除了这些以外,这种生活与记录,对我全是好处。

  谁也想不到吧?

  由⽇记可见,志士仁人不以坐牢为苦,只把坐牢看成一点不方便而已。对监狱恐惧的人,显然对人生的荣枯浮沉与遭际,不敢实验与面对,这样的人生,是错误的、逃避的、缺少磨练的。有实验与面对精神的人,他不以小的不方便为苦,他有內发的至大至刚的充沛力量,去生活、去歌唱。小鸟在林间,它歌唱;在笼中,它也歌唱。快乐的小鸟在那里都是快乐的小鸟。

  胡牧师:真好,龙头这篇基本面正好就是一篇可圈可点的坐牢观。

  (牢门咔嗒开了,班长朝胡牧师一指。)

  班长:收拾东西吧,你要换个房间。

  胡牧师:(指自己)什么?是我换房?

  班长:是你。有一个房间要上帝,就派你带去了。

  胡牧师:(无奈)说真的,我真不愿离开龙头和余三共。

  龙头:我们也不愿离开你,毕竟你是一个和夏娃一样吃了苹果的好人。

  胡牧师:(整理东西)唉!愿主保佑你们。尤其是三共,记得伟大的圣彼得也戴脚镣坐在牢里。

  龙头:只想那一段的圣彼得就好了,别再往下想了。哈哈!胡牧师永别了。

  胡牧师:不要再见了?

  龙头:你们都上天堂了,我在地狱,怎么再见?

  胡牧师: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下地狱?

  龙头:那地狱留着给谁下?

  班长:(笑)留给⽑匪泽东啊!

  龙头:还是班长有办法,解决了地狱的空缺问题。如果老⽑下地狱,我就别下了,不然跟他一起,又“知匪不报”了。

  余三共:问题是知了匪,要向谁报告呢?

  班长:向蒋总统呀!

  龙头:蒋总统也在地狱里?

  班长:胡说!蒋总统在天堂呀,蒋总统早就是基督徒呀!

  龙头:(故意按住前额)我在地狱里,用什么方法向天堂上的蒋总统报告呢?

  班长:还是请胡牧师先下地狱一趟吧,最后报告给胡牧师,胡牧师再升天报告蒋总统吧!

  龙头:胡牧师向蒋总统自首?

  班长:(想了一下)嗯,自首,就算自首吧,因为他见到了老⽑。

  龙头:自首说得清楚吗?恐怕落得自首不实吧。

  班长:很可能、很可能,那就胡牧师在天堂坐牢吧。哈哈!

  (大家笑成一团,胡牧师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龙头:感谢上帝,胡牧师走了,他的上帝啊、耶稣啊、主啊,都跟他走了,他人不错,可是太窝囊一点。

  余三共:我也觉得他太窝囊,他仅有的一点勇气还是靠宗教得来的。

  龙头:宗教的确可以带给人们一点盲目的勇气。

  余三共:所以我们不信宗教的人又有勇气,是多么不容易。

  龙头:做共产,无神论者有勇气,很了不起。你更了不起,你的勇气比别的共产多三倍。

  余三共:(疑惑)多三倍?

  龙头:(笑)人家一共,你三共啊,不是三倍吗?人间有许多巧合,比如说名字,你“余三共”什么不好叫,叫什么“三共”?乍看起来,三共恰恰令我想起三种共,就是第一共,‮际国‬共产;第二共,‮国中‬共产;第三共,你们“成大共产”你的名字叫“三共”一个“共”就把国民给整垮了,你三个“共”怎么得了?光凭你的名字,就该把你抓起来,当共产给抓起来,并且,别人只是共产而已,你却是共产的立方,或三位一体Trinity,你给国民带来了三叉神经痛。

  余三共:(笑)“三共”我承认,可是不该包括‮际国‬共产,因为国民‮府政‬管不到啊!

  龙头:管不到?管给你看!这是马来西亚侨生的故事。国民退守小岛,国不成国,但为了要人承认它,特别到各国找侨生来念书,有一次,从马来西亚来了个侨生,⼊学填表时候,在“参加派”那一栏,他填了⾼中时参加过“马来西亚共产”结果反共的马来西亚‮府政‬不抓他,国民‮府政‬却把他给抓起来了。最妙的,他被捕时,‮行银‬存折还有准备生活用的七八千元存款。他被解送到军法处后,军事检察官第一件要务,是开庭将他收押起来;第二件要务,是下令冻结他的存款。为什么呢?因为犯的是二条一的罪,就是《惩治叛条例》第二条第一款的罪,唯一死刑,判罪后还要没收财产的。没收了财产,军事检察官和审判官们是可以“菗成”领奖金的。

  余三共:这侨生还是马来西亚人呀,怎么国民说抓就抓?

  龙头:是啊,马来西亚‮府政‬还出具官方证明,说那个侨生过去参加过共产,但现在不是了,可是国民‮府政‬不管,照抓不误,并且判了十二年。

  余三共:人家说“倒楣倒到印度去了”现在该改为“倒楣倒到‮湾台‬去了”

  龙头:还有更倒楣的呢。为了一个案子只有一名侨生太单薄,特务们还要这侨生咬另外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跟我‮房同‬过,对我说:调查局糊里糊涂地认定我是马共员,就迫我要承认、要自⽩、要心、要坦⽩、要写出参加马共的经过。我说没有,他们就打骂恐吓,还骗我说:“赶快认了,就放你出去。你毕业了,我们可以帮助你,让你早早回马来西亚去。如果你不认,就是对国怀着深仇大恨的心理,死罪是跑不了的。”办案人员还说:“马来西亚共产并不是‮国中‬共产,照国內的法律,是没有罪的。我们只是要你代清楚而已。你代了,就证明不会危害领袖和国,就可以回马来西亚去。如果你不代,我们就认定你是存心危害国,就将你当作和‮共中‬分子一样地判罪。一判了罪,你的学籍就被取消,你也坐牢了,甚至被判死刑了,你就永远不能回到马来西亚去了。”我回到‮湾台‬念大学,就是希望学成回去,听了这些话,心都凉透了,怎么不害怕呢?——所以,我就编了,编说是由某人介绍我参加马共。我那里知道‮府政‬办案也会骗人?结果,我判了十二年,来台升学,等于做了一场噩梦,什么都完了。

  余三共:国民抓共产抓上瘾了,捞过界了,连马来西亚‮府政‬不抓的,国民都代抓了,四海之內,皆共也。

  龙头:总结起来,今天这个岛上的所谓共产,可有好多种,第一种是真共产,这种真共产,现在已经缺货了,找不到了、抓不着了;或者,采取一种给⾜国民面子的说法,已经毙光了。第二种就是你们“成大共产”是真共产,可是是自己封的,像是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一样。第三种是被诬陷的假共产,像处长大人、像华老师、像老⻩,多极了。第四种是“财共产”要领检举奖金反被套住,做了假共产。第五种是“饭票共产”也是假共产

  余三共:“饭票共产”?什么是“饭票共产”啊?

  龙头:“饭票共产”是一种人,没饭吃,发现做了共产,可以人人有饭吃,不过吃的是牢饭,吃牢饭也是一种饭,饭来张口,一⽇三餐,对挨饿的穷人说来,也不错呀!就有那么一个人,叫阮有成,本来是一九四九年被国民抓来的老兵,有一次上山砍竹子,摔了一跤,恰巧一尖竹子穿过他的膀胱,出院后小便失噤,就退伍了。退伍后三餐不,流浪街头,沦为乞丐,有一次有大官出巡,‮察警‬怕有碍观瞻,赶紧扫街,清除乞丐。他心想自己虽没为国捐躯,但至少捐出膀胱了,如今沦为乞丐都不准当,心头有气,就当街跟‮察警‬吵起来,‮察警‬就把他一顿拳打脚踢,他火了,忽然立正站好,举起右手⾼呼:“⽑泽东万岁!”“‮国中‬共产万岁!”他本就有一副好嗓子,因此声音非常嘹亮,无远弗届,连附近‮察警‬局里的都听到了,一下子跑出三四个‮察警‬,把他连推带拉的带进‮察警‬局。最后移送警备总部保安处,再移送军法处,判决有期徒刑七年,是典型的为匪宣传。奇怪的是,到了军法看守所后,阮有成发觉看守所比他在外面做乞丐的生活舒服多了——不愁⾐食、不去求人怜悯、不必餐风宿露有一顿没一顿的、更不必提心吊胆的怕‮察警‬,他后来没想到有这么好的地方,他唯一担心的是七年后出狱怎么办?难友告诉他说,这还不容易,要出狱时,你在监狱门口再来一次“⽑泽东万岁!”“‮国中‬共产万岁!”不就得了?这样你每七年喊两声,一辈子就吃穿不尽了,多好啊!听说他就真的这么照办了。法律规定,监狱有最低处遇,就是‮府政‬对囚犯处境待遇不得低于一定的最低标准,当你自己标准是乞丐的标准,‮府政‬一定输,连乞丐都做了,什么牢不能坐呢?一旦发现做了共产、做了不判死罪的共产,就真的人人有饭吃了,真的有了长期饭票了,又何苦而不为啊!说到这里,我还要给“饭票共产”补充一点资料,我有一次趁班长不在,跟送开⽔的外役张小弟聊天,张小弟说外面伙房有个叫“詹怪物”的囚犯,食量极大,快出狱了,整天发愁,为什么呢?张小弟说:“那个怪物本没有家,又没有钱,一出去,就又得饿饭了。他平⽇食量很大,在押房的时候,天天喊吃不;‮房同‬有人不吃馒头,送给他,他还不够。自从调到厨房当外役,他才每顿都可以把肚子装得満満的。这回要刑満出去了,怎不发愁?据他自己说,因为‮业失‬了好多年,口袋里一个钱都没了,想找工作,又到处碰壁。他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想到监牢里来过活,又听说军法监狱的伙食比司法好,他就想办法要到这里来…”我问:“是有计划进来的?是怎样进来的呢?”张小弟说:“怪物自己说的,他写了一封信给调查局沈局长,声称要自首,因为他是共产派来的,有一个组织;还有,在台东一个什么山上,设了一个秘密电台。调查局的侦防人员大为紧张,认为这是个大案子,就找到他。起初,对他很客气、很优待,请他住在旅馆里面,不把他送到监牢里,而且,三餐都由馆子叫了酒菜送到旅社来招待贵宾。问了两三天,听说写了好长的自⽩书,又做了很多笔录。这个怪物一直说,他有一个包括十八人的组织,名单也开出来了;又说,在台东某个山上,的确有座秘密电台,跟‮陆大‬经常通报。调查局的人很重视这案子,对他十分优待,希望他代清楚,第四天,就押着他坐‮机飞‬到台东。到了台东,他们开了一部吉普车,带他到那个什么山上,找了一整天,什么电台也找不到。就问他:‘你究竟在搞什么呀?’怪物说:‘家里有一张地图,忘了带来,所以找不到电台了。’调查员只好又把他带回台北抄家,果然有一张手画的地图。怪物说:‘就是这一张。’调查员就又带他坐‮机飞‬到台东去,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寻找电台,寻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调查员很冒火地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呀?’他说:‘我…我忘记了。’他们把他再带回台北,这下子不住在旅馆接受优待了,他们把他关到调查局一间房里,一连追问了几天几夜,这怪物只好说实话了。他说,他因为没饭吃,又不敢偷、不敢抢,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混口饭吃呀!他这一说,可就惨了,调查员给了他一顿猛打,打得眼青鼻子肿的。后来,叫他要‘认一点罪’,不认,就要打死他。他就招认,说是‘民国二十五年在‮军国‬
‮队部‬参加了共产’。就这样,送到这里来,结果判了五年。”我问:“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参加共产了呢?”张小弟说:“谁知道?据他自己说,实在是没有参加。不过,调查局的人叫他要认一点,才不打他。他也觉得要认一点,才可以又不毙,又有一张长期饭票。所以,他虽然是冤枉的,却不但不埋怨,而且很満意,很心甘情愿的来坐冤狱。”这个故事证实了,不怕顶着共产的帽子坐牢的,只有乞丐和大胃王了,乞丐阮有成和大胃王詹怪物真是有吃就好、无则刚啊!有道是说圣人才做得到共产,现在知道圣人以外,乞丐和大胃王也可以鼎⾜而三了,只是后两者属于“饭票共产”要关在牢里才成。

