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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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09 时间:2017/11/9 字数:105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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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太照到这座深山城堡时,已经是辰时了,在平原上说就已经是半早晨了。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峰的山地段,非但隐蔽,而且避风,但有光便是一片舂意。此时正是万里无云,冬⽇光洒満山⾕,整个城堡也就明亮起来了。 但墨家总院却弥漫着一片肃杀森严。平⽇里墨家弟子演武的小校场,全然变了模样。校场最深处搭了一座⾼⾼的石台,前垂耝糙的⽩布帐幔。石台前横栽五块⾼大的木牌,大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冠的禽滑厘。再前六尺,并列三张长案,旁立木牌上大书“主辩席”坐着相里勤、邓陵子和苦获三人。侧置一案,木牌大书“论敌席”案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秦孝公。遥遥相对的一座简易木栅栏中,站着似平静又似木然的玄奇。这是墨家对失职弟子的最轻惩罚。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笔,神⾊冰冷。方阵两侧,各有一个少年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的盯着侧座的暴君。校场东侧竖着四块大字木牌,写着“敬天明鬼”西侧竖着同样四块大字木牌,却是“暴政必杀”校场方阵的外围,有两面黑⽩大旗猎猎做响。 这就是震慑天下的墨家论政台! 战国之世,论战之风乃时代嘲流。举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张非经论战锤炼而不能立于世间,更不能得以流传。一种行为一种观念,要为天下所接受,非经反复论战而不能确立。墨子本人如同无数名士一样,是从论战中搏杀而出鱼跃而起的。作为天下一面正义的旗帜,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对天下没有一个坦的回答。墨家纵横天下的数十年中,举凡诛杀苛的暴君,无不筑起论政台历数其劣迹罪恶,且许其反复争辩,直到对方理屈词穷而心悦诚服的引颈就戮。纵有理屈词穷而仍不认罪者,墨家也允许其寻找雄辩之士代为论战,以使其死而无怨。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认的坦精神。如今秦国国君只⾝上门,这番论战便显得尤其特殊。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便是一声大锣轰鸣,悠长的満山⾕。禽滑厘座中威严宣布“秦国暴君嬴渠梁,来我墨家伸国政,持论与我墨家所判相左。今⽇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嬴渠梁,尔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満脸奋,正开口…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从城堡深处传出,竟是山鸣⾕应!秦孝公面⾊一沉,向邓陵子一摆手“且慢。请问,墨家素来以兼爱非攻教天下,却为何对人如奴隶般忍残?嬴渠梁愿闻正义之辞。” 邓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为何受墨家锁链之刑么?”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何人,墨家都是自贬尊严。” 方阵齐声怒喝:“大胆妄言!当受惩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论政台了?只听恭维之辞也。” 邓陵子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卫鞅的贴⾝卫士、墨家之叛逆荆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头,知武不知书,是为墨家门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却做酷吏鹰⽝。墨家诛杀卫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给卫鞅告警,又来总院为卫鞅说情。按墨家律条,叛逆当斩!我师巨子念他苦寒出⾝,罚做苦役,有何不当?尔嬴渠梁借题做章,休得为叛逆张目,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离座起⾝,朗声道:“邓陵子差矣!既是卫鞅卫士,便是秦国之事。嬴渠梁坎坷来此,正是为秦国澄清是非。若我秦国果真是暴政民,嬴渠梁愿引颈就戮,绝不偷生于天下,岂能连累荆壮士受此非人磨折?敢请墨家以兼爱为怀,开赦荆南壮士。秦国之事,嬴渠梁以国君之⾝,一人承当。”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弟子原本个个是热⾎男儿,听得秦孝公一席极有担当的肺腑之言,內心竟是暗暗欣赏。禽滑厘大袖一挥“放了荆南,请他⼊座。” 片刻之间,荆南被带到方阵之前,却是蓬头垢面,长发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肃然的一拱到底“荆南壮士忠心为国,请受嬴渠梁一拜。” 荆南愣怔半⽇,嘴颤抖,突然扑地拜倒,大嚎一声,泪如雨下。秦孝公含泪俯⾝,扶起荆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満场墨家弟子,面上都显出难堪之⾊。 邓陵子已是満面通红,厉声道:“嬴渠梁,秦国若非暴政,何故勾结游侠袭击墨家?放火杀人,蛊惑民众,驾祸墨家,居心何其险恶?尔做何说?!” 全场轰然:“居心险恶,尔做何说?!” 秦孝公对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声道:“邓陵子此言,当有确凿证据。秦国作为尚武之战国,即或贫弱,也还有铁甲骑士五万,要袭击墨家,何须勾结游侠?此点尚请三思。” “強词夺理!”方阵中前三排剑士唰的站起,他们都是随邓陵子赴栎的“铁工”对火攻袭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暴君否认,自是气愤难当。 邓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为,伸张正义,坦光明,永远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肖小谋勾当!然尔秦国,暴君权臣隐⾝于后,疲民游侠鼓噪于前,混淆视听,搅局势,嫁祸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尚以五万铁骑反证胁迫,用心何其险恶?此事不大⽩于天下,谈何政道是非?” “谋不明,不能论政!”三十名弟子愤然齐声。 秦孝公万万没想到一场大事就要卡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墨家将火攻袭击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龌龊谋,必大⽩而后快。