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阿奇小说网
阿奇小说网 短篇文学 武侠小说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历史小说 竞技小说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深宅旧梦 情栬西游 滛情幻影 心畸之夺 情卻双轨 绝地羔羊 四面春风 龙之物语 风韵犹存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09  时间:2017/11/9  字数:11557 
上一章   第八节 渭水刑场竟对大臣贵族开杀    下一章 ( → )
  事情一出,先急坏了郿县令赵亢。

  赵亢本想在秦国变法中大大作为一番,治好郿县,为儒家名士争点儿面子,免得天下人说只有法家能变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大法场,使他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夜里‮觉睡‬,梦中老是刀光鲜⾎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悚然醒来,也是大汗淋漓心惊⾁跳。一个月下来,他觉得新法令竟是森森然令人畏惧,对变法的热烈情怀竟渐渐由陌生而冷漠起来,不知不觉的对“仁政”对“小国寡民”的闲散恬淡油然生出向往之情。赵亢开始后悔自己⼊世做官,更后悔贸然卷⼊变法,对兄长赵良选择的稷下学宮倒是分外怀念了。然则,如何退却?能向国君上书,诉说自己的害怕和后悔?那岂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复思虑,赵亢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先拖上一段时⽇,然后以有病为理由上书告退,万一国君不允,就请左迁做个清庙文官,脫离变法,⽇后再徐徐图之。心意一定,赵亢对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来,公事派给几个县吏去做,自己整⽇价在书房里埋头不出。谁想就在这时候郿县出事了!

  县吏们流星般赶回县城禀报,等待着赵亢的决断。赵亢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得团团转。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事,那个杀伐严厉的左庶长卫鞅决不会给他好看。万般无奈,赵亢带着一班县吏连夜赶到了太子封地⽩乡。

  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老⽩龙才“拜见”了县令大人。赵亢温言悦⾊的问起事情的起因,⽩龙却只有硬邦邦的两句话“功臣赐田,太子封地,谁也休想动。”赵亢再说,⽩龙⼲脆板着脸一言不发。赵亢急了,厉声道:“老族长,你就不怕左庶长的大法场?”⽩龙冷笑:“老秦人流了那么多⾎,再多流点儿,又有何妨?”赵亢顿时僵在当场无话,想想不能硬,便软语相求,让⽩龙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顶牛。磨了半个时辰,⽩龙慢腾腾道:“县令大人,不是我⽩龙不办。这是太子封地,我得见太子手谕,你说是不?”赵亢道:“有太子手谕,你就动?”⽩龙淡淡点头“那是自然。”赵亢一拱手“告辞。”

  一出⽩乡,赵亢带了一名县吏,飞马向栎赶来。

  卫鞅的左庶长府,早已经知道了郿县抗法、分田瘫痪的事。景监着急,请命赶赴郿县。卫鞅沉思半⽇,却摆手道:“事大宜缓,且看看再说。”卫鞅对废除井田制的艰难早已想透,在秦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进行如此千古大变,若一帆风顺,他倒是会觉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但事情从太子封地生出来,他倒确实没有想到。太子才十二岁,一个公室贵族的少年储君,如何能对封地如此敏感执着?后边肯定有难以说清的人和事。

  卫鞅感到不解的是,事发三天,郿县令赵亢如何不见动静?上次争⽔械斗,赵亢虽然未做直接处置,却也立时飞马赶来禀报请命,这次却如何声息不闻?难道赵亢正在断然处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禀报不成?反复思忖,卫鞅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赵亢虽知之不深,却也有一种基本的判断。初见赵亢,他就觉得此人聪敏热烈,闪烁的目光中却总是透出一种谨慎和优柔,对争⽔械斗事件的处置,也确实证明此人缺乏杀伐决断。指望他去‮击撞‬孟西⽩三族和太子封地这样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么,赵亢作为县令,究竟在做何事?为何对他这个总摄国政推行变法的左庶长没有个代?