  余三共:龙头举出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共产,令本“三共”闻之惭愧,因为显然不止“三共”而有五共了。如果我死了,唯一戏剧的遗憾,龙头猜猜是什么?

  龙头:遗憾你与女朋友生离死别了?

  余三共:那是重大的遗憾,但不算戏剧的。

  龙头:遗憾你还是‮男处‬?

  余三共:也不算戏剧的。我告诉龙头吧。遗憾我有生之年,从没见过共产

  龙头:你们十九个,个个不都是共产吗?

  余三共:(苦笑)我指的是归‮京北‬
‮国中‬共产认可的、批准在案、登记有案的共产

  龙头: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是真共产

  余三共:怎么说不是真的?只是没真到跟‮央中‬搭上线而已。

  龙头:说不定你们是另一种真共产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也就是国民没被赶出‮陆大‬以前,共产的主要斗争对象是国民,但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有更⾼更远的世界目标了,国民已不够格做主要敌人了。除了在‮湾台‬牢里的共产毙了的,真共产已经很少在这岛上了,这也就是你们唯一戏剧的遗憾所在。说不定,你们是末代的以国民为斗争对象的献⾝⾰命甚至杀⾝成仁的共产,你们这票人,不但在‮湾台‬找不到,在‮陆大‬也稀有了。

  余三共:不是稀有,是绝无仅有。

  龙头:是绝无仅有。所以,你大概不必遗憾你有生之年没见过共产了。你只要一照镜子,就看到了。

  余三共:龙头不就是我的镜子吗?

  龙头:说得真好!同理类推,我看到了共产啊!其实,你三共也不必妄自菲薄,至少你们名正言顺的自承共产,大丈夫罪有应得。比起另一种窝囊大‮生学‬名不正言不顺的卷进共产,可真顺理成章多了。你们应该感到自豪,因为像你们这样又爱国又勇敢的大‮生学‬,也是绝无仅有了。这个岛上的大‮生学‬只是醉生梦死的读书机器或不读书游魂。大‮生学‬本该是良知的站在第一线,带领群众跟恶势力斗争,但是由于蒋介石伪‮权政‬的多年打庒,再加上这个岛上的‮民人‬之前又被⽇本人打庒了五十年,大体说来,可说人心已死,至少男子汉之心已死。大‮生学‬,大‮生学‬又怎样?大‮生学‬变成了书生、瘟生、⿇木不仁虚度此生了。

  余三共:龙头坐牢五年来,见到大‮生学‬变成政治犯的不多吧?

  龙头:少得可怜!更荒谬的是,有的还是在⿇木不仁虚度此生中给抓进来的。有一个师范大学大‮生学‬叫赖溪河,长得清秀,像个女生,大三那年,因为有严重的狂想症休学了。有一天,他来了一次特大号的狂想,他问为什么不叫国民与共产好好的谈一谈呢?反正都是同胞、都是自己人,何必每天打来骂去,制造紧张的气氛呢?他想到的事马上就做,立即动笔写了一封信,要寄给⽑泽东。信写好后他带在⾝上,去拜访同学,适逢四位同学在打⿇将,赖溪河把信封拿出来给大家看,四个⿇将搭子赌兴正浓,甲转乙,乙转丙,丙转丁,丁又转甲,谁也没打开看,就还给他了。不久,赖溪河打扮成女‮生学‬,提着一桶汽油,跑到总统府前面,要烧那十月十⽇所谓‮庆国‬庆典的牌楼,火还没放,人就给抓起来了。浑⾝一搜,发现这女‮生学‬不但⾝上多了xx巴,还多了一封给⽑泽东的信,于是展开追问,知道此信在⿇将桌上曾经四人过手,不是过目,是过手,结果四个赌徒大‮生学‬都给抓起来,最后各判感化三年,理由又是“被告等明知赖溪河思想倾匪,竟不告密检举,显已触犯检肃匪谍条例第九条。姑且念被告等尚在就学中,警觉不够,故裁定感化三年以示薄惩,俾得自新”云云。这四个倒楣鬼,做梦也想不到打个⿇将,摸了一下信封,就换来三年牢狱之灾。他们招谁惹谁了?没招谁没惹谁,都给各判三年,你们“成大共产”竟招蜂引蝶,大张旗鼓,想在岛上自做⽑泽东,你们不该被判重刑,谁该被判?所以,比起打⿇将的大‮生学‬来,你们太该了、太值得了。

  余三共:说得也是。坐牢还算好,但是坐冤狱就太窝囊了,太不该、不值得了。(用奇怪的眼神看龙头)只是你龙头太奇怪,说你‮独台‬,你的罪名是假的;但恶贯満盈,该坐牢又是真的。你挖国民,关你,一点都不冤。

  龙头:(笑)所以我从不喊冤,反倒喊慡。坐牢有时也很慡。我培养出一种人生观,就是清楚承认我眼前处遇的,是我人生中那一种阶段。人生可分为生、老、病、死等阶段,也可分为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但这种分法,太耝糙了,是不好解读的。要解读,必须分得更细,或因人而细分,或因事而细分,或因什么什么而细分。比如说,我的初恋,与情人的悲离合,就是一个阶段;比如说,我的坐牢,与敌人的长期周旋,就是一个阶段。人生会同时有好多阶段平行存在着、错着,相互之间也许相关,也许不相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必须察觉阶段发生或结束时,得清楚承认现实,明明该结束的,让它告一段落,休恋逝⽔;明明该面对的,让它就此开始,勇于面对。对告一段落的往事,要能以不伤逝的潇洒去回首,告诉自己,那曾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有许多是幸福的彩云。但彩云易散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有开始必有结束,一如不幸也会有始有终,也是人生的过程与常理一样。就是这些一件件或幸福或不幸的阶段,才累积成我的今生,直到我最后一阶段的到来,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从这最后阶段往回数,我一生中,或因人而分,或因事而分,可能总结出几十个几百个阶段出来。在每一阶段来或去的当口,有的反应会很不习惯、很強烈,这时候,要用整个一生做一把尺,去量这一段,告诉自己:它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它的来和去一定要潇洒的清楚承认,不要退缩,对智者达者仁者勇者而言,也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上面这些“人生阶段论”的強调,目的在提醒自己:用分阶段的眼光去划分自己的一生,使自己清楚承认什么是山雨来、什么是彩云易散,因而明确的划分出自己,这是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

  余三共:这种“人生阶段论”的本领,还需要特别加強学吗?

  龙头:要的。就像打字、游泳、骑车一样,它们不算是一种知识,它们是一种习惯,你要把“人生阶段论”当作一种习惯来运作,才算成功,才会立刻进⼊情况。比如说,以我这种反派人物,在‮国中‬,一定会坐牢的。坐牢是我必须的阶段,我不信宿命,但我清楚知道我难逃牢狱之灾。所以,一旦我坐了牢,我立刻把我的“人生阶段论”端出来,告诉自己“我的自由阶段过去了”“跟小情人的幸福生活阶段也过去了”我眼前处遇的,是一种新阶段“是我的坐牢阶段”我就转化心情,建立起新习惯来,说句笑话,我立刻“在三层楼上展开”我的新“阶”

  余三共:什么意思?什么“三层楼”?什么新“阶”?

  龙头:你们‮国中‬共产人陈独秀,他在牢里讲过一段话,大意说:“现在许多翻译的书,实在不敢领教,读它如读天书,浪费我的时间,简直不知道它在讲些什么,如胡秋原这小子,从⽇文中译出这样一句话,‘马克斯主义在三层楼上展开’,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不懂,我想也没有人懂,我要问马克斯主义为什么要在三层楼上展开呢?难道二层楼上不能展开吗?我找到原本,查对一下,原来是说‘马克斯主义发展分三个阶段’。⽇文中的三阶段,就写三阶段,而三层楼则写三阶。若说胡秋原眼误,未看到这个段字,那是不能原谅的。译出书来,起码要自己看看懂不懂通不通,连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居然印出书来,真是狂妄无知,害死人呀!”陈独秀这段话,就是我要立刻“在三层楼上展开”我的新“阶”的来源,好笑吧,胡秋原这种国民

  余三共:你说“人生阶段论”是要养成如打字、游泳、骑车一样的习惯,难道它不是一种理论?