而他对此事确实不甚了了,方才所讲理由虽非胁迫,倒也确实是“反证”而此时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却教他如何说出?然这种內心的急迫并没有使秦孝公慌,他坦然⾼声道:“嬴渠梁离开栎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袭击之事,岂能知道真相?此事容当后查,真相大⽩之⽇再论不迟,何须急切定论?” “狡辩!”邓陵子戟指斥责“此等大事,国君焉有不知之理?离开栎,恰是逃避恶名,自来墨家,又是刻意惑。此等大伪大奷,岂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许回避!讲!”方阵竟是全体怒喝,声若雷鸣。 秦孝公默然。一个死扣无解,误会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来固执強横,除非真相大⽩,否则任何解释都会被看作搪塞,而导致误会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阵悲凉,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这种误会演变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火攻之人在此——!”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中却似钟声一般开。在双方聚精会神之际,这悠悠呼唤实在惊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阵唰的全体站起。邓陵子三人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禽滑厘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声音竟来自箭楼!众人一看,箭楼屋脊上站着四个人,一个⾝穿翻⽑⽩羊⽪大氅的老人遥遥拱手“禽滑子别来无恙乎?” 禽滑厘命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随即也遥遥拱手“百里子,非常时刻,恕不远。”木栅栏中的玄奇见秦孝公⾝陷困境,正在心如⿇,突然醒悟,大叫一声:“爷爷——!”便泣不成声。秦孝公心中一阵惊喜,却依旧面无表情的肃然跪坐。 箭楼城门打开片刻,不速之客便来到小校场中。众人目光齐齐聚在来人⾝上,惊讶得鸦雀无声——除了那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须发灰⽩的中年人,另外两人竟是匪夷所思!一个一⾝布⾐头束⽩巾的俊秀青年,另一个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顽⽪少年。如此老少一帮,竟能袭击墨家剑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为明事而来,请禽滑子继续。” 禽滑厘大袖一挥:“方阵就坐。百里子,请⼊坐。” 方阵落坐,小校场顿时回复肃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侧六尺处,其余三人肃然站立。 禽滑厘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百里老人打断道:“公事不论私情。禽滑子尽管行事便了。”却连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厘一招手,邓陵子便霍然起⾝,直指四人“尔等声言袭击了墨家。请问列位乃何方⾼人?如何与暴君勾结,陷我墨家于不义?从实供认!” 百里老人眉头微皱,却是安如泰山般坐着,仿佛没有听见邓陵子尖锐的声音。倒是须发灰⽩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环视场中“在下侯嬴,乃魏国⽩氏门下总管。这位是⽩圭大人的女公子⽩雪,这位小哥是公子女仆梅姑。栎火攻,袭击墨家,乃我⽩门所为,与他人无关。” 话音落点,全场无不惊讶。魏国⽩门,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通晓天下的墨家弟子谁人不知?然则众人惊讶处尚不在此,而在这⽩门势力与墨家学派风马牛不相及,却为何与墨家为敌?一时间,竟是全场惊愕默然。 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便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计划。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便又快马驰骋,三⽇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宮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有成算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厘冷冷开口“请问⽩家公子,⽩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其中本,便是秦国贫穷,庶民购买力太弱,以致⽩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嘲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竟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却惟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象舂秋时期那样卑。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的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琊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厘纵横天下,十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是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厘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受何人指派?” ⽩雪冷笑“请问⾜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到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那是我⽩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系。”⽩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竟是无言以对。 禽滑厘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下去,便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啊。