  这时候,景监轻轻走进来,说赵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晋见了国君,君上请左庶长立即到国府去。卫鞅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好笑。这个赵亢,径直找到太子,岂非将事情搅得更复杂?让国君储君都搅进来,‮家国‬没有了一种超然于冲突之外的力量,岂能保持最终的稳定?看来,这个赵亢还真是个有几分呆气的儒生。

  卫鞅没有停留,立即策马赶往国府。

  秦孝公已经听完太子和赵亢的陈述,冷若冰霜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最生气的是太子嬴驷,稚气未脫,竟然鼻涕眼泪的请求保留他的太子封地,还要将孟西⽩三族全部扩大进来。还有那个秦国的贤士县令赵亢,非但不反对,竟然也主张保留太子封地,以稳定老秦人之心。这算得个变法县令么?还有一层,既然是县令推行变法,为何不向左庶长府禀报政事,却径直找到太子和国君这里来?变法大事,政出多门,全无秩序,岂非大?一个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个是胆小怕事的儒生,竟然一个鼻孔出气,合起来添!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还是咬咬牙強忍住自己,若没有赵亢这个县令在当面,他可能早已经对太子大发雷霆了。

  “臣卫鞅,参见君上。”

  直到卫鞅进得书房,秦孝公始终面如寒霜的肃然端坐,一言不发。太子和赵亢站立两旁,局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见卫鞅到来,秦孝公点点头正⾊道:“左庶长,眉县令赵亢与太子所请,乃变法大事,你依法度处置。”说完,便起⾝拂袖而去。

  卫鞅略一思忖,已知就里,淡淡问道:“敢问太子,所请何事?”

  太子被⽗亲冷落,大为尴尬,満脸涨红,期期艾艾道:“没,没,没甚。我自会对公⽗说的。你,不用再问了。”

  卫鞅微微一笑“那么赵亢,你是国府命官,如何讲说?”

  赵亢已经从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预感到不妙,自然也不敢象太子那样拒绝回答,他拭拭额头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启禀左庶长,郿县三族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下官禀报太子,以为若不取缔太子封地,可保秦国安稳。”

  “三族上书于何人?”

  “在,在下官手里。”

  “你该当禀报何处?”

  “该,该报左庶长府处置?”

  “然则,你却报送何处?”

  “报送,报送了太子。下官以为,事关太子…”赵亢已经是大汗淋漓。

  卫鞅正⾊道:“太子乃‮家国‬储君,尚在少年,素未参与国政,更未预闻变法。你⾝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扰太子,为抗法者说情,又越权扰君上,可知何罪么?”

  赵亢沮丧恐惧,看了太子一眼,低头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长,今⽇之事,系嬴驷所为,与县令无关。”太子着急,亢声揽事。

  “兹事体大,须依法论处。二位请吧。”卫鞅平淡冷漠。

  “到哪里去?”太子急问。

  “自然是左庶长府。”卫鞅淡漠冷峻。

  “卫鞅,你好大胆!竟妄图拘噤储君?”太子面红耳⾚,声音尖锐。

  正在此时,顶盔贯甲的车英大步走进“国君有令,太子须到左庶长府听凭发落,不得违抗。”

  太子狠狠的瞪了卫鞅一眼,腾腾腾急步出门。到得院中,却被荆南嘿的一声拦住。太子正要发作,荆南抱剑一拱,伸手向旁边的一辆黑布篷车一指。太子“咳”的一跺脚,跳上篷车。赵亢拭拭额头汗⽔,也匆匆碎步走出来钻进篷车。车英一摆手,已经在篷车驭手位置就座的荆南一抖马缰,篷车辚辚驶出国府。卫鞅换乘甲士马匹,随后赶出。

  来到左庶长府,卫鞅对景监一阵吩咐,两人便分头行事。景监将太子请到卫鞅书房,为其讲解变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內容。卫鞅则将赵亢带到政事厅,讯问抗法事件的详细经过和赵亢的政令举措。一个时辰后,卫鞅结束讯问,来到书房。太子一副专心听景监讲解法令的样子,目不斜视。卫鞅正⾊命令“景监长史,将太子留左庶长府十⽇,研习新法,十⽇后考校。”景监答应一声“遵命”拱手道:“太子,请到小书房。”太子惊讶万分,锐声道:“如何?尔等敢软噤太子?!”卫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却擅自⼲政,臣代君上执法,不得不罚。”说完大袖一甩,径自出门。景监拱手道:“太子,左庶长是在保护你,其中深意尚请太子细察。”太子冷冷一笑“保护?哼!走吧。”便径自出门。景监将太子安顿在备好的一间小书房,又安排好护卫和仆役,方才匆忙的去见卫鞅,也顾不得太子老大不愉快。