  龙头:它不该只是一种理论,要理论以外,有可行才算。它是应该养成的习惯。养成以后,你对全面的人生,会有分阶段的看法,一个个自成单元的阶段,尽⼊眼底,一览无余之下,你会把每一阶段一一切割出它的位阶,某年某月某一天,或某几年某几月某几天。大体上说,都是自成单元的过去式,像一部电影一样,演出过的画面都是过去式,所有的过去画面最后结局于end,那就是人生的死亡,寿终正寝也好、死于非命也罢,都是结局。人死了,一如一部电影的静止,电影底片的静止,每一小格画面的静止。小格画面是自成单元的,正如“人生阶段论”的每一阶段,电影就是那样一小格一小格形成的,人生也就是那样一阶段一阶段形成的。有了这种切割的习惯,你最大的受益是你不会苦苦留恋过去的幸福,也不会拒绝面对现实的不幸,你会告诉自己,是阶段转换的时候了,立刻适应这种转换吧,于是我会“欣然就道”像手握电视开关一样,立刻转换新的频道。

  余三共:“人生阶段论”转换的开始和结束,全听其自然吗?

  龙头:也不尽然,也有人为的部分,这是另一种必须学会的本领了。人间许多事情,你去做和不去做,往往有不同的效果。做了它和不做它,结果纵然看似失败,也是不一样的,这是“无为主义”和“有为主义”人生观的最大不同。“无为主义”相信“尝试成功自古无”“有为主义”相信“自古成功在尝试”我是相信“有为主义”的,因此我相信人生阶段的有和无、起和落、开始和结束,有的是可以人为作的,因为可以有作的空间,所以,可以把许多阶段处理得更为美好。我举汉武帝的李夫人为例。‮国中‬人描写女人的美,用“倾国倾城”最早就是对李夫人说的。李夫人被形容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立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成为绝代佳人、美的偶像。可惜红颜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后绵病,眼看就要死了。汉武帝跑去看她,相见最后一面,可是李夫人却拒绝了。——为了给情人留下一个光照人的好回忆,而不是一个风姿憔悴的坏印象,她拒绝了人情之常的诀别。从人情之常观点看生离死别,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李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是人生阶段的结束,但结束得这么漂亮,这种“有为主义”李夫人学会了。李夫人以外,再以唐太宗为例。唐太宗打下天下后,把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挂在凌烟阁,表示崇德报功,不忘⾰命情感。不料后来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杀头不可,唐太宗对这位“朋友变成敌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着向侯君集说:你造了反,非杀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怀念你,我再上凌烟阁,看到你的画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我为了你,再也不上凌烟阁了!侯君集被杀,对杀他的人说来,这也是一段人生阶段的结束,但结束得这么漂亮,这种“有为主义”唐太宗学会了。

  余三共:你说得太古典了,现代人就不会这样。

  龙头:我承认太古典,但现代人怎么样呢?现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们实在俗不可耐,毫无趣味,不但做他们朋友没趣味,甚至做他们的敌人都没趣味,他们连做敌人都不够料。他们今天跟你是“亲密战友”明天就把你从百科全书或机关刊物中挖出来,一桶黑漆,把你⾰命勋业全部抹杀,打成“敌我矛盾”于是,你变成了“懦夫”、变成了“叛徒”、变成了“汉奷”、变成了“大骗子”、变成了“脫离⾰命队伍的反对派”…你变得一无是处,你的功绩全不提了,天下变成他们打的,你若有画像在凌烟阁里,早就拉下来,撕毁、斗臭、天下是他们的了。什么?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话!滚!以理想主义起义的人,最后抛弃理想不谈,反倒连事实都抹杀,见权力起意,这是现代人物最大的悲剧。我清楚知道,随着时代的所谓进步,早年人类的一些动人品质,已经花果飘零、消磨将尽。但对我说来,我仍忍不住一种內心的呐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现代,追寻“今之古人”可是,到处是一片暮⾊,暮⾊苍茫、苍茫、又苍茫,我失望。

  余三共:至少,在暮⾊苍茫中还有我们自己吧?

  龙头:大概只有我们自己了。你记得吗?后来被打成“敌我矛盾”的“汉奷”汪精卫,当年为⾰命被判死刑,曾在牢中写了名诗:

  慷慨歌燕市,

  从容坐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负少年头。

  这首诗,今天我给改了。改成:

  不准“慷慨歌燕市”

  不准“从容坐楚囚”

  不准“引刀成一快”

  不准“不负少年头”

  为什么这么改呢?因为汪精卫所处的是一个古典的旧时代,在旧时代中,

  “造反”也好“起义”也罢“⾰命”也行,不管你⼲什么,只要你不成功被逮到,大概都难逃一死。在挨刀以前,抗节不屈的人,往往可以得到英雄式的招待和烈士式的満⾜,他在“从容坐楚囚”以后,绑赴法场,还可以意气扬扬“慷慨歌燕市”一番,他可以⾼喊口号,做简短演说,或是“骂贼而死”“引刀成一快”前一分钟,他可以表示“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他真的是好汉,在菜市口看热闹的同胞们,也都不得不承认他是好汉。——上面这种“引刀成一快”的故事,在古今中外历史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这些人虽都难逃刀下鬼的命运,但是相对的,也聊以‮慰自‬的,他们总算得到了“不负少年头”的満⾜,——除了那混球的阿Q以外。旧时代的好汉们为理想奋斗,他们深刻了解“千古艰难唯一死”的哲学。奋斗失败了,他们甚至甘愿用“一死”来代替逃亡,代替徐图再起或卷土重来。戊戌政变时候的谭嗣同,就是具有这种信仰的典型。当时⽇本志士们劝他离开‮京北‬,他不肯,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而成,今⽇‮国中‬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可怜的谭嗣同,他竟认为午门溅⾎,是变法的一个必要条件!清朝的当政者“成全”了他“満⾜”了他这个条件,分开的杀他“就义之⽇,观者万人。”清朝‮府政‬公开杀他的目的在“示众”他的目的在“流⾎”表面上,双方各取所需,好像都没吃亏;骨子里,清朝‮府政‬给了谭嗣同“流⾎的自由”从现代统治者看来,实在有点笨。所谓“流⾎的自由”广义的说,是脖子挨刀的人们,最后表⽩一下真我的自由,他们以命偿名,临终以死明志,消极说来,也不失为一种‮议抗‬——一种悲壮的‮议抗‬,一种看似无用却影响深远的‮议抗‬。旧式的大权在握者,基于“示众”“德”等复杂心理,对“待死之囚”总还给他一个“慷慨过市”的机会。换句话说“待死之囚”最后想得到一个英雄式的烈士结局,他可以被允许得到。甚至你要公开忏悔什么、遗憾什么,也可以一并处理,十六世纪英国总主教克兰玛Cranmer在被火刑处死前,曾谴责他的手,说他手写了太多违心之言,该先遭火烧Ih‮va‬ewrittenmanythingsuntrue。Andforasmuchasmyhandoffended,writingcontarytomyheart,myhandshallfirstbepunishedtherefore;for,mayIcometothefire,itshallbefirstburned。你看这家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活得窝囊,死得可气魄极了!不过,这些古典的画面,现代的统治者已聪明的觉察到:公开“杀”出个英雄或烈士,虽然可收杀警猴之功,可是另一方面,却有“反令竖子成名”和“陷‮府政‬于不义”的大流弊。利害相权之下,实在得不偿失。最后,于“杀”人一道,也推陈出新了,把你想要“杀”掉的人,永远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为上策,所谓“暗中⼲掉”是也。这就是为什么从“刑人于市”转变到“毙人于天还没亮”的缘故了。

  余三共:所以,现代的烈士即使从容就义了,你从的容也只能给刽子手看,别人看不到。

  龙头:看不到。别人看到的至多只是间接又间接的新闻报导,甚至新闻都没有,人不知鬼不觉的。

  余三共:人不知鬼不觉的,人就变成鬼了。

  龙头;就是如此,如果还有鬼的话。

  余三共:不是有死后变成厉鬼来杀敌人的说法吗?

  龙头:这是唐朝守睢城张巡临死前的话,他说他“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可是,对你们共产说来,似乎要吃一点亏了,因为你们是无神论,死后漆黑一团。

  余三共:你是无神论吗?

  龙头:无神论和有神论一样,都是武断的,你无法证明没有,就如同他无法证明有。我是“不可知论者”agnostic,我不知道有没有神、有没有鬼,只是我在理智上倾向不相信有神有鬼,但我相信装神弄鬼。

  余三共:相信死后有神有鬼的人,好像比我们快乐、有希望,至少死后不漆黑一团。

  龙头:我承认。这意思等于是说,愚夫愚妇市井小民善男信女一⼲人等都比我们快乐、有希望。

  余三共:这听起来有点荒谬。智慧与怀抱⾼人一等的人,反倒“生年不満百,长怀千岁忧”

  龙头:一如所罗门王,虽智慧如斯,⾼⾼在上如彼,还是不如他的子民快乐、不如他们有希望。虽然如此,我总觉得,志士仁人要修练到仁者虽忧但智者不忧的境界。忧也是一种情,太上忘情,自然也该忘忧才对。

  余三共:我有时好奇,好奇坐牢对你龙头有什么影响?

  龙头:我认为训练一个男子汉有两个最好的地方,一个是在军队,尤其在‮场战‬上,另一个就是监狱。如果在这两个地方你能够应付得好的话,你会更坚強、更壮大;应付不好的话,就会受尽‮磨折‬,痛苦万分。监狱的生活其实可以说有一百种,有的人可以过得很舒服,有的人则过得很苦,要看你个人用怎样的态度去过。当然监狱的环境也很重要,例如你单独住在一个牢房里是一种过法,两个人住在一起则是另一种过法,如果一间牢房有几个人十几个人则又是另一种过法,你要求安静都不可得。好了,现在胡牧师走了,目前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这十一房安静多了,从来没这样安静过“死猪不怕开⽔烫”你和我是最不怕(指着开花板上‮听窃‬器)这些零件的人,我们这下子可以畅所谈了。

  余三共:谈到不怕被第三者听到的话?

  龙头:谈到只有你和我之间的话。

  余三共:这些话,永远蔵在你我肚子里?

  龙头:也不一定,也许有朝一⽇,譬如说我死了、你死了,说出来也不妨。

  余三共:本来以为你年纪大,会先死,现在我判了死刑,Communistfirst了。

  龙头;三共啊,两眼对紧我看,我也对紧你(四目互对),让我好好看看你(慢慢点头)。对了,一点都没错(又点着头)。

  余三共:⼲嘛这样仔细看我,龙头在相面吗?

  龙头:就算是吧,三共啊,愈看你愈像末代的“古典共产”你们这票人走了,这种共产就绝种了。

  余三共:龙头这是什么话!以‮国中‬共产来说,千千万万的共产呢,怎么我就是末代的了,单从年龄上算,比我年轻的共产员就不知有多少呢!

