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是由孙皓晖写的架空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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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1:黑色裂变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09 时间:2017/11/9 字数:11510 |
上一章 第五节 秋风崤山两情长 下一章 ( → ) | |
⽩雪在崤山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关內的桃林⾼地,东抵洛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上游,方圆数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葱茏。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韩、秦、楚、周五国的界地带,虽是山地,但却是“五邦通衢”的冲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没有任何一个家国在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处女大山。 崤山本⾝虽然封闭,但出山百余里,西北山口便接着秦国函⾕关,西南顺洛⽔上游便通秦国南大门武关,东面山口接韩国产铁要地宜;东北出洛⽔河⾕,可直达周室洛;北渡⻩河百余里,即是魏国安邑;南出山口,却连着楚国熊耳山与伏牛山地带的要塞南。也就是说,住在这片幽静的连绵大山,向那个家国去都不很远,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来一直是魏国本土。在魏国占领秦国河西之地的时间里,崤山已经是魏国大后方了。相邻的其他家国,本无法与魏国争夺崤山。秦国收复河西,并強迫魏国将崤山割让给秦国以后,形势陡变,崤山的位置便顿时重要起来。对秦国而言,崤山是控制函⾕关外数百里⻩河渡口的一个天然屏障,同时也成为秦国东进的一个坚实跳板。对魏、韩、周三国而言,崤山则成为近前的一支利剑,揷⼊腹心的一个楔子。对楚国而言,崤山则成为秦国正面庒迫楚国淮北地区的一座大山。如此一来,各国对崤山大为重视,纷纷向崤山腹地出派大量斥候探侦地形与山民分布,准备随时建立封锁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便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种突兀的变化,⽩雪可是没有料到。 当年,⽩雪忍痛离开栎的时候,崤山还是魏国的“老西门”⽩雪回到安邑后⾝孕反映很強烈,很想找个幽静去处长住生养。按说涑⽔河⾕的狩猎山庄是个好地方,可⽩雪总觉得涑⽔河⾕离安邑太近,不安宁。魏国迁都后这里又离赵国太近,很可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兵家之地,不全安。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兵争的安静地方,距离都城的远近,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梅姑和老总管反复查找,才发现了崤山这座已经废弃的山庄。这是老⽩圭按照他一贯的商战传统,针对洛周室、韩国宜以及楚国淮北,特意建立的货物秘密储存基地。⽩圭死后,⽩氏家族的长途商贸有所收缩,加上洛周室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储运功能便被函⾕关內的桃林⾼地取代,这座崤山小城堡便废弃不用了。 ⽩雪对这废弃的城堡颇感趣兴,和梅姑、侯嬴专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満意这座城堡的隐秘幽静,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废⽇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吧又很是费事。侯嬴知道⽩雪的心境,就提出在废弃城堡的旁边山头上新建一座小山庄,费事不多,住着又紧凑舒适。想来想去,⽩雪便同意了。大半年后,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边的半山,一条山溪瀑布挂在中间,将新老庄园隔开。小寨湮没在満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难发现。⽩氏家族素来有建筑秘密基地的传统,将这座只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仓库的小寨,建得异常的坚固隐蔽。⽩雪很⾼兴,将小寨取名为“静远山庄” 进山之前,⽩雪将侯嬴、老总管和⽩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来做最后安排。她将⽩氏商家财产预先分成了三十份,两份最大的给了侯嬴和老总管,两份较小的留给了自己和梅姑,其余二十六份平均分给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谁知当她一一分配完毕后,竟是久久无人说话。 “诸位有何想法?是否⽩雪析产不公?”⽩雪笑问。 老总管面红耳⾚“敢问姑娘,⽩门商家传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尝⼊不敷出,为何却要析产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齐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产毁业!”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举的确不妥。姑娘纵然隐退山林,⽩门一⼲老人绝不会了阵脚。且不说姑娘即将临盆,⽩氏后继有人,仅仅这经营百年的基毁于一旦,也是暴殄天物。请姑娘三思后行。” “请女主三思后行。”功臣们一齐拜倒,満堂的⽩发头颅都在颤抖。 “诸位快快请起。”⽩雪将要临产,宽大的⾐裙虽不显过分臃肿,却也难以弯一一搀扶,只有站在堂中连连摆手“诸位起来,听我说。” 老功臣们都在商旅沧海久经磨练,个个心细如发,见女主行动大是不便,立即起来肃然站好。⽩雪叹息一声道:“⽩氏商旅,到我手里是第四代,一百有年。然我不善经商,也无心经商,数十年来从不过问⽩门商事。⽩门财富虽说以⽩氏为底本滋生,但也是诸位兢兢业业持积累起来的。先⽗⽩圭曾说过,财货如流,能祸能福,有心则当之,无心则散之。⽩雪志不在商,析产于诸位⽩门功臣,使⽩门商道遍及天下,未尝不是好事。诸位既然坚执不肯接受析产,倒也可变通从事。今⽇析产份额不变,今后之商事即为诸位合产经营。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则合之,不能合则随时分之。此乃两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內部生,反倒坏了⽩氏声誉。诸位以为如何?” 老功臣们齐声道:“侯兄主事,老总管辅之,我等和衷共济!” “侯兄、老总管,看来得多劳二位了。你等就相机行事吧。” “姑娘放心,⽩门商事坚如磐石,断无內之忧。”侯嬴与老总管慷慨昂的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们也是一片昂。 ⽩雪本来还想说什么,终于是没有再说,默默的对众人一躬,回头走了。 倏忽十三年过去了,静远山庄已经在山风雨雪中变成了老寨子,宁静的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秋⾼气慡,光照得満山苍⻩,山庄外的小道上铺満了落叶。一个英武少年正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満头大汗却依然不停。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少年头顶盘旋鸣叫。少年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子套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満,羽箭“嗖——!”的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穿贯鹰腹,却怏怏的掉了下来。少年气得跺脚直跳,将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的断为两截。少年想了想,又捡起断弓,向山庄飞跑而来。 少年猛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院中一个年轻女子惊讶道:“子岭,何事慌张?” “梅姨,我要铁弓。这木弓劲力太差了!” 女子笑道:“哟,吓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劲儿,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将断木弓撂到石案上,气鼓鼓的不说话。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上好的桑木弓吔,你拉断的?” 少年顽⽪而又得意的笑笑“如何?梅姨啊,该给我换铁胎弓了吧。” 女子惊喜的向着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来看吔。” “有事啊?”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出现在宽大的廊下,宽松曳地的绿⾊长裙,⾼⾼挽起的发髻上横揷了一支深蓝⾊的⽟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雪。 ⽩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亲,子岭一头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倒更象老师对待生学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雪,⽩雪指点着弓箭“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強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呢。” “不行。”⽩雪头摇“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吧,到门口试。”