  暮⾊时分,卫鞅带着全副班底并一千名铁甲骑士,飞驰郿县。

  秋风一起,大地一片苍⻩。树叶飘落,遍布井田的民居便疏疏落落毫无遮掩的裸露在田野里。按照卫鞅的变法部署,现下本该是忙忙碌碌的拆迁、整田和分田了,田野里也自当该是热气腾腾了。但是一路所见,除了栎城外的田野里有动静外,所过处竟是一片冷清,秋风掠过旷野,触目尽是苍凉。

  马队奔驰在井田的车道上,卫鞅觉得特别不是滋味儿。他没有料到赵亢作为一个秦国名士,作为一个大县县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没有料到太子作为‮家国‬储君,竟是如此的幼稚冲动。但是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都不是兴风作浪者,他们的背后肯定有更为鸷的人物。对于变法过程所能遇到的种种阻力,卫鞅都做了周密的预想,他不但精细的揣摩了各国变法失败的原因,而且在魏国亲自经历了官场的种种谋沆瀣,自然不会将掀翻旧制的变法看成唾手可得的美事。虽然他不能预料,谋和阻力在秦国将以何种形式出现,但是各种基本的应变方略他是有准备的。对目下的“抗田事件”卫鞅虽然感到了沉重的庒力,却是丝毫没有惊慌,他有自己独特的处置方法。

  进得郿县城,卫鞅吩咐车英立即在县府外的车马场搭筑一座辕门大帐。

  这辕门大帐,本来是军中统帅在‮场战‬上采用的,县城有官府,再搭辕门就颇显蹊跷。车英不解,对景监示个眼⾊,意思是提醒一下卫鞅不必多此一举。景监却摆手道:“搭吧,左庶长自有用场。”车英不再犹豫,令旗一摆,一队甲士片刻之间便将大帐搭起,二十辆兵车一围,一座辕门帅帐顿时显出。卫鞅又吩咐景监在辕门口树起一块两丈余⾼的木牌,大书“左庶长卫鞅力行新田制之总帐”大牌一立,旗帜招展,甲士环列,一片威严肃杀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卫鞅进⼊大帐,立即吩咐景监率一班文吏进⼊县府清理民籍田册,并立即发一道紧急公文到栎东部的下邽,命令下邽县令立即押解东部孟西⽩三族的族长,火速赶到郿县。东去特使出发后,卫鞅又命令车英带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氏田庄。

  ⽩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带。郿县的渭⽔平原主要在渭⽔北岸,大约五六十里宽。孟西⽩三族就占去了三十多里宽的地面,其中⽩氏一族地土最广,约占三族的一半。⽩龙⾝为族长,和六个儿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占地将近五千亩。⽩龙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亩,清一⾊的临渠⽔田。但是,⽩龙的庄园却建在大儿子的井田中,没有占用最好的⽔田。这片庄园占地五六亩,瓦屋二十余间,居住这⽩龙一家三代八十余口,算得上农家罕见的大家庭。⽩家能够劳作耕耘的人口不过十来个,却如何种得如此多的土地?

  这就得说说自由民和隶农的关系。

  西周和舂秋时期,公室的领地和贵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隶耕作,贵族和公室、王室直接管理,直接收获。那时侯,自由民和奴隶(隶农)没有直接关系,自由民占有的土地数量不大而且必须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缴纳赋税(实物徭役多钱币少)。后来,商品换的活跃,大大改变了各个诸侯国新贵族的观念,觉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隶在广袤田野上耕作的旧方法太得笨拙,管理吏员庞大且效率不⾼。就有许多新贵族将封地土地分散委托给富有耕作经验的自由民,同时也将原来的奴隶(隶农)分配给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导管理隶农耕耘,贵族直接从自由民收取应该得到的“租税”战国初期,这种形式在东方‮家国‬已经比较普遍,一些大诸侯国变法后,许多隶农也变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国,还延续着自由民管辖隶农的老式井田制。这时的秦国,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认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资格)。官府和贵族分派给自由民的奴隶(隶农),只是劳动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劳动。于是,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拥有或多或少的奴隶(隶农)。