  龙头:你弄拧了我的意思,我指的末代共产是“古典共产”古典共产的特⾊是⾚手空拳起来⾰命,跟反⾰命的恶势力对⼲,前仆后继、之死靡它、坐穿牢底、横尸法场,千万人头落地以后,共产当家作主了,再经过多少年的磨合期,搞不好又千万人头落地了,最后终于休生养息了,不斗了、不盲动了,那时候的共产,是在大千世界中与资本主义世界既联合又斗争、与第三世界又联合又友好的共产,可叫它做“圣之时者的共产”崇拜孔子的人说,孔子圣之时者,就是他是圣人,但却不是教条主义的圣人,而是与时俱进、与时代俱进、抓住时代又带动时代的圣人。既然圣人才做得好共产,所以今之圣人就不再是当年⾰命狂的圣人了,还要⾰谁的命,⾰蒋介石吗?⾰国民吗?蒋介石已经灰飞烟灭了,国民已经五点钟下班了,这些反⾰命的人和,他们已经像是沉船前的漩渦“圣之时者的共产”绝不把大好青舂浪费在他们⾝上。

  余三共:你说我们是“古典共产”并且还是末代的;“圣之时者的共产”才是举国努力的,相对说起来,我们是古典的,他们才是摩登的了?

  龙头:是的“圣之时者的共产”就是“摩登共产”他们献⾝,但是不做烈士;他们拚命,但是不与子偕亡;他们也会马克斯一下,但那只是一下,马克斯的精神和心愿是好的,方法吗?世界⾰命也好,世界解放也罢,可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才行,靠十九世纪的一个仙人是不够了。因为资本家也不是十九世纪的了,他们比马克斯眼中的资本家坏多了、复杂多了。过去帝国主义者和资本家总是杀人越货,今后的呢?他们杀人不见⾎、越货不露⽩,吃你吐出骨头,可是你只是⽪包骨了。最后你像是‮洲非‬人,今天资本家无须从‮洲非‬运黑奴去剥削了,不是吗?那种老式的剥削方法,早都落伍了,‮人黑‬都不要了,谁还要黑奴呢?

  余三共:(无奈)龙头是说,我们在岛上,除了落伍,什么都不是了?连你政治犯都落伍了?连做共产都落伍了?

  龙头:不是吗?三共,不是吗?易卜生笔下《‮民人‬公敌》中的斯铎曼医生,他的见解比一般人超出十年。易卜生自我评估说:“但等他们跟到那一境界的时候,我早就不在那儿了,我又更进一步了。我希望我总是朝前走了。”如今,海峡对岸的“现代共产”总是朝前走了,我们呢?我们关在国民的牢里做“古典共产”和国民五十公尺以內大眼对小眼。但是,跑五十公尺就心満意⾜等待奖品和掌声的人,不会理解跑万米的、跑马拉松的心与抱负。两者有共同的起点,但却有不同的终点。古希腊爱国者菲迪浦底斯Pheidippides在为第一次马拉松跑死时,他生命的终点也正是他理想的终点。超人一等总是孤单的,孤单永不停止,但他“总是朝前走了”海峡对岸的“现代共产”在跑马拉松,但他们不跑死自己,可是我们呢?我们说不定跑了五十公尺就做了烈士。我们以为和希腊选手一样,生命的终点正是理想的终点,错了,成功是检验一切的标准,除了一点以外,我们失败了。

  余三共:(好奇)除了那一点?

  龙头:除了做“烈士”那一点以外。假设,纯假设,三个月后,复判下来,你的死刑确定了,你一生的成就是什么?是两个字“烈士”可以加上许多形容词,勇敢的、从容的、伟大的、光荣的、杀⾝成仁的、视死如归的,不论怎么加,你被一个江河⽇下、⽇薄西山的老人‮权政‬给宰了,从某些角度看,多可惜呀!多不值得呀!真正应该做的你,不是在这个岛上,而是在‮陆大‬,那大过这小岛二百六十六倍的‮陆大‬,在‮陆大‬,去参加那个建设祖国的使命,即使是做个工人也好、做个农人也好、扫个地也好,但在‮湾台‬能做什么?只能轻则坐牢,重则做“烈士”这就是我感觉的可惜。

  余三共:(疑惑)那就是说,在这岛上是无可为了?包括做“烈士”?

  龙头:不对,做“烈士”这行,是永远可为的,因为它本⾝的意义就是自⾜的、不证自明的。想想看,在世风⽇下的时候、在世风变化的时候,抛头颅洒热⾎的“古典共产”已经变成骨董了,在全‮国中‬
‮陆大‬都没有了,只有在‮国中‬东方的小岛上居然还有几个。不但是“古典共产”还碰到古典的反⾰命要抓他们杀他们,这不是最值得留下的历史画面吗?最令人怀念回想的结局吗?将来这间十一号囚房,说不定像英国“伦敦塔”一样,变成观光胜地,导游会说某年某月某一天,末代的“古典共产”余三共等人曾囚于此,并从此房带赴刑场处决呢!只是作为古迹,这里太丑了,比起伦敦塔来万分之一都不如,‮湾台‬没有文化,连囚房都不够看。

  余三共:(苦笑)龙头你没出过国,你知道伦敦塔漂亮?

  龙头:我神游过全世界,从书里,我间接知道一切。

  余三共:无须直接?

  龙头:直接的求知方法太费时间,也太笨了,你不能登上月球看地球,你没有太空人那种机会;你也不能登上圣⺟峰看西蔵,你没有登山家那种体力。

  余三共:可是去伦敦塔则不然。

  龙头:能说我没去过吗?我可以向你描写其中的有名囚犯拉利爵士SirWalterRaleigh,哦,他不是关在伦敦塔中最西边‮央中‬那一间柏恰塔BeauchampTower吗?他被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一关就十三年呢,后来放了又“二进宮”最后不免一死。最气派的,是他死得极为漂亮、洒脫、从容,还开玩笑呢。

  余三共:(好奇)怎么跟死开玩笑?

  龙头:我背一段英文的记载给你听:“UponhisreturntoEngland,hewassentencedtodeathfordisobeyingorders。Raleighmethisfatecalmly。Hejokedwiththeexecutioner,andeveng‮va‬ethesignalfortheaxtofall”作者写他临死时候,还跟刽子手开玩笑,还下达指令,赞美那把斧头呢!

  余三共:真死得漂亮!全世界的死,尤其凶杀,没有人比得上他了吧?

  龙头:‮国中‬的金圣叹,明末清初的才子,也是这票死得漂亮的人物。他死前还笑着赞美好吃的东西,一个说法是他头被砍下的一刹那,他嘴巴中还赞美了一句:“好快刀!”有趣的是,拉利死在十七世纪的一六一八年,金圣叹那时只有十一岁,金圣叹在拉利死后四十三年死去,两个还算同时代的人呢。

  余三共:金圣叹死得那么漂亮,和他有深厚的书本基础不无关系吧?

  龙头:他写过一部《唱经堂才子书》。但是拉利在牢里也写过一部《世界史》TheHistoryoftheWorld。这部《世界史》是他第一次被判死刑在牢里十三年时写的,可见拉利不但也有深厚的书本基础,还有着丰富的戴着死刑帽子的经验基础。难怪他绝不怕死。

  余三共:龙头怕死吗?

  龙头:视情况而定,基本上是讨厌死的,但是有时候“千古艰难唯一死”希望能死得像明朝的末代王孙宁靖王朱术桂一样。

  余三共:龙头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是这位末代王孙,不是吗?

  龙头:这要历史学得很深很深的人才知道。明朝亡在第十六代皇帝明思宗,快亡的时候,明朝远房的一个贵族,叫朱术桂,他是明朝第五代皇帝明宣宗的后代,他逃出来了,追随郑成功的儿子到了‮湾台‬,在‮湾台‬⾚嵌楼附近设了一个公馆,后来郑成功的第三代当家了,要向清朝投降了,朱术桂认为他是明朝末代贵族,他宁愿殉国,不愿投降。那时他的太太早死了,剩下五个姨太太。五个姨太太对他说,她们愿意先死给他看“妾等先死以候殿下。”于是,她们就先集体上吊了。朱术桂这时六十二岁,他向历代祖宗牌位磕了头,向郑成功的第三代道了谢,最后也上吊而死。我觉得这种死法很坦然,因为先有五个小老婆垫底,谁还怕死呢?

  余三共:这样有人打前站,真的死没什么可怕了。

  龙头:这种死,死得好古典“古典末代王孙”之死。只是你们“古典共产”没这种福气,你们不但没五个小老婆,一个也没有;不但小老婆一个也没有,连大老婆一个也没有。

  余三共:(苦笑)看来要古典,也要做“古典末代王孙”不要做“古典共产”了。

  龙头:谁说不是呢?古典比现代有味道多了,在男女关系上尤其如此。古典的男人为美女作战,你特洛伊之战,为了美女海伦,现代男人再也没有这么浪漫了。但我承认共产主义有它浪漫的特⾊,也是它的优点之一,为共产主义牺牲,有时不下于为美女牺牲。

  余三共:(忽然若有所悟)不过,如果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时候,又怎么办?(突然焦虑)又怎么办?

  龙头:(疑惑)这两者有冲突吗?有冲突必要吗?

  余三共:如果有呢?如果你面临只有一个选项呢?

  龙头:可以不选吗?

  余三共:不可以,一定要选。

  龙头:(猛然若有所思)…要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余三共:(有点失望)好吧,没想到龙头被我难住了。

  龙头:就算暂时被难住吧。问题还是回到古典与现代吧。

  余三共:两者该是“萧条异代不同时”吧?

  龙头:不见得。我们维系的许多信仰,对愈来愈年轻的现代,我们愈来愈古典了,我们活在现代,却看起来就像‮国美‬加州那些“世界爷”GiantSequoias,那些三四千年的老树,它们是来自过去的活骨董,大家欣赏它们、保护它们,它们虽活到现在,其实却属于古代——它们跟人们同时而不同代。

  余三共:“同时而不同代”?这个观念倒有点新。请问在道德上,也是生物现象吗?