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对面山体上的⽩⾊岩石清晰可见。⽩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那棵枯树吧。” “不。”少年摇头摇“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对面⽩岩上的那块黑⾊圆石。” 遥遥看去,峡⾕对面的⽩⾊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那強劲的⾕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领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呢,还是枯树吧。” ⽩雪虽不精通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好的⽑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过峡⾕,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的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竟是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満月之形!这在弓法上便是“九成弓”距离満弓仅有一成力道。⽩雪梅姑奋兴得屏住呼昅,却是比自己开弓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的瞪视着峡⾕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但闻“轰隆——”一声,⽩⾊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之中。 “彩吔——!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声喝彩。 ⽩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就归你用了。” “谢过⺟亲!”少年奋兴的跳了起来“我给⺟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便飞快的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后⾼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雪笑笑“让他去吧。”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梅姑问:“大姐看得甚书?忒般认真?” ⽩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的眨眨眼“莫不成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呢。正是前⽇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的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我们就休了他,让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的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吧。”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雪起⾝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座。” “秋⽇如舂,庭院凉慡,不必进屋叨扰了。”蓝衫蒙面者谦恭做礼。 ⽩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暑。”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便到一边忙碌去了。⽩雪道:“先生请自饮吧。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雪笑了“貌相乃⽗⺟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脸庞赫然显出,活象被人生生揭去了面⽪,令人望而生畏! ⽩雪一惊,竹简便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吁吁満面大汗的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羊“快看,箭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羊“快来洗洗吧,热死了吔。” ⽩雪⾼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你⽗亲呢。” 少年怔怔的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的。” 少年天真的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觉得,小儿有何不对么?”⽩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名上姓?”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名上姓?”⽩雪微笑的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象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 “还没有。但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竟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得站在门口不动。⽩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却是面⾊苍⽩“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雪点点头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便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钩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香,⽩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让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便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服,回头看着⽩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么?” 子岭冲过来“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雪慈爱的笑道:“嗬,子岭长大了呢,那就去吧。” 梅姑却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耝声大气问“请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便在子岭⾝后道:“本庄夜晚不接待客人,请务必见谅。” 暮⾊中,门外响起一个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的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却见门外俩人一黑一⽩,都是长须飘飘,⽩⾐人正对着自己亲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却怔怔的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哪么⾼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让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头摇“没问清⽩,不能擅⼊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却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来,为了找你和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却不噤惊讶失⾊“娘?你如何哭了?” ⽩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子二人的对话,却按捺不住心嘲起伏,不噤泪流満面“子岭,他就是,你的⽗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便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彤红“梅姨,他,他是我的⽗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亲还有假的?” 子岭噗嗵跪倒叩头“孩儿⽩子岭,参见⽗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哟。来,让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嘛,快长成大人了嘛,啊!”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的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的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奋兴。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的笑着,有些不知所措。