  ⽩龙是自由民中的显赫人物,⽗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隶农,⽩家共拥有五十六户户隶农。尽管有隶农耕耘,但⽩氏家人依旧勤奋。每天⽇出,⽩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庄园,到⽩龙划定的“家田”里去劳作耕耘。⽩龙则带着掌事的大儿子到处走动,查看田野,督促隶农耕耘。⽇落时分,则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妇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个小儿,却都在两棵固定的“大树”吃“板碗饭”竟是奇特的一景。这两棵“大树”是两块又长又厚的木板,板上每隔两尺便镶嵌一个铜碗,⽩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饭时,几个儿媳便将饭菜用大盆抬出,分到每个板碗里。“咥饭!”掌家的二儿媳一声令下,守在院子里的三十多个孩子们,便按照年龄大小与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开吃,直至吃完,没有一个孩童敢说话。即或旁边有客人观看,孩童们也没有人张望。仅此一端,老⽩龙的治家声望便大大有名。晚饭后,则是合家计议农事和⽩龙处置族中事务的时候。三年前,⽩龙已经将家中农事由长子掌管,将家务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处置族中事务,对家事农事只是偶然过问一下便了。

  变法以来,⽩氏家族平静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了。

  以往,辛勤的农人们的⽩⽇都给了田野,几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从《田法》颁布以来,登⽩氏门者络绎不绝,尤其是⽩龙从栎回来,天天都有人聚来问讯计议。

  今⽇从晌午开始,族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龙家,一直说到⽇落还没有结束。⽩龙的主意正,一再说就是秦国全部搞了新田制,孟西⽩三族也还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们却总是忧心忡忡,说着听来看来的各种传闻和事实,竟是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丧的是,族中老巫师竟期期艾艾叹息着说:“孟西⽩三族,兴旺了百多年,气数衰了,不能硬啊。”此话一出,族老们更是一片沉默,忧郁的瞅着⽩龙。

  骤然间,⽩龙火气上冲,独臂一挥“不能也要!守不住祖业,我⽩龙无颜面见祖宗!”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屋中老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他们都曾经是⾝经百战的军中老卒,从马蹄气势,便知来者是铁甲骑士。⽩龙微微冷笑:“一⾝老骨头,慌个鸟!”话音落点,马蹄声已经近。⽩龙长子飞跑进来“⽗亲,国府铁骑!”⽩龙冷冷道:“打开庄门。”

  庄门打开时,马队已经从纵横田野的车道上飞驰到⽩家门外的打⾕场。车英一摆手中令旗,马队便迅速列成了一个小小方阵。车英下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纵⾝下马,跟随车英走进庄园。绕过⾼大的砖石影壁,车英一怔,只见二十多个⽩发苍苍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分明便是一个步卒拼杀的小阵!⽩龙的长子站在老人阵外,竟是紧张得无所措手⾜。车英仿佛没看见眼前的阵仗,从斜挎间的⽪袋中摸出一卷竹简展开,⾼声道:“奉左庶长令,缉拿⽩龙归案。⽩龙何人?出来受绑!”

  一个老人拨开挡在他⾝前的几个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龙,走吧。”车英一打量,只见面前老人⽩发披肩,长⾝独臂,一脸无所畏惧的冷笑,便知确实是⽩龙无差。车英一挥手,⾝后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龙⾝后的老人们一声大吼,四面围住了车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氏族老们要抗命法?”车英冷冷一笑。

  一个老人⾼声喝问“你只说,为何拿人?”

  “老族长乃太子封地掌事,没有太子书命,谁敢缉拿?!”又一个老人大吼。车英冷冷道:“⽩龙⾝犯何罪?到左庶长帐下自然明⽩。族老们再不让开,车英就要依法诛杀抗命刁民了。”

  “杀吧!怕死不是⽩氏后人!”老人们一片怒吼,围了上来。

  “退下!”老⽩龙面⾊涨红。他心中清楚,一旦与官府弄出⾎战,太子想出力维护也不行了,没有太子,⽩氏族人纵然鲜⾎流尽,又如何当得官府行事?他一声大喝“一人做事一人当,知道么?谁再胡来,⽩龙立即撞死!”