  龙头:是的,道德是一种有机体,道德也会生老病死。你有没有注意到很多道德项目,尽管活在书中——像“世界爷”活在加州,其实已跟我们同时而不同代了。我从道德项目中找一个“对敌人的道德”做例子。‮国中‬古代的名手子濯孺子,‮略侵‬到卫国,卫国派人追他。他跟副官说:“今天我病了,没法箭,看样子要死了,你知道追我们的人是谁吗?”副官说:“追我们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是他呀,那我死不了了。他是我‮生学‬尹公之他的‮生学‬,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他不会收‮生学‬的,他的‮生学‬也一定是正人君子。”过了一会,庾公之斯果然追上来了,奇怪的问子濯孺子:“老先生,你怎么手里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说他病了。庾公之斯说:“你是我太老师,我不能用你教我的技术来对付你,但今天也不能不公事公办。”于是他拔了四支箭,把箭头都敲掉,了四下就走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一种不趁人于危的道德的延伸,即使对敌人也不例外。这种道德,现代已经死了。现代若有庾公之斯这种人,在‮场战‬上,看到敌人病了,恐怕还要乘机多几箭呢。即使不,回来也要被军法审判。古代的庾公之斯敢阵前放⽔,也明知他的后台老板跟他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就像小说‮华中‬容道放了曹的关老爷一样,心里多少知道军法审不到他。

  余三共:你这例子有⽑病,庾公之斯碰到了师道的冲突,关公碰到了友道的冲突,他们“对敌人的道德”都被另一种道德推动了,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

  龙头:好,我举一个单纯一点的例子。羊叔子的故事总单纯了吧?他跟敌人对阵,敌方的总司令病了,他竟派人送药去。敌方的左右都说药里有毒,可不能吃呀,但总司令却哈哈大笑:“羊叔子那里是拿毒药毒人的人!”这个故事你总服了吧?现代还会有这种人吗?现代还会有这种送药的傻子、吃药的疯子吗?所以我说,这种“对敌人的道德”只活在书里了。

  余三共:我承认我们‮国中‬古代有这种罗曼蒂克的道德。

  龙头:“我们‮国中‬”吗?请你告诉我,阿贝拉会战TheBattleofArbela时,亚历山大不肯夜袭敌人,他说他不愿偷取胜利,他要公开又公平的打,使对方输了也心服。这种道德又是那国的?可见并非‮国中‬国粹,也不是我们‮国中‬所能专利,当然也不只‮国中‬和希腊有;送还敌人尸首的‮服征‬者威廉是英国的;送还敌人途的狗的华盛顿是‮国美‬的;嫌潜⽔艇不够光明正大而拒绝这种战术的拿破仑是法国的…这种“对敌人的道德”存在的时候,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可是却不能“俟诸百世而不惑”因为,我说过,道德是会生老病死的。

  余三共:从古传下,一些有情味的道德项目,难道我们不能使它长生不老吗?

  龙头:这个问题要从反面来答,要问道德项目是怎么变了的?比如说,在西部拓荒时代,一个道德项目是不可以背后开,这个项目是有情味的,大家一体遵守,不在话下。但后来有人为了增加效果,居然背后开了,于是你开我开,大家都开,这一道德项目,就被杀了。如果世风如此,有人还坚持古典派,还要正面开,那他只有背对着法医,听数‮弹子‬孔的份儿。又比如说,在盗亦有道时代,流氓打架,一比一,空手打——“空手道”后来有人为了增加效果,变成一大堆比一,外加扁钻、武士刀齐上。如果世风如此,有人坚持古典派,那他只有在急诊处感慨人心不古了。由此看来,人类为了增加效果,改变了道德项目。效果既然重于一切,道德就只好随效果修正。能接受修正的人,不论为善为恶,都心安理得;不能接受修正的人,就接受法医检查或急诊处医生抢救,此外别无选择。

  余三共:这太没意思了。

  龙头:太没意思了。

  余三共:古典的道德就这样死翘翘了?

  龙头:就这样死翘翘了。

  余三共:有人宁肯做失败的英雄,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也,把道德做第一优先考虑。

  龙头:有人宁肯做成功的老处女,把终⾝是处女做第一优先考虑。

  余三共:我不喜你把世道人心看得那么透。龙头,你有一对贼眼。

  龙头:问问我的敌人或朋友,你就知道我的“旧道德”比他们多。我是失败的英雄?不是,我是成功的道德家。不要小看我这对贼眼,看破红尘而又能福善禍,就凭我这对贼眼呢!

  余三共:龙头,你既然有一对看透世道人心的贼眼,你看看我怎样,你看得透我吗?

  龙头:(盯着三共,笑)当然,当然我看得透你,只是我不说而已。

  余三共:(好奇)你为什么不说?

  龙头:不说是一种朋友的方式,愈好的朋友,当他不主动告诉你什么事,你最好不要问。简单说,就是不要问好朋友他不主动告诉你的事。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吗?

  余三共:(沉默一下)龙头,你认为我对我的案子有所隐瞒。

  龙头:(安慰他)也不算隐瞒,只是你不愿主动完全说清楚,而我又不愿使你被动说清楚。

  余三共:(低头)龙头认为我有难言之隐?

  龙头:(不看三共)我想你有。我想你可能心里有个疙瘩,甚至有个死结,你解不开它,你內心冲突,耿耿于怀。

  余三共:唉!龙头贼眼观人于细、龙头说话一针见⾎。没错,我真的如你所说的…

  龙头:如我所说的,也就是刚才我不立刻答复你、你笑说龙头被你难倒了的问题。

  余三共:(蓦然惊讶)你指的是——

  龙头:我指的是,你可能遭遇到“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问题,我刚才宁被你笑我被难住了,也不答复你,因为我要你自己试着找出答案。

  余三共:(脸红了,盯着龙头,停了好一阵)你一切早都清楚了?

  龙头:(和蔼无比)也不,我只听说一部分,其余部分是我勾画出来的。

  余三共:我知道龙头是何等聪明人、精明人。从我搬到十一房,龙头就⽇⽇夜夜看到我,对我这人和我的案情,一定有一点怪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不是?

  龙头:(慢慢点头)是。

  余三共:但龙头不说破,不多问。

  龙头:是。

  余三共:为了…

  龙头:为了和你相处愉快、为了尊重别人的隐私、为了朋友的面子、为了这十一房一直有第三者不方便…为了的理由可数出一大堆,总觉得时候不到,不说破、不多问比较好。

  余三共:以龙头的聪明、精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龙头:要我说吗?要听真相吗?

  余三共:要。

  龙头:还不明显吗?同案的政治犯,虽然用不同的囚房区隔开,但还是有点机会互通有无的,比如说,讬外役买包泡面、送只腿之类的,虽不能传话传纸条,但传传无言的小礼物总是有的。可是你们的案子好奇怪,同案十九个人,你是案头、是领袖,从来没看到其他十八个人送你什么东西来关切你。反过来说,你对他们也一样拒绝往来,你们是同志、是热⾎青年,竟相忘于囚房,这难道不奇怪吗?

  余三共:(点头又点头)龙头观察⼊微。

  龙头:还有,对于你的案子,你好像口风很紧似的,你从不多说,我们只知道你们组织了“成大共产”十九个被告,你是案头、是领袖。你先被抓,过了几天才抓他们,知道你家里小康、书念得极好、有心爱的漂亮女朋友、喜唱英文歌,等等等等,都是一些零狗碎的,结果我在十一房,一对贼眼只看到现代班扬,却看不到他的“心路历程”我心里有时満好笑的,我对我自己说:“余三共这小子,很会保密防谍呢!”由于你对你的案情有点讳莫如深,我当然会觉得有点怪怪的不对劲。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点点头)龙头观察⼊微。

  龙头:所以,我对你心里有数。我了解的你,比你以为我对你的了解更多。

  余三共:(犹豫)你…你龙头可曾感到,我同案的那十八个同志对我不谅解?

  龙头:我早有此感。

  余三共:他们不了解我內心的痛苦与挣扎,他们把我当成叛徒,他们全体都不谅解我,说我出卖了他们,也出卖了自己。我的信用好像破产了,我的解释没有用,也无从解释,我们直到开庭那天才见了面,他们都冷冷的看着我。龙头啊,这些真相我也说不出口,国特,我的敌人把我打成叛徒,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也把我当成叛徒,抱歉啊,龙头,这真相不能说,我不想一直瞒着你,但我说不出口,直到现在我挂上脚镣,你才知道(用双手抱住头,头埋在膝盖里)。

  龙头:(挪过来,拍余三共的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他们说你是叛徒,已经两个月了。

  余三共:(猛抬头,惊讶)你早知道了?并且知道那么久了?

  龙头:(微笑,关心的用力抓住余三共的手背,点着头)我早知道了。

  余三共:(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龙头:(庒着余三共的手,站起来,望着窗外)两个月前,我有一次到医务室看牙医,听到两件事,一件是士官长聊天时透露的,说处长大人被押到新店空军公墓后面的刑场,宪兵要毙他,要他跪下的时候,他忽然大哭,向他的蒋总统哭诉说:“老先生啊!我不能追随你打回‮陆大‬了!”这位处长大人、这条走狗,他可真的忠于领袖呢。

  余三共:(‮头摇‬)领袖真错杀了走狗。

  龙头:如果比照南极探险的例子,到了南极后,一路回来,没有补给,就要一路杀走狗返回。比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的比例,错杀一些走狗,也是小事一件。

  余三共:领袖就不能宽大一点点吗?

  龙头:如有‮国美‬爸爸关切,领袖偶尔也会垂怜一二。以‮报情‬局前⾝保密局北方头子乔家才将军为例,特务们內斗,他给斗到牢里,判了死刑,最后蒋介石来了九字御批:“乔家才无期徒刑可也!”就这样的捡回一命,请看“无期徒刑可也”这是什么口气、什么人权,难怪在无期徒刑中,乔将军从没见过什么军法审判、没见过起诉书、没见过判决书,不知⾝犯何罪呢,他还是⻩埔四期的,蒋介石的‮生学‬、天子门生呢。“无期徒刑可也!”这就是领袖的宽大一点点。

  余三共:乔将军是蒋介石自己人哪,对敌人‮忍残‬,还可以说;对自己人‮忍残‬,就说不过去了。

  龙头:这就是我要对你讲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处长大人的死前哀呼,第二件是关于你的,关于你同案对你的哀呼,他们的抱怨、对你的不谅解,或者说,对自己人的‮忍残‬。

  余三共:(急切)龙头你见到谁了,怎么对你说的?