没有老夫,他们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厘见是鬼⾕子书信,连忙拱手做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厘当亲自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揷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为之⾎红三⽇,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刁民,何能平息民愤定安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可知裹⼊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处决?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家国,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菗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便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眉县大,波及国全。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下既曾⼊秦,何以只在栎蜻蜓掠⽔,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话音落点,未容苦获开口,相里勤便站起来⾼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作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便和禽滑厘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烧焚《诗》《书》,毁灭典籍,坑杀文明做既成事实之⽇,墨家再来管么?” 禽滑厘接道:“治国原非一道,姑且不论。然无论何道,皆应敬重累世文明。今卫鞅变法,竟要毁灭文明,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而不敢为也。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开口,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墨家弟子为之一振,全场视秦孝公,看他如何做答。 秦孝公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墨家策略的转变与即将面临的挑战。收缴烧焚民间蔵书的法令,卫鞅早已经和他议定,要到秦国大势稳定时再颁发推行,此前要郡县文吏与民间读书士子们事先渗透沟通,方可不生动。今⽇墨家却要在这里将这道法令当作旷古暴行公然争辩,这等于将一道需要酝酿疏导而后方能颁行的法令硬生生大⽩于天下!秦孝公对墨家这种強横霸道感到愤慨,他冷冷一笑“墨家以文明卫道士自居,全然不通为政之道,嬴渠梁夫复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过甚!尔为国君,若能诛灭卫鞅,废除焚书法令,尚可救药。否则,墨家将呼吁天下,共讨秦国!”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骤然紧张。⽩雪热⾎上涌,就要⾝理论。百里老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雪方才醒悟忍住。 秦孝公哈哈大笑“⾜下要我杀掉卫鞅么?”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径。” 秦孝公笑容收敛,慨然一叹“列位,嬴渠梁进山,本为崇敬墨家论政求真之精神而来。不意嬴渠梁今⽇看到的,竟是徒有其表、以势庒人的天下学霸…” “暴君大胆!”全场怒喝,直如雷鸣一般打断了秦孝公。 禽滑厘面⾊一沉“何谓徒有其表?何谓以势庒人?” 秦孝公心知决战时刻来临,豪气顿生,决意一吐为快“昨⽇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听了墨家的《忧患歌》,令人为之下泪。多少年来,我秦国庶民正是寒者不得⾐,饥者不得食,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鳏寡无所依,道边人悲啼。惟其如此,秦国才需要变法改制,富民強国。如今秦国力行变法,举国振作,农人力耕,百工勤奋,商市通达,贫寒稍减,变法已经初见成效。如此大功,舍卫鞅其谁?卫鞅一介书生,⾝怀救国救民之壮志,走遍秦国山野,昼夜劳不息,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方有今⽇秦国之气象。此等才华,此等襟,此等大善,此等大义,相比于墨家口头⾼喊兼爱、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何异于天差地别?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扬汤止沸;实则隐居深山,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之助?反之,却对卫鞅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必杀之而后快。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烈尖刻的直面抨击,墨家弟子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个个奋。邓陵子早已经怒火中烧,厉声⾼喝:“墨家剑阵!诛杀暴君!”一个纵跃,弯月吴钩已经闪亮出鞘,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阵也平地拔起,将小校场围成一个方框。 邓陵子一动,⽩雪已经轻疾起⾝,挡在秦孝公⾝前。侯嬴荆南梅姑三人也已经长剑在手,护住秦孝公。木栅栏里的玄奇一声哭喊,飞⾝冲出,却被相里勤率数十名墨家弟子团团围住。玄奇愤难当,顿时昏死。 秦孝公却是镇静坦然,拱手微笑“⽩公子,嬴渠梁谢过你等。此乃秦国之事,你等魏国商家无须介⼊。”说着走出四人圈子,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正⾊对禽滑厘道:“嬴渠梁纵可一战,亦觉索然无味。今为秦国变法,虽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邓陵子一声厉喝,墨家方阵四面聚拢。 百里老人脸⾊骤变,长声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么——” 突然,⾼台上的⽩布帐幔之中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从台上轻跃而下,秃头⽩眉,布⾐⾚脚,宽大的耝布⽩袍随风舞动,不是老墨子却是何人?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秦孝公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秦孝公从容镇静,任老墨子端详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无愧王者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慡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气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这是论政台么?