  在老人们沉默愣怔的瞬间,⽩龙伸手就缚,赳赳出门。

  马队远去时,⾝后庄园传来一片哭声和吼叫声。

  次⽇深夜,下邽县令也押解着东部孟西⽩三族的族长到达眉县。卫鞅在辕门大帐里审问了三位族长,三人对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供认不讳,而且对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大是不満,同声要求面见国君,辩诉冤情。接着,卫鞅又审问了⽩龙,⽩龙竟是只说一句话:“此事请太子说话。”便再也不开口。卫鞅冷笑,也不再多问,吩咐押起人犯,便来到后帐。景监正在后帐整理郿县田籍,见卫鞅进来,便拍拍案头⾼⾼的一摞竹简“田籍就绪,单等分田到民了。”

  “景监,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卫鞅突兀发问。

  景监沉昑有顷“要害?自然在⽩龙抗命。”

  “不对。要害在国府,在‮员官‬。”

  “左庶长是说,在太子?在眉县令?”

  “对。没有大树,焉有风声?平民抗命,岂有如此強硬?”

  景监似乎从卫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犹豫问道:“难道。左庶长准备将太子、县令作为人犯处置?”

  卫鞅踱步道:“太子是‮家国‬储君,又在少年稚嫰之时,没有蛊惑之人,岂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后当还有一个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来,一起处置,解脫太子。”

  “法家论罪,得讲究真凭实据,不能仅凭猜测与感觉处置。”

  “左庶长未免太过拘泥。维护太子,大局当先,何须对佞臣讲究法度?”景监第一次对卫鞅的做法表示异议。

  卫鞅目光炯炯的盯住景监,似乎感到惊讶,沉默有顷,肃然道:“內史之言差矣。查奷不拘细行,此乃儒墨道三家与王道治国之说。他们将查奷治罪,寄托于圣王贤臣,以为此等人神目如电,可以洞察奷佞,无须具体查证细行。实际上就是说,没有真凭实据便可治人于死罪。此乃人治。法治则不然。法治必须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国。何谓依法治政?就是对‮家国‬
‮员官‬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国君或权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讲究真凭实据,而不依赖人君权臣的一己圣明。这便是人治与法治的本不同。”

  “如此说来,法家治国,要等奷佞之臣坐大,而后才能论罪?尾大不掉,岂不大大危险?”景监很是不服气。

  “不然。”卫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国,奷佞之臣永远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奷佞,必有奷行。奷行必违法,违法必治罪,何能使奷佞坐大?反之,一个人没有违法之奷行,于国无害,于民无害,又如何能凭空洞察为奷佞?”

  “能。人心品,⾜可为凭。”

  卫鞅面⾊肃然,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诛心,诛心非法治。请君谨记。”

  景监笑道:“那就是说,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恶,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

  “对了。”卫鞅微笑道:“人心如海,汪洋恣肆,仅善恶二字如何包容?舂秋四百年,天下诸侯大体都是人治。贤愚忠奷,多赖国君洞察臣下之心迹品而评判。对臣下国人随意惩罚杀戮,致使人人自危,一味的讨好国君权臣,而荒疏国事。为官者以揣摩权术为要务,为民者以洁⾝自好为本。‮家国‬有难,官吏退缩。作奷犯科,民不举发。政变连绵不断,‮家国‬无一稳定。究其竟,皆在没有固定法度,赏功罚罪,皆在国君权臣的一念之间。晋国的赵盾乃‮家国‬⼲城,忠贞威烈,却被晋景公断为权奷灭族。屠岸贾真正奷佞,却被晋景公视为忠信大臣。致使晋国內绵绵不断,终于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假若晋国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惨剧?”

  景监默然,显然已经明⽩了卫鞅的想法,只是一下还摔不掉笃信明君圣贤的旧辙。他叹息一声“那,就等吧,等他们自己跳出来再说。”

  卫鞅看着景监沮丧的神情,却慡朗大笑“说得好!法治就是后发制人。景监兄但放宽心,真正的复辟奷佞迟早会跳出来,你摁也摁不住的。新法颁行,没摁住私斗吧?照样有人顶风犯罪。田法颁行,没摁住⽩龙吧?请君拭目以待,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面!”