  龙头:我在医务室等牙医来,那天是星期一,你知道吗?这牢里的规矩,牙医只在星期一来。所以,阁下牙疼,要选对时候,如果选错了,星期二牙疼,那就惨了,你要疼到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六、⽇,才能在星期一见到牙医,并且天知道那是什么牙医!听说他只是警备总部医务室的一个老兵,见多识广了,人手忙的时候,也参加医疗工作了,但他就会拔牙,不会治牙补牙,所以,你星期一牙疼了,疼得吃不消,你就别想慢慢治慢慢补了,⼲脆拔掉了事,所以,我的几个牙如在外面,牙医一定为你保住,但在牢里都保不住了,都拔掉了,害得我对这个伪‮府政‬只能口诛笔伐,不能咬牙切齿了。不过,我的让步只限于牙疼,其他我不让步,比如说,感冒打针,我就敬谢不敏。有一次流行感冒来了,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给米,大家排好队,露出庇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抓来的兽医,用一针管和一针,揷⼊药瓶昅药、注…再昅药、再注…三昅药,三注…全部过程,我有一首诗咏之如下:

  大牢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脫

  只换庇股不换针。

  理论上这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这种看病法,我宁愿感冒再感冒,也不要让他们打针。记得西门町有一家蛇⾁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千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哎呀,我老了,一说就没完,一扯就扯远,我扯到那儿去了,我本来要告诉你我在医务室里等牙医来听到了什么。

  余三共:(有点急)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

  龙头:我见到了你们同案的第二号头目,就是这判决书中和你一起判死刑的王中原。

  余三共:(有点不安)后来呢?

  龙头:他知道我和你同住十一房,他说他知道我是所谓名人、名作家,当然他说他更知道你。

  余三共:(有点冷冷的)知道我什么?

  龙头:听真话吗?

  余三共:对我,假话也出不了你龙头之口。

  龙头:说得真对。告诉你吧,王中原他们对你有点意见。

  余三共:(无奈)我想那不是“有点”

  龙头:他们说你们的案子本来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因为你们是单线‮导领‬,你是每一个单线的线头,是你先被捕、你先屈服、你先招供、你先出卖同志,才害得他们一个个被抓进来,受刑求,因为按照习惯,先抓进来的人口供先⼊为主,后抓进去的后来居下,就会吃亏。俗话说“贼咬一口烂三分”因为办案人员照例“从贼”的逻辑,认为做贼的,不咬别人却单单咬你,可见你一定有问题,你一定也不是好东西,纵查无实据,也事出有因,你也要一并供出他们要的真相或假象。正因为有这种怪逻辑、怪的推论方式,所以一个人一旦被贼所咬,便没那么容易脫⾝,被咬之处,用具体写法,便有三分之烂了。后抓的人要一边猜一边想,猜他是怎么被咬进来的。王中原告诉我,他从调查局移送到这军法看守所前,特务们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如今案子已定,说什么都太迟了,只希望你们下次抓人时,务必先抓我,因为先被抓的可以占便宜,别人必须配合他的口供,他却可以撒⾖成兵。——千万别慢待了我,千万请先抓我!”王中原这种戏谑的说法,其实也是真话。他们后抓的,要猜你这先抓的口供是怎么说的、怎么咬他们的,其实比你还惨。

  余三共:(悲哀)所以他们不谅解我?

  龙头:我看也不是完全不谅解,坐牢久了,见多识广,都知道招供也好、咬人也罢,是不得已的。只是他们觉得你不该招得那么多、那么快。何况,你是头儿“成大共产”是你带头组织起来的,读马克斯、喊“保卫马德里”等等等等,都是你热心的、勇敢的带头的,而你突然一被抓就招供,和你一直给他们的英雄形象非常不合,他们适应不了,也弄不明⽩,因此他们在被刑求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对你的意见就七颠八倒了。我看你也不要太介意,⽇久见人心呀!

  余三共:(悲哀)⽇久吗?如今戴上脚镣,死期也不远了吧?

  龙头: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判死刑和毙人不永远是同一回事,军法最后要复判,复判下来判感化,判五年十年十五年乃至无期的,选项还很多,你何必先想到判死刑就一定是死?

  余三共: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太想什么是明天。明天对我说来,是另一个世界。我只对今天感‮趣兴‬,不无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我只活在今天里。但到了这鬼地方,我发现今天竟什么也不是,今天是二十四小时的空⽩、二十四小时的空虚,今天一切都谈不到,一切都得等到明天——出去以后的明天再说,不论做什么,不论做好的还是做坏的,都得等到出去以后的明天。所以,我不活在今天里了,我活在明天里。可是,当我判了死刑,没有明天好活了,我只活在昨天里,那没被捕前的昨天里。

  龙头: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里。

  余三共:(瞄了龙头一眼,点点头)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里。

  龙头:被抓时候,你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是不是?

  余三共:(低头)是。

  龙头:关系很深吗?

  余三共:(低头又点头)很深,很深。但她在我眼中,纯洁得像女神,我一直把她当作女神来看待。她长得又清秀又温柔,温柔得使你一看到她就怜惜她,要保护她,怕她受到伤害,伤害到她的纯洁。所以,可以告诉你,我和她虽然关系很深很深,可是,她还是处女,我还是‮男处‬。我和她的爱情,是很与众不同的。

  龙头:你们是同学?

  余三共:不是,我大四,二十三了,她只是⾼三女生,才十九岁。

  龙头:她是美女?

  余三共:不但是美女,并且是功课考第一的好‮生学‬。

  龙头:你有这么要好的女朋友,你又对她这么好,而你又为了救国救民组织“成大共产”你没想到两者会有冲突吗?就是我刚才所提到的,你可能遭遇到“为了共产主义而牺牲美女”的问题。我再补充一句,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你可能遭遇到“为了美女而牺牲共产主义”的问题。两个问题,有一个会困扰你吧,如果你处理不好?

  余三共:(抬起头来,又‮头摇‬)坦⽩说,我在被捕前,没有处理问题,我是在逃避问题,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太想什么是明天。明天对我说来,是另一个世界。”

  龙头:所以,你知道那是冲突的,你无法像一般大‮生学‬一样,‮家国‬事、天下事,漠不关心,变相做国民统治下的顺民甚至帮凶,你要反抗、要⾰命、要救国救民、要做共产,但你又明知你这样冒险会伤到你的女朋友。请问她知情吗?

  余三共:我要保护她,当然她全不知情。

  龙头:她如果知情了,她会怎么办?会加⼊,还是会离开你?

  余三共: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加⼊。

  龙头:你会让她加⼊吗?你会让纯洁的⾼三女生涉⼊这种“杀头生意”吗?

  余三共:(咬牙,坚决)我不会!

  龙头:你不会,因为你舍不得,舍不得女神蒙尘。你清楚知道这样的美女有她自己快乐的、幸福的的未来,美女要的绝不是推到第一线上的⾰命,那样对她们太‮忍残‬了,她们要的、也该得到的,是一个富裕平安的家庭,她们的理想情人和理想丈夫可能是有钱小开或什么企业巨子,而不是害人害己的政治犯,当然也不必苦哈哈的送牢饭。虽然理想与爱情使她们送牢饭,可是,你如站在她们立场想想,做⾰命的情人啊,对她们太重了、太重了,也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余三共:(迟疑了一下,点了头)问题是过去古往今来,的确有许多美女参加了⾰命。美女一定不能⼲这行吗?我的确困惑过。最后我的结论有了,就是不要参加吧。

  龙头:你说对了。过去古往今来,能证明什么?只证明了太多太多的牺牲。也不是说美女不要参加吧,丑女就可以参加,而是说,⾰命这一行女人不宜参与牺牲,不是女人⼲的,就像当兵打仗一样,那行究竟是男人的事情、以男人为主的事情;一如服装表演,那行究竟是女人⼲的。反过来说,女的模特儿在走秀,偶尔出现油头粉面的男模特儿出来,摇摇晃晃,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对劲、不搭调,你会总以为那不是男人——尤其男子汉——⼲的事情。

  余三共:(点头)龙头,你说得不错。

  龙头:所以,我才判断,在共产主义与美女之间,你遭遇了选择的问题,你解不开,你被它困住了。

  余三共:(点头)我再说一次,龙头你真精明,你观察⼊微,你穿透了我的內心世界,虽然你不知道我內心煎熬的过程和细节。你知道了,你会更了解我,在我⾝边支撑我。过程和细节,除了当时我要我口供的国特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同案那十八个人不知道,但我的女朋友应该知道或感觉到一部分。

  龙头:(恍然大悟)她到底给卷进来了,卷进了你们的案子。

  余三共:(悲愤的点点头,又摇着头)我真对不起她、我真对不起她。

  龙头:(试探的表情)她受到一些⿇烦?

  余三共:(长叹)唉!岂止是一些。龙头啊,事已至此,我也判了死刑,虽然上诉,但也不能不有心理准备,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全部过程和细节吧,你是全世界唯一听到完整真相的,也许有一天,在我死后,这些真相有传出去的价值,虽然有时候我又觉得没有价值。

  龙头:(拍拍余三共的肩膀)古话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话说得不妥,应该改为“岂能尽如己意,但求人知我心”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有时候是不准确的,比如说,你有时会低估了自己,尤其在别人误会了你的时候。

  余三共:好吧,让我说说看,说说那令我做噩梦的过程和细节。那天,说来是十个月前了,是星期六,我跟女朋友看了一场夜场电影,电影叫《十面埋伏擒蛟龙》,英文名字是BeholdaPaleHorse,不知道怎么翻译的,译成了《十面埋伏擒蛟龙》…

  龙头:(举起右手)对不起,我打断一下,BeholdaPaleHorse是《新约》《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的话,其中说:“见有一匹灰⾊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SoIlookedandbeholdapalehorse。AndthenameofhimwhosatonitwasDeath。所以,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是有典故的。

  余三共:龙头真是博闻強记,使我终于弄清楚了怎么回事。未免太巧合了吧“十面埋伏擒蛟龙”于先“见有一匹灰⾊马”于后,如果我死了,也真应验了这部电影名字,而电影內容,就是写西班牙一个共产的死的。多谢龙头,看了电影后十个月,我才因缘际会,懂了它的英文名字。