岂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试⽟要烈火,精铁要千锤,你鬼门岂晓得个中奥秘?啊哈哈哈…”他显然愉快之极。 “嬴渠梁见过墨子前辈。”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纵横天下数十年,今⽇遇公,实堪欣慰。禽滑厘,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与秦公并诸位贵客洗尘。” 墨家弟子本来已经对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纪律森严,自然是令行噤止。听得老师话语,已经明⽩其中奥秘,早已不再紧张,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声四起,不待禽滑厘吩咐,便雀跃散去准备。 玄奇醒来,⾼兴的泪⽔在笑脸上涌流,她来到老墨子面前扑地拜倒“老师,你老人家,真好…”老墨子大笑着扶起玄奇,宽厚慈爱的拂去她⾝上的尘土“玄奇啊,是你据理力争,宁可受罚而无怨无悔,才老师亲临论政台试探真伪的啊。老师相信你,然也得有个章法,是么?” “老师…”玄奇感动,泪⽔又涌了出来。 冬⽇苦短,论学宴席在校场摆好,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这论学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礼节。东侧大牌换成了“修学修⾝”西侧大牌换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弟子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便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雪侯嬴梅姑并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家节用,最反对暴殄天物,所以这最⾼礼节的宴席上也没有酒,只有各种奇异的叶子泡成的红茶绿茶。一席只有一盆⾁,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宴席结束后,所有的骨头都要收回大厨,重新蒸煮为骨头菜汤,供值勤劳作弟子做晚汤用。虽是耝茶淡饭,庭院山风,但那种亲如一家的情谊与甘苦共尝的精神,却使墨家宴席的气氛远远超出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 禽滑厘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诸位贵客⾼朋、同门学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闯⼊我墨家总院,通过了墨家的论政大战,实堪可贺!巨子明令教诲:自今⽇开始,墨家与秦国误解澄清,言归于好,墨家弟子要勤访秦国变法,以富学问。来,为秦公⾼风亮节,为卫鞅变法初胜,为诸位⾼朋远来,共⼲耝茶一碗!” “⼲——!”全场轰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叹“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来,只怕我老夫要亲自出山,大动⼲戈了。秦公进山,乃墨家警钟啊。终究是老了,我没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卫鞅君臣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阵“大哉!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秦孝公谦恭拱手“墨子前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辈虽老,然墨家精神则永远年轻,墨家情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前辈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哟。”玄奇笑道。 老墨子诡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啊。”他晃动秃头的滑稽神⾊,引得众人一场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机深远,能以秦国变法为大道之闻,巍巍乎⾼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卫鞅老师为何人?” 秦孝公摇头摇“没有问过,也没有想过。” “百里子呢?晓得么?也不晓得?”老墨子微笑头摇。 ⽩雪忍不住问“墨子前辈,莫非知道卫鞅师门?” “你问老夫?我呀,也不晓得!”老墨子纵声大笑,充満独享天下秘密的快乐,笑罢很是郑重的问“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顷“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辈有敬天明鬼之说,可是真的相信?抑或为了告诫恶人恶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们周围。”说得周围人不噤肃然顾盼。老墨子却是慨然长叹“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家国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家国兴旺,行恶政者家国灭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肃然拱手“请教墨子前辈,对法家有何评判?” 老墨子雪⽩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富国穷民之途啊。天将兴秦,惟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时已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对禽滑厘笑道:“何不对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与百里老人等尽皆惊讶。 “此乃老夫新作,我当亲自为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厘连拍三掌,中间弟子散开,顿时空出一片大场。邓陵子奏起古琴,苦获吹起呜咽的陶埙。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柔。老墨子站了起来,⽩⾐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而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在城堡峡⾕: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兮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时兮⽇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有谁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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