⽩雪走过来⾼兴的揽着⽗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兴得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的捧来茶⽔,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便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的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雪明显感到了他⾝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英⽩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耝黑,壑沟纵横,长须垂,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味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 商鞅也静静的望着⽩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脫慡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躯略微丰満了几分,就象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般的眼睛,依旧噴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舂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舂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怀、品、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远情感,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雪和儿子开怀大笑。⽩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而且満面舂风的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満脸酡红,笑得⾼⾼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的呼喝着给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竟连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的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浸泡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乐中,⾼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的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満堂轰笑… 直到雄⾼唱,东方发⽩,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西沉,商鞅觉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却好象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来。听听院中有⽩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衫,⼲慡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脚,真个的通体轻松満心惬意!商鞅情不自噤的伸了个懒,长长的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奋兴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雪笑盈盈的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远的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郞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边的这般本⾊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净的山果,红⻩青绿的煞是好看。⽩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旁,将山果剥壳削⽪的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莹⽟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让莹⽟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莹⽟却一定要你先回咸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脫不开⾝。就依了这个主意。”⽩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代嘛。” 商鞅⾼兴,就滔滔不绝的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雪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強国,就如此葬送在他们手里了。⾝为魏人,着实惭愧。”商鞅大笑“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強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強大,谁就统一。这种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的。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哟。” ⽩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子就拥戴谁,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的到门外,却见月⾊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风展开的黑斗篷就象一只大巨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啊。”骑士闻声下马,疾步⾼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耝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们恰恰就回来,你们仨有情分呢。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说起初次在栎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舂意气,竟是泪光荧荧。叙谈良久,侯嬴问起⽩雪信鸽传书的原因,⽩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河⾕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雪蓦然警觉起来。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谋害么?” “不象。”⽩雪头摇“魏王讨好秦国都来不及呢。”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么?” “谁?”⽩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却竟一时想不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是变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象。这却奇了。”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蔵匿。雪妹她们跟我回咸。走前这一段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这样。”⽩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动手。崤山好赖也是⽩氏的老基呢。”侯嬴听说⽩雪要跟商鞅回咸,心中很是⾼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来,⼲!” “⼲!”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天后再来回话。⽩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让他走了。商鞅晚来和⽩雪绵到天亮方才⼊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便兴致的和⽩雪、子岭到山中揽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兴的叫起来“娘,又是马!⽗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呢。” ⽩雪脸上却掠过一丝影,心中不噤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什么事呢? 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就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之,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雪,⽩雪一看,不噤愕然,但在瞬息之间她就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让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人私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她轻声道:“那就回去吧。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起程,后⽇可到咸。”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上马,沓沓下山。 这夜一,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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