  “你是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样?”景监做了一个砍头手势。

  卫鞅哈哈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第二天,卫鞅下令关押赵亢。当车英率领武士到赵亢的小院子时,赵亢惊讶莫名,愣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卫鞅到达郿县,赵亢便奉命将一应公事给了景监,软噤在县府后院的家中思过。赵亢的从政豪情已经消磨净尽,准备此间事情一了,便学大哥赵良的路子,到稷下学宮去修习学问。至于这次风波,他也有接受处罚的精神准备。在他看来,最重的处罚就是贬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秦国自穆公百里奚以来,有王道仁政的传统,本没有重罚过一个‮员官‬。象郿县令这样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会有刑罚之虞。所以赵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担心国府仍然会让自己留任郿县,陷在这个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毕竟是秦国名士,想隐居游学谈何容易?三天以来,他思虑的中心是如何辞官归隐。今晨卯时,他肃然坐于书案前,开始按照几天来的构思提笔写“辞官书”方得写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车英带领武士便进了庭院。

  “尔,尔等,意何为?”翎笔“噗”的掉在地上,赵亢才回过神来。

  “奉左庶长命,缉拿赵亢归案。”车英展开一卷竹简⾼声宣读。

  “且慢且慢。”赵亢摆摆手“将军莫非搞错,本官乃郿县令赵亢!”

  车英強忍住笑意,冷冷道:“丝毫无错,正是缉拿郿县令赵亢!”

  赵亢半⽇沉默,终于指着案上的羊⽪纸道:“请将本官之《辞官书》于左庶长。赵亢不做官⾜矣,何罪之有?”说完,昂首就缚。

  卫鞅拿着赵亢的《辞官书》沉思良久,亲自来到关押赵亢的监狱石屋。

  赵亢对于卫鞅的到来丝毫不觉得惊讶。在赵亢看来,就算是国君,见了他的《辞官书》表露的⾼洁情怀,也会尊敬他的,又何况卫鞅?他见卫鞅只⾝前来,并没有前呼后拥,不噤从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长,我去意已定,不要挽留我。赵亢,不是做官的材料。”卫鞅也是淡淡一笑“赵亢兄,卫鞅不明⽩你言下何意?”赵亢一怔“如何?你不是来挽留我的?”卫鞅道:“为何要挽留你?”赵亢释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赵亢先行谢过。”卫鞅摇‮头摇‬收敛笑容“为何要放你走?”赵亢真的惊讶了,茫然问道:“哪?你来却是作甚?”

  卫鞅当真是又气又笑,揶揄道:“来拜望你这个秦国贤士啊。”

  “既知敬贤,何故差人缉拿,斯文扫地?”赵亢昂然

  卫鞅不噤大笑:“赵亢呵赵亢,你当真不知自己是带罪之⾝?”

  “赵亢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自好。纵然无能从政,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谈何带罪之⾝?”赵亢面⾊红,理直气壮。

  骤然间,卫鞅犀利的目光直视赵亢,冷冷道:“好一个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自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惜,你赵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学宮讲书。你是秦国的县令,是自认名士来报效‮家国‬的‮员官‬。在你管辖的县境內,国法效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贵族政,食‮家国‬俸禄的赵亢,你却到哪里去了?”

  赵亢觉得这种申斥有辱尊严,不噤怒火上冲“对你那种悖逆天理,只知道杀人的法令,赵亢岂能俯首听命?”

  卫鞅哈哈大笑“如此说来,你这个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正是。左庶长如何处置?”赵亢昂头望着屋顶,喉头不断抖动。

  卫鞅沉默有顷,长吁一声,平静的道:“赵亢,卫鞅知道你是儒生本,不想对你讲说法家治国的道理。然则你我都是‮家国‬
‮员官‬,各司其职,都得忠实的行使自己的权力,否则便亵渎了这顶⽟冠。卫鞅今⽇前来,是想告诉你,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如何如何?你再说一遍!”刹那之间,赵亢面⾊苍⽩。

  “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自,自古以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国变法始。”

  赵亢象霜打了的秋草一般,低下了⾼傲执拗的头颅,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死罪!对他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为秦国名士,秦国首席县令,三代贵族之⾝,会仅仅因为同情抗田就要被斩首。他其所以对卫鞅不以为然,是內心始终认为卫鞅即或是总摄国政的左庶长,也不敢擅杀大臣,至少要禀报国君。而国君绝不会突兀的改变秦国倚重贵族的传统,一定会害怕招来“杀贤”的罪名而挽留他,至少也会让他平安的归隐山林。此刻在震惊之下,他竟是神奇的清醒起来,惊诧自己何以忘记了招贤馆那段⽇子里耳闻目睹的无数故事,国君与卫鞅意气相投,举国相托,立誓变法,又为何能阻挠卫鞅依法治吏?渭⽔草滩一次斩首七百余人,国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担“暴君”恶名,如何能为他赵亢一个县令变了章法?猛然,赵亢心念电闪,想到了杀一个象自己这样的贵族名士出⾝的县令,可以震慑贵族反对变法的气焰,而绝不会起国人的动。安知卫鞅不是处心积虑的寻找这样一个警世钟?自己硬邦邦的撞上来,人家岂有不敢杀之理?