  龙头:好,你继续说。

  余三共:电影散场后,我送女朋友回家,到她家巷子口,隐约之间,感到有一两个人对我们又注意又不注意,怪怪的,等我从巷子走出来,要回学校宿舍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有人围上来。一人问我:你是余三共吗?我说是,他们就表明⾝份,说是警备总部的,要请我去谈谈话,说着就忽然开来一辆黑头轿车,我就被拥进去了。一到警总,就被四小时一轮班,两人一组,夜以继⽇,问个不停。所谓夜以继⽇,其实是想像中的说法,因为疲劳审问下来,我本难以分清是⽇还是夜。讯问室是间內有洗手间的小套房,除一窄一小圆桌一小茶几和四把藤椅外,没有其他东西。天花板是一块块有密集小孔的甘蔗板,板面⽩⾊,小孔看起来黑⾊,內装录音线路,角落有闭路监视镜头伸出,一举一动,全程监视。房子正‮央中‬屋顶悬有五盏六十支光的灯泡,不分⽇夜,永远开着,房的四墙和地面都钉上深褐⾊的塑胶布,布后是泡绵,摸上去走上去都软软的,连也是如此,也被塑胶布包住,固定在墙上,下并且是实心的,整个房间却没有窗户,换句话说,全靠灯光和空调气孔维持人的视觉和呼昅。全房只有一扇门,门上方有一手掌大小玻璃,透过玻璃,门外的警卫可以窥视室內动静,门口的警卫二十四小时从没中断过。换句话说,除了在洗脸、大小便时有个死角外,一举一动,全在闭路电视和警卫一人的监视中。我从晚上被收押起,大概经过三四天或四五天的疲劳审问,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本没有所以然可问,我一个人一切都承担下来,一切都是我⼲的,我尽量掩护他们十八个人,我把口供局限在我一个人的作业上,我说我准备成立“成大共产”可是并没拉别人⼊,因为还没来得及,就被你们破案了,等等等等。谎话一大堆,任凭怎么疲劳审问,我也没供出他们十八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显然的,他们不相信这个案子只有我一个人,他们相信我已经着手拉人⼊,并且他们也希望人多,才能变成大案,领更多奖金。大概到了第四天或第五天,他们居然开恩让我睡一下。一觉醒来,一切侦讯又开始、纠又开始,但是,他们显然改变了方法。由一个长得獐头鼠目自称李组长的对我说,你这死共产,你准备做烈士,是不是?他妈的烈士我们过手的可多了,我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成全你成为烈士还不容易!可是,这回你错了,我们扑灭⾰命的法子进步了,至少这回要换个花样。过去我们抓过共产,从疲劳审问到各种刑求,有几个英雄好汉得住?最后还不是照招,照样一五一十供出来,疲劳审问你不怕,但总有你小子怕的。坦⽩告诉你吧,告诉你好消息,除了疲劳审问以外,我们不用任何刑求对付你了。你知道为什么?他问,我不答,低着头。他抓住我头发,抓起我的头,一再问你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只好说:为了我爸爸曾是你们警备总部的老长官,为了那个中将!

  龙头:哦,我明⽩了,你的中将老爸救了你!我一直觉得你有点神秘,你只说爸爸是军人,不晓得原来是中将,还是在警备总部任职过的中将,当然有一些老面子,这层老面子救了你。虽然案子怎么判,要最⾼层决定,但是在侦讯室中,在那些牛头马面面前,至少老面子让你少吃些苦头。你还是要感谢你老爸。

  余三共:(无奈)感谢他?我看不是救了我,而是害了我。我一直以我中将老爸为聇,他是国民反动集团的将军和走狗,事实上,我和他已形同陌路,我早就像是出了家的或离家出走的人。

  龙头:好了,中将靠边站,后来呢?

  余三共:后来他们把我的头发放开,说,你说出那个中将,其实不全是我们不肯对你大刑伺候的原因,我们真的理由就是要留下一个记录、一个画面,就是要你这共产头儿在不受刑求下,供出你们的全部组织,我们不需要把你斗倒,但要把你斗臭,你臭了,自然不斗即倒,并且倒得更惨。你不信吗?我们要你好看!说着李组长把手一招,下令说:把隔壁的小本子拿过来。接着有人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本活页本子。李组长抢过来,看了一下,用他老鼠眼盯着我,冷冷的说,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他递给我,我一看,楞住了。那是一行又清秀又清楚的笔迹、又悉的笔迹,上面写着十一个字:“三共,我就在你隔壁,你好吗?”啊!原来是我女朋友的亲笔!我忽地站了起来,背后四只手立刻把我按回椅子上。这和我女朋友有什么相⼲?你们抓她是什么意思?我气愤的喊着。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李组长向下庒着说,和你女朋友相不相⼲,说相⼲嘛也相⼲,说不相⼲嘛也不相⼲,全靠你怎么招供。现在,轮到你了,看了她写的这行字,你怎么说?怎么样?要不要把你的同名单开出来?当时我又急又气,问他们:好汉做事好汉当、男人做事男人当,你们把女孩子抓进来⼲什么?是什么意思?那李组长冷笑说,⼲什么?什么意思?就是要看看你这位共产英雄本⾊在那里。从抓你进来到现在,已经跟你这位共产英雄纠四五天了,我们的耐心也用尽了,没人再有闲工夫跟你玩了。现在,就是现在,要你一句话,你他妈的招不招?我被得没法,我说我招什么?你们叫我开同名单,拿个电话号码簿来,我可开出一百个、一千个,又怎么样?全是假的,全部连累无辜,你们要我连累无辜吗?李组长说,无辜?我们才没要你连累无辜,是你小子要不要连累无辜?你开一百个、一千个,如果无辜,都是离你一百公尺、一千公尺以外的人,并且是男人;你不开,你恐怕就要连累五公尺以外这房间隔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尤其你知道她是女人。并且,告诉你吧,据我们的‮报情‬,还是没被男人搞过的年轻漂亮女人。我气得忽地又站了起来,背后四只手立刻又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放明⽩点!李组长大吼起来,没人再跟你啰唆了,你不招,你怕连累一百公尺、一千公尺以外的无辜,先让你领教领教你连累五公尺以外的无辜看,好不好?别以为会把你的女朋友当成共产来办,叫她陪你一起坐牢,别梦想吧,太便宜你了,你他妈不见棺材不流泪,不给你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大概你还要跟我们耗下去。好吧!他把手掌一拍,突然从门外进来三个人,应该说,三个面目猴狰狞、肮脏丑陋的壮汉,⾐服也穿得脏兮兮的,全是便装,又像下⽔道工人、又像流氓、又像无赖、又像逃犯。李组长把手一挥,下命令说:你们三个,站成一排。三个壮汉就照他命令站成了一排。然后李组长两眼凶光的对着我说,这三个人,是我们要送外岛管训的流氓,他们都有案在⾝,愿意配合‮府政‬要求,戴罪立功,去做线民。换句话说,就是听从我们治安机关的任何命令,去做任何事,换取不送外岛管训。现在,我会立刻付他们一个任务,轮奷你的女朋友!听清楚,他大声说,轮奷你的女朋友!别以为我说着玩,来,你们三个,脫下子来,亮出三大xx巴,给我们看看!那三个人当然立刻听他命令落下子,秀出恶心的‮殖生‬器。李组长冷笑说,来,你们三个,把你们三又臭又烂的大xx巴活动一下吧,别那样软趴趴的。你们这些‮八王‬蛋,你们做小混混时候不就都坐过牢吗?你们坐牢不都流行过打手铳比赛吗?不都站成一排,打起手铳,看谁打得远得远吗?现在就是那样,只是只要大xx巴弄得撅起来就好,让我们这位客人看看你们的xx巴多大,亲眼看看这样的大家伙如何“大锅炒”了他的还没被男人搞过的女朋友。来,一、二、三,开始,李组长喊着。而那三个流氓,就立刻露出惊喜的、琊恶的表情,开始用手做起来了,房间里从李组长以下,四五个人在旁边鼓噪叫好,房间里烘烘一片。那时候我实在要崩溃了,我不敢赌他们⼲不出来,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着:好啦!好啦!好啦!我全招!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要我签什么字我就签什么字,只要立刻放走我的女朋友!李组长听了把手掌一拍,说,看你也不敢再反悔!好,就这么办!停下来,子穿起来,给我出去。三个壮汉面露失望之⾊,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似的,转⾝出去了。我瘫在椅子上,已经全⾝汗⽔透、手脚⿇木,我剩余的清醒提醒我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我开出一个条件。我对李组长说,我既然答应做出你们要求的口供,你们必须答应让我女朋友‮全安‬离开这里,方法是我亲口告诉我女朋友,叫她用你们的电话打给她妈妈来接她,我要亲眼看到她们⺟女离开。李组长说,你们不能见面,但是你可以把你上面的要求写在这个活页本上给她,等她妈妈到了以后,再由她和她妈妈在我们机关门口,由她们⺟女两人共同签字,表示‮全安‬回去了,作为凭证。等于说,她妈妈把她领回去了。这样你总放心了吧!于是,我在活页本上写下了我的嘱咐,最后加写了一行字:“我还好,请放心。今后不要同我做任何联系(包括写信),并请转告我妈妈,今后也不要同我做任何联系(包括写信)。你们任何联系,我都会拒绝,我会永远怀念我们这段令人怀念的时光。”李组长看我写了这段收尾,没说什么,也许以他的程度,他看不出来我隐含的语气,那就是永别了。后来,约莫一个半小时后,那册活页本拿回到我面前,上面有我女朋友的妈妈写的字和女朋友的背书,证明了她们已经安然离开了这个地狱。自此以后,我就变成了行尸走⾁一般,听人‮布摆‬。有时从通风管里传出同志被刑求时的哀号之声,我终夜不能成眠。有多少次,我的价值意识有动摇迹象,我常常谴责我自己,不原谅我自己、不饶恕我自己,不知道我二十三年来做对了什么(低下头来,双手自额前滑过,直到抱住后脑)。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过程和细节,我觉得好惭愧。

  龙头:(拍拍余三共的头)我觉得你好伟大、好伟大。

  余三共:(好奇的抬起头,泪流満面)哦?

  龙头:(递了两张卫生纸给余三共)你的伟大,包含了智慧、机智、仁慈和勇敢。并且,你非常灵活,知道以“量变”快速转化“质变”你真是优秀的共产

  余三共:(不解)什么?

  龙头:在紧要关头、在极限关头,你掌握得很准确,这需要智慧去发现、需要机智去反应、需要仁慈也就是爱来挽救你女朋友、需要勇敢来自我牺牲,包括牺牲自己的名誉和信念,牺牲同志对你的信任,牺牲、暂时牺牲你的信仰、你的共产主义,以换取最该避免的牺牲。在那紧要关头、极限关头,你会蓦然回首,那人就是你十万火急、最该抢救的,没有任何信仰比她更重要、没有任何主义比她更急迫、没有任何男人比她更值得、没有任何伦理道德比她更⾼贵,比起她来,其他都是次要的,为了抢救美女于一时,值得毁掉一切于永久。主义、⾰命、责任、荣誉、救国救民,它们都要靠边站,连近在咫尺的隔壁情人都不能救,谈什么远在天边的救国救民?三共啊,你不知道你多伟大,这种伟大的精神与怀抱,只有伟大的共产才⼲得出来,虽然你错认了你自己,以为你没有死生以之于共产、以为你背叛了共产。(又拍拍余三共的头)怎么了,你糊涂了?你反倒不认识伟大的你自己了?

  余三共:(奇怪)你龙头不是一再假定我遭遇到共产主义和美女之间的选择问题吗?既然是二选一,怎么又能够两全呢?

  龙头:(笑)那是我“龙头的逻辑”用疑难套住你的,来考验考验你。事实上,共产主义是人类所能发明出来的道德最⾼的主义,在道德层面上,它比任何主义都更完美、更⾼贵,至于它能否行得通、能否实行得好,是另一层次的问题。正因为它的道德最⾼,所以它最仁慈、最人道。想想看,在当时那种局面下,如果你余三共为了主义与同志,牺牲你女朋友,即使你对她的被摧残狠下心肠,充耳不闻,即使你做到了,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你还是人吗?你所信仰的主义,还有仁慈和人道吗?还值得信仰吗?如果你的十八个同志不谅解你,认为你该为他们十八个牺牲你女朋友一个,这种同志,不要也罢,他们还是同志吗?还是男人吗?

  余三共:多谢龙头鼓励。只是,只是我未免有点遗憾(苦笑),遗憾什么样仁慈和人道⽔准的男人才会谅解我。我想到几个月前你对欧卡曾讲的罗宾汉故事,罗宾汉说他“从不伤害一个女人,或是与女人为伍的一个男人”也许,只有罗宾汉会这样谅解我吧?

  龙头:罗宾汉不但谅解你,如果他加⼊了共产,还会派你做他的接班人,带队打家劫舍呢!

  余三共:我还是有点疑惑的是,我的行为,对主义和同志,难道不算是违背承诺吗?

  龙头:违背承诺?承什么诺?明朝亡国时候,张献忠一路杀杀杀杀杀杀杀,所谓七杀,一路屠城,杀个没完。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国见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别再屠城。李定国叫人堆出羊⾁、猪⾁、狗⾁,对破山说:“你和尚吃这些,我就封刀。”破山说:“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就立刻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只好封刀。看看破山和尚,他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为他真能破“执”佛法里的“执”有“我执”和“法执”:我执是一般人所认为主观的我;法执是所认为客观的宇宙。因为他深通佛法,所以能“为百万生灵”开如来戒,这是今天的假佛教徒永远跟不上的。三共啊,你能为一代情人,破主义与同志之戒,你是真正深通共产主义的破“执”者,你又破了“我执”又破了“法执”

  余三共:龙头你真能言善辩,你能这样解释共产主义的真义和共产的真精神,你到底是什么?记得处长大人看出来你,他讽刺我们是列宁所说的“左倾幼稚病”患者,说看出来你龙头“比共产还共产,一闻就是个狠角⾊”;又说‮府政‬抓你,一点都没抓错,你是真正挖了国民的人,你“才是真的先知型的共产”龙头啊,处长大人说得对不对,你到底是不是共产

  龙头:(笑)记得大画家毕加索的故事吗?毕加索曾发表一个声明说:“我已经成为一个共产员…因为共产员是法国、苏联,和我的祖国西班牙中最勇敢的人。”不过,共产却批评毕加索,说他只是天真的对西班牙內战时的勇敢的共产敬佩使然,也天真的对二次大战时法国地下组织的勇敢的共产敬佩使然,并说毕加索不过是太喜⾰命,他绝不是真正的共产,何况他独来独往,也不属于任何组织。也许你们可以这样说我,说我是这样的共产

  余三共:只觉得你好会解释。

  龙头:的确好会,我会解释一句让你气得跳起来。例如我会说:外国政治家说战争太重要了,不能给将军。Warismuchtooimportantamattertobelefttothegenerals。我说共产主义太重要了,不能完全给共产

  余三共:(果然不悦)龙头是什么意思?你侮辱共产

  龙头:别忘了我自己也承认是共产,侮辱?我怎会侮辱我自己?我的意思正好相反,我是赞美共产。共产所信的主义太崇⾼了、太完美了,那是圣人境界,但是人间有些事,全靠圣人境界是不够的,还要靠,或者说利用一些“资本主义的走狗”来推波助澜、来共存共荣。共产是第一流的大人物,但要完成⾰命,你无法完全排除二流三流甚至不⼊流的小人物,你必须容忍一些反⾰命“⽔清无大鱼”共产不能包办一切,实行共产主义,不能完全给共产,留一点给反⾰命,有时更好。一七八七年,后来做了‮国美‬第三任总统的杰佛逊写信给后来成为‮国美‬第四任总统的麦迪生说:“偶尔叛点小,亦佳事也。”Alittlerebellionnowandthenisagoodthing。有信心的共产不怕叛点小,培养一些反⾰命的细菌,从另一个角度看,对自己的发荣滋长也有帮助、也不无好处。过去是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有朝一⽇,时过境迁,可以更有信心的联合主要敌人,完成共产大业了。三共啊,你可能见不到了,见到你也未必认识了,你这种“成大共产本就是古典的共产、博物馆里的共产,你虽年轻,你落伍了。

  余三共:(‮头摇‬,苦笑)也许,这就是被毙、做烈士的好处。你会静止在那里,定位在历史上、停格在不动的画面中,你跟不上时代,但你卡在时代前面,时代也抛弃不了你,因为你是死人,时代对死人,总是比较宽大。

  龙头:(笑)宽大?鞭尸是什么?死人有死人的用处,尸体也可为政治服务。记住:人不会好过一只牛,牛的生前死后都有用处;也不会好过一朵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舂泥更护花。”花谢了,归于尘土,它会培养出新的小花。伟大的共产都是如此。恭喜你,三共,你终于⾝居伟大的共产之列,至少我会这样说,我一息尚存,会永远这样说。我会使你豹死留⽪,名列共产的青史。

  余三共:那你呢?

  龙头:我?我吗?(以手指鼻,笑)我会満脸铁青,留在历史外面。

  余三共:(微笑了一下,觉得很安慰)龙头啊,多谢你开导我,使我在钻牛角尖时候能够活回来,我真有幸认识你,用句俗话说,

  “三生有幸”

  龙头:(假装生气)什么?三生?只是三生?想想看那复仇之神、《⽩鲸记》中阿哈船长对他大副斯塔贝克的话:“这追杀⽩鲸的行动是不变的天命,这是你我远在海洋起伏亿万年前就预演好了的。”Thisactisimmutablydecreed。Itwasrehearsedbyyeandmeabillionyearsbeforethisoceanrolled。(笑)

  余三共:(笑)龙头你也信天命?信亿万年前的前生?

  龙头:我当然不信,不过,我倒愿意你有来生呢,你和你共过患难的女朋友。

  余三共: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回到这十一房来,再度与你相会。重新噩梦重温,告诉人们,虽然天是灰⾊,人是灰⾊,但房间总是红⾊,总是红⾊十一。

  龙头:对,总是红⾊十一。好啦,这一天变化太大了,看你也该有点累了,你躺一下吧,轻松一点,但不要一个人下围棋了。不要再变成两个自己,一个我该是最完整的,变成两个我,有时候太累了。怎么样?唱个歌吧,听你哼过那首《恶⽔上的大桥》BridgeoverT⾁bleWater,那是你在外面学到的最后一首新歌,不是吗?来,痛快的唱一次吧。

  余三共:可以唱一次,但要你龙头把它翻译成中文,朗诵它一次。

  龙头:(从“书桌”上书堆里菗出一张纸)没料到吧?我早就未卜先知,把它翻成中文了,可是翻得不够好,本想修改修改,完美一点,再给你看。

  余三共:还要完美吗?我真希望龙头翻译得有缺陷,使我最后知道我们不是靠完美而活,是靠自己的缺陷和别人的缺陷而死。

  龙头:(笑)不是有道是“缺陷美”吗?

  余三共:缺陷何来什么美?但是在穷山恶⽔上能建一座桥,倒是美的,任凭恶⽔汹涌、任凭恶⽔拦路、任凭恶⽔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是有一座桥,就证明了有人能越过你,而那股越过穷山恶⽔的力量、最后的力量、最后的支撑力量,不在远方,就在眼底。也许三个月后,我会被决,像掉进恶⽔里,你知道我最后一眼想看什么?我想看那恶⽔上的大桥,知道我虽牺牲了,可是总会有人走过去,替我做完我没做完的梦。

  龙头:三共啊,你想得太多了,你得先休息休息,才可以开始做梦。

  余三共:在恶⽔湍、恶⽔澎湃中做梦?

  龙头:可以这么说,宁静的环境中其实做不出完美的梦,完美的梦要在恶⽔湍中、恶⽔澎湃中做出来,恶⽔之中,才有完美与宁静,你可以梦想你和情人携手在一起的完美与宁静。

  余三共:(豁然开朗)龙头,再一次多谢开导,我懂了,我会死而无憾。

  龙头:(笑)无憾?憾都留给我了。

  余三共:(笑)没错,不留给你留给谁?就是要留给你。好,我来唱吧,恶⽔上的大桥”唱完你朗诵。

  龙头:好的,开始。

  余三共:(唱)Whenyou\'reweary,feelin\'small,

  Whentearsareinyoureyes,I\'lldrythemall;

  I\'摸nyourside。

  Oh,

  whentimesget⾁gh,andfriendsjustcan\'tbefound,

  Likeabridgeovert⾁blewater,Iwilllaymedown。

  Likeabridgeovert⾁blewater,Iwilllaymedown。

  Whenyou\'redownandout,whenyou\'reonthestreet,

  WheneveningfallssohardI\'llcomfortyou。

  I\'lltakeyourpart。

  Oh,whendarknesscomesandpainisalla⾁nd,

  Likeabridgeovert⾁blewater,Iwilllaymedown,

  Likeabridgeovert⾁blewater,Iwilllaymedown。

  Sailonsilvergirl,sailonby。

  Yourtimehascometoshine。

  Allyourdreamsareontheirway。

  Seehowtheyshine。

  Oh,ifyouneedafriendI\'msailingrightbehind。

  Likeabridgeovert⾁blewaterIwilleaseyourmind,

  Likeabridgeovert⾁blewaterIwilleaseyourmind。

  龙头:(朗诵)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

  当你泪⽔在眼,

  我将在你⾝边,为你拭泪。

  当⽇子难过、朋友脫队,

  当你渡过恶⽔,

  我将化⾝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

  我将化⾝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走上街头,⽇暮颠沛,

  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

  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

  当你渡过恶⽔,

  我将化⾝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

  我将化⾝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

  ⽇子与梦想已光明汇,

  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随后前来。

  当你渡过恶⽔,

  我将化⾝成桥,使你‮夜一‬安睡。

  当你渡过恶⽔,

  我将化⾝成桥,使你‮夜一‬安睡。

  (音乐声中,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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