  赵亢深深的懊悔,长吁一声“早知今⽇,何必当初?”两行眼泪便断线般滴答下来。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赵亢兄尽可视卫鞅为刻薄酷吏。”卫鞅一拱,转⾝大步出门。

  “且慢!”赵亢猛然醒来,颤声招手。

  卫鞅转⾝,冷冷问:“还有事么?”

  赵亢泪流満面“能,能否让我见长兄赵良,最,最后一面?”

  卫鞅不假思索“不能。举国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见过家人?”

  赵亢顿⾜捶“卫鞅,你好狠毒!上天,会惩罚你的——!”

  卫鞅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两天后,渭⽔草滩的刑场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这次,庶民们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恐惧,人人都在‮奋兴‬的议论着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杀的七百名人犯中,大多数还是庶民百姓,而这次这些待死之人,却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显贵族长。最令庶民们动不已的是,县令赵亢也要被斩首!赵亢赵良这两个名字,秦国人老早就很,他们很有学问,在落后闭塞的秦国,赵良赵亢兄弟二人简直就是凤⽑麟角般珍贵耀眼。尤其是云百姓,遇见生人总喜说“我是云人,就是赵良赵亢那个县。”初遇之人也就特别的肃然起敬,将面前的“云人”看作知书达礼的王化之民,有话好说,有生意好做。赵亢做了郿县县令,郿县人比云人还骄傲,动辄便是:“有赵县令变法,咱郿县的⽇子一定好过。”想不到的是,变法开始将近一年,郿县却成了一锅疙瘩粥,大族械斗,东西争⽔,目下又分不动土地,⽇子不但没有好过,反而死了许多人,使郿县成了“杀人刑场”的代名词。

  郿县人心冷了,怨言也骤然多了,期盼变法带来好⽇子的庶民隶农们更是变得愁眉苦脸。对赵县令救星般的赞颂也越来越少了。郿县人原本将赵亢当作百里奚那样的贤臣想象,渴盼他能象传说中的百里奚那样到民间嘘寒问暖,处置纠纷,解民倒悬。可是,郿县人既没有见到这个“百里奚”也见不到外县热热闹闹的变法气象,死⽔一潭,竟还贴进去那么多人命!

  终于,庶民们的崇敬期盼,变成了言谈间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人家是官⾝贵人,如何能替蝼蚁庶民说话?”“变法?变个鸟!赵县令都害怕⽩氏呢,”“再变下去,郿县就要死光了。”“百里奚?我看是⽩⽇死!”几个月过去,眉县竟流传开了一支童谣,唱道:

  月亮走小百里不遥

  点下几⽇秋草做刀

  流传之初,谁也弄不懂童谣唱的什么。但是,深信“小儿天作口”的秦国人朦朦胧胧的觉得郿县将有大事发生,是祸是福,谁也料不定,人人都在惴惴不安。如今,左庶长要将这赫赫大名的县令问斩,郿县人可是炸开了锅!他们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谣,顿时觉得明明⽩⽩。那“月亮走小,点下几⽇”不就是赵亢的名字么?那“百里不遥”分明便是说这个假百里奚不会长远。“秋草如刀”不就是在秋天来临时杀赵亢么?

  人们在纷纷议论中,不噤惊叹这是冥冥天意!

  正午时分,渭⽔草滩一阵尖锐的号角,赵亢、⽩龙和十一位抗田族长的头颅噴溅着鲜⾎,滚到了⻩绿⾊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草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腾。

  哨声隐隐,又一只黑⾊的鸽子冲上蓝天,飞向东南方的苍莽大山中。
上一章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下一章 ( →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本页是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最新章节,阿奇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章节文本,提供给网友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免费读及下载服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的朋友推荐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